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保安司令部设在一个很气派的大院子里,这院子原是朱家闲置的产业。朱国梁当了保安司令之后,用公款赁了自家的房子。朱国梁陪着洪寿亭和一个三十刚出头的女人从司令部大院走出来,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停在他们面前。朱国梁拱了拱手,“洪先生,请吧。”洪寿亭吃惊道:“你真送我们走?”
“堂堂国民政府,说话不能像放屁。这是一千大洋赏银,请收下。”朱国梁从随从手里拿起一袋子银元,扔在洪寿亭怀里,“你不是想去南阳吗?那边已经安排了,送你们一个小院子。”洪寿亭把袋子交给女人,连连向朱国梁鞠躬,“谢谢,谢谢。”朱国梁道:“谢什么谢,还是为党国效劳好呀,共产党给过你这么多钱吗?当然,你要是不加入共产党,也没这样的机会。上车吧。你供出的五个人,只跑了一个,你立了大功啊!走吧。只可惜,你居然不认识张世杰。”
汽车开走了,朱国梁转身准备回去。郭冰雪从一棵树后走了过来,叫道:“二表哥。”朱国梁满面笑容,“表妹,你怎么有空到县城来了?”郭冰雪道:“听姑父说你抓了好几个共产党,我过来瞧瞧。”朱国梁一脸疑惑看着郭冰雪:“表妹几时对政治有了兴趣?”郭冰雪遮掩道:“闲得无聊,随便问问。二表哥,刚刚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郭冰雪一直认为张世杰是共产党,听到这件事,本能地想帮张世杰一把。朱国梁又认真打量打量郭冰雪:“干什么的,让你表哥我立功的。表妹,你要实在无聊,到家里去让你表嫂陪陪你。我这会儿没工夫,我要去审,不,去挖宝藏。”转身走了几步,扭过头又说道:“表妹,是不是张世杰让你来我这儿打听情况的?”郭冰雪心里发虚,撇撇嘴,“他能指使得动我?”转身离开保安司令部。
张世杰得知洪寿亭已经叛变并供出五名地下党之后,飞快骑马赶到县城。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这些年他一直只和赵九思单线联系,除了游击队的核心人物,桐柏地下组织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赵九思就不同了,他是特委委员,接触的人比较多,如果被抓的党员中再有人叛变,很可能会危及到他的安全。在情况没有明朗之前,他不敢到联络处去,就直接去了姚记酒楼,看见张若虹,语气急切问道:“姐,这两天赵老板来过没有?”张若虹道:“他那个人神龙不见首尾的,又有好几天没见着他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瞧你这满头的汗,快擦擦。”张世杰接过毛巾胡乱擦了几把,“他要是来了,你让他马上离开县城,就说是我说的。”张若虹道:“谁知道——这儿的地气有点邪,他来了,你自己告诉他吧。”张世杰一扭头,看见赵九思和曹镇河走了进来,不禁又惊又喜,上前抓住赵九思的双手,“赵老板,你……”赵九思摆摆手,说道:“情况我都知道了。走,咱们上楼说去。老板娘,老规矩,两碟小菜一壶酒。”
张世杰把饭店打量了一番,看见曹镇河找了个有利的位置坐下,机警地观察着门口的动静,就跟着赵九思上了楼,一进入雅间,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先生,洪寿亭知不知道你在特委的身份?”赵九思四平八稳地坐下,“他不知道。他供出的四个人,有两个我在金顶开特委会时见过。”张世杰担忧道:“那你怎么还敢在县城露面?”赵九思道:“内线报告说,吃完午饭,还没有人招供。这四个人,有两个身份很重要。他们要是扛不住,损失可就大了。”张世杰道:“那得赶快把他们救出来,我马上安排人劫狱。”赵九思道:“不行,你那点人,加上我这些人,没法与朱国梁的保安团正面冲突。我的人加上你的人,也许能做成这件事。可又不能这么做。我已经让内线告诉他们,组织上正在积极营救他们。鬼子突然分三路向河南发动春季大扫荡,信阳的鬼子也北上了,正在攻打泌阳。鬼子这一次行动的目的是打通平汉路,特委和游击队还有重要任务。因此,营救这四个同志的任务,只能交给你了。完成这件任务的前提是,你不能暴露。鬼子大兵压境,朱国梁估计没精力审这几个人。人是要救的,但只能智取。万一有人叛变,大不了以后我不再露面了。我怕你冲动,这才来给你提个醒儿。”张世杰道:“鬼子来犯,朱国梁很有可能把这七个人押到南阳,我们可以在路上……”赵九思想了想道:“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朱国梁未必会把人送到南阳去。”张世杰道:“想办法从上面逼他往南阳送人。我马上去南阳。”赵九思点点头,“想法不错,你先回去捎个口信,让家里准备准备,如果鬼子真的打过来,看是不是把酒精厂的机器搬到山里去。”
张世杰赶回太平镇,太平镇已经炸了窝。朱家门前又停着两辆大卡车,刚刚调防到南阳的朱国栋已经把鬼子正在攻打泌阳的消息传了回来。泌阳县城离太平镇不到一百里,鬼子要过来,半天的工夫都用不了。张世杰到酒精厂给高连升和刘金声布置了任务:高连升带着自卫队,负责酒精厂和镇上百姓的安全转移,刘金声带一些精干人员到县城去,监视朱国梁的行动,如果鬼子真的打过来,看看能不能趁乱把人救出来。分派完毕,张世杰正准备骑马离开,钟梧桐跑了进来,说道:“二少爷,太太叫你回家去,朱大少爷从南阳回来了,说是鬼子又要打过来了,让大家出去避避,朱家的人又在装箱子,太太让你回去商量商量,咱们家该怎么办。”张世杰在马上说道:“我知道了,已经给连升金声布置好了。梧桐,你回去告诉老爷太太,就说我去南阳把分店的事安排安排。不用慌,小日本没什么可怕的。连升,金声,都交给你们了。”一拉马缰绳,出了酒精厂大院。钟梧桐在后面追着跑了几步,“二少爷,你要早点回来,有你在,鬼子来的时候,我们才不会慌。”
张世杰出了太平镇,刚踏上通往南阳的官道,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张世杰——等等我——”他回头一看,是郭冰雪。张世杰放慢速度,等郭冰雪追上来,问道:“你去哪儿?”郭冰雪道:“回南阳啊,不是你叫我回南阳吗?”张世杰道:“南阳你一个亲人都没有,房子也卖了,回去干什么?再说,鬼子就要打过来了,你一个人瞎跑什么?你快回去,先搬到我家住,万一鬼子打过来,连升会负责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郭冰雪反问一句:“那你一个人去南阳干什么?”张世杰道:“我有急事要办。”
“我知道,说不定,我能帮上你的忙。驾!”郭冰雪一拍马背,向前蹿了出去。张世杰无奈地摇摇头,加快了速度。
山本正雄对自己两年前在桐柏、泌阳一带遭遇的危险一直耿耿于怀,这次扫荡河南,他特意从武汉赶到信阳,随第三师团一起行动。他很想见见那个把他的礼帽打飞的人。战事顺利得让人难以想象,大军所到之处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根据山本正雄的情报,泌阳一带应该驻守着国民党两个整编师,可当鬼子摆足了架势包围泌阳之后,却发现这个小小的县城周围根本没有正规武装。山本正雄陪着指挥这次行动的日军师团长山胁正隆走进空空荡荡的守军司令部。偌大的房间里干干净净,连一张纸片都没有留下。山胁正隆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问山本正雄,“你说说,这次行动,为什么是这样?中国在这一带部署两个整编师,这两万多人哪里去了?”
山本正雄示意前来布置作战室的参谋们开始工作,“只有一种可能:阁下率第三师团向北扫荡的计划,中国军队早知道了。我判断我的中国同行已经把手伸向了十一军的高层。这也是我随阁下北进的理由,我想证实我的判断。”
山胁正隆抽出军刀,在墙壁上劈出一个叉子,“皇军出动一个师团,不是来旅行的。”
山本正雄看着在大厅后墙上已挂好的地图,说道:“中国有句古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阁下真想要战果,不难。”
山胁正隆来了兴趣,“哦,山本机关长有什么好主意吗?”山本正雄走到地图前,从参谋手里拿过教鞭,“师团长请看地图。这里是南阳,距泌阳只有一百二十公里。”
山胁正隆道:“南阳,我知道,这是中国腹地的一个兵家必争之地。”
山本正雄道:“中国兵法说:用兵宜奇不宜正。中国守军主力如今正在漯河、平顶山一线,等我们退回信阳一线。南阳、襄阳一线,只有中国的两个正规师守卫。其中,守南阳的这个师,刚刚从老河口调来。阁下如果派一个联队步兵,配属一个装甲大队、两个山炮大队,闪击南阳,皇军的脚印就能印在古城南阳上。如达此目的,第三师团也就不虚此行了。”
山胁正隆狂笑起来,“这是个天才的构想。铃木君——二十四个小时后,你率三十四联队用急行军的速度闪击南阳。”
这个意外的变化,给古城南阳带来了全面抗战后的第一场大劫难。张世杰来到南阳,顾不得到淮源盛分号看看,就赶到李光斗家中。他只说有几个朋友被抓了起来,关在桐柏县城保安司令部,想让舅舅帮忙救出来。李光斗问道,“既然人在朱国梁手里,怎么说你们是邻居,直接求他放人不就行了?”张世杰道:“朱国梁给他们安的罪名是通共。他一直在找我的碴儿,根本不可能给我面子。舅舅,你能不能想办法把人提到南阳来?”李光斗道:“皖南事变的事儿你应该很清楚,共产党的日子不好过了。如今这个形势,不太好办。我想想办法吧,恐怕你得等几天。”张世杰道:“谢谢舅舅。”李光斗道:“世杰,我近期有可能调离南阳。我虽然对你的所作所为很赞成,但我始终认为,保存实力是第一位的。你爹和你妈,他们年龄都不小了,经不起大起大落大闪失。”张世杰道:“我明白。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陷入危险中。舅舅,你怎么突然要离开南阳?”李光斗刚要说话,一个副官带着两个卫兵急匆匆进来,“报告参议员,日本鬼子突然对南阳发动进攻,已经攻到社旗,上峰做了弃城的决定,我奉命带人保护参议员撤退。”
“听说从商丘南下的鬼子已经停止进攻,怎么突然打到南阳来了?”李光斗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张世杰道:“鬼子这次行动的目的是打通平汉路,突然攻击南阳,肯定是一次试探,出动的兵力不会太多。我们怎么能弃城呢?”副官道:“表少爷,听说鬼子的第三师团全来了,我们只有一个师,加上地方部队,根本就守不住。”张世杰自信地说:“我不相信鬼子第三师团都来了。如果他们有这么充足的兵力,早就把平汉线打通了。舅舅,是不是向上面……”李光斗道:“世杰,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上面已经下了命令,还是执行吧。独木难支天。来人呀——告诉夫人和少爷小姐,收拾东西准备撤退,还有,通知郭小姐一起走。世杰,从现在开始,你就在我身边,我不许你去冒险。”
当夜,张世杰随李光斗撤出了南阳城。鬼子进了南阳城后,抢了一天东西后,按预定计划撤走了。张世杰觉得很憋气。一个联队鬼子,轻而易举就把南阳拿下了,作为南阳人,面子上是有点挂不住。
这次跑老日,朱照邻只带了两车细软,临行前给朱国梁捎了个信,让他多派些人回太平镇守着,必要的时候,再搬银库的东西。听说鬼子已经拿下泌阳县城,朱国梁把司令部的细软装了几个箱子,吩咐亲信,“把这些东西装车,拉着太太和少爷回太平镇。你带一个班,跟着回去,住到家里。让孙连长把岗哨布置到二十里外,一有动静,马上连东西带人往老河口方向走。”亲信问道:“司令,您也回吗?”朱国梁道:“胡扯!我堂堂一个县保安团司令,不能一听鬼子要来,就挂印而逃吧?我得再坚持一下,你们快走吧。”副官跑了进来,擦擦额头上的汗,“司令,办法都用尽了,咱们抓的那四个人,一个都没招。打人能打得心里发毛,这还是第一回。司令,你再支个招吧。”朱国梁摊开手,“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遇到这种不要命的共党,我有个屁招!”副官走近一步,“司令,一听鬼子要来,县城都乱成一锅粥了。共党在暗处,要是他们趁乱来劫狱……共产党山上的游击队,肯定知道了这事,这几个共党,不能被劫呀!”朱国梁担忧道:“这倒真是个事儿。”副官道:“要不,把他们押到南阳,交给上边……”
朱国梁俩眼一瞪,“路上更容易出事!这样吧。你拟个布告,就说这几个人暗中当了汉奸,替信阳的鬼子卖命,祸害桐柏,安他们一个通敌罪,吊死算了。”副官伸出大拇指道:“妙,实在是妙!这样做,共产党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朱国梁自得地笑笑,“对付共产党,要动脑子。不是我有多高,是上面高。这个时候杀共党,只能做,不能说。原本还想网到更多的鱼,鬼子这一闹,也只好这样了。说干就干,手脚麻利点儿。”一个随从急匆匆跑了进来,“报告司令,大少爷派人送信过来,南阳被鬼子占了。”朱国梁惊道:“狗日的小鬼子!南阳都守不住,桐柏还守个屁!快点把那几个人吊死!把兄弟们拉到西门外,在城北布几个游动哨。小刚你再带二十个兄弟回太平镇,一有风吹草动,赶紧带上值钱的东西开溜。”
张世杰带着一肚子郁闷返回南阳城,帮着舅舅一家安顿好之后,张世杰和郭冰雪回到淮源盛分号。店铺里一片狼藉,货架上空空如也。李掌柜正带着伙计们收拾地上那些不值钱的货物。张世杰问道:“李掌柜,伤没伤到人?”李掌柜往常那张一团和气的脸愁云密布,“还好,我挨了几枪托。二少爷,忽拉拉来了二三十个日本鬼子,还带着机枪,我……我让大家别还手……损失太大了……李某无能,请二少爷发落。”说着朝张世杰跪下了。张世杰忙拉起李掌柜,“快起来!你做得对。凭你们几个,挡不住。人没事就好。”
街上响起汽车喇叭的声音,张世杰和郭冰雪走出店铺,正好看见一辆板车拉着一具姑娘的尸体走过,车后是一对抽泣着的一对中年夫妇。一辆吉普车跟在板车后面停在店铺门口。郭冰雪用嫌恶的目光看着吉普车,“按什么喇叭,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看见车门打开,朱国栋从车上下来,郭冰雪不由得冷笑起来:“朱团座,抓了几个鬼子?”张世杰忙制止:“冰雪!”朱国栋朝店铺里扫了一眼,自嘲道:“让她骂吧,我该骂。跟我家的分号一样,都叫抢光了。还好,人没伤,房子也没叫烧掉。”郭冰雪又冷笑一声,“是啊,你们一枪都没放,鬼子好意思杀你的人,烧你的房子?”朱国栋长叹一口气:“表妹,你再说下去,我真是无地自容了。我也不想撤,也想打鬼子,可我是个军人,只能服从命令。世杰,你们慢慢收拾,有机会咱们再详谈。表妹,你多保重。”
张世杰为朱国栋打开车门,郭冰雪在一旁挖苦道:“就会推卸责任。”
车子刚走,刘金声骑马过来,叫道:“二少爷,晚了,晚了……”
“金声,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县城……”张世杰看看郭冰雪,“家里都还好吧?”刘金声下马,刚要说话,看了看郭冰雪。“我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郭冰雪说着,知趣地进了店铺。张世杰放低声音问道:“县城情况怎么样,你刚才说什么晚了?”刘金声长叹一声,“二少爷,那四名同志,已经被朱国梁吊死了。”张世杰骂了一声:“王八蛋!真狠!这个仇一定要报。分号的损失,算天灾,你回去把损失物品明细表交给大哥吧。我去找赵先生。”
第二天,刘金声把鬼子占领南阳又撤走的情况告诉了张德威和李玉洁。张德威翻翻手中的几页纸,“天灾人祸,记到总账上。世杰做得对。”张世范在一边说道:“按老规矩,货遭人抢,东家认一半,分号掌柜和伙计认一半。鬼子又不是一个跟斗翻进南阳城的。在那两天,李掌柜没做任何应急安排。这些规矩,老二应该知道。”张德威道:“你说该咋办?”张世范认真道:“至少,李掌柜他们该认三成损失。不然,别的分号不服。”李玉洁问道:“这些货值多少钱?”刘金声答道:“三千大洋吧。”李玉洁缓缓说道:“我记得按老规矩,伙计要是为保护货物死了,东家要给一笔抚恤金,还要照顾死人的妻儿老小。世范,去年有个伙计出事,我们给的是五百块吧?”张世范道:“是的。”李玉洁道:“南阳分号,掌柜、伙计共八人,他们要是硬来,不让鬼子抢东西,你说他们能打赢吗?打不赢!白白赔上八条命,啥也保不住。如今,人没事又保住了房子。账该这么算。”张德威作了总结:“冲账吧。非常之时,非常之事,需要非常之法才能处置。南阳分号,去年赚了十几万。没有李掌柜这个非常之人,赚三五万就顶天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再说,遭受损失的又不是咱们一家。鬼子虽说又撤回了信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打到桐柏,打到太平镇,金声,你告诉世杰,县城的分店先少进点货,看看形势再说吧。”
“是,老爷,我这就去县城告诉二少爷。”刘金声连连答应。李玉洁问道:“金声,那个郭小姐这次真的没跟着世杰回来?”刘金声道:“郭小姐说她要和南阳的故交亲友叙叙旧,她就住在舅老爷家。”李玉洁道:“住在舅老爷家?我想起来了,郭小姐的父亲,和金斗在一个衙门共事。梧桐,郭小姐哪天再来太平镇,把她请到家里来吃顿饭。她要是愿意,以后就让她住在这里。那个豆腐店,不适合住一个姑娘家。朱太太也是的,能忍心看着亲侄女在外面受苦?心够硬的。”钟梧桐接一句:“不是心硬,是娘家没人,在家里说话不算数。一听鬼子要打过来,朱老爷跑得比兔子还快。朱老爷跑老日,宁可带上丫环小凤,也不肯带太太。”张德威问:“照邻从老河口回来了?”钟梧桐道:“可不是回来了。朱老大、朱老二都回来了。”
朱国栋得知二弟在桐柏吊死四个共产党,感到事关重大,马上驱车赶回太平镇。见了父亲,不好立即批评二弟,只好先说南阳分号的损失情况。朱照邻道:“这是天灾,就按老规矩办吧。听你媳妇说,你有老三的消息了?”朱国栋从口袋里掏出朱国柱和杨紫云穿着军装的合影,递了过去,“去年老三和杨家紫云在重庆时照的。”朱照邻忙找了老花镜戴上,仔细看看照片,啧啧连声,“精神,真精神!怎么成国军少校了?紫云一个女娃,怎么也成了少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给我说说。”朱国栋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没想明白。国柱和紫云用的都是假名,国柱还否认是我的弟弟。给他们照照片的中央社记者跟我很熟,多洗了一张带给我看新鲜。我和三弟确实很像。我估计他们在执行秘密任务。他们已经结婚了。爹,这照片还是给我吧。免得……”朱照邻把照片装起来,“我知道分寸。不会拿着它去张家臭显摆。老三总算走上正路了。二十几岁,都是少校了,比你们强!国梁,以后,你还是多操点心,想想生意怎么做吧。你们弟兄仨,不能都当兵。”朱国梁嘟囔道:“生意又没耽误……”
“我说的是正经生意。又折腾了这一大圈,我也累了,你们兄弟俩好好商量商量生意上的事情。”朱照邻打着哈欠,回了卧室。
送走父亲,朱国梁不以为然地说:“啥叫正经生意,能挣钱,挣大钱的生意就是正经生意。哥,你回了南阳,真是太好了。盐价又翻了个跟斗……”朱国栋把脸板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
“怎么了?”朱国梁对哥哥的态度有点摸不着头脑。朱国栋严肃地说:“你这种玩法,离死还远吗?”朱国梁道:“怪了!用军车做生意,又不是咱们一家。你怕什么?”朱国栋用手敲着桌子道:“县保安团司令一次处死四个共产党,就你朱国梁一个!你真是吃了豹子胆!”朱国梁不以为然地道:“原来是这件事啊。我可没说那四个人是共产党,我杀的是汉奸。对了,我试探了张世杰,没看出什么破绽。”朱国栋用巴掌拍着桌子,“国梁,做事儿要动动脑子!你就不怕共产党报复?你一出门,前呼后拥的,你是不怕,爹呢?”朱国梁哼了一声:“他们敢!他们才有多少人枪?我怕他?”朱国栋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打量着弟弟,“你知道新四军现在有多少人?”朱国梁道:“新四军不是被当成叛军叫消灭了吗?军部没了,军长、副军长,一个叫抓了,一个叫人杀了?”朱国栋气得直摇头:“你真糊涂!共产党已经重建了新四军,编了七个师!李先念和彭雪枫的两个师,离桐柏只有几百里!你以为桐柏只有这四个共产党?”朱国梁道:“当时,县城很乱,我怕他们被人劫了,没想太多。”朱国栋指着弟弟的鼻子说:“你是想要那笔赏金!早晚你会死在钱上。你要不在家里住,一定要安排人巡夜!”朱国梁道:“放心吧,我有两个排驻在太平镇。哥,你这次回到南阳,得想办法杀杀张世杰的威风,他太得意了。那个酒精厂很赚钱,他们的靠山别廷芳快病死了。如果我们……”朱国栋眼里冒着火:“钱钱钱!我们有实力和地方自治那些老狐狸叫板吗?咱们有当参议员的舅舅吗?别廷芳是快不行了,你知不知道李光斗又帮张家攀上了陈香亭。别廷芳一死,谁能和陈香亭抗衡?你,还是我?国梁,该忍的时候一定要忍,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拉拢张世杰。对了,冰雪表妹是不是经常和张世杰在一起?”朱国梁道:“前一段时间,他们一起去新四军那里找过杨紫云,回来后,我看冰雪表妹挺上劲儿的,张世杰还是老样子。鬼子闪击南阳那几天,他们一起去了南阳。张世杰已经回到太平镇,表妹还留在南阳,据说住在李光斗家。张家溜人勾子真是有一套,这么快就攀上陈香亭了。”朱国栋道:“我在南阳见过他们。冰雪和张世杰越走越近,是好事。”朱国梁道:“什么好事,就算郭冰雪嫁给张世杰,她也不会帮我们的忙。”朱国栋道道:“起码,张世杰娶了郭冰雪,将来国柱回来的时候,他说不出个什么来。如今这种形势,和张家结亲总比为敌要好得多。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都不共戴天。老三已经娶了张世杰的未婚妻!你明白吗?不把老三的未婚妻赔给他,你给他买三妻四妾,他还是恨死你!你听着:一定要尊重张世杰!”
张世杰提出暗中除掉朱国梁为四名遇害同志报仇的方案。赵九思认为这个方案不妥当,理由有三:一,朱国梁背后有朱国栋,激化与朱家的矛盾,肯定会影响到张世杰和地下交通线的生存。二,这四个人是被县保安团秘密抓捕的,后来又在鬼子来犯的紧要关头被朱国梁以汉奸罪公开处死,除掉朱国梁不一定就能得人心。三,这四个人的死与洪寿亭叛变有直接关系,如果他不叛变,悲剧不可能发生。最后,赵九思决定除掉洪寿亭,震慑内部的意志薄弱者。除掉叛徒的任务由张世杰完成。张世杰托了关系打听到洪寿亭和情妇小娥已到南阳躲藏之后,忙带高连升到了南阳。那个小院已经人去院空。张世杰下了决心:“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狗日的。他一次出卖五个人,还能拿着赏银,带着姘头逍遥……天理不容!走,我们再去找,我不信一点线索找不到。”
一辆黄包车在小院门口停了下来,郭冰雪下车说道:“谁惹了张二少爷,你的脸色不大好呀。哎,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有事。”张世杰脚步不停。郭冰雪道:“事儿再大也得吃饭吧,陪我去第一楼吃包子。”张世杰头也不回:“没那个闲功夫。”
“是不是在忙着找人?”张世杰停下脚步,“你到底想说什么?”郭冰雪道:“张二少爷,没办法,我就是对你的事儿感兴趣。我知道你这次到南阳是为了找人,也知道你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如果你陪我吃饭,再陪我到白河边散散步,说不定我能提供点线索给你。怎么样?去不去?”
显然,郭冰雪是个知情者。张世杰答应了郭冰雪的要求。吃过饭,张世杰就和郭冰雪出了城。白河发源于伏牛山,在南阳盆地拐了个大弯,正好就把南阳城抱在怀里。平汉铁路没修通的时候,云、贵、川、湘、鄂、沪等地的货物均由长江走汉水,经白河到南阳,然后再从陆路运往北方各地,因此造就了南阳的繁华。平汉路修通之后,南阳水陆码头的地位有所下降,如今平汉路南段被鬼子控制,白河上又变得帆船林立。初春时节,岸边的垂柳刚刚吐出小芽,清洌的河水在微风吹拂下荡着细小的涟漪。郭冰雪挑了一处被白色沙洲圈起来的水面,拿着扁小石头,在水面上打着水漂。试了几次,总算打出三个旋儿来,不禁拍着手大笑。张世杰不说话,挑了一块石头,在水面上打出从大到小十几个旋儿。郭冰雪眼都直了,“太神了,看来你小时候的功夫没丢。”
“雕虫小技。你也和小时候一样能缠人。”张世杰淡淡说一句。郭冰雪:“你可真能沉得住气。”张世杰道:“你郭大小姐的脾气我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沉不住气,也只是让你看笑话。你又不是第一次故弄玄虚了。”郭冰雪认真看着张世杰,“大事,我从来不骗你。你在找那个姓洪的共产党叛徒,你要除掉他。”张世杰愣了一下,厉声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郭冰雪怪异地笑笑:“别紧张。世杰二哥,我就是饿死,也不会用你换那几个赏金。南阳内部价,抓住一个共产党赏大洋五百。你知道我这些日子在干什么?我在搜集线索,在等你求我帮忙。问吧。”张世杰打量了一会儿郭冰雪,问道:“你认识洪寿亭?”郭冰雪道:“我不认识他。”
“你……”张世杰真有点生气了。郭冰雪得意地晃着身子,“好容易你有机会求我,我得好好看看你着急的样子。好了,不逗你了,我不认识洪寿亭,可我认识他的情妇陈小娥……”张世杰问:“县城开寿衣店的陈寡妇?”郭冰雪道:“对。她是我表姑父的学生,长得挺风骚,人不怎么安分……”张世杰追问:“她在哪里?”
“她和那个洪寿亭去了信阳。张世杰——我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郭冰雪喊着,追着,眼睁睁看着张世杰骑上马进了城。
第二天,郭冰雪到了太平镇,跑到淮源盛总号找张世杰,张世范说张世杰出去进货了。郭冰雪气鼓鼓从淮源盛总号出来,正好碰见钟梧桐走过来。钟梧桐很热情地招呼道:“郭小姐,你又回太平镇了?”
“怎么,太平镇是你们淮源盛的,是你们张家的,别人都不能来?”郭冰雪一肚子火正想找个发泄的地方,逮住钟梧桐就是一顿指责。钟梧桐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见到你高兴,我家太太说了,你再到太平镇,她要请你到我家吃饭,还让你住在我家,郭小姐,你现在就跟我去吧。”郭冰雪还是没好脸,“你家二少爷欠我一个人情,等我和他算完这笔账,再去见你家太太。”边说边过去骑上马。钟梧桐追了几步,“郭小姐,二少爷去信阳了,你别去追他,那边都是鬼子,危险。”
郭冰雪决定抢在张世杰前面抓到洪寿亭,非要让张世杰欠她一个人情不可。她想到了杨开泰,拍马直奔太白顶。寨子里的人知道她是寨主的贵客,又带着关于紫云小姐的重要消息,不敢怠慢,直接把她带到议事厅,忙去找杨开泰汇报。郭冰雪发现议事厅新添了一把铺着虎皮的椅子,走过去坐了上去。两个卫兵想上前劝阻,看郭冰雪那个架势,又不敢上前,正犹豫间,外面的卫兵叫道:“寨主驾到——”杨开泰和周银杏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伙子。杨开泰看见郭冰雪,大步走过来,声音中透着高兴,“郭小姐,欢迎你上山来。”看到周银杏的眼睛里冒着火,郭冰雪站起来拍拍椅子,说道:“杨大哥,几时添了这个玩意儿?这把交椅坐着可真舒服。不过,山大王味道太浓,难免带点没落、腐朽气。”
“郭小姐说得对。”杨开泰的目光一直在郭冰雪身上。郭冰雪道:“不过嘛,这议事厅有了这把椅子,看起来威严多了。杨大哥,你快过来坐下,我看看你是不是很威风。”周银杏打断道:“郭小姐,别东拉西扯,快说紫云姐出了什么事。”杨开泰走到虎皮交椅旁坐下,说道:“郭小姐,你也请坐,你真的有紫云的消息?紫云在哪儿?”郭冰雪道:“这消息是我道听途说来的,真不真,开始我还真怀疑。后来,又发生了别的事情,这一印证,我一想,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你能不能别拐弯抹角的,直说吧。”周银杏最看不得郭冰雪眉飞色舞的样子。郭冰雪道:“杨大哥,紫云可能在信阳。”杨开泰道:“信阳?你听谁说的?”郭冰雪一脸认真道:“我们家在信阳有亲戚,我表叔认识紫云和朱国柱,不过认识的是十五六岁的紫云和朱国柱,所以他顶不真。前一段,我在南阳见了我表叔。表叔还不知道我跟朱国柱的婚事已经黄了,他是好意,说他在信阳见的那两个人像是太平镇的……”周银杏忍不住插话道:“瞎话连篇!”杨开泰道:“银杏!郭小姐,你说。”郭冰雪继续说:“这事,张世杰好像也知道了。今天,他带着七八个人和一批货要去信阳。这事太反常了。”杨开泰问:“怎么个反常法?”郭冰雪道:“你想,鬼子刚刚抢了淮源盛南阳分号,以张世杰的脾气,他决不会立马去跟日本人做生意,除非他有别的要紧事。银杏,你别发火,你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周银杏的眉毛都竖了起来,“你到底想干什么?”郭冰雪道:“我想去信阳看看我表叔。杨大哥,你是不是也到信阳去看看?”
“银杏,金贵,收拾一下,去信阳。”杨开泰站起身来。周银杏急了,“大哥,这只是郭小姐的猜测,我们……”杨开泰已经下了决心,“不管怎么样,只要有紫云的消息,我都要去证实一下。跟郭小姐一路,也好做个伴。银杏,快去准备吧。”郭冰雪由衷地说道:“杨大哥,我发现,你真是个好哥哥。”
山本正雄由信阳返回武汉的时候,山胁正隆师团长把日军从南阳抢回的丝绸制品,玉雕工艺品,烙画等,作为战利品,让他带到军部去,并托他邀请军部的官太太们到信阳一带游玩。这些东西被运到武汉日军一处官邸时,身穿和服的杨紫云正在和这里的女主人内山夫人美子还有几个军官夫人闲聊。听说有战利品,夫人们都兴奋地涌进会客室。山本正雄已经把东西摆放在会客室里,恭候夫人们参观。
美子拿起一张一米宽两米长的丝织挂毯,连声说:“太漂亮了,太漂亮了。”山本正雄讲解道:“这种挂毯全部用手工织成。这样一张两平米大小的挂毯,一个熟练的织工,织一年才能完成。”
“巧夺天工。”美子伸手拿起一个独玉花薰把玩,“这就是你说的南阳翡翠?”山本正雄耐心地解释说:“是的。作为玉石,南阳独山玉属于稀缺品种。它的硬度仅次于缅甸的翡翠,与中国新疆的和阗玉相差无几。一个熟练的工匠制作出这么大小的花薰,需要花费一年半时间。”说着话,用眼的余光观察杨紫云。另一位夫人和子指着一块石头道:“山本君,这块石头也是战利品吗?这上面好像有图像。像是两只牛在角力。牛像是活的,在动。真是不可思议。这是不是龙门、云岗石窟里的石雕?”山本正雄道:“不是。这叫汉画,比龙门、云岗石窟中的艺术品,早出现几百年。西汉中期,南阳已经相当发达了。”
杨紫云神色复杂地听着山本正雄的讲解,她用手翻着一匹丝绸,一下子看到外包装上“淮源盛”三个字,惊得目瞪口呆。和子注意到了杨紫云的神色,“杨小姐,你很喜欢这些丝绸吧?”
“这么美丽的东西,谁会不喜欢呢?”杨紫云摸着光滑的绸面,喃喃说道。“山本君,这些战利品,可以送给我们一些吗?”美子问道。山本正雄道:“这些战利品全是几位夫人的。”又瞟了杨紫云几眼。美子道:“杨小姐,这些丝绸送给你了。”
“谢谢美子夫人。”杨紫云深深地鞠了一躬。山本正雄道:“山胁师团长真诚希望各位夫人能去看看春天的信阳。那里的新茶和鸡公山的美景,会给你们留下美好印象的。这一路,应城、应山的风景也不错。”几个夫人在武汉住久了,都觉得憋闷,七嘴八舌一番,恨不得马上出发。
山本正雄道:“我马上请示圆部司令官。我将作为你们的导游员一路陪同。”美子一脸兴奋,转头说道:“杨小姐,你和你先生也一起去吧。请你穿上这件我送你的和服,还要请你家先生穿上白西服。”
“白西服?”杨紫云有点疑惑。和子解释道:“内山师团长在宜昌前线,这次见不着。美子结婚时,内山师团长穿的是白色西服。她想让你们俩扮演他们年轻时候。”
杨紫云道:“美子夫人,我一定会把一段美好的回忆带给你。”
山本正雄道:“有美丽的杨小姐陪同,导游的工作就交给她吧。我全力负责夫人们的安全。”杨紫云穿着和服、带着淮源盛的绸缎回到住处,顾不上朱国柱惊奇的目光,径直进了卧室,取出发报机。朱国柱问道:“给谁发报?”杨紫云道:“家里。联络密码必须更换。让家里人把新密码送到信阳。内山夫人美子和几个将军太太要去信阳、应城、应山看看,她约我们一起去。这和服就是她送的。对了,她希望你穿白西服。马上买。国柱,我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目标,我的目标是美子,这个女人追求高雅的东西,喜欢怀旧,她从我身上看到了她年轻时候的影子,我知道怎样打动她的心。而你的目标是和子。”朱国柱道:“和子?就是那个笑起来很放肆的军参谋长夫人?”杨紫云道:“就是她,她对你印象很好。我注意到了,每次一见面,她提到你的频率大概十分钟一次。”朱国柱惊道:“难道你要我使美男计?”杨紫云嫣然一笑:“有什么不可以?她要是爱上了你,我们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不过,你在接近她的同时要注意保持距离,只有若即若离的关系才能控制这个女人。”朱国柱叹息一声:“紫云,你这种天生的心理分析能力真让我佩服。好的,我已经基本知道今后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在美子面前,我是你温柔体贴的丈夫,在和子面前,你则是我文弱而又充满猜忌的妻子。这样,你在美子眼中更完美,而我在和子面前既充满诱惑又充满危险。”杨紫云笑道:“完全正确,在工作上,我们是一对完美搭档。”朱国柱遗憾地一耸肩:“可惜仅仅是在工作上。”杨紫云把发报机调试好,“我喜欢专心,喜欢把工作和生活区别开来。记住,我们是在钢丝上跳舞,不能有任何闪失。我今天看见淮源盛的丝绸了,这是鬼子第三师团闪击南阳的战利品,南阳的损失很大。我们一定要做到让敌人的每一次进攻都是可以预知的。”
两天后,杨紫云和朱国柱跟随日本十一军太太观光团乘专列到达了豫南重镇信阳。此时,张世杰已经带着寻找叛徒的小组以送货的名义到了信阳。杨开泰和郭冰雪在第二天进了信阳城。
作为河南最南部的城市,信阳成了日本占领武汉后向河南进攻的前哨。街上的商铺都挂着日本国旗,日本宪兵骑着摩托车在街上不停地巡逻。街上行人不多,和南阳比起来,萧条了很多。淮源盛分号设在最繁华的商业大街上,和别的店铺格局一样,前面是门面,后面是仓库和伙计们的住处。掌柜的姓胡,是淮源盛的老伙计,信阳设了分店之后,被派过来做掌柜。胡掌柜进了后院,正好看见张世杰和高连升从地窑里取出手枪带在身上,惊叫道:“二少爷,不能带家伙。”张世杰大咧咧地说:“没关系,我又不是没带过。”胡掌柜道:“这两天不能带。我刚刚得到消息,武汉的鬼子要到信阳来了,查得太紧。”张世杰只好把枪取下来放到地窖里,“查到线索没有?”胡掌柜道:“还没有。信阳太大了……”高连升埋怨道:“二哥,你应该再问问郭小姐。”张世杰哼一声,“我不想被她要挟。挖地三尺,也要把这狗叛徒给找出来。他一条丧家犬,能躲到哪里去!”抬脚往前面走。胡掌柜跟在后面,“你们记着:遇到鬼子和二狗子,千万别看他们的眼睛。信阳城,住着几千鬼子……”高连升笑道:“鬼子又不是大美人儿,看他们的眼睛做什么。”张世杰吩咐道:“连升,把认识洪寿亭的人,都带上。”
三个人边说边从后院走到前边店铺。店铺里只有一个戴着帽子的年轻男人在低头挑选丝绸,瞥见张世杰走过来,忽然抬头说道:“张二少爷。”张世杰一把抓住他,“郭冰雪,你来干什么?”郭冰雪笑了起来,“看把你们吓的。”高连升上下打量着郭冰雪,“郭小姐,你可真是个晕胆大,到底跟过来了。你是不是知道那混蛋在哪儿?”郭冰雪没回答高连升,盯着张世杰问道:“张二少爷,真不想欠我的人情?”张世杰忽然改变了态度,“真拿你没办法。请你带路吧。”郭冰雪诡秘地一笑:“我才不给你带路呢,我就要你欠我一个人情。明天我把姓洪的人头提过来。信不过我?”张世杰道:“我知道你开枪打死过人,但砍头,你砍得了吗?”
“这个不用你管。这里不是太平镇,带枪出去是找死!好好在这儿待着,等我的消息吧。”郭冰雪嫣然一笑,出去了。高连升啧啧嘴道,“这个郭小姐。二哥,你信吗?”张世杰道:“我信她知道叛徒的下落,不信她会砍头。走,咱们跟着她。”郭冰雪在街上东转西转,进了一家杂货铺,买了两个木盒子出来,迎面看见了周银杏和金贵。两个人把郭冰雪拖到一僻静的地方,周银杏用小刀抵住郭冰雪的脖子,“你竟敢耍我们!说,那个院子里的狗男女到底是你什么人?”郭冰雪斜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刀:“把刀收起来,别把鬼子引来了。我不跑。”周银杏松开郭冰雪,“信阳有你个狗屁表叔。说,骗我们来信阳干什么!”郭冰雪道:“银杏,你看见的那对狗男女,是我的杀父仇人。你要是能帮我把他俩的头割下来,放到这两个盒子里,我会帮你一个忙。”周银杏道:“我才不需要你帮忙呢!满嘴瞎话!你爹是鬼子炸死的。你实话告诉我,紫云姐到底在不在信阳?”郭冰雪道:“肯定在,你只要帮我报完仇,我马上帮你们找杨紫云。我爹是被这两人先砍伤的……反正他们是我的仇人。这样吧,你杀人,我给钱。三百大洋,行不行?”周银杏一把夺过木盒,“金贵,走,去办件事,替郭小姐办件事,我们挣这三百大洋。”
三个人朝两个方向走去,张世杰和高连升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怪不得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原来找了个好帮手。”高连升道:“一物降一物,没想到杨大哥这么听郭小姐的话。”张世杰道:“你跟着郭冰雪,找到杨大哥的落脚点,我跟着银杏,找那对狗男女的下落。不亲自动手我不甘心。”
傍晚的时候,赵九思进了淮源盛分号。他是来信阳送密码的。知道张世杰来信阳找叛徒,赵九思不是很放心。胡掌柜热情地招呼道:“赵老板,稀客。是不是又带来好东西了,都运过来,淮源盛包你卖出去。”赵九思四处看看:“听说二少爷来了,在吗?”胡掌柜道:“二少爷出去了。赵老板,你先在这儿等一等,他可能很快就回来。给赵先生上茶。”赵九思把一杯浓茶喝到口寡,还是没见到张世杰的人影儿,心里惦记着送密码的大事,起身告辞,“胡掌柜,我不等二少爷了。你告诉他,可以到老地方找我。生意嘛,凑手就做,不凑手也不要勉强。”
郭冰雪和银杏分手后,回到客栈等消息,按她的判断,事情应该很快结束。天黑了下来后,郭冰雪有点坐不住了,跑过去敲开杨开泰的门,“银杏他们还没回来?”杨开泰说道:“你不用为他们担心,她和金贵机灵着呢!进来坐坐吧。饿不饿?我让他们送点吃的来。”郭冰雪看着杨开泰关切的目光,“杨大哥,不好意思,紫云也许不在信阳。”杨开泰道:“没关系,不在更好。”郭冰雪接着道:“我去了淮源盛分号,张世杰确实来了,他是不是来找紫云,我不知道。”杨开泰道:“我看见你们了。”郭冰雪问:“你也去了?”杨开泰道:“信阳我常来,熟。你到处乱跑,我怕出事。”郭冰雪道:“杨大哥,我……”杨开泰温和地打断郭冰雪,“你不用解释。你想知道紫云到底在哪里,她和朱国柱现在是个什么关系。我理解。他们俩要真的……紫云就太对不起你和世杰了。世杰突然来信阳,肯定有要紧事,也许,他真是来找紫云的。我也想找到紫云,问个明白。要不,见到世杰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再说,你一个人来信阳,我不放心。”郭冰雪由衷地说道:“杨大哥,你真是个好人。”周银杏像阵风一样闪进来,“郭冰雪,这件事你到底找了几个人来做?”郭冰雪道:“就你和金贵两个人。怎么,没办成?”周银杏道:“我们刚去的时候那对狗男女不在,他们回来之后,开了门开了灯。可等我们进去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成了一对无头尸。”郭冰雪叫道:“张世杰,是他干的,他肯定跟踪了我。”张世杰应声进来,说道:“杨大哥,郭小姐,多谢你们成全。”杨开泰迎了过去,“世杰,快坐。你到信阳来,是为了这件事?”张世杰坐下道:“我主要是来给分号送货,顺便做了这件事。那两个人是我一个朋友的仇人。大哥,你来信阳,不用说,是被郭小姐骗来当保镖了。不知道她是用什么理由打动了你。”郭冰雪哼了一声,“张世杰,我和杨大哥之间的事,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你有能耐,你赢了,还不快回去好好享受你的胜利果实。”张世杰哈哈一笑,“杨大哥,我办完了事,心里特别舒畅,走,咱们出去喝一杯,咱们俩还没在信阳喝过酒吧?”郭冰雪气呼呼地看着张世杰,“杨大哥,别和他喝,他手上全是血腥味儿。”周银杏接道:“刀尖上行走,谁的手不沾腥,张二少爷,败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大哥,咱们和二少爷出去喝一杯吧。”
郭冰雪气哼哼地跟着大家来到一处酒楼。一开始,杨开泰还很照顾郭冰雪的情绪,点了她爱吃的菜,找些话和她说。等到酒端上来,两个男人就开始全心全意喝起来,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有两个空酒坛,张世杰端起一碗酒和杨开泰碰了一下,喝了下去。杨开泰问道:“世杰,你的事情已经办好了,明天回去吗?”张世杰道:“准备回去,你呢?”杨开泰道:“我也许会停留两天。”张世杰道:“那我留下来陪你。”杨开泰心事重重地看着张世杰,“不用了,我知道你家里特别忙。世杰,我问你,如果我们在这儿碰上紫云,你会怎么样?”张世杰一愣:“这是敌占区,我们不会在这儿碰上紫云。”杨开泰看着张世杰,“我们既然能来,紫云说不定也会来。”张世杰又喝了一碗酒,“她不会的,她肯定不会。”郭冰雪在一旁哼了一声,“自欺欺人。”张世杰的声调高了起来,“你说谁呢?”郭冰雪道:“谁自欺欺人,我就说谁。银杏,我累了,陪我回去。”周银杏不理郭冰雪的碴儿,“我还不想回去。”杨开泰看看郭冰雪拉得很长的脸,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们都该回去了。世杰,明天我去给你送行。”
第二天一早,张世杰、高连升吃完早饭就开始收拾货架,胡掌柜过来说道:“二少爷,急着走干吗,我还想请你看看账。”张世杰道:“照老规矩,现在还不到查账的时候,家里有个酒精厂,一时也离不开人,年终盘点的时候,你带着账本回总号吧。”把两个木盒子放好。
赵九思进来说道:“张二少爷,你的架子好大呀。”张世杰连忙迎过去,“赵先生,赵老板,别生气。实在对不住,昨晚事情办完后,和杨开泰杨大哥出去喝酒,很晚才知道你来的消息。”赵九思道:“杨开泰也来信阳了?”张世杰道:“被郭冰雪骗来的。”赵九思道:“二少爷,你不觉得你的身边太热闹了一点?”张世杰笑了笑,做了个手势道:“一切都很顺利,我准备吃过午饭就往回赶。”赵九思释然地出口长气,“早回去早好,我要的那批货你可得给我盯紧点。”张世杰道:“放心吧,保证误不了你取货。一起吃午饭?”
“不了,我可不想在你这儿凑热闹。我正在办要紧事。”赵九思压低声音,“今天街上鬼子巡逻队特别多,你可别在这儿惹事。”
快到中午,杨开泰等人来到淮源盛分号,正在商量去哪里吃午饭,一个伙计捂着流血的头跑了进来,一问,说是日本兵打的。张世杰的脸色马上变得很难看。胡掌柜忙劝道,“二少爷,这是鬼子的地盘,别把这当成个事儿。山子,我让你去送货,你没事惹日本兵干吗?”山子委屈地说:“我送货回来,看见吕大夫的诊所前停着摩托车和小轿车,围了好多人,我本来以为是日本的大官来看病,可茂源祥的伙计说,看病的人是中国人,就想去看个究竟,刚一凑到跟前,就被日本兵打了一枪托。”郭冰雪问道:“什么样的汉奸,这么威风。”山子道:“人我没看见,听说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白西服,女的打扮得像日本娘们。”张世杰听见说一男一女,愣了一下。山子接着说:“都会说中国话。他们估计是怀上小汉奸了,去吕大夫那儿拿保胎药。”张世杰有点急躁,“行了。这是些从汉口来的高级汉奸。要是从南京来的大汉奸,你挨的就不是枪托,而是子弹了。连升,把货架卸下来,今天不走了。胡掌柜,鬼子那边,你能说上话吗?”胡掌柜嗫嚅道:“这个……二少爷,老爷和太太交待过,不能惹事……”杨开泰接道:“世杰,我来打听吧。”郭冰雪看看这两个人,“你们两个想干什么?你们是不是怀疑……”张世杰打断郭冰雪道:“胡说什么呢?汉奸多如牛毛,你知道吗?汉奸能如此风光,都想当汉奸了。我想见识见识,这一男一女到底是什么来头。”
赵九思回到住的地方,等了许久,曹镇河才急匆匆回来,他连忙问道:“事情办妥了?”曹镇河抱住茶杯灌几口冷茶,“办妥了。”赵九思如释重负道:“那两颗人头也拿到了。张世杰他们这会儿差不多已经离开信阳了。”曹镇河的神色有点异常,“你知道今天来接头的是谁吗?”赵九思问:“是谁?”曹镇河:“杨紫云和朱国柱。”赵九思惊讶道:“啊——是他们俩?”曹镇河道:“在金竹沟我见过他们,一对能让人过目不忘的金童玉女。接头地点那阵势,差点把我给吓尿了。我身上带着关乎地下战线同志身家性命的密码,刚到诊所,一队鬼子宪兵就进来了。原来,他们都是来保护杨紫云和朱国柱的。杨紫云穿着日本和服,朱国柱穿着刮挺的白色西服,看得人眼晕。他们要是没说出接头暗号,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们是自己人。”赵九思道:“我没猜错,他们果真到了隐蔽战线。亏得张世杰走了。要不然……信阳这么个弹丸之地,要是让这对冤家碰上了,不定会闹出多大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