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色将亮,康德长长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仿佛经过长睡,他的眼中放出黑色的异样光彩。
“啊,”康德说,“我这是在干什么?我在哪儿?”他拍了拍头,然后望向前方,“怎么我好像已经睡了几百年?”
路上的人都在奇怪地看着这个人:脸色惨白,浑身是伤,还淌着血,自己却毫无察觉一般,只有那双眼睛放着怪异的光。
康德也觉得路上的人目光很异样,他却并不在乎。经过一夜,他的心境似乎变了许多,不再小心翼翼,也不再思前想后。
“人生不过是周而复始,未来总是虚不可测,你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来。”康德忽然想起《若星汉史诗》里的话,好像是法师修玛在教导天壤骑士时说的话。当他又站在广场上,感到了光线温暖地流过他的身体,这是童年后少有的细微感觉。同时却觉得又有一股阴暗的力量在反向流动着。
“光明总使我愉悦,而黑暗让我冷静,在黑暗中我发现了自己的存在,从而明白力量的源泉。”这是当年魔族法师暮希发尔领悟黑暗系魔法“蕴”时所说的。不知为何现在康德发现体内像是有一种暗黑的力量使他分外舒服,市井的嘈杂一点也不能影响他的冷静,仿佛有一层罩子让他超脱于世间,心中却豁然明亮,从前的一切疑惑现在都不成为问题,并对自己的力量有了无比的信心。但是走在阴影中时他就会感到很冷,仿佛身体再也不会产生热量,而且他居然也毫无疲倦与饥饿之意了。
他发现他能自由控制自己的听觉与视觉,可以在嘈杂声中听清他想听的声音,也可以在一片纷乱中一下就看到他要找的东西,而且每个细微处都能看得清楚,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一只苍蝇的飞行,听到墙里有老鼠在爬,自己的感知力竟已变得非同一般。
这时几个剑士从他对面骑着马走来,康德和他们曾经在行会中多次见面。
“又是你这小子,几天不见看起来混得更惨了?你像是刚被人暴打过。躲开,别挡了大爷的路!”一个剑士一鞭就甩了过来。
康德听见鞭子扬起的风声,清清楚楚看见那鞭子的运动轨迹。他一抬头就把鞭子抓在了手里,再一拉,那剑士就一个跟头从马上摔了下来。这时他又听见了背后的风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一根棍子从右上方劈了下来,他想躲开,但是他的身体却有些跟不上他的思想,啪,那棍子重重打在他右肩上,他觉得右肩一沉,但一点也不痛。他一回头就把那个恶棍扇倒在地。剑士群冲上来,拳脚棍棒全落下来,康德笨拙地抵挡着,但没有人能打倒他。
那被拉下马的剑士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恼羞成怒,拔出了腰中短刀,对着康德后背刺去。康德只觉得一股尖锐的风袭向他的后心,但转身已来不及了。
“哧”的一声,那刀深深捅入了康德的后背。
所有的人都退开了,那剑士也退到一旁,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地就杀了人。
有人大喊:“杀人了!”市集一片混乱。
剑士们惊骇地看着康德还站着,他伸手在自己背上摸,但够不着那把刀。
“快跑!”他们一哄而散。
偌大的市集上一下空出一大块地方,只有康德一人,很多人躲得远远地看着,房屋里也有人把窗户开一条缝往外看。
小流浪汉柯斯丁飞跑过来:“康德,康德!你怎么了!”他抱住康德,泪流满面。
康德摸了摸他的头:“看来我的冒险就要结束了。”
他推开柯斯丁向前走,柯斯丁看见了他背后的刀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康德走了一步、两步、三步……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所有的人都在等他倒下。
康德走了十步、二十步、三十步……他走过的路上全是血,他还在走,所有的人都屏住了气。
康德就要走出集市广场,忽然他转头看向街一边,然后转身向这边走了过来。人们惊叫着四散开来。
可康德走进了一家店铺,对两腿打战的老板说:“来碗空心面。”
围观的人们险些全摔倒。
康德坐在店铺里,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他的人,包括闻讯赶来的卫兵和几个好奇又跑回来的剑士。老板想从后门溜掉,但被人堵了回来,他只能哆嗦着把面包和水端出来。康德吃了一口,忽然觉得一阵反胃,全吐了出来。
人群中有人惊叫道:“他不能吃东西,他死了!”
“他果然是个僵尸!”人群中有人大喊。于是妇女和小孩发出尖叫,人群跑了大半。
康德愣愣地坐在那儿,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心里能感觉到光线的移动和风的路径,但身体却毫无知觉。他发现自己手脚冰冷,且不知疼痛。但这不能说明什么。他难道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吗?
忽然康德想到一个问题,他坐在那儿,静静地等了一分钟、两分钟,忽然他跳了起来,用最大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叫喊,那声音像怪兽中了致命的一击倒下前的嘶叫。
他发现自己没有呼吸!
城里出现了一个僵尸的消息传遍了全城。
人们惊恐地叫着:“快去叫圣佑骑士团。”强壮的男人们拿起了棍棒,向康德围了过来。
最初几下棍棒重重敲在康德头上身上时他还愣着,一支耙子打在康德身上,钉出几个血洞,又是一根铁棍横扫过来,康德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响起了骨头的碎裂声。柯斯丁在人群中喊:“康德,跑!快跑!”
康德推倒了桌子向店外跑去,人们跟在后面追打。又是一根棍子别住了康德的脚,他摔倒在地,爬起来又跑,背上已重重挨了好几下。“为什么要打我!”他大喊,疯狂地推开人群向外跑去,跑到中央的大街上,人们不敢紧跟上来,在几米外拿着棍棒跟着他。忽然一块石头重重砸在他额角上,把他的左眼砸得睁不开,紧接着更多的石块雨点般地飞过来,康德几乎被打得分不出方向。
“你们不要打他,他是个人,是个好人!”柯斯丁冲过去,却被人一把抱住,他乱挣乱踢也无济于事。
康德一路跌跌撞撞奔跑着,撞翻了很多摊子。背后传来了马蹄声,一队骑兵冲过来喊:“冲进城的怪物在哪儿?”
康德觉得自己的头脑空白一片,这城市突然陌生得让他害怕,那天空那每面墙每扇窗仿佛都张开了大嘴。他跑步的样子很怪,好像身体被打坏了。他穿大街越小巷跑到城市边缘,躲进一座废弃楼房后的阴暗的垃圾堆。人们在城中来回搜捕着他、谈论着他。
康德缩在垃圾堆中发抖,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知道为什么自那个妖异花园的一夜后一切都改变了。自己已经死去了吗?可为什么灵魂还在身体里?不去天国或是地府?自己真的已变成了那种东西?不,僵尸是行走的尸身,没有灵魂只受邪恶气息的支配。而自己分明还有思想,还是自己。可身体为什么失去了知觉?为什么不再饥饿和寒冷?这种从前令他厌恶的感觉现在却这么可亲,失去了这些常人的感觉原来是这么可怕。康德一眼看见身旁的一只死猫的尸身,这使他恐怖不已。
夜幕已来临,人们还在各处谈论着这事,越传越恐怖。康德听见从他身边走过的人在说他是如何在街头咬死了一个小孩,并说圣佑骑士团发誓要找到他把他投进火里烧死。
“听说大法师史台比也被请去了,他有个水晶球可以探出一切恶灵的所在是吗?”一个人说。
“是,我想骑士团现在正向怪物藏身的地方进发吧。”另一个说。
“一想到那东西就在城里某个地方……哦,真是可怕。”
“所以快点回家吧,骑士团说别在暗中逗留。”
“我家就够暗的了!我又没钱买蜡烛了。”
说话的人们并没注意到,身边的垃圾堆正在微微发抖。
城中的骑士殿堂里,史台比正面对水晶球沉思。
圣佑骑士团的斯马拉古骑士和他的副手琼娜走了进来。
“全城这么大,没有你的帮助我们很难找到那东西。法师你是否已准备给我们指出他的所在……”
史台比伸出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说话。
水晶球上的光点不断飘移,大家都静静地望着它。忽然水晶球急闪了一下,史台比的脸色一下变了。
“找到他了么?”斯马拉古上前一步问。
史台比的脸色看起来有点白:“怎么会这样……也许水晶出了点小问题。”
“发生了什么?”琼娜问,“找不到么?”
“不,找到了。”史台比说,他转过身来,“很明确,他就在那个地方,但是……”
“但是什么?”两人追问。
史台比指向桌上城市地图的边缘一处:“就在这儿,这股黑暗力量是我所见过的最强大的力量,也许整个魔境森林的魔力加起来也不如这家伙的力量大……你们最好多带些人去,如果需要我的帮助,随时告诉我。”
“我明白了,多谢你史台比大师。”斯马拉古对琼娜说,“我们走!”
骑士们的马蹄敲碎黑夜,他们旋风般卷过城市。市民们从家中探出头来观望,这样大规模的行动使每一户人家都在不安着。
斯马拉古带着人来到了史台比指出的那巨大的黑暗力量所在的地点,那里是市郊一片空地上的一座废弃的小楼,它破败得可以看见里面,好像什么也没有。下面那层一半在地下,有阶梯通向它的门口。阶梯旁到处都是垃圾。
“进去看看!”斯马拉古命令道。有武士点起了火把,走上前,一脚踢开了那扇门。
黑暗的屋中被火光照亮,看起来什么可疑的东西也没有。
斯马拉古走了进来,在狭小的屋内站了一会儿。琼娜在门外握剑紧张地环顾四周。
可怕的黑暗力量会就在这屋中吗?斯马拉古静静地在屋中站着,渐渐地,他似乎听见了微弱的嘶嘶的风声。
这时屋外起风了,斯马拉古向门外看去,仰视中漫天沙尘卷起来拂过琼娜他们的战甲。
此时,躲在屋中废木橱中的康德也正不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他想换一个地方,可是却碰响了脚下的破瓦罐。
斯马拉古立刻拔出了剑:“谁!”他的声音也在发颤。士兵们围了过来。
紧张的片刻寂静后,破木门咔一声打开了,走出来的却是一位穿着破旧袍子的老人。
所有的士兵都向后退了几步,举刀紧张地向前指着。
“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打扰一个老人的好梦是不礼貌的。”
“这不是那个在中心广场给人算命骗钱的老占卜师吗?”有军官认出了他。
“没有什么可怕的魔物进入屋子中吗?”斯马拉古发现不是魔族,便恢复了威严。
“魔物?哦,不要吓我这可怜的老头了……”
“水晶球的指示有误呢……”斯马拉古想着,“去附近搜索一下!”
士兵们走远了,老头走回了屋中,看着康德藏身的破木橱:“你不知道不经允许藏在别人的木橱中是不礼貌的吗?”
“老占卜师?”康德不愿走出木橱去,“我慌张中躲来了这里,我不知道这是你家,我认为这屋子没人住,它这么破……”
“它的确没有主人,我也是在这儿躲避寒冷的夜风……”老占卜师咳了两下,“我们见过,是吗?”
“是的……在广场,你预言我会成为圣骑士的,可是现在……我已经……”康德看着自己僵冷的手,它正在苍白枯萎中。
“你有力量,你看你头上的魔晶,抚弄它就能召唤来绝对忠于你的魔使,为什么不使用它?”
“你怎么会知道这秘密的?”康德吃惊地喊。
“因为城中到处贴满了要市民小心一个头顶有晶石的魔鬼的布告啊。”老人笑着。
“你不怕我吗?”
“一个明知受骗还要给这可怜老头儿钱的人,会邪恶到哪去呢?”老占卜师在康德身边坐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你的身体已经死了,可你的灵魂还在,这也许是某种魔族力量将你的灵魂强行锁在了身体中,使天主和魔鬼都不能收取它。”
“世间真的有天主吗?为什么我会遭遇这样的命运?我从未想过背叛光明与道德,可是却有人希望我变成魔王。”
“哦?魔王?那可也不是一件坏事,你可以拥有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与权势。”
“可是魔王是被人人痛恨的。”
“有了力量和权力,被痛恨又有什么关系?”
“不,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可不希望美丽的姑娘们都恨我。”
“哈哈,如果你真的成为魔王,身边会有无数的美女。”
“唔……”康德沉思着,百亚的确是非常美的,她的美和云迪完全不同,云迪像是透明的珍宝,而百亚像是艳丽的魔花,可是她望着自己时眼光中流露的感情,是由何而来呢?
“可是我不明白,谁能给你魔王的力量呢?上一代魔王的灵魂与力量不是在三百年前的战争中被封存在一套圣骑士的装备中了吗?经历了如此多的变迁,没有人知道这装备现在在何处。”老占卜师说。
“她说她是知道的。”
“她是谁?”
“她自称来自未来,受到未来的魔王,也就是我的命令……很可笑不是吗,未来的我派遣她来到此地,改变他作为魔王最终被打败的命运。”
“那,你或许是害怕那最终被打败的宿命才不愿当魔王的吧。”
“不,我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怎么会成为一个魔王,我并不邪恶……”
“别这么肯定,谁也不能说真正看清过自己,每个人心中都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在不同的环境中,它们就会像昼夜一样替换。我不相信你心中没有欲望,比如对财富、对权力,还有美女……”
“我当然有,但是我会凭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它!”
“那是因为你还太年轻,你不明白有些东西并不是仅靠努力就能得来的……当你想得到一样东西却又感觉到自己的无力,你就会倒向黑暗……”
“我现在只想知道,怎么才能重新使我的身躯复活。”
“这我可帮不了你了,或许你说的那个来自未来的魔使知道一切……”
“是的……”康德猛然想道,“她或许是知道这一切事情将发生的……如果她真的来自未来,她也该知道以后会怎样……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再见到她,她会逼我成为魔王的。”
“你自己考虑吧……这里四处漏风,我要去找一处更暖和的地方了……”
云迪睁开了眼睛,木屋中跳动着温暖的火苗。这里围坐了一群人,黑袍独行者都里斯,落魄佣兵团的里德、亚漠斯、西坦,还有罗恩和矮人阿兹。
“康德!”云迪第一句就喊着,她坐了起来,“康德?他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别傻了,你现在这样虚弱。你都昏迷一整天了,”都里斯说,“而且士兵们在到处找你。”
“必须要找到康德,不然一切就完了!”云迪挣扎着就要下床。
“今天士兵们满城搜查,说是出现了一个僵尸,”西坦说,“很多人说那就是昨天被骑士斯马拉古杀死的人……难道是康德吗?”
云迪一下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说:“完了……一切又开始了……他还是要变成魔王了……”
罗恩忍不住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云迪一看罗恩,忽然完全呆在那里,好半天才说:“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罗恩,游吟歌手罗恩。”
“罗恩?”
“你怎么了?我们见过吗?”罗恩觉得云迪的眼神有点怪。
“不……没什么。”云迪摇摇头。
在小屋中,云迪说完有关自己、康德与百亚的一切,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觉得自己在听一个离奇的故事。
“好吧,”阿兹说,“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魔王吗?反正他是注定要被打败的,不同的是谁成为打败他的英雄而已,我认为这是天降重任在我的肩上,这将是一个矮人英雄拯救世界的故事。”
“滚开,”里德骂道,“这会是一支落魄但英勇、虽然时常内讧但关键时刻绝不退缩的佣兵团队的故事,当然我的同伴最后可能都会因为掩护我而挂掉,我会怀念他们的……”
西坦亚漠斯立刻把这未来的英雄按倒在地一顿痛扁,仿佛他就是魔王的表舅。
只有都里斯似乎一直在认真地思考:“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康德将从哪里得到魔王的力量呢?”
“没有人知道,”云迪摇头,“在未来谁也不知道康德是从何处得到魔王的力量的,他似乎没有透露给任何人。也许,只有那个同样是从未来回来的魔使百亚知道。”
“可她现在在哪儿?”
“康德要求她留在一个魔法创造的异空间里,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那么听现在这个康德的命令。无论如何,我们只要能找到康德,就能掌握未来。”
“找到他又怎么做?杀死他吗?”亚漠斯问。
云迪沉默了。她所遇见的康德还是一个充满单纯理想的正直的年轻人,他还从魔族手中救下并照顾了自己,她现在忽然有些恨自己为什么要知道未来。
“不……也许没有必要……也许我们只要跟随他、保护他,他就不会被那神器中的魔王力量控制而变成魔王……”
“好吧,或许,我们该把这一切告诉圣佑骑士团的斯马拉古骑士,”里德说,“因为他正在搜查康德呢。如果这位女士也能骗动他……咳,我的意思是说能让他相信并帮助我们,那就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