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了起来。秋天的汉口,雨水是不多的。但真要下起来,劲道也猛。水家院子里的杨树大半叶子都黄了,不时随雨落几片在地上。
每逢有雨,李翠就会觉得一切都恹恹无趣。尤其夜晚,婴儿的啼哭常常就夹在雨声中。不知不觉间,李翠便会被自己的哭泣惊醒。然后她就会坐在床上发呆。李翠很想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忘掉,但是,那个在她身体里生长了十个月的孩子,却总是随雨而至。听着雨点啪啪地击打屋檐上的瓦,又听着瓦上的流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外的地上。这时候李翠忍不住就想,她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呢?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如果死了,她又是怎么死呢?如果活着,她在哪里呢?她现在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个子长多高了?日子过得苦不苦?这一切李翠都不得而知。结果每一个雨天都让李翠心神不宁,仿佛每一根雨线都揪扯她的神经。
这天中午,刚吃过饭,刘金荣踱步过来,见李翠说,从今天起,你搬到后院的屋里去住。李翠吃了一惊。李翠知道,后院只有一个杂物间,狭小而潮湿。李翠说,太太,为什么?刘金荣说,嗬,你有胆,敢问为什么。其实我根本可以不告诉你为什么,不过看在你为了贪图我们水家的富贵连女儿都不要的分上,我可以跟你说个明白。水武长大了,要换一个大房间。李翠说,可是家里还有房间呀?刘金荣说,留下你是可怜你。但这个家是我来当。水武要换就是这间屋。你今天给我搬走就是了。李翠说,太太,我不去后院,换别的房间行不行?刘金荣说,有句话虽说不好听,但还是要说给你听。你既然决定留在水家,这辈子注定你就孤家寡人一个了。男人死了,女儿扔了,你无儿无女,住间大房,又有什么用?到处空空荡荡,日子还难得过。那个地方是小了点,也就足够你住了。说罢刘金荣掉头而去。
整个下午,李翠耳边都响着刘金荣的声音。她坐在窗口有意无意地看着外面雨打树叶。刘金荣吐出来的每一字仿佛连成了一条麻索,死死地将她缠住,缠得她透不过气。直到天色暗下,李翠方对菊妈说,菊妈,收拾一下吧。
菊妈说,她姨娘,不能呀,那屋子没法住的。李翠苦笑一声,说我知道那屋子住不得人,可是我能忤逆太太的意思吗?菊妈想了想,心知的确不能。便叹着气,一边找出包袱皮包捆衣服,一边说,早晓得有一天去住那里,还不如带着宝宝自己讨生活去。用宝宝换来的只是后院那间小杂屋,真是不值得。
菊妈的话,重重撞击着李翠的心。李翠想,是呀,我男人死了,女儿扔了,我什么都没有,难道我还不该有一间像样的屋子?我舍弃女儿的代价总不能是这样的吧?
婴儿的啼哭又顺着雨声传到李翠的耳边。李翠想,不管怎么样,我得让我女儿值得呀。想罢李翠便起身出门。
李翠走到水文的房间门口,想进去,突又犹豫。李翠想,水文是刘金荣的儿子,他们两个如果是商量好的,我去找他还不是自投火坑?这个念头一起,李翠心里便有万千的悲哀涌上心头。情不自禁,李翠朝后退走。
水文刚从警署回家。换好衣服,正欲出房门。推门便见到李翠。李翠面带紧张,神情间满是慌乱和不安。水文说,翠姨,你有什么事?李翠欲说又止。她我我我了几声,终是没有说出口。水文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爸不在了,翠姨是我爸的姨太,翠姨的事,我一定是要负责到底的。
李翠有些惊讶,顿过几秒,方说,我不想换到后院小房间里去。水文说,后院小房间?换到那里去干什么?李翠说,太太吩咐的。说是我住的房间要给水武少爷住,让我去住后院。水文皱起眉头,仿佛深思片刻,然后说,哦,恐怕是太太弄错了。你放心回你自己房间住吧。水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哪有姨太太住后院杂屋的?太太那里,由我去说。李翠惊喜道,真的吗?水文一派大家气度地说,你尽管安心过日子。你既是我水家的人,我们水家便会善待你。我们过什么样的日子,你就过什么样的日子。
李翠满脸焦虑一扫而空。李翠想,原来他们母子两个并没串通好呀。想罢她脸上露出笑容,声音也变亮了。李翠说,谢谢大少爷。大少爷,你将来前程一定会发达。水文想到李翠的表情瞬间由愁苦变惊喜,满脸的不安都消失不见。心想,这就是女人。水文笑起来,说那最好,我发达了全家都有好日子过。
李翠谢过水文,心情一松,便欲回屋。突然水文叫住她。水文说,翠姨,有个事要跟你说下。我爸死了也有几年,茶园那边一直请三叔在帮忙打理。三叔现在也日日见老,说了几次想回老家享清福,我没放他走。我想不如你过去帮个忙,行不行?李翠忙说,大少爷这么说,哪有不行的?反正我在家也是闲着。几时去呢?水文说,过些天数,几个戏班都要到我们五福茶园连台演戏,客人多,店里忙,我看你明天就过去,熟悉下店里的事情。李翠忙说,好的。水文说,翠姨要是做得来,往后恐怕会要留你来打理茶园,我这边,警署的事多,而且还得顾一下茶厂和货栈。不过,老板还是挂我的名儿。李翠忙说,那是应该的。我是水家的人,我都听大少爷你的安排。不过,太太那边……水文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太太那边我来讲。
李翠回房的时候,雨还在下。她的心情却大不一样。进屋便跟菊妈说,宝宝这回值当了。菊妈不解,大声问,嗯?
天渐渐地黑透。仿佛随光而去,雨也渐渐地小渐渐地停。虫鸣的声音很快占领了夜晚。这时候的汉口不冷不热,不干不湿,走到户外觉得舒服,进到屋里仍然觉得舒服。逢到这样舒服的时候,刘金荣便会大声叫着,还要再舒服一点,然后躺上木榻。于是立即有人过来伺候抽鸦片。
但在这天这个舒服的夜晚,刘金荣却烦躁不已,她的叫声便成了另外的样子。刘金荣大声叫道,水文,水文呀,你过来!水文!
水文白天在警署听说陈一大的杂耍班又进了乐园的雍和厅,整个下午,父亲的惨烈死状一直浮在他的眼前。他想,凶手至今未能抓到,泉下父亲一定不安心。念头一起,水文心里便一直郁郁不乐。回到家里,仍然郁闷。于是他换了衣服,准备去找陈一大打听红喜人的消息。人还没出门,便听到母亲的叫声。水文从这声音里听到了母亲的火气,忙不迭地过去。没走到门口,刘金荣的声音已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刘金荣喊着,水文,你到底过不过来呀?
水文匆匆跑进,说姆妈,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听到您的叫,跑过来也得花几分钟呀。刘金荣说,我问你,你怎么还让那个狐狸精住在你爸的房间里?水文说,姆妈,她是爸爸的姨太太,她不住那里住哪里?刘金荣说,我就不准她住在那里。一个贱人,还想享清福。留她在水家已经对得起她了。她必须得给我滚到后院去。水文说,姆妈,她既是水家的人,水家就得善待她,否则,我怎么对得起爸爸。刘金荣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怎么对得起我?水文说,多少男人有姨太太?这世界上又不是爸爸一个人讨了小。姆妈,爸爸也死了几年,到这时候你又何必跟她过不去呢?刘金荣生气了,她大声叫了起来,我是你娘还是她是你娘?水文说,她要当我的娘还没有资格。姆妈,我劝您还是忍着点,这个家现在是我当家。水武住哪间屋,我会安排的。别以为这个家我撑着不费劲,往后,说不定好多事还得靠翠姨帮忙哩。刘金荣说,就她那个狐狸精?你还指望她来帮你?
水文走到刘金荣跟前,屈下身,扶着刘金荣到木榻前,又安排她躺了下来,然后为她点上烟。方说,姆妈要这样骂翠姨,我也没有办法。可是,姆妈,我要对你说上一句:这世上好多事情,平常人办不成,可偏有狐狸精能办成。这个家要撑下去,翠姨就是个帮手。
刘金荣一口烟还没吸到肚,听到水文的话,不由别着脸定住神看她的儿子。看得水文莫名其妙,不禁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刘金荣脸上浮出笑,忽地坐起来说,小子,想不到你比你爸爸厉害。水文松了口气,笑笑说,姆妈,没得事了吧?我走了。刘金荣说,从今天起,我就在屋里享清福了?叫那个贱人替我们水家干活?给她一口饭吃,连工钱都不用付?水文说,是呀。大局总归都是姆妈来管,事情就让翠姨去做。刘金荣大笑,不愧是我的儿,有出息有出息。笑罢又说,好,你忙你的去,叫山子来跟我烧烟。
刘金荣重新躺下,她很惬意地一口一口地吐烟。她想有子如此,这辈子就有享不完的福。今天这个天,真是舒服。
水文在雍和厅找到陈一大。陈一大每见水文就浑身不自在,谄笑堆了一脸,笑得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贱。陈一大磕头磕脑地说,水少爷,难得你有闲心,来看一下我们这点小把戏。水文说,这个闲心我的确没有。我来是想问一下陈老板,我托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我爹在那边过得不安宁。
陈一大心知水文见他必定会有这一番询问,腹中早已打好草稿。陈一大说,水少爷,我正想跟你知会一声的。不过……陈一大环指了一下现场,又说,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要不明天……水文不等他说完,打断他的话,说明天早晨九点到五福茶园,我请你喝茶。说罢,水文也不等陈一大回答,便扬长而去。
一直站在旁边的红笑人过来,说班主,这个王八蛋小子怎么能这样对你?陈一大望着水文的背影,若有所思道,王八蛋小子?看看人家的气势!我们这些人,将来想在汉口站住脚跟,撑一片自己的天,靠的就是这种王八蛋。红笑人说,可是我们跟他有杀父之仇呀。陈一大掉过头,直视红笑人说,你小子要记住,跟他有杀父之仇的不是我们,是红喜人。
次日一大早,陈一大便去五福茶园。李翠也是这天去到那里。虽然是姨太太,但水家三叔也没拿她当贵人使,说是万事都有开头,先从观察客人做起。陈一大到得早,李翠问水家三叔,这位是熟客吗?水家三叔并不识陈一大,看了下说是生客,上前搭个话,把他变成熟客。李翠亦不知陈一大何许人也,只道是新来茶客,便高兴上前打问客人想喝什么茶。李翠从未有过正经的交际,但她跟戏班泡过多年,在戏上看到跟客人说话要礼貌,于是问话间不觉带着戏腔,声音绵软得令人遐想。陈一大一听这声音,骨头便酥了,心道五福茶园竟有如此风骚。
水文来时,陈一大竟是没留意。直到水文坐到陈一大跟前,陈一大才收回落在李翠身上的目光。水文说,怎么?想打我姨娘的主意?陈一大吓了一跳,说她是你姨娘?那个叫李翠的女人?水文说,是。我爸爸死的那天她生了个孩子。孩子一落地就没了爹,想要我叫她过来介绍一下?陈一大忙说,不不不。水文说,我爸死了,我三叔代管了茶园几年,也老了。家里只我这么个男人,没办法,只好辛苦姨娘来打理这边。陈一大说,水少爷真会用人。有这么漂亮的姨娘坐镇,客人一定多。水文说,借陈班主吉言。往后陈班主多带点客人来喝茶就是了。陈一大说,那是当然。
李翠见到水文,走过去,叫了声大少爷,然后说,原来这位先生是大少爷的客人呀。水文说,翠姨,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陈一大担心水文说破自己的来历而致李翠翻脸,忙打断水文的话,说鄙人姓陈,做点小生意而已。李翠便笑道,哦,陈先生呀。既是少爷的客人,就好说了。少爷让我在这里帮忙,欢迎以后陈先生常来。陈一大说,既然翠姨开了口,那是当然的。李翠说,有陈先生的照顾,我们五福茶园的生意定会更火。你们慢聊,我帮三叔去。李翠转身而去,陈一大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她的背影。
水文一边只是含笑不言,这笑容带了点得意,又带了点轻视。陈一大觉察得到,却也不敢多说。
两人便喝茶。喝了几杯后,水文方说,我等着陈班主开口哩。陈一大说,这茶喝得真舒服。水文说,这话说给翠姨听。陈一大说,我当然会说水少爷想听的话。我有了红喜人的消息。
水文脸色立即变了,急问道,他在哪里?陈一大说,说起来我也算对不起少爷你。前两年,北伐军攻打武昌城时,有人见了他在北伐军里。说是还混了个一官半职,蛮威风的。托人带信说想过汉口来看我,我拒绝了。我不想见他,但我也不敢告诉你,怕你真跟他较上劲,反而惹出事来。水文愠怒道,你本该告诉我的,这是我跟他的私事,他有命案在身,跟北伐军没关系。陈一大说,我晓得呀。可那个时候,他背后是北伐军,你碰他不得的。水文说,既是杀人犯,不管在哪个军,都得伏法。陈一大说,是呀是呀,我也这样想着。后来武昌城打下了,我专程过江一趟,想把这事做个了断。我要他对水家对我陈家班都有个交待。可惜,我晚去了一天,他离开了武昌。
水文直视陈一大,似乎是想参透他的心。陈一大急了,说水少爷不信我的话?我在这里可以对天起誓,我陈一大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水文不接他的话,只是冷冷道,他去了哪里?陈一大说,我问了,还花了不少钱,谁都说不晓得。我觉得这事也有点神神秘秘。好像他们都肯定晓得,可就是不跟我说。莫不是他进了革命党?
水文不说话,眼光越发冷了。陈一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有些发紧,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这茶好呀,硬是喝了几道水味道才淡。
水文也端起了茶杯,呷了一口,说是淡了。然后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磕。杯子碎了,茶叶和水加上碎瓷碴满桌都是。响声不仅吓着了陈一大,远远的李翠也惊得发呆。水文叫道,翠姨,你过来。
李翠走过去,神情紧张,不知道水文摔杯子跟自己有何相干。水文看着走近的李翠,指着陈一大高声说,这位陈先生,你往后可以叫他陈班主。当年杀死我爹的凶手,就是他的徒弟。你得记住他的样子。如果你心里还有我爹在,就找他追查凶手的去向。
李翠的脸顿时煞白。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陈一大,仿佛想要用目光把他捆绑而起。脸上笑了一半的表情也几近凝固。陈一大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他放在桌下的两条腿哆嗦个不停。陈一大并不是一个胆小懦弱者,闯荡江湖已久,什么场面都见过,但这一刻他身不由己。陈一大从李翠的眼睛里看出了深刻的怨恨和忧伤。于是他的心莫名地被揪了起来,就仿佛那目光是双小手,掐紧了他的心脏。
李翠到茶园不到半年,水家三叔便病倒。李翠顺理成章地接过三叔的掌印,开始打理茶园。初始,刘金荣还三天两头跑过来,嘴上不干不净地说些闲话,仿佛监工。有一天,在来的路上,黄包车被一个英国人的汽车撞倒在路边,英国人连车都没有刹,径直开跑。刘金荣的腿被新修的马路牙子蹭破了皮,旗袍也撕拉出一条大口。她在家里哭爹叫娘好几日,此后,便不再过来,心想懒得管了,不如乐得在家打麻将以及去戏院看看戏更舒服自在。
李翠自到了茶园,心情便比以往舒服。纵是刘金荣隔三岔五地过来罩着她,她也仍然觉得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刘金荣不知何时起,已不再来。茶园成了她说话算数的地方,这个发现,令她瞬间就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重负。她在茶园里来回走动,招呼客人,非常勤奋。茶园似乎也因为她的勤劳而生意渐好。李翠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就算没有男人,但吃有鱼肉,穿有绸缎,走到街上,光鲜亮眼,这难道还不够吗?李翠想,她一个乡下女人,无父无母,能有今天,应该知足。她不能要求太圆满,如果太圆满,命都不长,就像水成旺。有店有房,有妻有妾,有儿有女,结果死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死的。
有一天生意格外好,李翠数钱数得手发抖。晚上,向水文交账时,还忍不住那份激动。水文看了看她涨得通红的脸,没说话,只是顺手给了她一笔钱。李翠从来就没有拿过这么多钱,一时间,泪水汪汪。
回到自己房间,她把钱摊给菊妈看,然后说,这日子是我用自己的骨肉换来的,你说值吗?菊妈犹豫了一下,说也算值吧,总比没有强。
这天夜里也下了雨,雨声中却不再有婴儿的啼哭随之入梦。整个夜晚,李翠听到的都是茶园里叮叮絮絮的声音,那声音雨水一样绵延不绝地落着,如歌如曲。日子在李翠这里就变得有味道起来。
春天的时候,茶园来了几个客人,鲜衣亮足,十分地打眼。有个伙计眼尖,说来人像是庆胜班的几个戏子。汉剧名角玫瑰红和万江亭也在其间,坊间都传说这两人是天生一对。李翠曾经听过两人的戏,喜欢俊美的万江亭,也喜欢风骚的玫瑰红。便也兴起,凑过去观看。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女人脸上。李翠想,这女子怎么这样眼熟呢?
李翠不禁走近。那女人看见走到跟前的李翠,突然失声叫道,翠姐?李翠说,你认识我?难怪我看着你眼熟,可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女人大声说,翠姐,我是珍珠呀。我干娘是你的舅妈。记起来了吗?你男人出事的那年,我到你家去过。
李翠终于想起那个痛彻心肺的日子,想起那个小姑娘站在她的房间里的仰望,想起她环视屋子发出的那一番撞击心头的感慨。甚至想起她临走前说过的话。她说,我就是不甘心过苦日子,汉口我会再来的。李翠高兴起来,啊,是你呀,珍珠。你到底来汉口了。
李翠拉了珍珠到里间叙旧,又让伙计给珍珠泡了杯上好的新茶。伙计端茶进来兴奋地说,想不到翠姨跟玫瑰红是熟人,往后我们茶园有好戏看了。李翠惊异道,她就是名角玫瑰红?珍珠笑了起来,说是呀,翠姐,你没听过我的戏?李翠说,我去美成戏院看过哩。不过你化着装,我竟是没认出来。珍珠便朗声笑起来,说往后我演戏,你想看我就给你派票。李翠说,那就太好了。我家好几个戏迷,还都迷你。尤其二少爷,每次看了你的戏,都回来说他看到天上的神仙姐姐了。珍珠便哈哈大笑。李翠忙说,他脑子有时候会出点岔。
伙计沏过茶,拎着茶壶出了门。李翠说,今天跟玫瑰红小姐一起来的茶客,茶钱一应都记在我的账上。伙计应了一声。
珍珠看着李翠指派伙计,不由说,翠姐现在过得可好?李翠说,也说不上好,不过有口安稳饭吃就是了。珍珠说,看样子,翠姐在管茶园的事儿?水家信得过你?李翠说,大少爷信得过我,叫我管着,我能不管吗?珍珠说,他家大房那个婆娘没有再欺负你了吗?李翠忙嘘了一声,说轻点儿。她成天忙着看戏抽大烟,有我来给她水家挣钱,她还怎么欺负我?她也欺负不了哇。珍珠说,想不到翠姐在水家到底还是拼出个天下来了。李翠说,主要是大少爷做主。他不准其他人拿我当下人看,说我是水家的姨太太,就得过姨太太的日子,要不他水家在场面上哪还有半点面子。再说,又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爹。珍珠说,哦?水家还有这么明事理的儿子。那……小妹妹呢?……留下了吗?李翠经她一问,眼圈立即红了,摇摇头说,没有。也不晓得现在哪里。别提这事,一提我心口就疼。珍珠说,是呀。不过,翠姐像这样熬出了头,想想也值当呀。要不,还不晓得在哪里受罪哩。
李翠没再接她的话,倒是转过话头,说你怎么进了戏班?还成了名角?珍珠说,也是走投无路吧。李翠说,听说那个万江亭是你的相好?珍珠说,翠姐,你也拿我开心。李翠便笑,说是不是呀?他那么俊俏,你若得了他,让多少女人伤心呀。珍珠笑了起来,说翠姐也伤心吗?李翠笑出了声,说那是当然。珍珠说,别人我是铁定不肯的,如果是翠姐,那我就让给你了。李翠说,呸呸呸,跟你说笑,你还当真了?你也不小了,赶紧嫁掉吧。珍珠说,江亭倒是催了几回,这男人就是脸皮子厚。可是班主没答应,说是我一嫁了人,名声要跌份。戏迷不肯来捧场。他实指着我赚钱哩。李翠想想说,那也是。你要是嫁了,江亭要是娶了,那些捧你们的富家老爷少奶奶们,恐怕就要换角捧了。珍珠说,所以我也不敢轻易就嫁。哪天真嫁了,我也想像你这样,不再演戏,过一份安稳舒心的日子。李翠叹道,日子倒是安稳,可也算不上什么舒心。珍珠说,也是。没有男人,就谈不上舒心。翠姐,我看你别老死在水家,趁年轻,看准眼,再找个男人嫁了。命是自己的,过得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李翠笑笑说,现在我还不这么想。水家待我不薄,我得对得住他们。珍珠说,把你的女儿都给扔了,还算厚待你了?李翠说,你千万别这么说,我现在很知足。珍珠便叹道,翠姐,你大概就是这命。哦,对了,过些天,我们戏班要在乐园演戏,你出来散个心吧,我给你留座。李翠说,好呀,多留几个座。我家大小少爷和大太太都喜欢你和万江亭的戏。珍珠凝视李翠片刻,又是一声长叹,半天才说,命。翠姐,我还得说,这就是你的命。我没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