四个解放军战士押着二十几个保安团俘虏从西边进了太平镇。不一会儿,看热闹的人就有了上百个。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从前往后挨个盯着俘虏看,看到一半,突然转身撒腿跑走了。
张世俊穿着孝衣神色黯然地往家里走。中原解放军已经占领桐柏县城,上级决定马上建立基层政权,张德威的葬礼只能从简。因为太平镇的周边局势不稳,张世杰只好让弟弟在家守灵,接送前来吊唁的人。他和赵九思在为太平镇建立基层政权忙碌着。
朱见真跟着张世俊走到张家门口:“真是对不住。我要不是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我二哥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张世俊叫道:“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爹死了!别跟着我!烦!”一个男子跑过来说道:“朱小姐,有人在抢你们家东西,你管不管?”朱见真问道:“是真的吗?”男子说道:“我骗你干什么?你快去看看吧。”
朱见真朝朱家大院方向跑去,钟梧桐背着枪过来了:“见真,你站住!那不叫抢,那是在分你们家的浮财。你要去拦,打死你都不用偿命。”张世俊疑惑地看着钟梧桐:“二嫂,你……”钟梧桐笑了笑:“告诉你们吧,我已经入了党,当家做主人了。”朱见真说道:“你本来就是主人……”钟梧桐自豪地说:“你不是党员,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见真,你要跟我们家世俊好,你就不能管你们家的事。我已经问了上级,你爹,你哥,都属于罪大恶极,叫我们逮住,肯定吃枪子儿。”张世俊忙问道:“二嫂。见真没事吧?”钟梧桐道:“这个问你大姐去,她是区委书记。大姐刚刚当了区委书记,你二哥也当了官,比大姐还大的官。”张世俊吃惊道:“大姐也是党员?”钟梧桐道:“是啊。赵先生发展她,大姐发展我。共产党就是这样一个发展一个,发展起来的。你二哥也是党员,老党员。见真,你们家可是一个党员都没有。”一个中年妇女跑过来:“小姐小姐,你快躲一躲吧,有人要杀你!”张世俊问道:“谁,谁要杀见真?”中年妇女说道:“仇人呗。去年,二少爷不是杀了几个其产党的伤兵吗?报应来了。柱子的媳妇已经把朱家砸了个稀巴烂。她拿着菜刀,要替柱子报仇。小姐,你快躲躲吧。三少爷,求求你,救救我们家小姐吧。”张世俊把朱见真推到张家大门里:“别怕,你到我们家待着,别出来。我去看看。二嫂,咱们去看看。”
街西头,镇民们已经把俘虏们围住。一个战士说道:“乡亲们,乡亲们!请你们把路让开!”一个老头叫道:“别放过这些杂种,这些杀人凶手。”钟梧桐和张世俊挤了进来。镇民们开始往俘虏身上扔东西。钟梧桐叫道:“乡亲们,乡亲们,先别打!我是共产党,是咱们太平镇的妇女主任。你们说:谁是杀人凶手?”刚才跑走的小男孩拉着一个少妇挤进来,指着俘虏兵说道:“嫂子,他,还有他,去年杀了柱子哥。”老头叫道:“是他们,真是他们。”少妇从钟梧桐手中拿过枪,抬手就是两枪,把两个俘虏打死了。俘虏们吓得都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两个押俘虏的战士夺走了少妇的枪。场面一时大乱。镇民们开始殴打俘虏兵。战士们大叫:“别打了,别打了!我们不能杀俘虏。”张世杰和赵九思冲进人群。赵九思掏出手枪朝天上开两枪:“住手!你们想干什么?刚才是谁开的枪?”少妇说道:“我开的。杀人偿命。你一个外地生意人管什么闲事!”张世杰说道“他是豫南特委首长!这事真该他管。共产党不杀已经放下武器的俘虏,你知道吗?”朱见真也挤进了人群。钟梧桐拿回了枪。少妇说道:“我管他是什么手掌脚掌,我才不管什么共产党杀不杀俘虏,我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张二少爷,你不配跟我说这些!我们家柱子跟你七八年,又跟你爹的干儿子参加了新四军。你说,眼睁睁看见朱国梁这个王八蛋要杀他,你这个东家都做了什么?你做的那叫人事吗?”钟梧桐不高兴了:“柱子家的,你说他们就说他们,扯我们家干什么!杀你们家柱子的是朱国梁。你可别香臭不分,乱咬人。”少妇擦擦眼泪,突然从人群里发现了朱见真。她一把从钟梧桐手里夺过枪,转身把枪指住朱见真的前胸。张世杰飞起一脚把枪踢飞,又把少妇扑倒了。枪响了,子弹打在房瓦上。少妇从地上爬起来:“我要杀了朱家的小婊子。”张世俊拉着朱见真,撒腿就跑。两个战士把少妇治住了。少妇大声道:“你等着,我一定杀了你。”张世杰把枪拣起来,走到钟梧桐面前,看看钟梧桐微微鼓起的腰身,问道:“从哪弄的枪?”钟梧桐说道:“发的,区里发的。把枪给我。你们把她放了吧。柱子确实是他们杀的。”张世杰叫道:“闭嘴!你懂什么?”钟梧桐看着张世杰叫道:“把枪给我。”
高连升带着两个兵骑马过来了。高连升喊道:“谁在开枪?谁在镇子里开枪?”看见赵九思和张世杰,翻身下马,给两个人敬礼:“首长好!二哥……二嫂……”赵九思问道:“你们旅也过来了?”高连升回答说:“过来了,在县城休整,听说干爹他……还没进镇,我就听到了枪声。”张世杰道:“连升,正好你穿着军装,你给他们讲讲,这些俘虏该不该杀。”高连升高声说道:“乡亲们,这些俘虏确实不能杀。确实是罪大恶极的俘虏,杀他,也要经过审判。任何个人,都没权杀俘虏。”
人群渐渐散开了。张世杰说道:“把他们带走吧。”刘金声跑过来,捣高连升一拳,“狗日的,野战军的营长可真神气。衣服都不一样。”赵九思问道:“连升,当团长了没有?”高连升道:“团参谋长。二哥,我去看看干爹。”
“我妈在后院,你去看看她吧。从出事到现在,她没掉一颗眼泪。”张世杰拽住钟梧桐的胳膊,“跟我回去。”张若兰穿着孝服跑了出来,“连升哥,连升哥——”她扑过去和高连升拥抱在一起,眼睛里闪着泪花,“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前些天我们去找你,遇上土匪,差点死了。你是真的吗?”说完就“呜呜”地哭起来。刘金声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李玉洁已经在她和丈夫的卧室里待了三天了。确实,从她脸上看不出她的悲伤。张世俊一看有人要杀朱见真,真的害怕了,拉着朱见真回家跪在母亲面前。张世俊流看泪说:“娘,有人要杀见真。我也想为爹报仇……可是……救救她吧——”朱见真也哭着说:“伯母,我真的很爱世俊,要不是爱她,我真的想死……”李玉洁起身把朱见真扶起来:“起来吧,都起来吧。有我在,别怕。”朱见真擦着泪道:“伯母,对不起……”李玉洁说道:“傻孩子,这不是你的错。生逢乱世,老爷活了一个花甲还多,儿孙满堂,死也瞑目了。你的哥哥保的是蒋委员长,我的孩子信的是共产党,势同水火,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不管做什么,都是各为其主。我不恨你大哥、二哥。改朝换代,哪有不流血的道理。”
张若兰跑进来喊道:“娘,你看谁回来了?”高连升跑进来跪下道:“干娘,我回来了。”刘金声也跟了进来。李玉洁说道:“快起来,你们共产党不兴这个,讲的是平等。瘦了,结实了。穿上军装,人模狗样的挺神气。”刘金声说道:“太太,连升挺争气,快当团长了,手下有一千多人呢!”高连升道:“别瞎说,我是团参谋长。”李玉洁开口的说:“团长、参谋长,我不稀罕,只要你们活蹦乱跳我就高兴。连升,去看看你娘吧,她的腿不好,天一冷,就出不了门。走,我带你去。”
几个人出了门,郭冰雪拉着张万隆过来了。李玉洁忙道:“雪姑娘,你也来了。开泰和宝宝呢?来了吗?”郭冰雪道:“开泰脱不开身,宝宝闹得很,都没来。我刚替他们给大伯磕了头。我这个二表哥,忒不是东西。他吓跑了,世杰成了共产党的大人物,小万隆回来更安全,我把他交给您了。”李玉洁朝郭冰雪作个揖,“多谢了。我们家几代人,这两年都烦扰过你们,虽说大恩不言谢,我还是要说句谢谢啦。”郭冰雪一连鞠了三个躬:“伯母您太客气了。”几个人正在后院说话,张世杰、赵九思、张若虹和钟梧桐都进来了。李玉洁道:“人都齐了,老头子也算走的不孤单。世杰,这天下还没一统,防变之心不可无。你爹不入土,总要分你们的心。我的意思是让他早点入土。明早埋人吧。”
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张德威下葬了。张若兰再也不想和高连升分开,葬完父亲,她就收拾了行李准备跟高连升到部队去。张世俊和朱见真也要去。张世俊追出来说道:“连升哥,你把我和见真带走吧。我们肯定不会给你脸上抹黑的。”朱见真也说道:“我们都读过大学,野战军肯定用得着我们。”张若兰也在一边帮腔,“连升哥,带他们去吧。”高连升说道:“世俊,朱小姐,实话说,我是真想把你们带走。”朱见真高兴得跳了起来,“太好了。世俊,快收拾东西。”高连升忙摆摆手 :“别,别!有两个我惹不起的人,专门交待,不让我把你们俩带到部队。”张世俊问:“是谁?”高连升道:“咱们的二哥张世杰。”张若兰问:“为什么?”高连升道:“他没说,他对我向来只用下命令,从不解释。”朱见真问道:“还有一个是谁?”李玉洁进来说道:“我。我大儿子死了,二儿子交给共产党了,我身边总该留个儿子吧!”张若兰撇撇嘴:“重男轻女,封建!”
“我不重男轻女,你愿意留在家?”李玉洁把一个首饰盒递给高连升,“这套首饰算是若兰的嫁妆,娘希望你们早点成亲。枪林弹雨的,我不放心。”张世俊说道:“娘,你太不公平了,连升哥不带我,我去找别的部队。”李玉洁说道:“就是怕你这么干,我才特意吩咐你二哥管着你。”张世俊急得哭起来,“娘——”
赵九思和张若虹一起走了进来。赵九思道:“挺热闹啊。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没到伤心处。是不是想当兵呀?”张若虹把手帕递过去,“擦擦!瞧你那点出息!只是不让你去部队,又不是不让你革命。县委、区委,都需要人,特别是你们这些文化人。”朱见真问道:“也需要我?”张若虹道:“当然。老赵,你给他们讲讲!”赵九思清清嗓子,“打仗,只是革命的手段,而不是革命的目的。革命的目的是什么?是建立新中国,实现共产主义。只要你跟你的家庭划清界限,你不但能参加革命工作,表现好了,还能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朱见真使劲点着头:“我一定好好表现。”张若虹说道:“好了,从今天起,世俊和见真都归我领导了。咱们这新解放区,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你们跟我走。连升,我不送你们了。好好打仗,争取早日建立新中国。”李玉洁意外地问道:“若虹,你还是个官?”赵九思说道:“大妈,你这个女儿很能干,她已经是太平镇区区委书记了。很快,太平镇都盛不下了……”张若虹白了赵九思一眼:“行了,说这么多干吗?”李玉洁说道:“近来的红,近墨的黑。若虹能有今天,全仰仗你赵先生。以后你也不用躲躲藏藏了,要常来呀。”
郭冰雪要回太白顶,赵九思和张世杰把她和四个随从送到淮河边上。赵九思掏出一封信递给郭冰雪:“我们希望你们早日下山。我和世杰的意见,上面都写了。什么是大势所趋,什么叫识实务者为俊杰,不用讲,开泰都明白。”郭冰雪说道:“我尽力说服他吧,争取早一点让他把队伍带过来。他的顾虑很多。”赵九思道:“有顾虑也正常。我们可以给他一些时间。”郭冰雪叹口气道:“他这个人既敏感,又固执,说服他吃回头草,不容易。”张世杰说道:“冰雪,这条路之外,都是死路。早走这条路,晚走这条路,结果不一样。”郭冰雪点点头,“我知道。”张世杰叮嘱道:“另外,不要考虑紫云的身份。你转告大哥,去年紫云就托我带话,希望他早一点再投共产党。”赵九思跟着说道:“紫云真的这么说过。请你和开泰老弟相信我们。”郭冰雪道:“我相信,你们说的什么话,我都相信。”张世杰道:“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必须告诉你们。凡是解放区,你们从现在起,最好不要涉足,免得产生误会。”
当天晚上,杨开泰在太白顶认真看了赵九思写给他的信:“中共豫南特委副书记赵九思,字写得不错。口气蛮大,好像这花花江山,已经姓共了。”郭冰雪叹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态度。”杨开泰看了郭冰雪一眼说:“我说的是事实。没十年八年,共产党坐不了天下。再说,我妹妹是国军上校,招安难道不是一条金光大道吗?”郭冰雪道:“信不信由你。世杰说紫云让给你带个话……”杨开泰道:“让我早点投共产党。”郭冰雪道:“是的。”杨开泰笑了起来:“张世杰真是用心良苦啊!为了共产党,他可真敢编!国民党军统是个什么组织,张世杰可能还不知道。对党国对蒋委员长没有绝对的忠诚,能进军统吗?”郭冰雪提醒他:“你别忘了,当年是谁从日本人手里救的紫云。”杨开泰道:“我没忘。我也没忘紫云那一年差点死在张世杰的枪口下。”郭冰雪道:“至少,赵先生和张世杰没有坑过你。向北几十里,就是共产党的天下。”场开泰道:“向南几千里,天下都姓蒋。”郭冰雪看着杨开泰,摇摇头,“抬这种杠没意思。世杰还有一句话,让我告诉你……”杨开泰道:“警告我的人不要向北活动。”郭冰雪冷冷道:“行了。你是当家的,一切都由你做主。”杨开泰道:“我会考虑你的感受的。”
“不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认了就是。”郭冰雪朝门外走了。
踏上桐柏的土地,周银杏的心已经飞到了太白顶。几年过去,她已经长成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了。递交了到地方部队工作的申请后,周银杏决定先去太白顶看看。她脱下军装,换上一套从房东女主人那里借来的衣服,骑马到了太白顶山脚下。金贵一听说周银杏回来了,抄小路几乎是连滚带爬出现在银杏面前,仔细地打量着已经熟透的银杏,咂着嘴道:“你还活着,真好!为啥不上山?大当家的前些天还在说起你。走,上山吧。”周银杏笑着用拳头擂擂金贵结实的胸部:“你也活着,不错啊!上山?太白顶上有母老虎,上去了,我一怕叫母老虎给吃了,二怕我把母老虎给杀了!”金贵惊道:“你,你回来干什么?”周银杏咯咯笑了一阵:“你说呢?你不知道我这个人记仇?我跟着共产党吃了这么多苦,为的不就是报个仇吗?金贵,放心吧,我不会动粗的。这次回桐柏,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你。废话不说了,我问你,你想不想跟我走,跟我参加解放军?不愿意?当了官了?对吧?做了几当家的?娶老婆了没有?”金贵嗫嚅道:“大当家的待我不薄,我现在是八当家的。老婆没有娶……我也看出来了,共产党已经成事了……你结婚了吗?”周银杏道:“是个忠臣,我没看错你。我没有结婚。”抬头看见一队人马从山上下来,“大哥来了,看看他舍不舍得把你给我。”
杨开泰下马冲到周银杏面前,仔仔细细看看周银杏,“长大了,长漂亮了,回来了,走,上山吧。”周银杏平静地说:“大哥,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我只想告诉你:我还活着。当然,我也想看看你活得怎么样。大哥,我在共产党那边混得还不错。”杨开泰讪讪地笑笑,“看得出来。稳重了,有主见了,像个大姑娘了。”周银杏道:“老毛病一样都没改,认死理儿,有仇必报。当然,有恩也必报。你是我的恩人,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我欠金贵的,这回想补补,你能不能把他赏给我?手下没知根知底的人,干不成大事。”杨开泰想都没想,接道:“你身边有个自家兄弟,我也放心了。金贵,你跟银杏走吧。”
“谢谢大哥!”周银杏朝杨开泰鞠了一躬,“大哥,你都看到了,天下马上就姓共了。你打鬼子那些事儿,我们都知道,共产党会把你当朋友的。你的麻烦也不小,麻烦就是你那个老婆,她是国民党参议员的女儿,国民党参议员可都是我们的敌人。大哥,要想跟我们合作,你必须放弃郭冰雪。后会有期。”说完上马带着金贵走了。
杨开泰回到山上,马上找到了郭冰雪,叮嘱道:“银杏跟着共军回来了,她对你……以后,你最好待在山上,出去走动,一定要带上十个八十人。”郭冰雪淡淡回一句:“不就是一死吗?多大个事儿。”
周银杏回到县城,就去催办调动的事。得到明确答复后,她骑马来到太平镇东边的山上看了看几年没见的太平镇。张世杰可不是好对付的,到他的地盘上工作,只有金贵这个帮手,做不出什么大事。正坐在大青石上乱想,一个黑脸军官骑着一匹枣红马过来了,看看周银杏的背影,又骑马绕到周银杏面前:“小周,真是你?”周银杏慢慢站起来,仔细看看黑脸:“黑大个儿,不,孟团长,你怎么会在这儿?”黑脸道:“不当团长了。”周银杏道:“该叫你孟师长了?”黑脸翻身下马,一瘸一拐走过来:“这条腿废了,没法打主力,当个屁师长。给了一个闲职,桐柏三分区副司令。”周银杏道:“还是高升了嘛。”孟副司令道:“算是吧。组织上考虑我人残了,人老了,安排我到地方工作,好让我找个媳妇。这是太平镇吧?”周银杏道:“是。”孟副司令道:“是个好地方。小周,去年那次我喝酒喝高了,这个……冒犯了你,你别往心里去。”周银杏马上想清了利害关系,笑道:“你不说,我早忘了。哪天我要是到了你手下工作,你可别给我穿小鞋。这一带我熟得很,我一定帮你找个好媳妇。”黑脸大笑起来:“我这个人,从来不给女同志穿小鞋。你这棵小白杨要是裁到我的一亩三分地里,你要风我给你风,要雨我给你雨。找媳妇的事儿,你可别给我降低标准,得比着你的小模样找。”两个人说笑着骑马回县城。一路上,周银杏把太平镇的情况都给孟副司令说了。孟副司令死死地记住了张世杰这个名字。
钟梧桐一直为不会打枪苦恼着,便在后院立了一个靶子,一有空就去后院练瞄准。她一练习,引得几个孩子都拿着木手枪站在她身边学样。张世杰忍了几天,终于忍不住了,看见钟梧桐又和五六个孩子一起练瞄准,走过去没好气地说:“够了!把枪交了,别干什么主任了,好好回来带孩子!六七个孩子没人管,整天放羊行吗?”钟梧桐小声回道:“谁说放羊了?我如今是党员,成了主人,手里没枪,怎么保卫胜利果实?”张世杰冷笑一声:“可笑!指望你们这些老娘们保卫胜利果实?别干了……”张若虹走了过来:“这种话你也能说得出口!有你这种老党员吗?梧桐是我们区委的干部,不归你管。梧桐,收拾收拾,跟我去小王庄。”钟梧桐朝张世杰笑笑:“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张世杰气鼓鼓冲出大门口,差点撞上一匹正在门外晃悠的枣红马。枣红马受了惊,撂了蹶子,一个卫兵忙把马拉住,马背上的人这才没有摔下来。张世杰看没出事,继续朝前走,马上的人大叫道:“你给我站住!”张世杰转过身,上下打量穿着军装的黑脸大汉:“这马胆子也太小了吧!你是哪支部队的?”卫兵在一旁介绍道:“张同志,这是分区刚来的孟副司令。”张世杰看看孟副司令;“听说过。是负责搞土改的孟副司令,对吧。”孟副司令说道:“不错。你是哪位?”
“我是张世杰,孟副司令,我还有急事,失陪了。”张世杰说着,匆匆走。孟副司令看着张世杰的背影,冷冷说道:“他就是张世杰?架子也太大了。”
张世杰去总号后院牵出一匹马,刚要上马,看见张世俊和朱见真拎着油漆桶,站在一面墙前描标语,牵马走了过去。墙上,已有用粉笔勾出的“半年内赤化桐柏地区”九个大字。于是厉声问:“谁让你们写这些?”张世俊得意地说:“二哥,这仿宋体还行吧?”朱见真见张世杰的睑色很难看,忙说道:“世杰二哥,是若虹书记吩咐的,错了吗?”张世杰没搭话,骑着马走了。
太平镇外三岔路口,赵九思、曹镇河和刘金声三人牵着马在等着张世杰。刘金声穿着新军装,一脸的兴奋,远远看见张世杰骑马过来,不由自主迎了上去,一句二少爷刚要出口,觉着不对,嘴巴张了几张,抬起手来挥了几下。张世杰没理会刘金声的动作,下马沉着脸问道:“赵书记,有这么干的吗?半年内赤化桐柏地区,南阳、襄阳、信阳,还在敌人手里呢?这种大话也敢说,也敢写?”赵九思道:“别跟我吹胡子瞪眼。上级决定,要把这一带搞成解放新区示范区,示范区嘛,自然要带头了,更要做出个样子来嘛。”张世杰道:“这周围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不说敌人的正规军和保安团,单说这四周观望的土匪,没八千也有五千。太平镇刚解放,新区还需要巩固,这么搞土改示范能行吗?”赵九思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不要瞎议论。我要去开军区党委扩大会,会上我会把你的意见转上去。现在,我只能告诉你组织决定:成立军区特别支队,由你任支队长兼政委,金声同志任副支队长。特别支队的任务是:争取土匪和保安团成员反正,协助地方党委和政府搞好土改。”张世杰脸色缓了缓:“给我多少人?”赵九思道:“你原来有二百多人……”张世杰道:“你抬举我了,这二百多人归金声领导。本人只是一名普通党员。”赵九思道:“命令一宣布,你就是支队长兼政委了。你这个党员不普通。特委委员,级别不低。除了这些人,再从野战部队调两个连归你指挥。另外,还要给你派一些有特长的同志,帮你组成一个特别行动队。”张世杰道:“就这点人马?”赵九思把命令递过去:“你张世杰什么时候愁过人手不够?如遇到紧急状态,你有权调动一分区、三分区三所医院的轻伤员参加行动。把命令收好。你办事,我放心。”说完,和曹镇河骑马走了。
张世杰皱着眉头,看见刘金声一脸满足,正在整理着自己的军装,不由得甩了一句:“瞧你那点出息!”刘金声正正军帽:“二少爷,哦,张支队长,听镇河说,咱们这个支队跟分区平起平坐。这么说,我干这个差事相当于副师长,比连升还高一点。”张世杰道:“能比吗?正规军一个团有多少人你不知道?先把摊子摆开吧。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这个特别支队,也就是一个保安团。”骑上马往镇里走。
第二天早上,淮源盛总号门右面多了一个招牌,上面写着“桐柏军区特别支队”。小晌午的时候,周银杏和金贵骑着马来到总号门口,刚好遇见已经穿了军装的张世杰从里面出来。周银杏招呼道:“张二少爷,张支队长,不认识了吗?”张世杰认真打量两人:“是……银杏?”
“是我。”周银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张世杰,“周银杏、金贵奉命前来报到。”张世杰看看介绍信,看看二人,没说话。周银杏说道:“支队长好像不太欢迎我们。”张世杰忙说道:“别误会。欢迎欢迎。我是没想到军区派来的会是你们俩。”周银杏似笑非笑看着张世杰:“组织上知道我的底细。桐柏山的土匪,老土匪,还有老土匪们的压寨夫人,差不多我都认识。譬如说杨开泰和郭冰雪。”张世杰又看了周银杏一眼,皱皱眉头,扭头朝铺子里叫道:“金声,安排银杏同志、金贵同志住下。你们进去找金声吧。”周银杏朝铺子里走,走几步,扭头说道:“张支队长,我是来帮你的,不是来给你惹麻烦的。”怪怪地笑笑。看着银杏灿烂的笑脸,张世杰心里咯噔了一下。很多事情都出乎他的预料,难道这就算是革命成功了吗?太白顶的银杏和金贵,摇身一变,竟然成了自己的部下!十天前,这个金贵还是太白顶的八当家的,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分地工作很快全面铺开了。张世俊带人在分一大片地。田头上插了许多写有人名的木牌。张世俊手里拿着一叠盖着红章的纸,有七八个农民手里已各拿一张。分地小组又栽下了个地界石,插上一个木牌。张世俊说道:“李有才,五口人,七亩半。给你证明书。”李有才慌恐地接过纸:“三少爷,这就是政府给的地契吧?”张世俊说道:“也可以这么说。叫我世俊,或者世俊同志,别再叫我三少爷。王大声,六口人,该分九亩地。量!”李有才在一旁叫道:“三少爷……”张世俊皱着眉道:“别叫三少爷!”李有才笑道:“一时不好改口。三少爷,这是朱家的地。朱家老爷他爹民国十一年五十大洋一亩买的,他家有地契。万一哪一天,朱家的人拿着地契来找我,可咋办?”张世俊道:“朱家手里的地契没用了!”
“三少爷,地是好东西,共产党给我们分地,我打心眼里高兴,不瞒你说,昨晚我笑醒了好几回。可是,朱家的大少爷驻扎在襄阳,离这也就二百多里,他手下有一千多如狼似虎的中央军……这一想,我这后脊梁就直冒凉气……这地,我还真不敢要……”李有才说着,把手中的纸塞到张世俊手里。众农民见状,都把手里的纸塞给张世俊,四下散去。张世俊拿着满手的证明,焦急地叫道:“这这这,你们……你们怕什么?回来——这可怎么办?”
张世俊回到镇子里一问,自己家里的地也没分下去。钟梧桐一听说是地契在作怪,跟张世俊一商量,回家把张家的地契偷偷拿了出来,重新去分张家的地。钟梧桐扬扬手中的纸:“乡亲们!乡亲们!这是我家的地契,你们看看是真是假。”一圈头伸向地契看。七嘴八舌说:“是真的。”钟梧桐朝张世俊点点头,张世俊划燃一根火柴,把地契点着了,惹得众人一片惊呼。钟梧桐看着地契烧得只剩一点小纸片,神采飞扬地说道:“这一下你们该放心了吧?这些地是你们的了。”
李玉洁听说共产党要重新分地,就想把家里的地契取出来重新放个地方。她取出一个檀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空的,顿时脸色大变,高声骂道:“混账东西!梧桐,梧桐——来人啊——人都到哪儿去了。”抬脚出了房门。张若虹进了后院:“娘,有事吗?”李玉洁叫道:“人呢?都死哪儿去了?”张若虹说道:“娘,他们都回家了,我让他们走的。”李玉洁眼睛一瞪:“什么?你把人都打发走了,一个没留?”张若虹说道:“就剩下个张叔,他死活不肯走。娘,您是明白人。咱们家再用成群的下人,不合适。”李玉洁瞪着张若虹,把手里的盒子打开:“这里面的地契呢?”张若虹避开母亲的眼光:“我让梧桐拿的。咱家不带个头,这地没法分。地不分给穷人,还叫什么土改?”李玉洁手直发抖:“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张若虹道:“土改了,这些地契没用了。咱家的地昨天已经分了,可没人敢要,娘,您要学会适应新生活。”李玉洁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慢慢平息焉:“改朝换代了,我懂。听说你整天带人去杀财主,真没想到啊。”张若虹道:“我都是按政策做的。娘,外面挺乱,没事你少出门。”李玉洁把木盒朝地上一扔,丢下张若虹独自走了。
张世杰看不下去了,决定找张若虹谈谈。一见张若虹和钟梧桐进了家门,张世杰就说:“张副书记,你们杀人,能不能慎重点,方圆几十里,有多少罪大恶极的财主,你不知道?”张若虹淡淡地说:“我们杀的人,都上报有方案,分区孟副司令画过圈。”张世杰提高了声音:“别忘了,我们的新解放区,只有弹丸之地!你们知不知道有很多人都吓得上山为匪了?你们……”张若虹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不出水来,又把茶壶放下:“世杰,你跟我们说这些没用。方针、政策不是我定的。”张世杰道:“那好,就说说这个家吧。人,你们放了;地,你们分了……”张若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要想打开局面,只能这么做。世杰,如今的口号是贫雇农打天下、坐江山。你要好好想想。你不好好剿匪,眼睛盯着土改干什么,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还是多想想你自己那一摊子事吧!梧桐,咱们做饭去。”钟梧桐问道:“世杰,你想吃点啥?”张世杰愤然道:“我不吃!再过几天,你扪敢把这房子也分了。”张若虹停下脚步,扭头道:“必要时只能如此。世杰,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告诉你,全镇甚至全县人都在看咱们家呢!我劝你跟妈商量商量,把咱们家存的钱都分了吧,留着早晚是个祸害!”
朱国梁带着家人和残兵败退到新野和襄阳交界处才在哥哥的支持下站稳了脚跟。没过几天,他们就知道了张家出了一窝共产党。
这一天,两个家丁拿着解放区发的土地使用证来了,并讲了朱见真为了表明与旧家庭决裂点火烧房的事。朱照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她烧房子干什么?火肯定不是她放的。房子要紧不?”高个子家丁道:“烧了半间耳房。我问过小姐,火真是她放的。”朱照邻道:“疯了,都疯了。”矮个子家丁说道:“张家二少奶奶把她家的地契都烧了,镇子里烧房契、地契成风。小姐她找不到地契,这才点火烧房子……”朱国梁领着朱国栋走了进来,说道:“爹,我哥看你来了。”朱照邻看见儿子们,阴沉着脸,把桌子上的土地证递了过去。朱国栋接过来看看:“跟真的似的。是分的咱们家的地吧?”两个家丁恭敬地回答道:“是的,大少爷,咱家的地都被分光了。”朱国梁恨恨地问道:“哥,正规军什么时候反攻啊?”朱国栋道:“快了。共党在中原站不住。我给你带了两挺机枪,十支步枪,五千发子弹。听说有不少人来求你报仇?”朱国梁道:“这些日子天天都有人来,已经有百把十个。张家的若虹当了什么破区委书记、县委副书记,天天带人去杀地主。”朱国栋道:“笼络住这些人。他们都和共产党有血海深仇。爹,你们住的这个院子,条件也太差了。我和国梁去见见丁司令,让他再找个大一点的院子。”和朱国梁一起出去了。
朱照邻拿着土地证看看:“我家的地契还存在太平镇家里,这要是……我问你们,这一路上,共党的兵多不多?”高个子家丁说:“不多。听说他们的大队人马都驻在县城一带。”朱照邻道:“晚上呢,镇子里好不好进出?”矮个子家丁说:“张世杰的人一两个时辰出来巡次夜。对了老爷,听说要把您家的房子,分给没房住的穷人。”
“知道了。”朱照邻黑着脸,把土地证明撕得粉碎。
急性土改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张世杰明知这种做法有问题,却无力改变大局,只好加强夜间巡逻以防敌人偷袭。这天晚上,张世杰在镇子上巡视一遍准备回家,忽然间看到三个人影从朱家大门闪了出来,急急往西而去,掏出枪力喊一声:“站住——口令——”三个人扭头朝张世杰射击。张世杰左臂中弹,闪到街边还击,打倒了一个人。另一个黑影晃了一下,被第三个黑影搀着往前走。巡夜士兵和镇子里的人跑了过来。张世杰走过去看看死者,“好像是朱家的家丁。追——”这三个人正是朱照邻和两个家丁。自从朱照邻听说家里的地被分了,朱见真又在家里放了一把火,天天担心藏在家里的地契被烧了,这天终于按捺不住,带着两个家丁潜回了太平镇,谁知他拿了地契刚出大门,就被张世杰发觉了。
家丁搀着朱照邻走到三匹马旁边,说道:“老爷,好了,有马了,快,我扶你上马。老爷,你怎么了?”朱照邻出溜到地上,喘着气说道:“我不行了,你快走,去见大少爷。”家丁说道:“老爷,快走吧,我们去找大少爷。”朱照邻说道:“我不能死在外面,死在外面,这辈子再也入不了祖坟。你告诉大少爷,人马不够,别回太平镇。快走。”家丁上马走了。张世杰带着人追了过来,扶起朱照邻:“朱老爷,是你。”朱照邻问他:“张世杰,你会让我入朱家的祖坟吧?”张世杰说道:“伯父,先别说话,你,快去找大夫,你们两个,把朱老爷抬到我家去。”朱照邻挣扎着说道:“不,抬到我自己家去。”
朱家客厅,烛光摇曳,朱照邻躺在桌子上,大夫看了看伤口,对张世杰摇摇头。李玉洁带着张世俊和朱见真进来。朱见真扑过去叫道:“爹,爹——”朱照邻看见朱见真,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叠地契,递给朱见真:“拿着,咱们家的……”朱见真把地契打到地下,“我不要,我不要这些东西!”李王洁劝道:“见真,顺着你爹点儿。”朱照邻看着李玉洁,“嫂子,德威老兄死在国梁手中,我还他一命,你们,别难为见真。”李玉洁叹了一口气,“你放心,我把见真当女儿看。”
“我们两家争来斗去,到头都是一场空,一场空……地契,我的地契——”朱照邻忽然有了精神,坐起身来,手在空中抓了几下,一下子又倒在桌上,咽了气。朱见真叫道:“爹,爹——你要这些破地契干什么?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爹——”李玉洁说道:“见真,先别哭,世俊,把包袱里的衣服给见真爹换上。”张世俊有点为难,“娘,我——”李玉洁说道:“快换。世杰,朱老爷的后事,你们管不管?”张世杰说道:“娘,交给我吧。”
第二天上午,张世杰找人把朱照邻埋到了朱家的坟地。张世杰看看哭成泪人的朱见真,说道:“世俊,去把见真家的房子封起来吧。”张世俊道:“不用封了。一大早,二嫂就把她家的房子分给别人了。有五六家人已经搬进去住了。”张世杰骂道:“混账!”转身朝镇子走去。张若虹骑马赶过来:“世杰,伤要紧吗?”张世杰停下脚步:“皮肉伤,不要紧。姐,梧桐分朱家房子的事,你知道吗?”张若虹翻身下马走到他跟前说:“知道。见真,给你留了两间。”朱见真站起身擦擦眼泪,小声说道:“我不要,我再也不进那个家了。”张世杰着急地说道:“姐,这么做有多危险,你知道不知道?见真她爹昨晚带着两个人回来拿地契,他们三个人能回太平镇,别人也能回来。你们……”张若虹打断道:“回来就回来,有你这个支队长,还保护不了太平镇的安全?分地分房,是上级的决定,我必须执行。我警告你,不要责怪梧桐。另外,咱们家的房子也要尽快分掉,咱家绝对不能搞特殊。”张世杰道:“你怎么能这样?”张若虹严肃地说:“世杰,你冷静点。你作为党员,有责任、有义务向组织报告家庭财产情况。账,我已经让人查了,家里应该有不少存银。世杰,做做妈的工作吧,群众已经有议论了!你好好想想,革命已经胜利了,你留着这些钱干什么?你是个老党员,应该跟上形势。”张世杰发火了:“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房子,你可以分。我告诉你,张家的房子,已经住了六家人,这六家还不包括张家嫁出去的姑娘张若虹!这六家人一家一口,都是打鬼子留下的孤儿。你不知道吗?至于家里有多少存银,我没有义务向你汇报。你有什么资格查我的账?”说完,大步走了。张若虹大声喊:“张世杰,你要犯错误的,这么下去,你肯定会犯天大的政治错误!”张世杰丢一句:“谁会犯错误,还不知道呢?”
得到朱照邻已经去世的确切消息,朱国栋把手里的茶杯朝地上一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国梁,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这个仇一定要报!”朱太太哭道:“见真怎么办?你们总得把她接出来吧?”朱国梁把手中的枪拍在桌子上,叫道:“你嚎什么嚎,是她自己不愿出来。你想见她,自己回太平镇去。”朱太太抽咽着:“咱家的地没了,房子也没了,我回太平镇,靠谁去,国栋,国梁,我只有靠你们了。”朱国栋说道:“太太,你安心住在我这儿,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们会杀回太平镇,把我们朱家失去的一切夺回来。”
于公于私,张世杰都希望杨开泰能率部下山接受改编。这个想法显然不合周银杏的心思。张世杰再次负伤后,周银杏找到了刘金声。周银杏开门见山道:“刘支队长,你都看见了,人首先要分阶级。老地主挨了枪子儿,地主崽子没几个朝我们打白旗,不是去投奔朱国梁,就是去投奔杨开泰。朱照邻死了,张世杰还送上了一口上等棺材。”刘金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银杏道:“你和我一样,都是贫苦出身,是正经八百的阶级兄弟。革命前,你是身无几两碎银子的小伙计,我是身无分文的小乞丐,我决不会出馊主意坑你。张支队长和我们不一样,他是淮源盛商号的二少爷。”刘金声道:“他跟别的少爷不一样。”周银杏道:“他是少爷出身的共产党。大道理我讲不清楚。我只认共产党是我们穷人的党。所以,我愿意跟你说心里话。反正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你不能总是听张世杰的。张世杰这么长时间不动扬开泰,为什么?他这是给他自己留后路。如今他受了伤,支队是你说了算。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把太白顶拿下来。杨开泰公开收留地主子弟,她妹妹是军统特务,跟你我不是一个阶级的。太白顶那里防不住,这一点我清楚得很,我们配合一下,拿下它,绝对不成问题。刘支队长,话我都说透了,听不听在你。我等你的回话。张世杰天天去县城告状,机会多的是。”刘金声听进去了,却没有当场表态。周银杏转身走了,金贵跟了过去,问道:“银杏,你到底想干什么?”周银杏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想堂堂正正杀死一个人。大哥一投诚,这个机会就没有了。”
“你疯了!”金贵说。周银杏一瞪眼:“我疯不疯关你屁事!郭冰雪毁了我一辈子!这个仇我不能不报。”
第二天中午,杨开泰在太白顶议事设宴款待附近的匪首们。郭冰雪面无表情地坐在杨开泰身边。酒过三巡,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杨大当家的,您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您看今天这局势……”
“对呀,杨大当家的,我们八个寨子,决定与大哥你共进退。你到底是什么打算,给我们透个底吧。”
“共产党逼得很紧,软硬兼施,我都快顶不住了。”
“前两天,你义妹银杏小姐去了我那里,不咸不淡说了半天,意思只有一个:要我们降。”
“张世杰太知道我们的底细了,他按兵不动,是啥意思?您说共产党到底能不能长久?”杨开泰举起酒杯:“各位大当家的,多谢诸位抬举,来,我再敬你们一杯。干!”众匪首都把酒干了。喝完杨开泰站起来说道:“依我看,国共之争分不出个输赢,他们都不会主动剿我们。所以说,眼下只能看。我的意思是再等等。你们尽管放心,你不主动攻击张世杰,张世杰绝对不会动你。”一个匪首说道:“杨大当家的,我没你腰粗,耗不起,过了年,我不惹张二少爷,就得降他,没第三条路。”属下慌忙进来:“报——大当家的,张世杰的人马已过青峰口,向这边运动。四当家的问是战是退。”郭冰雪忙问遭:“你看清楚了没有?有多少人?”属下道:“看清了,有两百多人。大当家的,你快拿个主意吧。”又一个属下跑进来:“报——蝴蝶谷发现一队共军,三当家的问是战是退。”杨开泰道:“有多少人?”属下说:“一百多人。”杨开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张世杰,凭你的几百人,也想一口吃掉我?做梦。告诉弟兄们,只要他们踏上我们的地盘,打,给我狠狠地打!”
张世杰回到镇上,得知刘金声带着人去打太白顶,急忙追了过来。在青峰口,张世杰骑马超过队伍,把马一横,大声喊:“停止前进!”刘金声一愣,跑副张世杰的面前:“世杰……”张世杰的眼睛快要喷出火来:“叫我支队长,或者叫我政委。”刘金声道:“支队长,你……”张世杰道:“我还没死。刘副支队长,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刘金声道:“当然是你说了算。”张世杰厉声问:“你和那个周银杏,谁先动手?”刘金声道:“我这边先动手。我们兵力不足,周银杏带人埋伏在蝴蝶谷,这次只能诱歼杨开泰一部。”张世杰咬着牙说:“你真是个军事天才。都有了,向后转,目标太平镇驻地,跑步走。”刘金声还不甘心:“支队长,你……”
“我没时间听你磨牙。刘金声,我命令你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蝴蝶谷,把你那支奇兵带回太平镇。老子筹划几个月的大事,差点砸在你这个蠢货手里!你要抗命不遵,你就是共产党的死敌!要快,决不能让他们开枪。你们俩,跟我走。”张世杰带着两个人朝太白顶方向飞奔而去。刘金声喊道:“支队长,你到哪儿去?”张世杰丢一句:“给你擦屁股。”
山寨里更是一片忙碌。杨开泰带着来做客的匪首四处巡视。看到有属下把机枪抬了过来,杨开泰喊道:“把机枪放起来,用不着。没有一个团,别想打我太白顶的主意。”正说着,属下把张世杰和两个战士押了过来。张世杰叫道:“大哥,你太不够意思了,怎么能把我的枪给下了。”众人都意外地看着张世杰,杨开泰哼了一声:“张世杰,不要逼人太甚!”张世杰连忙说道:“误会,误会。大哥,咱们有君子协定,你以为我是个偷鸡摸狗的人吗?”杨开泰冷笑道:“你是什么人,我看不清楚。”张世杰解释说:“我的人冬训了两个月,能不能打仗,我心里没底,只好拉动一下,看看部队能不能走路。”杨开泰道:“少来这一套!你蒙谁呀?”张世杰道:“各位大当家的,很希望你们都能跟共产党合作……”杨开泰摆摆手:“行了行了。张世杰,你也别吓我,也别吓唬这几位大当家的,你问问,哪一个怕死?”张世杰哈哈一笑:“我知道各位都是英雄好汉。”杨开泰冷冷说道:“张世杰,大家都不是瞎子聋子,更不是傻子。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俊鸟飞高枝,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酒菜已经吃光了,没给你留。这山上跟你结仇的人越来越多,以后你还是少来。我再信你一回:你们是在拉练。把枪还给他们,送客。”回到太平镇,张世杰宣布两项决定:一,免去周银杏同志特别行动队队长职务。二,即日起,动用一个排以上兵力,必须由支队长亲自下达命令。
一看刘金声根本不是张世杰的对手,周银杏失望之极,借拜年的名义,到孟副司令那里哭诉了一番。孟副司令道:“我革命十几年,敌人和朋友我早弄清了。这个张世杰,我一直看他不顺眼,到底是剥削阶级出身,跟我们尿不到一个壶里。他这是打击报复。”周银杏擦着泪道:“他不仅不让我剿匪,他还反对土改。”孟副司令道:“有这回事儿,看来,得好好查查他。小周,我不想让你受气,你到我手下来干吧,分区也准备成立一个特别行动队。我早就想把你要过来了。”周银杏忙道:“多谢孟副司令关心,不过,仗我还没有打够,不喜欢到机关工作。哪里跌倒,我还是从哪里爬起来吧。”孟副司令看着周银杏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脸,感叹道:“真是个一心为革命的好同志。张世杰连你这样的同志都容不下,我看他肯定有问题。小银杏,要学会利用政策跟他斗,要逼他犯错误。要学会团结贫雇农,借力打力。”
过了十五,李玉洁把张世杰叫到卧室,问道:“世杰,你和你姐、梧桐他们,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张世杰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是一回事。”李玉洁长叹一口气,“世杰,生意没法做了。我老了,无所谓了。你们呢,都跟定了共产党。你跟了他们,就得按他们的章程和规矩办。若虹说了几次,要我把家里的钱变出来。我信不过她。看了几个月,我知道这钱不交不行。你抽个空,我把两个库的东西交给你吧。”正说着,听见前面院子里有喧哗的声音,周银杏带着十几个战士进了张家,挺着大肚子的钟梧桐迎了上来。周银杏问道:“梧桐同志,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钟梧桐把两张纸递给周银杏,“这是清单,都写上了。”周银杏接过纸看了看:“没有写全。哪是你们家的银库,没有写。还有,你们家屋里摆的各种各样的宝贝,这上面也没写。李班长,搞细点,一天查不清查两天,两天查不清查三天,直到查清楚为止。”她一挥手,十几个战士分成几批朝各个屋子走去,开始清点财物。张世杰和李玉洁从后院走过来。张世杰叫道:“干什么,干什么,都给我住手。”周银杏说道:“张支队长,我是奉命行事。上级要我们查清每个人的财产情况。”张世杰问:“这是谁的命令?我怎么不知道?”刘金声进来接道:“这是贫雇委员会的命令。”张世杰疑惑地问:“贫雇委员会?”刘金声道:“我是支队贫雇委员会主任。上一级贫雇委员会指示:要查清所有非贫雇家出身营以上干部的财产情况。”张世杰把眼睛一瞪:“我是支队党委书记,我不知道这个什么委员会。你们出去,都出去!”周银杏冷笑一声:“支队长,如今是贫雇农当家,你要是不配合,会犯错误的。”张世杰大怒:“滚!滚出去!”张若虹走了进来:“好大的脾气!好大的少爷脾气!”张世杰说道:“你们这是胡闹!”张若虹说道:“胡闹的是你!你没听广播电台的广播?各个野战军都在搞,为什么你要例外?”张世杰道:“都在搞也是错误的!这么搞是要出大事的。”张若虹说道:“你们继续查吧。进来吧,这就是我的家,你们和部队的同志一起查吧。”张世杰道:“谁说这是你的家,你早嫁人了。出去,在我接到上级明确指示前,这个家不欢迎你们。出去,出去。”刘金声高声叫道:“我要向上反映。”张世杰道:“你最好能反映到毛主席那里。我不相信毛主席会支持你们这么干。大敌当前,你们这么干,部队还怎么打仗?”
“走。你犯大错误了,张世杰!”刘金声阴着脸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去。孟副司令听了周银杏和刘金声的汇报,一拍桌子大声说:“反了他啦!你们去搞个材料,我帮你们递上去。你们就说张世杰正在走向革命的反面,已经没有资格再领导特别支队了。”
半个月后,赵九思又一次来到太平镇。中央已经明确提出纠正新解放区中的急性土改问题和单纯依靠贫雇农的问题。赵九思对着几百军队和地方干部说:“同志们,我们需要的是团结。毛主帝指示我们:不是宣传依靠贫雇农,巩固联合中农,消灭封建制度的路钱,而是孤立地宣传贫雇农路线;不是宣传无产阶级联合一切劳动人民,受压迫的民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其他爱国分子,推翻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统治,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人民民主政府,而是孤立地宣传所谓的贫雇农打江山坐江山,这都是严重的原则性错误。我强调一下:这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张世杰同志不是贫雇农出身,可他绝对不是土财主、资本家的少爷,他的家庭属于受压迫的民族资产阶级,他的身份无疑是知识分子和爱国分子,更重要的一点,我请同志们牢记:张世杰同志是一位久经考验的老共产党员。张世杰同志在支队的核心地位,不能有丝毫的动摇。豫西豫南是新区,群众尚未充分发动,我们的一切尚无基础。在这一地区,国民党和封建势力还十分强大。因此,上级决定:在这个新区不能急于实行土地改革,下一步的工作要以剿匪反霸为中心。国民党军即将对我新区发动春季攻势,整个中原地区,敌强我弱的态势没右改变。在此严峻形势下,我们已经得到的东西,也许还会失去。你们一定要有过苦日子的思想准备。”
太平镇第一次倒张世杰运动,因为中央政策的变化,草草收场了。张若虹见了赵九思,就是一顿埋怨:“你早见了毛主席,也不早捎个信儿回来。你再晚回来几天,世杰肯定叫撤了。”赵九思道:“我哪里能见到毛主席?受点委屈,没什么,利于成长进步,世杰那里不会有问题。若虹,看到你一天天进步,我真高兴。你跟我的私事,是不是可以办了?”张若虹道:“你也太性急了吧,能不能等打下南阳再说?”
这些日子,朱国梁天天在打麦场上指导一些逃来的地主子弟练刺杀。他把刺刀扎进一个麦秸扎成的草人身上,用力拧了几下:“狠一点,再狠一点。要把他们当成你们的杀父仇人。”众地主子弟喊声震天:“杀——杀——”一把把刺刀扎向草人身上。一辆车开了过来,朱国栋下车看了一会儿,问朱国梁,“这就是你说的敢死队?”朱国梁咬着牙说道:“对,每一家都死了人,仇恨快把他们憋疯了。哥,你们还要等多久才反攻?”朱国栋道:“你做好准备。春季攻势开始了,你要借这个机会行动。主力由南北两方面夹击共匪,太平镇周围不会有共匪主力。”朱国梁问:“南阳和襄阳有没有动作?”
“有佯动。记着:行动要快,下手要狠,打完就走,不要在太平镇久留。不要怕,我会派一个营接应你们。明后天行动,听我的信儿。”
国民党的春季攻势来势凶猛,张世杰奉命带支队主力随大部队行动。太平镇的保卫任务,就交给了刘金声带的一个连。晚上,几个下属见刘金声情绪不高,就整了一桌酒菜给刘金声解闷。吃喝一会儿,见刘金声还是蔫蔫儿的,小平头排长端起酒杯,说道:“支队长,我敬你一杯。都怨那个周银杏,事儿惹了出来,她拍拍屁股走了,让你背这个黑锅。要不,你这会儿也能随大部队行动,说不定就加入了主力。”刘金声叹了一口气:“怪只怪自己觉悟不高,没把道理想透。别喝了,该去查哨了。”小平头说道:“刚刚才查过,土匪不敢惹咱们,真要有王凌云的队伍过来,自然有主力对付,出不了事。支队长,喝吧,我知道你心里苦。”刘金声一扬脖喝了一杯。
张世杰把大队人马一带走,李玉洁心里不踏实,这天吃完晚饭,她拎着马灯抱着被子进了后院的一个大房间。钟梧桐跟进来说道:“娘,你快别住在这儿,这房子太破,您看看这门窗,你看看这房顶……”李玉洁冷冰冰道:“这个主,我还能做吧?孩子们有男有女,我不占下这房子,哪天你一高兴,把房子分了,再过两年他们怎么住?”钟梧桐道:“娘,你怕没房子住?”李玉洁道:“难说。该忙啥你忙啥去,别在这儿添乱。”钟梧桐讪笑着:“等忙过这一段,我一定回来帮您带孩子……”李玉洁看看钟梧桐的肚子,铺着床铺,“拖着这么个身子,还东跑西跑的,你也不嫌……算了,好好当你的家做你的主吧。”钟梧桐没趣地出去了。上面纠正急性土改之后,钟梧桐觉着自己前一段时间犯了错误,更想努力工作争个好表现。张世杰带着部队走了之后,她天天晚上都去区委值班。李玉洁等钟梧桐走了之后,拎着马灯走进大房间后面的柴房,里面除了一个堆放着柴草的大通铺,还有一些破破烂烂年久失修的桌椅板凳。李玉洁用力推了一下一张桌子,地面上露出一个黑洞。她用马灯朝黑洞里照照,一个木梯出现了,她举着马灯,沿着木梯朝下面走。
子夜时分,朱国梁带着他训练的敢死队出现在太平镇后山上。在两棵古松后面的石壁上,他按动了一个隐藏的机关,石壁上现出一个石洞。朱国梁说道:“记着,能不用枪就不用枪,见一个,杀一个。重点是区委和张家,一个活的都别留。进去吧。”二十几个人鱼贯进了洞,弯腰穿过一条长长的,潮湿的通道,在朱家后院的出口钻了出来。朱国梁直起腰看看天上的星光,吩咐道:“留个人守住洞口。五魁,有多少人占了我家?”五魁道:“五户二十四口。”朱国梁咬牙切齿道:“统统杀掉!用刀。都把枪的保险关了。”二十几个人迅速打开后院的门,把住了前院后院几栋房子的门口和窗子。大屠杀开始了。住在里面的两户人没做任何反抗,就被杀死了。第三户的女人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朱国梁一脚踢开一扇门,两个人冲进去对着男人一顿乱砍。一间厢房里,柱子媳妇捂住儿子的嘴:“千万别哭,别出声,快点,钻到床底下去。”女人刚把儿子藏好,几个黑影就从窗户进来了,把她杀死在床上。前后搜索了一遍,看看已经没有了活口,朱国梁把大门打开,探出头看看,回头说道:“分两组,一组去干掉区委,一组跟我去张家。得手后,原路返回。动作要快!”
区委院内,几个保安队员准确摸到警卫排住房。用两挺机枪朝屋里扫射。听到枪声,住在值班室的钟梧桐和一个姑娘慌忙穿衣服。门被踢开了。钟梧桐和那个姑娘顿时被打成了筛子。张若虹和三个巡夜的战士跑到区委门口,迎接他们的就是一梭子子弹。一个战士中弹倒下,张若虹的右臂被击中了。两个战士拉住张若虹沿着街边跑。一个保安队员端着机枪追着二人射击,两个战士还击。张若虹被人一把拽进房内。两个战士中弹倒下。正在喝闷酒的刘金声听到枪卢,马上带着人朝街道冲去,他们刚到支队部门口,就被一阵猛烈的火力封在院内。刘金声的酒一下子醒了,他从一个战士手中夺过机关枪,叫道:“快,翻墙出去。”
张世杰带着部队离开太平镇之后,李玉洁就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借着占房子为名,把孩子们安顿在有地下仓库的后院柴房。听到外面有动静,她马上把孩子们都叫醒,一个一个送进了暗道。朱国梁带人进了张家后院:“给我仔细搜!一定要抓住老太婆和张世杰的小崽子!”朱见真看见朱国梁,叫着:“干什么?二哥?你干什么?”朱国梁甩手打了妹妹一耳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把她捆上。”两个人把张世俊从另外一间屋子推了出来。张世俊喝道:“朱国梁,你想干什么?”朱国梁抬起枪顶住张世俊的头,“干什么,报仇!张三少爷,先用你的人头祭祭我爹。”朱见真突然从一个人手里夺过一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二哥,你要杀他,我就死给你看。”朱国梁叫道:“见真,咱爹都被张世杰打死了,你还护着他?好,你把刀放下,我不杀他。把他们两个捆起来。老东西呢?小杂种呢?”属下说道:“都看过了,没人。”外面枪声大作。朱国梁狠狠骂了一句,“这个老狐狸!带上他们,撤。”刘金声带着人追进朱家大院,只听到一阵巨响,密道的入口被炸成一个大坑。
张世杰和赵九思闻讯赶回来的时候,朱家大院内摆满了蒙着白布的尸体,住在院内的人只剩下两个七八岁的男孩和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活着,三人的嗓子已经哭哑。赵九思沉着脸,问搜索回来的刘金声:“还有活的吗?”刘金声道:“没有了,就这仨孩子活着,二十一个大人全死了,都是刀伤。真狠。”张世杰沙哑着嗓子说道:“责任在我。我忘了朱家有一条逃命的地道。”赵九思道:“还没到追究责任的时候。区委那边伤亡多少?”刘金声道:“区委干部五个……没了,梧桐也牺牲了……战士伤二十一,亡十三个……”张若虹带着哭腔跑进来:“所有的地方都找了,没见我妈和孩子们。会不会都叫他们抓走了?这可怎么办?”张世杰叫道:“不可能。朱国梁不可能把他们都带走。”赵九思长出一口气:“教训沉痛,一个失误,一个疏忽,往往就是血流成河的代价。十六年前,我的妻子、女儿,还有全村的四十六个红军家属,也是死在还乡团手里。梧桐在哪儿?我们去看看她。”张若虹说道:“在区委院里。奇怪,我家后院柴房里有几张床,床上还有被褥。”
张世杰发疯一般跑了出去,一直跑到张家后院,一脚踢开柴房的门,冲进房子,用力一推桌子,暗门打开了,他叫道:“娘,你们在里面吗?”李玉洁大口喘着气:“暗门从里面打不开,憋死我了,孩子们都在。”张世杰问:“世俊他们呢?”李玉洁瘫坐在地上:“叫朱国梁抓走了。你快下来救孩子,都饿晕了。”
三天过去,太平镇北边的山脚下又多了四十多座新坟。浓浓的血腥气还在空气中弥漫。张世杰尘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妻子的坟发呆。他双眼通红,显得很苍老。刘金声跑了过来,在坟前磕三个头,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说道:“张支队长,都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嫂子。”张世杰没反应。刘金声道:“你打我吧,骂我吧。我不该喝那几杯马尿。要不,你下个命令,我这就去新野,把世俊救回来。”说着站起身来。张世杰叫道:“站住!你是不是嫌人死少了?”刘金声道:“我,我只想做点什么。”张世杰站起来道:“那就好好活着吧。金声,你的心思我明白。你认为我一碗水没有端平。人,都有三昏三迷的时候。你放心,有机会,我会让你参加主力。”
张世杰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张家大门口,李玉洁拉着小万隆迎了上来,“行了,你该想想活人的事了。梧桐这样活一辈子,也算风光。”张世杰摸摸儿子的头上的孝布:“娘,我累得慌,心里累。”李玉洁掏出一串钥匙看看;“再累,你还得挑这副担子。这是咱们家两个银库的钥匙,交给你吧。从今以后,我只想操万圣和万隆的心了。”她眼睛盯着钥匙,叹口气,“银锭银元,都是身外之物。你大哥死了,世俊恐怕……你呢,又走上了冲冲杀杀这条道,万圣、万隆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这天下姓谁,不杀个昏天黑地,见不了分晓。把东西交给你们共产党吧,我不求别的,只求万圣和万隆能长大成人。”说完就拉着孩子往院里走。张世杰久久地看着母亲和孩子一老一小的背影,成串的泪珠儿涌出了眼眶。
太平镇血案,支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赵九思召集支队连以上干部开会,宣布了特委的决定:“经研究决定,给张世杰同志记大过处分,撤销刘金声同志副支队长职务。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是什么人?是负责任的人。革命还没有成功。睡觉的时候,也要睁开眼睛。前一段,急性土改,埋下了很多祸根。我们要特别重视左倾急躁病,不重视,人头就会落地。毛主席最近说:打败蒋介石,还需要五年的时间。因此,大家在思想上要做好充分准备。桐柏地区,战略地位很重要,今天我们占着。明天可能就失去了,这种翻饼一样的严峻形势,短期内无法改变。这不是吓唬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