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杰一行是带着货物离开太平镇的,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他们此行只是在做一单生意,没什么好奇怪的。杨紫云和朱国柱同是返乡避难的北平的大学生,在太平镇出出进进也很平常。所以,在他们离开太平镇的第三天早上,镇子还如以往一样平静。
虽说日本人已经打到了信阳,可信阳毕竟距太平镇还有两三百里地,随州、枣阳、唐河和新野一线又有数万国军布防,太平镇的人觉着战争离自己还很遥远。一大早,商铺林立的千年古镇随着太阳的升起照常苏醒了。太平镇小学的大门也洞开着,迎接几百个大大小小的男女学童。太平镇上最大的两个店铺便是镇东头朱家的同顺兴总号和镇西头张家的淮源盛总号。紧邻两个总号的两座深宅大院,便是太平镇最有权势的朱家和张家的宅院了。朱家、张家和已经破败的杨家,都是近百年来太平镇的显赫一时的旺族。三家在过去一百年里演绎出的各种故事,足足可以写一部精彩纷呈的商界“三家演义”。
时光倒流十五年,太平镇还是朱、张、杨三家平分秋色的局面。民国十三年冬天,一场血案的突然降临,杨家一十三口主要成员被杀,杨家只有杨开泰和杨紫云兄妹二人幸免于难,太平镇三足鼎立的时代终结了。这场血案的真正内幕至今仍不为外人所知。旁观者只能从张家收养杨家的孤女,杨开泰变卖剩下为数不多的家产投奔西北军这些事实里,猜度着朱家和张家与杨家血案的关系。
十五年过去,太平镇已经是朱、张两家平分天下的太平镇了。成者王侯败者寇,这句老话在杨家的后人杨开泰脱离西北军到太白顶占山为王后,被太平镇人谈论了好一阵子。如果不是日本人打了进来,太平镇也许就要上演三国归晋的剧目了。朱家和张家最终谁能成为胜利者,也被好事者争论了很久。从表面上看,朱、张两家在实力和背景上都分不出高下。同顺兴的老掌柜朱照邻和淮源盛的老掌柜张德威都是独子,两个商号的分号几乎一样多。张德威娶的妻子李玉洁很有家庭背景,他的小舅哥李光斗早几年已经贵为省政府参议员了。朱照邻也不甘在这方面落后,他在第一个妻子病故后,用了三年时间,终于把一个姓郭的参议员寡居的妹妹娶回了家。李玉洁嫁进张家后,在十四年里,为张家生了长子张世范、长女张若虹、次子张世杰、三子张世俊和小女张若兰。朱照邻的两任妻子,一个为他生了长子朱国栋、次子朱国梁,一个为他生了三子朱国柱和独生女儿朱见真。张家的长女张若虹因违抗母亲与落魄教师姚思忠结婚,已被张家逐出家门。这样,两家以后争天下的后备力量仍然是势均力敌。
熟悉朱、张两家兴衰史的老人们,最近几年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如果张家的二少爷张世杰干不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不出十年,张家便无法再和朱家一决高下了。他们的理由十分充分。在过去的十年里,朱家顺应了乱世之需,开始抓枪杆子了。朱家老大朱国栋从黄埔军校毕业后,已经做了中央军第五战区的上校团长。朱家的老二朱国梁,最近也当了县保安团的司令。张家的老大张世范、老二张世杰,却都窝在太平镇当了少掌柜。朱家给三少爷找媳妇,走的是亲上加亲路线,定的是填房太太的亲侄女、省政府郭参议员的掌上明珠郭冰雪。张家给二少爷找媳妇,走的却是婚姻自由的路线,由着张世杰的性子,让他选了孤苦伶仃的杨紫云。这在乱世经商,没有靠山罩着,没有枪杆子护着,你有能力挣座金山,也只是为更强悍、更毒辣的角色准备的。有了这些比较,太平镇亲张家的人心中免不了为张家的前途和命运担忧起来。
太平镇的平静生活在这天上午被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打破了:朱家三少爷朱国柱和张家二少爷的未婚妻杨紫云私奔了。接着便有更惊人的消息传出:张家二少爷张世杰这回根本不是出去做生意,他带着人马去追杀朱家三少爷朱国柱。
第一个惊人消息很快得到了证实:郭参议员的千金、朱家三少爷的未婚妻郭冰雪已经来找朱家算账了。郭冰雪在朱家院内大闹一番后,领着自己从南阳带来的几个随从,沿着镇子的主街由东向西而去。她是一个身材高挑、模样俊美的姑娘,因她小时候也在太平镇读过几年书,镇子里的人没有不认识她的。看到郭冰雪冲进一家铁匠铺从一个伙计手中夺过大铁锤继续向西走,镇子里的人就知道朱、张两家的直接冲突已经不可避免。
县保安司令、朱家二少爷从吉普车上跳下来,伸手拦住了郭冰雪,“表妹,有话好好说,你千万别冲动。”走近郭冰雪耳语道:“表妹,你冷静点!别听风就是雨。面子要紧。”郭冰雪冷笑道:“二表哥,我都成了弃妇了,还要什么面子?你来得正好,你跟我到杨家看看,看看杨紫云是不是要出远门。”说着,继续往西走。朱国梁只好掉头跟着郭冰雪往西走,“冰雪妹子!咱们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这么闹下去,不好收场。咱们本是一家人……”郭冰雪回了几句:“从今天起,我和朱国柱的狗屁婚约不存在了。我们郭家丢不起这个人。”说话间已经走到杨家的院门前,手起锤落,把院门门锁砸开,径直走到堂屋前,又把堂屋的门锁砸开,一脚踢开门,“朱司令、二表哥,你看看杨紫云是不是出远门了。”咣当一声把锤子扔在地上。
杨家房内的物件儿都被规整到一起,显然是不准备再住人了。朱国梁跟着郭冰雪在几个屋看看:“杨小姐住不住家里,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郭冰雪说道:“你回去看看你弟弟的房间吧。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告诉你吧,我还知道他们准备私奔到哪里。他们要去金竹沟参加新四军。”看到院子里已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突然大声说道:“二表哥,当心你弟弟的小命!张世杰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他要杀人,一个眼神,十个八个手下都会上去。我听说张世杰已经带人追这一对狗男女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都不共戴天呀!”说着,抬脚往院门外走。站在院子里的人自动为郭冰雪让出一条道。
朱国梁看看围观的人,突然大叫一声:“出去!活腻了不是?杨开泰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小鬼子他都杀过不少!他要是知道你们来哄抢他的家产……”话还没讲完,院子里的人都逃走了。
张家当家主事的人是老太太李玉洁。
淮源盛的少掌柜张世范在总号听到郭冰雪到杨家和朱家闹事的消息后,马上回家告诉了老爷子张德威。张德威一听,笑了笑,“流言止于智者。听听你妈怎么说。”张德威留着山羊胡子,身子很瘦,面目和善而安详。说罢,他起身往后花园走。
后花园东南角有三间大瓦房,外墙被石灰刷得白白的,朝南开着两扇大窗户,镶着玻璃,这个花房是张家的一大景观,另一景是由二十几辆洋车组成的洋车队。此刻花房两扇大门开着,两个丫环正在往外搬种着花草的盆盆罐罐。张家老太太李玉洁手拿着剪刀站在一盆茉莉花树前端详着,她身材适中,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张鸭蛋脸白晰富有光泽,眼角嘴角虽然有了皱纹,但还保持着青年时代的轮廓,像她那没有走形的身材一样,眉宇间盛着大度和沉稳,周身像大地一样坚实可靠的母性气质呼之欲出。一点看不出她已经是个接近六十岁的女人。李玉洁手起剪落,那盆茉莉花树立刻变得疏落有致,她满意地又看了看自己的作品,把剪刀递给旁边穿着红上衣的俏丽可爱的丫环钟梧桐。
钟梧桐把剪刀放到竹篮里,搀着李玉洁走到一张铺着团花缎垫的椅子边坐下,一抬头,脱口说道:“老爷和大少爷来了。”忙到花房里去搬椅子。李玉洁不等儿子和丈夫开口,说道:“儿子要为国尽忠,是个好儿子。紫云知道个夫唱妇随,是个好儿媳。我只是不明白世杰做这种事,干吗要朱家老三掺和。”张德威佩服地点点头:“修剪花草,啥事都没耽误。不是世范说,我还不知道老二去了金竹沟。这个郭小姐唱的是哪一出,我就不懂了。这不是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吗?”李玉洁笑道:“你再修行几年,就成圣人了,凡间的事,你弄不明白。郭小姐这么做目的只有一个:悔婚。”张世范不解地问:“悔婚?悔婚她悔她的婚,干吗扯上紫云?干吗毁咱们家的名声?”李玉洁道:“你不明白女人的心。这个郭小姐,心里一直想做咱家的儿媳。咱家要是没有不准纳妾的家规,熊掌和鱼我还真想兼得。朱家老三想紫云想得也不是一两天了,真是个可怜虫。不是我护犊子,他哪方面都没法跟世杰比。按我的心气,真想破破祖宗的规矩,把他朱老三的媳妇娶过来做张老二的小妾。”张德威摇摇头:“规矩不能破。这种心气不厚道。知道喜欢紫云这孩子,说明朱家老三心底纯正。他没错。”李玉洁尖刻地说:“狗生九仔,终有一獒,朱家能生出个朱国柱,也是怪了。厚道?你看他见到世杰和紫云在一起时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我能对他厚道吗?世杰这个没良心的,心可真狠!连声招呼都不打呀!”张世范接了几句:“他是早有准备。一个月前,他从账房支了一万五千大洋,说是去进货,货也没见,钱还在账上挂着。现在看,他肯定用这些钱买枪了。”
张德威从梧桐手里接过茶杯呷一口,“国难当头,身为国人,自然该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我有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拿枪打鬼子的,大节上也有些亏。”又从梧桐手里接过旱烟袋抽几口,“世杰大事不糊涂,弃商从戎,放在今天,也算是大丈夫行为。”李玉洁笑笑,“讲大节,我说不过你。我们的儿子也该有扛枪打鬼子的。我只是反对他去金竹沟。共产党如今虽说是合法了,可毕竟和政府作了十多年的对,土匪的名头三两年怕是摘不掉。国共是合作了,可,可共产党终究是后娘养的,世杰投奔他们,我看难有作为。要说上策呢,肯定是把他叫回来。他舅舅在上层又不是没关系。花个几万块钱,未必不能在中央军谋个团长、营长干干。老头子,你说我说的可有道理?”张德威捋捋山羊胡子,“理是这个理。共产党的主张我也是知道的,成气候那是早晚的事。那个把世杰引上正路的赵九思赵先生,八成也是姓共的。杨家的开泰和那个姚思忠由土匪变成新四军,肯定是赵先生和世杰从中牵的线。这说明世杰在共产党那边已经有了些根基。牛不喝水强按头,不好。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我看还是由他去吧。当年处置若虹的事,是有教训的……”李玉洁打断道:“这话我不爱听。姚思忠是什么东西?张若虹那是瞎了眼。”张德威站了起来,“你有了主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着就往外走。
李玉洁忙拦住张德威,“又小心眼了不是?这明里是我当家,可家里的啥大事不是你在做主?我的墨水喝得比你少,见识短浅,你再说说。我只是想国共总不会永远睡在一起吧?家国国家,是一回事。看看咱们和朱家,就知道国共合作不会长远。”张德威笑了,“你这见识,足称女中豪杰了。我们不是还有儿子吗?等世俊成人后,再让他舅舅操他的心吧。外有强敌入侵,内有兄弟纷争,这种乱世,是不能像朱家那样只押一门的。若想长久,哪一门都要押个三瓜俩枣。”李玉洁点头应道:“我明白了,你这才叫大主意。世范经商,世杰押共党一门,将来让世俊去政府做事,想得远。这样吧。世范,世杰支的一万五,年终盘点,记在家里的大账上。世杰去投奔共产党,总不能空着手吧?另外,赶紧派人去金竹沟,给世杰和紫云说说镇子里出的妖娥子,让他们赶紧把婚事办了,省得别人再嚼舌根子。再说呢,打日本鬼子,难免会有个死伤,早点生个一男半女,也好。”
张世范答应一声出去了。
手枪排里有几个杨开泰从二十九军带来的老兵,他们对武装整编一点都不陌生。当年,冯玉祥兵败,他只好解职留洋。看现在这形势,新四军是不会让杨开泰再带特种大队了。兄弟也是同林鸟,大难来时也要各自飞呀。在大院内睡了一宿,手枪排的人不得不考虑前途问题了。
临到中午,几个新四军战士送来一大筐馒头,两盆菜,两桶稀饭,吆喝着让大家排队吃饭。几个战士在饭桌前排起了队,周银杏咳嗽几声,那几个战士往后退了退,让周银杏第一个领了饭,端到杨开泰身边。周银杏冷眼看着,只有六七个人端着饭碗凑到杨开泰身边,其余的人这一群、那一堆散开在院子里。周银杏两道黑粗的眉毛越拧越紧。过了一会儿,一个战士端着碗又去盛菜,周银杏冲过去,一脚把战士手里端的碗踢飞了。战士捡起摔成两半的碗,大声叫道:“干什么你?”周银杏冷笑一声:“让你温习温习规矩!杨大队长没盛第二碗,你竟敢动勺子了。”战士又去取了一个碗,“我没吃饱。不是在整顿学习吗,这种官兵不平等的规矩,早该废了。”说着,拿起了勺子。周银杏冲过去,把战士的碗夺过来,使劲在地上摔成碎片。见此情形,有几个人站了起来,杨开泰身边的几个人也站了起来。独自在一边吃饭的姚思忠像没事人似的,飞快往嘴里扒拉着稀饭。杨开泰大声吼道:“蹲下!银杏,回来!他们是对的,官兵一致这门课,咱们学晚了。我吃饱了,小王,拿我的碗用吧。”周银杏弯腰抓起一把土,朝炒菜盆里、饭桶里撒撒,一脚把馒头筐踢翻在地,“吃吧,撑死你们!”杨开泰把碗一摔,揪住周银杏打了一耳光,“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反了你了!”周银杏擦擦嘴角的血,再朝饭菜里吐几口,“他们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狗都不如的东西,你们摸摸胸口说说,哪一个没受过大哥的大恩?大哥人还没落井,你们就敢往他身上砸石头,你们还是不是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世杰、杨紫云、赵九思跟着一个新四军的干部进了院子。他们奉首长的指示,来劝杨开泰留下来。赵九思从地上拣起一个馒头,“这馒头在武汉已经卖到一块大洋一个了!”姚思忠严肃地说:“这件事情,大队勤务兵周银杏要负主要责任。”张世杰笑着走到周银杏面前,“银杏,是谁惹你不痛快了?”周银杏扬手扇了张世杰一耳光:“王八蛋!你把我们坑苦了!”满院的人都惊住了,都看着杨开泰。杨开泰不说话,用眼睛盯着张世杰看。
杨紫云白了哥哥一眼,“哥,你就惯着她吧,早晚你会叫她害死的。看看你们干的事,不进行整编,行吗?”赵九思忙打圆场说:“杨队长,世杰少爷的出发点是好的。日本鬼子的战斗力你是知道的,部队没有铁的纪律,没法跟鬼子作战。首长和我们都希望你们能留下来。”张世杰说:“大哥,留下吧。”杨开泰道:“你怎么不穿军装?”杨紫云道:“他没通过审查。哥,新四军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杨开泰再看看张世杰,“张二少爷,这是命,我认。你和赵先生是外人,没资格管我们的事。这位年轻首长,我想问问我的其他三百多弟兄,用你们的话说是同志,有多少死伤?”参谋道:“我是王参谋。银凤寨没有开过枪。”杨开泰叹口气道:“还好。我只是愧对镇海兄弟一个人了。否则,我杨开泰只有自杀谢罪了。紫云,哥这些年几乎没管过你,你想走哪条路,随你。哥走什么路,你也不要管。王参谋,你做不了主,你去找个首长来给我们指条路吧。”
劝说工作已经无法进行下去。过了半小时,指路的戴眼镜的首长来了。院子外面小广场上摆了两张桌子,桌上放着两把手枪,桌边靠着二十几条步枪。杨开泰、姚思忠、周银杏和手枪排的战士们面对两张桌子列队站好了。一个膀大腰圆的战士背着龙镇海的尸体站在杨开泰身边。张世杰、赵九思和杨紫云无奈地站在一棵槐树下看着。不知何时,朱国柱也来了,默默地站在杨紫云身后。
眼镜首长清清嗓子,用冷峻的眼风扫扫整个队伍,“部队就要开赴抗日前线了,整肃队伍是必须的。龙镇海自杀谢罪,是个男人。但是,我们并不是仅仅因为龙镇海逼死人命才下决心对特种大队进行二次整编。银凤寨那边的整编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共有三百一十六人留在部队,选择离开的,只有七个人。这说明特种大队这支队伍的基础是不错的。现在,就看你们怎么选择了。抗战的形势非常严峻,迫于鬼子的淫威,很多人投敌当了汉奸,连汪精卫都跑了。所以,是走是留,你们要想清楚。抗日战争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毛泽东主席说了,这是一场持久战争。留下来,你们要打很多仗,肯定会有流血牺牲。我们新四军就是一支不怕流血牺牲的抗日队伍。这是你们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要的选择。我要强调一点:留下的人就是革命队伍的一员,有职务的还要给他安排相应的职务,组织上绝对不会因为这次整编而歧视谁。大家听清楚了!选择留下的,站在原地不动,选择离开的,出列站到右边。开始——”
话音未落,杨开泰就走出队伍,朝指定位置走去。周银杏等七个人毫不犹豫地跟过去。张世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杨紫云看见哥哥迈出第一步,泪水已经夺眶而出。赵九思的眼睛一直盯在姚思忠身上。姚思忠一直用目光看着眼镜首长,纹丝不动地站着,额头上渗出一层黄豆大的汗珠儿。杨开泰下意识地朝左边看看,看到再没有人过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眼镜首长满意地走过去拍拍姚思忠的肩,“很好嘛。三十三个人,留下二十五个,不错。给姚副队长和留下的同志发枪。给他们八个人发路费。思忠同志,你暂时负责组织你们这二十五人学习。”杨开泰大声说:“首长,路费我们不要了,能不能给我们留几支枪?”眼镜首长抬手扶扶眼镜,“复员人员一律不准带武器离队,这是规矩。”周银杏大声叫道:“你们讲不讲理?我们遇到仇人怎么办?你们知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仇人?首长,你知道我们带了多少枪过来?还有这些马?”眼镜首长道:“你讲的这些我都听说过。规矩就是规矩,没有规矩,何成方圆?发路费。给他们留下八匹马。”抓起桌上的帽子,转身就走。周银杏尖叫道:“这不公平!还我们枪——”杨开泰喝叱道:“够了!扶龙排长上马——走人。”张世杰要去拦眼镜首长,被赵九思一把抓住了。张世杰愤愤道:“这确实不公平!没有枪,他们只有死路一条。”赵九思道:“想别的办法。你有枪。”杨开泰上了马喊一声:“紫云——哥是死是活,你不用管。你好自为之吧。”八个人骑马走了。
张世杰疯了似地跑回自己的住地,逼自己的伙计们把外套脱下来八套,带了十来条长短枪和高连升、刘金声等人策马追去。赵九思和杨紫云随后也骑马追了过去。杨开泰等人为了拿走出金竹沟的通行证耽误了一会,八个人赶到山谷谷口哨卡时,张世杰和高连升、刘金声已经在哨卡外等着了。张世杰把长短枪一支一支扔过去,“啥也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杨大哥,你损失的枪和马匹,我赔。”周银杏接道:“人呢?你赔吗?”举枪就朝张世杰射击。
高连升眼疾手快,一下子把周银杏扑下白马。子弹从张世杰的头顶飞过。新四军的哨兵举枪对准了周银杏。杨紫云在后面惊呼一声:“世杰——”杨开泰跳下马,抬手扇了周银杏一耳光,“你真浑——你给我滚。”周银杏不依不饶道:“张世杰,你把大哥毁了,你把我们都毁了——小姐,这个人太阴险,你别理他——”杨紫云冷冷地看着周银杏:“你给我记着:张世杰要是不明不白死了,我要你周银杏偿命!”张世杰笑道:“别吓着她,她才多大?连升,放开她。哨兵,把你们的家伙收起来。有你这个忠心耿耿的小丫头在大哥身边,我放心了。”掏出一把小手枪递给周银杏,“这把勃朗宁也给你。我喜欢看你使双枪。”周银杏嚎啕大哭,“完了,啥都没了——几百人,几百条枪,都没了。”杨开泰吼道:“哭个屁!要不了多久,啥都会有的。”赵九思接道:“把衣服换上吧。这事儿,我和世杰都没想到。没想到新四军的规矩太多太大。张家和杨家是世交,紫云和世杰……”杨开泰上马瞪了赵九思一眼,“你也不是啥好鸟!上马。”张世杰道:“大哥,来日方长。镇海兄弟的娘由我来养——”杨开泰突然大笑起来,“不劳你大驾了!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对得起紫云,你只是我的妹夫。你对不起紫云,我杀了你。别给我扯什么兄弟。走——”八个人拎着一捆衣服进了山谷。
张世杰朝山谷大喊:“大哥——你永远是我的大哥——”
因武汉战场局势已非,金竹沟的新四军决定马上到敌后开辟新的根据地。这样,姚思忠接张若虹过来见面的想法就落空了。张世杰安慰姚思忠一番,马上去找杨紫云。
队伍已经准备集合。两个两天前还在憧憬着并肩杀敌的情侣为着各自不同的秘密使命,只能分别了。两人在村口的一棵古槐下面对面站着,深情地注视着对方,久久不说一句话。杨紫云伸手拉起了张世杰的右手,送到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张世杰笑着,爱怜地抚摸着杨紫云乌黑的秀发。太阳就要落山,夕照把这对相知相爱的恋人和那槐树照得忧伤而美丽。杨紫云把张世杰的衣袖朝上一挽,低头在张世杰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张世杰痛得大叫一声,想挣脱。杨紫云死死抓住张世杰的手,看着有几个红点从米粒牙痕中长出来,越长越大。杨紫云把右手的食指伸到嘴里,狠劲一咬。她的食指上流出了鲜血,然后,她把流血的手指悬在张世杰的手腕上方,几滴鲜血滴在张世杰手腕上的牙痕里,与张世杰的血溶在一起。杨紫云用舌头把血舔了一口,抬头时已是满脸眼泪。她把张世杰的手腕送到张世杰的嘴边。张世杰低头把血舔干净了。杨紫云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喝过我的血,我也喝了你的血。活着,你要活着,我要活着,你我都要活着!”张世杰点点头,“活着,一定活着。”杨紫云道:“我等你,永远等你。”在张世杰脸上亲一口。张世杰的左脸颊上多了一个血唇印子。
这一幕把跑出村口的朱国柱看呆掉了。
张世杰喊道:“国柱——你过来……”杨紫云问:“是不是集合了?”朱国柱嗫嚅着:“快了,我看你的东西没收拾……世杰哥,要不,你再去找找首长。”张世杰大咧咧地说:“热脸贴人凉屁股的事,我决不做第二次。紫云,你去收拾吧。国柱,你等一下。”朱国柱等了半天,不见张世杰开口,小声说:“世杰哥,你要交待什么,快说吧,我的东西也没收拾呢。”张世杰看看朱国柱,摸摸朱国柱的军装,“狗日的,你说这叫啥事儿?你小子怎么会穿上这身军装呢?我又不能劝紫云脱了这身军装跟我回太平镇。真他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我操他奶奶的?”朱国柱笑着说:“你的粗话可真多!以前我真的没听见你骂过人。”张世杰道:“你这个狗东西还没真恋爱过,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苦有多复杂。该骂娘的时候,我也不客气。骂人的话有时候说说,心里痛快。你说这事儿叫我怎么说呢?”朱国柱道:“你是担心紫云吧?你担心什么呢?她爱你你不知道?”张世杰道:“我当然知道。国柱,我给你交待个任务……”朱国柱紧接道:“放心吧,我会照顾紫云的,你呢,得空了也帮我照顾照顾郭冰雪。”张世杰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你这个书呆子,瞎说啥呢!你帮我盯住点紫云周围的人,看到有坏人要欺负她,你一定要给我写信。郭冰雪这边,我也帮你看着点。”朱国柱说:“你不用看,她爱跟谁跟谁,我一点都不爱她。我也知道,她也不爱我。其实,冰雪挺喜欢你的。世杰哥,要说漂亮,冰雪似乎还更胜一筹。你看,新四军不要你,紫云她又……咱们俩换一换未婚妻?”张世杰正色道:“放屁!兄弟,你可千万别爱上紫云,你要这么干,我捏断你的脖子。傻话连篇,你啥都不懂你!”朱国柱只好装傻,敷衍几句后,走了。
当天晚上,杨紫云跟着东征的队伍走了。张世杰感到心中难以名状的空虚根本无法排解,骑着马尾随队伍走了大半夜。按照晚饭时的约定,第二天一大早,张世杰带着自己的人回太平镇。高连升和刘金声他们在打麦场等了很久,不见张世杰的影子,十几个人心里都发毛了。二少爷会不会丢下他们不管,自己参加新四军呢?高连升和刘金声都是苦孩子,自小都在张府生活,高连升还被李玉洁认了干儿子,离开张世杰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们连想都没想过。十八个人恓惶地蹲在打麦场上,一言不发。赵九思和曹镇河骑马过来了。众人忙站起来。
赵九思疑惑地问:“世杰少爷呢?”高连升抬头答道:“我们也在等他。昨晚他说烦得慌,想出去遛遛?赵先生,二少爷他会不会跟着队伍走了?”赵九思道:“不可能。”张世杰骑着枣红马过来了。赵九思拨马围着枣红马转了一圈,朗声大笑几声:“二少爷还真是个情种啊!瞧这一身露水,看样子这一夜你根本没睡。”张世杰不答理赵九思,“你们都上马,回太平镇。”赵九思嘿嘿笑着:“一万多大洋买的货没了,老掌柜、老太太那里,你如何交待?”张世杰瞪一眼赵九思,“你这叫狗屁朋友!关键时候,你替我说话了吗?我怎么交待,不关你的事。咱们走。赵老板,我对得起你,你要记着!”刘金声嘟囔一句:“不就是开枪打两只鸟吗?人不要人,货收了也不给钱。这叫啥规矩?”赵九思把一布袋朝地上一扔,“镇河,给他们。看看是什么。”刘金声和高连升过去把布袋打开。一个布袋里装的是银元,一个布袋装的是四支手枪,两支长枪。
高连升抬头问:“新四军给的?”赵九思道:“二少爷,别怨我,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一万大洋,是人家新四军给的货钱。总不能让你二少爷赔了夫人又折兵吧?世杰,女兵是宝贝,紫云不会出什么危险的。咱们俩的合作,才开头,别动不动就给我甩脸子看。好歹,我还当过你两年老师,给我个面子嘛。男儿有泪不轻弹,振作一点。”张世杰大声回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赵老师!该干啥你干啥去。咱们把东西带上,去泌阳进货。”赵九思甩一句:“好好当你的二少爷。后会有期。”
张世杰一行十九人不得已又踏上了返乡的道路。多年以后,张世杰才明白这次金竹沟之行是他人生道路的一个分水岭,在这个分水岭上,矗立着他此生真爱的墓碑也是纪念碑。
郭冰雪拎着铁锤砸杨家的门锁的时候,她还不能确认张世杰这次是否真的带着杨紫云去投奔新四军。看到杨紫云房间里已无女孩子用的东西后,郭冰雪才知道自己暗恋了好几年的张世杰这回真的是带着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了。告诉郭冰雪消息的人只是说朱国柱跟着张世杰和杨紫云去了金竹沟,朱国柱和杨紫云私奔是她急中生智编出来的。她希望能把太平镇朱、张两家都惊动了,借助于这两个家族的力量,阻止张世杰离开南阳,以防他从她的视野里彻底消失。
在太平镇刮起一场风搅雪之后,郭冰雪一个人跑到镇子南边的淮河边上。淮河共有三十八条源头,流经太平镇的淮河已经汇集了三十八条淮源,其中包括源自六盘谷水位最高的极始正源。这里正是山谷和平地交汇处,蜿蜒的淮河汇集了各个山头的精华,河水清澈,河岸俊秀,如妙龄少女一样婀娜美丽,温柔恬静,一点想象不出它到了下游之后,竟会变得那般喜怒无常,经常祸害人间。郭冰雪生在南方,十二岁随父亲回到南阳,当时正逢冬天,南阳周围光秃秃的原野给了她极荒凉的印象,直到次年春天到姑姑家上学,被美丽的淮河环抱着的太平镇才让她又有了重回南方的感觉。而且,太平镇的夏天又不像南方那么潮热,冬天又能见到和她的名字一样的皑皑白雪,郭冰雪就不再回忆南方那个小巧精致的院子,那个院子自从外婆去世之后,已经在舅妈冰冷的眼光下变成一块伤心地而不是乐园。随着父亲官职的升高,在南阳、在太平镇,郭冰雪得到了更多的宠爱,特别是郭冰雪的父亲升任省参议员又随着省政府撤到南阳之后,郭冰雪觉着走到哪里都是笑脸,无论干什么事都畅通无阻。权力的光环让郭冰雪越来越自信。杨紫云和朱国柱到北平上学后,郭冰雪决定把张世杰抢过来。
此时的淮河已进入秋季,正是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候,河水潋滟发光,河岸上开满野花,小草和树叶已从翠绿变成成熟的浓绿,空气清新得吸一口都有飘飘欲仙的感觉。郭冰雪站在岸边,看看不远处太平镇小学那个宽阔的操场,那里曾经是张世杰领着他的弟兄们练武的地方,这些身影如今都消失了,有的也许永远不再回来。郭冰雪心头一阵发紧,如果这一生再也看不见张世杰的身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郭冰雪决定采取进一步行动,把战火烧到远在二百里外的金竹沟。主意已定,她朝太平镇跑去。
朱家老掌柜朱照邻从新野大儿子朱国栋那里回到家,一听郭冰雪打上门来闹事,惊得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半天说不出话。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朱照邻这次去新野,商议的事情就是尽快让老三国柱和郭冰雪成亲。上校团长像牛毛一样多,朱家的羽翼离丰满还差十万八千里。这件事情必须小心处置。
茶喝三道,烟抽两锅,下人来报:郭小姐已回到她的专用房间了。朱照邻眼睛一亮,从烟床上爬起来,“太太呢?快请太太。”不一会儿,朱照邻带着朱太太一起走进郭冰雪的闺房。身后跟着的几个丫环,抱着簇新的床单被子,还有几样一向摆在朱照邻书房的珍奇古玩。朱照邻还不到六十岁,白胖,富态,厚厚的眼皮遮住了眼睛里的光亮,两只手总是下意识做出拨打算盘的动作。朱太太不到五十岁,身材消瘦,眉眼依稀和郭冰雪相似,只是皮肤没了光泽,脸色蜡黄。朱照邻在沙发上坐下,一招手,一个丫环把手中的青花古瓶放在茶几上。朱照邻说道:“小雪,记得你上次来的时候,很喜欢这个古瓶,以后这个瓶子就放你屋里了,你回南阳的时候,带上它。”郭冰雪放下手中的东西,“姑父,你不知道国柱和杨小姐……”朱照邻骂道:“龟孙子胡编排!国柱和那个紫云在北平是同学,即便是两人一起出行,也很正常嘛。你也是读过书的新派学生,你会相信吗?再说呢,张家也不是一般人家,紫云便是对国柱有意,她敢走这一步?这不是忘恩负义吗?”郭冰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顺口说:“我也不想相信,可都这么说……”朱照邻站起来说:“让他们说去吧。我刚从你大表哥那儿回来,我们想趁早把你和国柱的事儿办了。鬼子一时半会儿又赶不走,国柱这学不上也罢。结了婚,你们住南阳住太平镇都行。你回去给你爸说说,给国柱在南阳谋个差,整天闲着,肯定惹是生非。”郭冰雪笑了起来,“真有意思。结婚没新郎怎么结?无风不起浪啊姑父。”朱照邻道:“三天,三天后,我带着国柱去南阳,商量你们的婚事。”郭冰雪冷笑一声:“我要去问问国柱,他要心里没我,还结什么婚?请你们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出远门。”朱太太担忧道:“你要去哪里?”郭冰雪道:“金竹沟。你们也别拦我,拦也拦不住。他们要不在金竹沟,我道歉。请吧。”
朱照邻知道郭冰雪不是好糊弄的,只好退了出去,吩咐二儿子派人去金竹沟打听打听。吃了午饭,郭冰雪女扮男装骑着白马上路了。因为路不熟,郭冰雪用了一天两夜,才摸进金竹沟。走山路时,白马失前蹄,差点把郭冰雪摔散架。
金竹沟只剩下一些伤员和留守人员。吴参谋叫张世杰刺断了肋骨,没法跟大部队东征,只好留下来一边养伤一边管理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心情郁闷至极。一大早,吴参谋就让两个战士扶他出来晒太阳。郭冰雪牵着马一瘸一拐走进新四军驻地。这个地方她曾在父亲和同僚们的谈话中多次听说,应该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可是,这里却异常安静,没有歌声,也没有训练的喊杀声,也没见穿着灰军装的队伍在街头巷尾走过。当她怀疑是不是走错地方的时候,两个持枪的哨兵拦住了她,问她来干什么。郭冰雪从小看着官场应酬长大的,知道怎么样办事效率最高,当即就说要找管事的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哨兵把她带到一排房子前,交给了正在晒太阳的吴参谋。吴参谋手放在腹部,懒洋洋问道:“你有什么事?”
郭冰雪笑问道:“首长,我打听一个人,太平镇的张世杰来没来过这里?”吴参谋想坐直身体,只动了一下,嘴里就吸着凉气。吴参谋道:“你是他家的伙计?”郭冰雪忙笑着,“首长好眼力。”吴参谋道:“你也是来参军的吧?”郭冰雪道:“对对对。我们二少爷带着不少人来投奔新四军……我跟他们走散了……首长认识我家少爷?”吴参谋道:“岂止认识。你家少爷真他娘的狠,拼刺刀一个顶八个……”郭冰雪向前凑几步,“二少爷他参军了?”吴参谋愤然道:“参军?他别想。看见没有,他把我的肋骨打断了,还在这里开枪打死两只鸟,要不是大部队转移,我们新四军和他没完。他已经带着他的人回家了。”郭冰雪一听张世杰回了家,鼻尖一酸,眼泪刷地流下来,“他没参军?”吴参谋关切地:“你哭什么!你受伤了?”郭冰雪赶快擦擦眼睛,“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和胳膊。我,我有个毛病,饿狠了就流眼泪,我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谢谢首长,我走了。”吴参谋道:“慢着。刚子,过来,带这位小兄弟去卫生队,给他处理一下伤。热点饭菜给他吃。还有,把他的马也喂喂。”郭冰雪走了几步,回头又问道:“首长,我还想打听个事。跟我家少爷一起来的一男一女去哪里了?男的姓朱,女的姓杨,他们还跟我家少爷在一起吗?”吴参谋道:“你说的是朱国柱和杨紫云吧?他们都参军了,他们懂日语,是我们需要的人。他们跟着大部队转移了。”郭冰雪忍不住大叫一声:“天呢!太棒了!”
这趟金竹沟,来得真是太值了!这一跤摔得真是太值了。郭冰雪在金竹沟住了一夜,把张世杰、杨紫云、朱国柱几个人这几天的情况问个门儿清后,骑着白马踏着朝阳,急匆匆往太平镇赶。一路上,她都在设想怎样让张世杰移情的方案。正在迷迷瞪瞪走着,一声尖厉的口哨声响起。没等郭冰雪弄清那口哨声来自何方,四个带枪的男人骑马从前后两面把郭冰雪夹住了。郭冰雪大惊,“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看来是个没出过门的雏儿。”骑马当中的白脸笑道:“老子好久没开张了,饶你一命。把马留下,把钱和东西留下,滚!”郭冰雪镇静下来了,“抢劫?”白脸仰天打了个哈哈:“啰唆什么?下马!”
“你们敢!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小孟尝张世杰,你们认识吗?那是我哥。让开!”郭冰雪想用张世杰的名头吓吓人,也想看看张世杰是不是像传说的那样能几道通吃。
一个瘦子跳下马,一把拽下郭冰雪,郭冰雪的帽子掉了,一头长发露了出来,瘦子叫道:“是个女的?大哥,是个女的——”郭冰雪尖叫着,“放开我——救命啊——”白脸也下了马,伸手托起郭冰雪的脸看,“真好听,叫吧,叫吧。长得可真俊。”在郭冰雪脸上亲一口。郭冰雪挣扎着,“救命啊!救命!”白脸狂笑一阵,“叫得好听!晚上上床,可别当哑巴!”郭冰雪啐了一口,“你不得好死!”白脸道:“捆上,带走。小心,别伤着她。大家都有份儿,心疼点。”郭冰雪泪流满面,央求着,“我给你们送钱,行不行?一千大洋?别捆我。要不,两千大洋?”
“钱也要,人也要。带走。”白脸狞笑着说。趁瘦子从腰里拿绳子的时候,郭冰雪猛地挣脱,狂奔着大叫,“救命啊!救命啊——”白脸狞笑着,拨马便追。郭冰雪拼足了劲跑着,只听着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那个白脸男人的狞笑声越来越响,她把心一横,冲着一块石头冲去,打算碰死在石头上。
这时,只听几声枪响,扑通一声,白脸男人从马上摔下来,郭冰雪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军装的女孩翻身下马,踩住白脸的胸口,“老白脸,日子过得不错呀!”白脸的脸都绿了,“银杏小姐,饶命。”周银杏咯咯笑起来,“偷钱,偷枪,背叛大哥,哪一条都是死罪,怎么饶?”抬手给白脸补了一枪。郭冰雪看看周围,另外三个追她的土匪也已经被击毙,但又多了六七个拿着枪的男人,正在搜那几个人的尸体,看来这也是道上的人,不禁觉得头晕眼花,两条腿直打哆嗦。
一个满脸长着铁青色胡茬的高条人下马走到郭冰雪跟前,“好面熟,姑娘,你叫什么?”郭冰雪迟疑地问:“你是杨,杨开泰?”几年前杨开泰刚从东北回来,去南阳女中看杨紫云,曾经见过郭冰雪一面,那个时候,他留着满脸的大胡子。杨开泰点点头,“想起来了,你是郭小姐,郭冰雪。几年没见,长成大姑娘了。”确定了杨开泰的身份,郭冰雪两腿一软,晕倒在地上。杨开泰忙扶起郭冰雪,叫道:“郭小姐,郭小姐,你怎么了?”
周银杏听见杨开泰的叫声,一挥手,让别的手下搜那四个小土匪的尸体,走了过来,说道:“她刚才跑得跟兔子似的,这会儿一松劲儿,这种娇小姐,一遇这事儿,不晕倒才怪呢。大哥,把她交给我。”杨开泰把郭冰雪抱起来:“你抱不动她。我们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把我的马牵过来。”周银杏把杨开泰的马牵过来,杨开泰先把郭冰雪放在马上,自己也上了马,把郭冰雪搂在怀里。周银杏见此情景,心中觉得堵得慌,就大声叫道:“搜完没有,别磨磨蹭蹭,快上马。”
马蹄的振动让郭冰雪醒了过来,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靠在一个人身上,被一种陌生的、男性的气味包围着,她睁开眼睛,扭过头去,正好看到杨开泰关切的眼神,脸一红,挣脱着要下马。杨开泰微微一笑,“郭小姐,你醒了。”拉住马缰绳,跳下马,扶着郭冰雪道:“来,我扶你下马。”把一个水壶递过来,“喝点水吧。”郭冰雪喝了几口水,“谢谢你救了我。你,你们不是当新四军了吗?怎么?”杨开泰不愿细说,支吾道:“草莽野汉,受不了那个拘束。你怎么一个人在山里转?”郭冰雪也不愿讲实话,遮掩着:“我,我闲来无聊,随便出来转转,谁知道迷路了。”杨开泰关切地看着郭冰雪,“这里太危险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郭冰雪说了实话:“我要去太平镇。杨大哥,你不在新四军待了,是不是也要回太平镇?”杨开泰沉吟了一会儿,“太平镇早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我要回去,你那几个表哥还不把我给……这样吧,我把你送到去太平镇的官道上。那里就没土匪了。”周银杏突然间扑倒在地,用耳朵紧贴地面听了一会儿,跳起来喊:“大哥,是个商队,十五到二十匹马,还有一袋烟的路,干吧!”郭冰雪吃惊地看着杨开泰,“你,你们又当土匪了?这……”周银杏接道:“人总得吃饭吧?大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不干,咱们这几个人,早晚是个死!”杨开泰看看山谷的地形,“干了!记着,不要伤人性命。银杏,你不参加,郭小姐归你保护。郭小姐,我本来就是土匪。银杏,快去。”
周银杏极不情愿地拉着郭冰雪躲了起来。杨开泰和另外七个人分两组占领了山谷两边的有利地形。驮着货物的马队慢慢进入深谷。走在前面探路的高连升看到大青石旁老白脸的尸体,大喊一声:“操家伙!”训练有素的伙计们掏出枪,迅速分成战斗小组和掩护小组。张世杰下了马,蹲在老白脸的尸体旁看了一会儿,拣起一个黄锃锃的子弹壳。高连升惊道:“勃朗宁?这枪可不常见。”张世杰站起来,“八成是杨大哥他们。没事了,继续走。”郭冰雪从大石头后面大声喊:“世杰——危险——有埋伏——张世杰——”
这突然的喊声惊得张世杰的人都下马趴在路两边。杨开泰边喊边走到路上,“张二少爷,我是杨开泰,我们来这里清理门户。”张世杰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和杨开泰再次相遇,跑向杨开泰,“大哥——”杨开泰指着郭冰雪说:“老白脸正在抢她,我们……她要回太平镇,交给你了。上马,回太白顶。”张世杰急忙过去抓住杨开泰的马缰,“大哥,谈谈行吗?紫云已经去了前线,你再上山……”
“放手!”杨开泰翻身上马,“谁说上了山就不能打鬼子了?扯淡!没什么好谈的。走。”八匹马刹那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郭冰雪笑吟吟地仔细看着张世杰,“亏得你手痒,在金竹沟伤了一个人,杀了两只鸟,要不,你也参加了新四军,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张世杰苦笑一下,“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奶奶,你竟敢女扮男装一个人独闯金竹沟?还弄个全身而退。牵上你的马,走吧。金声,你负责保护郭小姐。还有七八十里,她要是出了事,可不得了。”郭冰雪上马叹了一声,“没办法。太平镇都闹翻了天。说,说朱家的老三把张家老二没过门的媳妇拐跑了。又说,说张家老二气不过,带着手枪队去追杀这一对狗男女。你说,我一听出了这种稀罕事,还能坐得住?朱国柱是跟你没法比,可他总还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夫吧?我不该追过来看个究竟?”张世杰瞪一眼郭冰雪,“编吧。十句话没两句是真的。这都三年了,就没听你在我面前说过一句他们的好话。你到底想干什么?”郭冰雪幽幽地说:“我想干什么你知道。我是不是编排你的未婚妻和我的未婚夫,你回太平镇,就知道了。哎,世杰,你也太自信了吧?你敢让紫云跟朱国柱一起混?”张世杰恼了,“混账话!他们原先是同学,现在是同志加战友。”郭冰雪银铃般的笑声顿时撑满了整条山谷,“首先他们俩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朱国柱连我的手都没拉过,可他不是个太监呀。难道你是个睁眼瞎?看不出他喜欢的是你家紫云?”
高连升听不过了,接道:“郭小姐,说这些你不觉得太过分吗?”郭冰雪白了高连升一眼,“讲点规矩行不?主仆分不清,你还混什么?你就不怕万一我成了你家的二少奶奶,我会把你的臭嘴缝起来?”张世杰笑着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们让参议员的千金说个够。小雪……”郭冰雪惊讶地看着张世杰,“你叫我什么?再叫一遍?你是不是觉着我也挺可爱的?世杰,你是个复杂的男人,不是个痴情男人。我跟杨紫云风格不同……”张世杰打断道:“够了!你的直白真让人受不了!”一拍马背蹿了出去。
郭冰雪不依不饶,“朱国柱要是没爱上杨紫云,我这郭字倒着写。张世杰,你太惯着你那小爱人了。让她一个人参军,是步臭棋,臭不可闻!”张世杰跑出一箭之地,郭冰雪的话还是字字诛心。他真的不想考虑自己和杨紫云关系的另一种可能性。自从加入共产党,他只想保存爱情这一份私有财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