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早春。刚下过雨,天灰白着,像是被泡肿胀了,四下里没有精神。院里的杨树还没发芽,映在空中的枝桠便黯然着。春天还没有足够的气力让这世界鲜艳。
雨曾经下得很大,蓦然间又小了,什么时候再下,谁都猜不准。汉口的雨就是这样,常常像一个人发疟疾。街上的路都是湿的,黄包车拉过,身后便跟两条清晰的车辙,泥浆溅得到处都是。所有的脚都拖泥带水,路便从大门一直湿到屋里。
李翠从屋里走出来。她大腹便便。屋里的阴潮气,令她觉得自己已然闷得快要窒息。她只想透口气。走进院子,空气虽也湿,但有风摆荡,这湿气就鲜活。长长地吸一口,似乎香气四溢,沁入心脾,一醉到心。就像深吸了一口上好的鸦片,愉悦立即有如小虫,从鼻子出发,朝全身爬行。
女佣菊妈端着木盆回来。木盆上堆着洗净的衣物,有点重。菊妈的身体朝后仰着,以便让肚子助她一臂之力。菊妈说,她姨娘,外面凉,还是回屋里好。李翠说,院子里爽快,屋里好闷。菊妈说,就快生了,小心点呀。李翠说,还有几天哩。
两人正说话,门外窜进几个小孩。小孩子奔跑着笑闹,你追我赶,全无顾忌,连方向也不看。李翠突然就置身在他们的打闹之中。于是有点慌,想要回避。却因身子太重,行动迟缓,未及转身,便被一个男孩一头撞上。男孩玩得开心,撞了人也不在乎,掉过头,继续呼啸而去。
地上原本就湿滑,李翠遭此一撞,脚底便虚了。身体晃着要倒。她不由紧张,不由尖叫,声音很是凄厉。然后她一屁股摔倒在地,脑袋只剩下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识是紧紧抱着肚子。
菊妈慌了,扔下木盆,干净的衣服都被抛在泥地上。菊妈惊叫着,我的娘哎!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满院便都是惊喊乱叫。几个房间都出来了人。大太太刘金荣亦从她的房间走出。刘金荣且走且说,未必死了人,喊成这样干什么?菊妈急说,大太太,是被二少爷撞倒的。姨娘怕是动了胎气。哎呀呀,见红了!得叫大夫。
刘金荣走近李翠,微侧了一下脸,看到泥地上已经有了血,心惊了一下,但看看李翠的脸,又静了下来。然后说,山子,去找马洛克大夫。又说,菊妈,你莫要大惊小怪,哪个女人都要生小伢。还不扶她进屋去?
李翠清醒了,知道自己是摔了跤。肚子也在这清醒中痛得厉害,她忍了一下,没忍住,便发出阵阵呻吟。刘金荣说,叫成这样,小心生个小孩是哑巴!李翠便赶紧咬住嘴唇。只一会儿,便咬出了血,菊妈低声道,她姨娘,痛就喊出来吧,小孩哑不了。
李翠眼里噙着泪,依然紧咬着自己的唇,咬得鲜血从下巴一直流到领口。
看到地上的血,打闹的孩子知道自己闯了祸。这是个六岁的男孩,叫水武。水家的二少爷。水武翻着眼睛看了看他的母亲刘金荣,发现母亲并无责怪他的意思,便轻松起来。水武说,姨娘怎么了?刘金荣不屑地说,要生了。水武说,姨娘是要生小宝宝吗?刘金荣说,问这么多干什么?不关你的事。水武突然有了兴趣,又说,姨娘怎么样才把小宝宝生出来呢?刘金荣没好气道,怎么生?她还能怎么生?不就跟你平常屙屎一样!水武大为惊异,说屙屎就把小宝宝屙出来?刘金荣说,滚一边玩去!
婴儿的哭声响起的时候,刘金荣正在剔牙。声音清脆嘹亮,从潮湿的空气中一穿而过,令刘金荣的手腕无端发抖,竹签一滑,扎在牙龈上,疼得她歪掉了半边脸。
水武蹦蹦跳跳跑进屋来报喜。大声叫着,马洛克伯伯好厉害,他只进去一下下,宝宝就被屙出来了。刘金荣冷然一笑,然后说,屙出了个什么?水武说,屙出个宝宝呀。刘金荣说,男的还是女的?水武说,不晓得。刘金荣说,不晓得就去问一声!
菊妈从屋里端着盆出来换水,经过刘金荣窗前,定住脚,高兴道,大太太,姨娘生了,是个女儿。水武说,是个小妹妹吗?菊妈说,是啊,小少爷。刘金荣脸上露出笑意,说我料她也生不出一个儿子。
水滴的故事就这样开始。
唉,水滴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到这世上来就是与它作对。对于水滴,这世界四处潜伏着阴谋。就像暗夜阴森的大街,每一条墙缝都有魔鬼出没。水滴就在它们起起伏伏的呼吸中行走。这气息,穿过水滴的皮肤,渗进她的血液和骨髓。水滴知道自己走在魔鬼的包围圈里,知道她就是它们养育的,那些魔鬼的唾液就是她成长的营养。而她就是它们在人世间的替身。
这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在水滴的心里生长和蔓延,或许真的就是与生俱来。
水滴最初就是姓水。
在汉口,姓水的人家很少。水家的先辈原本行船江河打鱼卖虾讨一份生活。后来划船到了小河②的出水口,大约累了,便停桨泊船。先是在水边搭着窝棚开荒种地,后来索性弃船登陆,做起了小生意。
汉口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你只要勤扒苦做,外加几分小聪明,总有出头的一天。有一年,水家一个年轻人,娶了蒲圻羊楼洞③的女子为妻。年轻人陪着老婆回了趟娘家,发现俄国毛子在羊楼洞收茶叶。脑子一动,便在汉口开了家茶庄,专替洋人收购茶叶。英国人要红茶,美国人要绿茶,俄国人要砖茶。水家的年轻人弄得清清楚楚。几十年做下来,茶庄就做得十分有模有样。开了制茶厂,设了货栈,建了茶园。银子像流水一样滾进家里的柜子。自然而然,水家成为汉口的富贵人家。
小河边著名的“五福茶园”就是水家茶庄一个品茶点。
辛亥年,武昌闹革命,清军到处追捕革命党。一个革命党仓惶中逃到五福茶园。茶园的大少爷水成旺认出逃亡者是自己武昌高师的学兄,情急之中将之藏匿于茶园后院,助他逃过一劫。
后来武昌的革命军和清廷打起了仗。冯国璋的军队前来围剿革命军,没本事打仗便放火焚屋。大火烧了四天四夜,大半个汉口都在这把火中化为灰烬。汉口人欲哭无泪,骂冯国璋骂得想不出词来。汉口的街上,到处都是废墟,废墟的旁边站满了失业的人。无事的人们便挤进茶园喝茶度日。汉口正经的戏院剧场也在战火中焚毁。戏班子没处演戏,也进了茶园。茶园的戏台虽小,演折子戏还能将就。于是,去茶园看戏喝茶突然间就在汉口红红火火。
在水家茶园逃过劫难的学兄没有继续革命,留在汉口进了亲戚的戏班,下海唱起了汉剧。学兄为人义气,一心要报水成旺的救命之恩。常常出面替五福茶园延请名角。汉剧的大牌差不多都到过五福茶园。琴板一响,嗓子一亮,声音顺水漂出几十里,五福茶园的名声早早就从水路上漂了出来。茶园的生意日日见好。大少爷水成旺也就顺理成章地接手了茶园,成为主人。
男人一旦钱多,人生的故事也就大同小异。无非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外加隔三岔五地讨小老婆。水成旺也同样是这个路数。
有天下午,水成旺回乡祭祖。路过一个村庄,见几个男人正忙着搭草台,准备夜晚唱戏。一女子,拖着一条大辫,拎着铁壶给搭草台的人倒茶水。那女子抬手倒水的姿态极是美妙,大辫子在脑后甩得也活泼。水成旺的心蓦然一动,便让车夫停车,说是要下去讨点水喝。
倒水的人便是李翠。李翠那年十七岁,大眼睛,白皮肤,目秀眉清,放在茫茫人堆里,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光彩。水成旺的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立即傻了,也忘了讨水。回家后就不断地想这副面孔,想得睡不着觉。于是托人,拐弯抹角,费了许多周折,终于找上了门。
李翠不过一个孤儿。父母双亡,自小跟着舅舅的花鼓戏班子游走江湖。班主就是舅舅。李翠帮着舅妈烧火煮饭,送茶递水。水成旺见到李翠舅舅,拿出聘礼,直接就说专来提亲。李翠舅舅也耳闻汉口的五福茶园,知是富贵人家,出手的礼物也足让舅舅脸上光彩,当下便表示一切由李翠自己定夺。
李翠随舅舅的草台班子行走江湖,风来雨去,早也倦了。一直也想找个人家落下脚来过日子。虽然戏班里相中李翠的男人也有好几个,英俊年轻,个个强似水成旺。但李翠心里清楚,跟了他们任何一个,她的日子不会有任何改变,依然贫穷,依然一辈子漂泊无定。而眼前的这个水成旺,虽然明说了是姨太太,但条件却直截了当。绝对保证李翠一辈子吃香喝辣,一辈子锦衣玉食,不再为养自己一份小命奔跑受累。这是很实惠的条件,无论如何,令李翠憧憬。她已怕了又穷又苦的日子,也怕了漂泊江湖。为了这个,李翠答应了下来。
一个月后,李翠由一个跑江湖的穷女子,转眼跃为五福茶园的大当家水成旺的姨太太。这个龙门跳得人人眼红。住在宽大的房间里,穿着绫罗绸缎对镜描眉,把金钗和首饰佩戴在身,女佣菊妈一旁小心伺候,李翠经常会觉得自己既像是活在天堂,又像是活在梦中。虽然在水家,大老婆刘金荣时常拿她出气,但李翠到底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安宁生活。李翠想,抢了人家的男人,受点气也是该的,何况水成旺对她也算不错。一个女人得到了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水成旺没进大门,就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男佣山子在门口劈柴。山子十八岁,是当年水成旺在冯国璋焚烧汉口时,从街上捡的一个孩子。山子长得十分壮实,人有点憨憨的,承担着水家宅院里所有的粗活。山子见到水成旺进门,立即告诉水成旺,虽然姨娘摔跤早产,但有老天保佑,她们母女都很平安。
水成旺的心便一下子松快下来,边进门边说,嗬嗬,好大的喉咙。这哪像个斯文的女伢?
大太太刘金荣正倚在屋门框上嗑瓜子,她一边把瓜子壳噗噗噗地吐在地上,一边冷声道,你还专门跑回来一趟,知道生了个丫头不就行了?听听,不愧是戏子屋里的丫头,生来就会嚎。
水成旺说,我告诉你,李翠刚生孩子,你不要给我惹事。我现在心情正舒坦。刘金荣说,有什么狗屁好舒坦的,未必还真当了喜事?水成旺说,家有千金进门,当然是喜事。刘金荣冷笑一声,说千金?妖精差不多。从落地到现在,就没停下嘴,一口气都不歇,好像硬要把屋里死个人才罢休似的。
水成旺恰好走到她的面前,听她出言如此,一口恶气上来,抬手便给了她一个嘴巴。水成旺说,你这张嘴,今天就不能说几句人话,给老子图个吉利?
刘金荣被打得怔住。只一会儿,她清醒过来。想想觉得委屈难忍,转手揪扯住水成旺,大哭大喊起来。刘金荣说,你打我!你竟敢打我!你把这种贱人娶回家,我没说什么;你让我伺候她生孩子,我也没说什么。小孩子哭得我心烦,我只不过说一句,你就这样下手?
水成旺没料到刘金荣居然会扯着他厮打,一边意欲挣脱一边继续吼骂道,只打你一巴掌,是看在水文和水武的面子上,没他们兄弟两个,老子早就把你的那条毒舌头割下来喂狗了。刘金荣嚎叫着往水成旺身上扑,你割呀,你割呀。
院里立即闹成一团。撕扯和解劝的人混在了一起,喧嚣吵闹一直传到街上。水武从门外进来,见如此场景一时不知如何好。他大声喊着,姆妈,堤街有花车圈,还演戏,蛮热闹,我要去!
刘金荣终于被人扯开。她满腹怨气堵得心慌。见水武便咆哮,玩玩玩,玩你个头呀!你爸爸就快不要你姆妈啦……往后你就要成没娘的孩子。
水成旺十分恼怒,他瞪了一眼刘金荣,破口骂了一句,他娘的疯子!甩手便进了李翠房间。
床上的李翠早已听到屋外的喧闹,她知道这吵闹多半因她而起。李翠心里很平静,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为了这份富贵和安宁,她什么都肯忍。不管受到怎样的欺负和怎样的羞辱,她都忍得下。因为她需要有好饭好菜吃,有好绸好纱穿。她想,人要有所得,就得付出。就像去店铺买东西一样,想要买货,就得掏钱。这个家就是她的店铺,她的忍耐就是她付出的一大笔钱。尤其现在,她有了女儿。她的女儿将来必须过得像千金小姐。她必须要有玩具和绸裙,必须坐黄包车上洋学堂,必须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为了这个,她更要忍。这就是她的本钱。她将用这本钱来买自己的舒服生活和女儿的未来。
所以,李翠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说。
水成旺终于走了进来。婴儿在菊妈手臂中依然大声地哭着。水成旺走到婴儿面前,伸手捏了一下她晃动的小手指,紧板的面孔立刻就松开来。水成旺说,好漂亮一个女伢。菊妈说,是啊,老爷。看这小鼻子小嘴巴,还有这眼线儿长的呀,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水成旺说,这嗓子,真是够大。说罢又问,一直都这么哭?菊妈说,是啊,老爷。从落地到现在,光是哭。也不知道怎么了。水成旺说,请过医生了?菊妈说,请过。说没事情,可孩子就是哭。奶也不肯吃。
水成旺走到李翠床边,他把声音放得很温和,说你还好吧?李翠说,嗯,还好。可惜是个女伢。水成旺说,我有了两个儿子,想的就是个女伢。翠儿,你让我如愿了。李翠惊喜道,真的吗?水成旺说,当然。李翠说,那是这孩子有福。她爸,给起个名字吧。水成旺说,这个我要好好想想。我们水家的千金,得有个好名。明天我找算命先生算一下她的八字再说。
李翠脸上浮出笑容。她知道,这孩子若被父亲宠爱,一生的富贵都不用发愁。
隔壁刘金荣突然又冒出呼天抢地的吵闹,夹杂着屋里婴儿的啼哭,一派嘈杂。李翠有些不安。水成旺说,她就这样,你别管她,我不亏待你就是了。李翠说,我知道。可是……你还是去安慰一下太太。我怕她……水成旺打断她,说你怕个什么?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替你顶着吗?何况天还塌不下来。
但隔壁的动静却更大,有哭闹,有劝扯,然后又有东西呼啦被砸的喧哗。水成旺的眉头也蹙下了,似有些烦。水成旺的长子水文突然撞进来。这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看也不看李翠一眼,开口便说,爸,姆妈很难受,说是要寻死,你还是过去看看吧。你不能只顾姨娘,不顾自己的结发老婆。
水成旺望了水文一眼,似乎想发脾气,但终是没有发,只是轻叹一口气,说这个屋里可真热闹得像唱大戏一样。说罢便走了出去。
水成旺出了门,却并没有走到隔壁正喧闹着的房间。他走进院子,站在那儿,仰头望着那一树没有发芽的枝条,想着什么。小儿子水武见到他,扑过去,抱着他的大腿,说爸爸,堤街正在游花车,还要演大戏,带我去看好不好?我们里份的三毛和贵生已经都去了。
没等水成旺说话,水文对他的弟弟斥道,水武,你少扯皮,家里正有重要事情,爸爸脱不开身。
水成旺听了水文的话,突然转脸问水文,你姆妈隔不几天就闹一场,也算重要的事?水文说,姆妈很伤心,说要去死。水成旺说,好哇,我这回要看看她到底死不死。小武子,走,爸爸带你上街看热闹!
水武一蹦三尺高,欢喜地叫了一声,拉起水成旺的手,便往外拖。水文追了几步,说爸爸,你不能甩下姆妈不顾。水成旺说,跟你姆妈讲,我现在没空顾她。告诉她,要想清楚,为狗屁大点事拿自家的命去换,你看她划不划得来。
说话间,水成旺便被水武拖出了大门。只留一个水文茫然地望着他们已然消失的背影。
阳光依然藏在云中。云层薄薄的,覆在头顶,不阴不阳。天气温温吞吞,凉意有点,却也渗进不到皮肤里。水成旺领着水武穿越过几条街,朝堤街而去。虽然跟大老婆发生冲突,但在他心里却全是那双柔软小手的感觉。他觉得他的人生很幸福。因为从这天起,他不光有两个儿子,还有了一个女儿。儿子来到世上,是专来帮他打理家业,女儿来到世上,却是专来让他施予宠爱。他甚至在想,将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疼爱这个小姑娘呢?
水武高声地叫了起来,爸爸,看,还有踩高跷的!
堤街就在眼前了。
堤街是汉口的一条老街。以前是堤,现在是街。
很久以前,长江、汉水和后湖三大水域曾经将汉口环抱在怀。水灾对于汉口人来说,恍若招手即来。汉口人便在星罗棋布的土墩上修垸筑圩,以保家园。明朝崇祯八年,汉阳一个叫袁焻的人主持修筑了汉口的第一道堤防。这道大堤,半月形模样,长达十里。修成之后,汉口的水患顿时大减,于是人们纷纷涌来汉口定居。汉口也因此堤而壮大。后来这道堤便叫作了“袁公堤”。及至1864年,太平天国失败,捻军与清军继续作战,战事危及汉口。当时的汉阳知府恐怕汉口遭到捻军攻击,决定在汉口修筑城堡,以便防御。汉口堡上起硚口,下迄今之一元路,全长十一华里,如偃月形环绕袁公堤外。它在抵挡战争的同时,也抵挡了来自东西湖、后湖方向的水患。到这时候,位于堡内的袁公堤,业已历经两百多年,在阻水功能消失之后,便自然形成街道。这便是堤街。当年汉口的繁华几乎一半集中在堤街。
整条堤街都响着锣鼓和唢呐。花车在前,高跷在后。围观的人群只留出一条路缝,让他们一路吆喝对唱。踩高跷打头的是一个红衣小丑,他一边走一边跟身后的另两个小丑戏耍。一忽儿金鸡独立,一忽儿又跃高三尺。人们边看边惊呼和笑闹。有人认识这小丑,便喊,红喜人,换花样!又有人说,把你的绝活拿出来!
红喜人说,拿绝活加钱吗?一街的观众都回喊,加!
操办这场热闹的是堤街的周家。周家的大老爷给法国洋行当着买办。周老大又有兄弟两个,一个在汉正街开着金铺,另一个在武昌开着纱厂。汉口有钱人如果排名,大约数不到十位就会轮到周家。周家的老太太年满七十岁,古来稀了。周家人老早放出风声,说是这年的寿宴要大办三天。汉戏班子、花鼓戏班子、杂耍班子以及锣鼓班子统统请来。且说只要老太太开心,多少钱都不在乎。
杂耍班子的班主叫陈一大,见周家如此放话,知道这回有得赚,于是喜笑颜开。早早就给班里的几个角儿打了招呼,说今天闹个开心,大家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他们开了心,周家就开了心,给的钱只多不少。
踩在高跷上的红喜人最是人来疯,见街边喊叫得猛,立即亢奋。他大声说,拿家伙来!便有人扔给他三个红薯。红喜人便踩着高跷一派潇洒地将三个红薯抛向空中。一双手有如舞蹈,一接一抛,十分漂亮。喝彩声便又高涨。有人喊,换鸡蛋。红喜人收了红薯,接过路人扔来的鸡蛋。依然从容稳健地朝空抛出,鸡蛋仿佛听他的话,不管抛到哪里,却又都能回到他的手中。街边的人更加兴奋。路过一个铁匠铺。铁匠打了几只铁矛头堆在墙边。一个年轻人顺手抄了三支矛头,喊道,再来个压手的。红喜人将鸡蛋一只只扔回观众,又利落地接过年轻人的铁矛。铁矛是重了一点,但对红喜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在舞台上,他连更重的铁球都抛过,抛时还要转圈打挺。所以红喜人满心都有把握。
水武坐在水成旺的肩上,兴奋得手舞足蹈。水成旺也被红喜人的绝活吸引,一边看热闹一边随着众人大声喝彩。正看得起劲,肩上的水武突然说,爸爸,我要屙尿。水成旺赶紧挤出人群,带着水武来到墙边。水武撒完尿,水成旺见他脚上的布袜已经缩进了鞋里,便屈下身,替他把袜子扯上。水成旺从来没有替孩子做过琐事,这是头一回。
踩着高跷的红喜人万没料到他手上的铁矛竟会脱手。他已经甩了好几十回合,准备再换别的。因为又有人叫喊换帽子。在他还没来得及更换时,周家大门口响起了炮仗。街边围观的小孩立即被炮仗吸引,一起朝那边蜂拥奔跑。他们穿越高跷队伍,意欲冲到街的对面。结果混乱中,红喜人高长的木腿接二连三被奔跑的小孩撞击,他一下子失去平衡,不及收回矛头,踉跄中他手上抛出去的铁矛也失去了方向。
铁矛在几声惊人的尖叫中,一直飚向街边的墙根。水成旺替水武整好布袜,还没来得及直起身体。飞驰而来的铁矛落在他的背部,直直地插了进去。只听得噗一声,水成旺便趴倒在地,鲜血几乎随着他倒地的声音溅在灰墙上,也溅了水武一身。水武顿然就傻掉。满街的惊叫和飞溅起的血水令他魂飞魄散。他甚至不知道呼喊他的父亲。
人们朝他这里围了过来。有人喊,赶紧送医院。另有人拨了一下水成旺,说来不及了,已经没了一点气。
水武看着水成旺背上立着的铁矛,看着血水还在从矛头处咕嘟咕嘟朝外涌动。鲜血顺着水成旺的背,流到地上,然后流到水武的脚边,浸湿了水武的鞋。水武跳了起来,突然双手捂着耳朵,尖啸一声,冲开人群,然后发出一路的尖啸狂奔而去。
水家院子里,大家的耳朵刚开始麻木小婴儿一刻不停的哭声。哭了这么久,她的嗓子依然清脆。山子在院里劈柴,菊妈在墙根晾尿布。山子说,换个人,喉咙也该哑了。菊妈说,是呀,哭得人心里慌慌的。
刘金荣躺在木榻上吸着大烟。怎么抽都止不住她的心烦意乱。水文坐在她的一边,呆想着心事。水文是水家长子,在他和水武中间,刘金荣还生过两个女儿,可惜两个都没活下来。这样水文和水武的年龄就相差了十岁。刘金荣本想再生一个,恰逢有孕在身,水成旺居然娶回一个李翠。刘金荣恼羞成怒,一顿凶猛吵闹,结果当场流产。医生说以后恐怕是不能再生了。刘金荣痛心疾首,却没奈何。她对李翠的痛恨,大概也是源于此事。
水文想劝母亲消气,想对母亲说,男人就是这样,但这个家终归你还是老大,姨娘算不了什么。水文未及说出口来,远远地响起一阵炮仗。炮仗过后,一片安静。只有隔壁的婴儿一声一声地啼哭。水文说,她怎么还在哭?刘金荣说,晦气。别提她。水文说,姆妈,算了。别惹爸爸不高兴。刘金荣说,唉,这是命。你爸爸我也指望不上了。看人家堤街周家太婆真是有福。将来我的寿宴你也得给我这样操办。水文说,姆妈你放心,我会比这操办得更加热闹。
云厚了一点,天更显得阴沉。院里很静,山子劈柴的声音,咔咔咔的,出奇地响。水文给刘金荣沏了一杯热茶,还没递过去,突然墙上的自鸣钟发出当当当的声音。他吓了一跳,热水溅出杯子,烫了他的手背。钟声停止时,隔壁婴儿的啼哭似乎也陡然停止。水文说,咦,她不哭了。
刘金荣未及说话,突然听到山子在院子里惊恐地暴喊,小少爷,你怎么啦——太太,不得了啦!
水文立即从屋里奔出,刘金荣衣衫不整,跟着也跑了出来。山子已经抱起了水武。说是水武进门一句话没说,就倒在地上。水文一眼看到水武身上有血,惊叫道,血,怎么会有血?弟弟身上有血!刘金荣慌了,喊道,小武儿受伤了吗?快,快,叫马车——马车——送医院。他爸呢?
抱着水武的山子还没有出门,后面拥来好几十人。人人都在惊恐地叫喊,不好啦!水老板被打死啦!水老板被玩杂耍的打死了!刘金荣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长叫一声,天啦!
水家上上下下,顿时炸了锅似的响起混乱的哭喊声。声音凄厉,响彻阴飕飕的天空。
只一天工夫,汉口的警察都晓得,他们的“仁义大爷”刘汉宗的侄女婿被一个杂耍的小丑杀死了。没等刘汉宗下令抓人,便已有警察在找寻凶手。
刘汉宗是稽查处处长。他在汉口的势力,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比。他三十岁进入湖北警界,在黎元洪手上被提为少将,汉口的几家酒店,他都是大股东。汉口的红道黑道黄道,他条条通畅。刘汉宗眼光锐利,出手凶猛,再加上他背景强大,根基深厚,江湖上各大帮派也都尽可能不去招惹他。
然而他的亲戚竟然被一个走江湖的杂耍小丑打死。
红喜人获知水成旺的身份,吓得上下牙齿哆嗦不停,一句话也讲不全,当即便躲进了西商跑马场的马厩里。他的表兄在这里为英国人养马。
班主陈一大找到他时,他的眼睛几乎肿成桃子,而且已有两天不曾吃饭。陈一大摸出两张大饼,强行让红喜人吃下。说是赶紧吃,吃完后夜里就跟他走。红喜人依然在哭。且哭且说,到哪里去?陈一大说,逃跑呀。被警察抓着,你还有命?
天黑时又开始下雨。红喜人的表兄找了一辆马车,让陈一大带走了红喜人。马车直奔江边。那里有一艘小火轮载满了货,正欲起航。陈一大拉着红喜人悄然登船。陈一大找到船长,从兜里摸出一把钱,对船长说,老大,这就是我的徒弟。钱都带来了。请务必带他走。走到哪算哪。
船长接过钱,望了望陈一大和红喜人,说客气个什么,都是兄弟。一会儿船开,让他进舱就是。我会交待水手的。陈一大说,谢谢了,老大。红喜人又哭,说班主,我、我、我这是去哪儿呀?陈一大说,天涯海角,哪里能活命就去哪里。只不过,往后你怎么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红喜人哀哀道,班主,我七岁学艺,苦了十几年,到今天正是红的时候,这一走……
陈一大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厉声道,人家命都没了,尸身躺在街上,血流一地,你还想红?苦主的老婆没了男人,孩子没有父亲,你还想红?就算警察不抓你,人家苦主的儿孙还不剁你成肉酱?你丢下这个烂屁股,我还不晓得要掏多少银钱才能揩得干净哩!你还只记得红?
红喜人哭得说不出话来,便跪下来给陈一大磕了一个响头。陈一大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又说,万不可在外说是我托人带你逃的。班里的弟兄们还要在汉口混饭吃。你若卖了我,大家的饭碗也都得砸。苦主是刘汉宗的亲戚,这你也晓得。他们刘家我们惹不起。红喜人哽咽道,我知道。班主是在救我。今生今世,我绝对不会出卖班主。如果有朝一日,我红喜人发迹了,定会报班主的大恩。
船开的时候,陈一大站在暗黑的江边,看着小火轮离开。他有点难过。红喜人七岁跟他走江湖,十几年都在眼边转悠。他心知红喜人是那种得意就嚣张,遇事就瘫腔④的人,但毕竟也像儿子一样跟了他多年,就算有毛病也还是深情难舍。
刘家在汉口的地位,陈一大很清楚。“仁义大爷”刘汉宗虽然既非青帮,亦非洪帮,但却是武汉稽查处处长,比青洪帮更有权势和霸气。陈一大的杂耍班子除非将来不进汉口,倘要还想在此立足,他必须登门谢罪。
水成旺死于非命,是大凶之死。水家为他做七天道场。以白布搭成的布棚,从水家大门,一个挨着一个,一直拉到大马路。门前的空地上,用椅子摞成塔状,搭成“刀山火海”。做法事的老道士,将串在剑上的纸钱点燃,猛然扬手挥剑,将纸钱抛向空中。飞舞的纸张烧得像火球一样,随风飘散,然后落下。老道士便在这落下的火球中,舞动宝剑,喃喃念咒。院子里,又有和尚分成六排,盘腿席地而坐,嘴里不停念经,为水成旺超度。黄昏时节,身着白麻的水家大小十几人,在道士的引领下一趟又一趟地爬刀山过火海。院里院外,呜咽的哭泣几乎没有停止过。
陈一大带了徒弟红笑人、红乐人两个,捧着厚礼,前去吊唁。水家的亲戚闻知此人即是凶手的班主,轰然围上。这阵势让陈一大有些腿软。他战战兢兢走进水成旺的灵堂,在水成旺的遗像前不停地磕头,心想,水老板,这不关我的事,你若有灵,就显一下。你保佑了我,我心里一定年年念你的好。
陈一大磕完头,想跟水家人表示一下歉意,却见灵堂外闹哄哄有一堆围观者,却无一个水家的人。陈一大正不知如何是好,佣人山子过来拉了他一下,说请留步,我家大少爷有话跟你说。
跟着陈一大一起去的徒弟红笑人、红乐人担心出事,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拦住陈一大。陈一大想了想,大声说,水家是知书达理人家,他们做事会有分寸。大少爷找我是为了谈事情。他的声音传到门外,乱乱哄哄的外面,竟是静了下来。
陈一大跟着山子绕到院后的一间屋子,山子说,请进吧,我家大少爷在里面。
陈一大有些心虚,担心门两边出来打手。跨门槛时,心里哆嗦,于是腿也哆嗦。抬了好几下,才跨过去。刚一进门,便听到一个声音说,放心吧,我不会在祖宗面前闯祸。
陈一大镇静着自己,力图让自己保持从容。他抬起头来,突然看到,这房间里,供着水家好几个祖宗的牌位。最下面的一排,空出一个位置,陈一大知道,这就是水成旺的归宿。陈一大身不由己地就地一趴,给水家祖宗磕了三个头。刚磕完,有人伸手拉起了他。陈一大起身时,眼里看到的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年轻人说,我叫水文,是水家的大少爷。
尽管心知水家大少爷年龄不大,但陈一大还是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说想不到大少爷这么年轻。水文说,年轻是因为有父亲顶着天,现在父亲没了,水家不再有年轻的大少爷了。陈一大说,对不起,大少爷……水文冷然一笑,打断他的话,说这时候说对不起还有用吗?对不起三个字能让我爸爸死而复生吗?
陈一大怔了怔,心里涌出几分惊慌,但只几秒,他很快让自己镇定,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少年,这个少年还不足以威胁得了他。陈一大说,大少爷找我是要……水文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水文说,你别怕,我找你是想送你一笔钱。陈一大顿时愕然,心里迅速揣测着水文的意图。水文不等他发问,接着说,这钱当然也不会白给。
他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一叠钱朝陈一大递去。陈一大没有接钱,只是作平静状地问道,这得有个说头。水文说,你徒弟红喜人打死了我父亲,这仇我们水家一定要报。你作为班主,教导无方,也要承担责任。不过,我并不想太为难你。只是想请陈班主一旦闻知红喜人的消息,马上告诉我。这钱是赏钱,我先给你头一笔,抓到红喜人,还会有第二笔。
陈一大定神望了望水文,心想这个大少爷,如此年轻,却又如此了得!将来在汉口,绝对也会成呼风唤雨的人物。这样的人,非但不能得罪,甚至是必须巴结的。陈一大想定,便伸手推开水文递到面前来的钱。
水文板下面孔,冷冷地说,怎么?不愿意?还是嫌少?陈一大淡淡地笑一笑,说大少爷误会了。兄弟我在江湖上为讨口饭吃,奔波数年,虽说不是什么好人,可总算也还知道一个“义”字。红喜人这个混蛋尽管是失手打死你父亲,但他却在汉口大大败坏了我陈家班子的名声。所以,大少爷,你不需要拿一分钱,我自会派人打听红喜人的行踪。不是为了水家,而是为了我自己。
水文盯着他的脸,好几十秒后,才反问道,那水家的仇呢?陈一大说,今天大少爷既然找到我,引领我在祖宗牌位前说话,想必是有一番用心。我陈一大在这里也给大少爷做个保证,只要有红喜人的消息,我第一个就来告诉你。你拿住了人,怎么报仇都是你们水家的事,我陈一大绝对不闻不问。
水文的脸色变得和善起来,说陈班主说话当真?陈一大说,信得过你就信,信不过我也没办法。我要说了假话,就算你放过了我,你家上上下下的一列祖宗大概不肯放过我。再说了,我要在汉口混,我敢得罪你老娘的刘家吗?
水文想了想,说这个我倒是信。你如果有半句假话,你不死在水家的棒下,也必死在刘家的枪下。陈一大说,放心,大少爷,我虽然是个杂耍的,但也把自家的命看得蛮干贵。我不会为红喜人的小命去损自己的命。水文说,送客!
相随陈一大去水家的红笑人、红乐人守在水家门外,不知班主凶吉,正急得大汗淋漓。突然看到陈一大张皇而出,心里的紧张方才松弛。陈一大一言未发,只是疾步而行。红笑人、红乐人亦不敢问,忙贴着他的脚步朝前走,一直走到远远的街上,连道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方舒缓下来。
陈一大说,水家这个大少爷,将来可不得了呀。红笑人说,班主,他们把你怎么了?陈一大说,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这是红喜人的事,跟班子无关,跟我也无关。红乐人说,那就好。刚才我还吓得够呛,生怕师傅有事。陈一大说,人家没为难我们,但我们也不能当什么事没发生。我们也得讲点良心。万一刘汉宗丢一句话下来,我们在汉口没了立足之地,还不苦了大家?红笑人说,班主的意思是……
陈一大叹口气,说这也没办法。红乐人,红笑人,你两个平常也给我多多打听一下红喜人的下落,让我对水家有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