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就像运河里的水一样不知不觉就流过去了,转眼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宋学兵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他不再是一个吃住在老丈人家自己口袋里没两个钱的穷小子,他成了一个有家有业手头阔绰的小老板。这三年他的腰包日益鼓了起来,他讲义气,有人缘,隔三差五请客吃饭,不管生的熟的、远的近的、扯得上扯不上的到了饭点就都不让走了,找家馆子摆起来一起吃喝,一来二去交了不少朋友,用樱桃的话说都是酒肉朋友。不过有这些朋友和没有这些朋友真不一样,他靠他们办成了不少事。他人头熟了,朋友多了,路子宽了,商机也就多起来,家里苗圃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他觉得自己算是真正在这个地方落地生根了。
苗圃这边其实他管得不算多,主要还是樱桃爸在操持,他就是跑跑外面的关系,联系联系项目,大部分时候还是在顾正红茶园那边照应,不过他早已经不是小工了,而是拿着不少股份的合伙人。顾正红自从把隔壁的吴家花园租下来将茶园扩建了之后,生意更加红火。她托关系办了内退,不用去上班了,一心一意经营茶园。现在每到下午吴家花园就热闹起来,除了喝茶,这里还是听戏的好地方。顾正红原来就会唱昆戏,又专门请了老师学了评弹,宋学兵听过她唱,那种妩媚婉转,真是嗲到骨头缝里。他尽管听不懂唱词,也觉得销魂蚀骨心旷神怡。顾正红这一手也迷得一些老茶客一天不来就像少了什么。除了顾正红唱的宋学兵对别的戏都没有兴趣,他不喜欢听戏,只觉得咿咿呀呀唱起来没完没了让人脑仁子疼,锣鼓点子吵得人心烦,但那个热闹劲儿他却是非常喜欢,因为热闹就意味着人多,人多就意味着生意好,生意好就意味着赚钱多。因此戏一唱起来他头疼归头疼,心里总是会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除了生意顺利,他和顾正红的关系也很顺利。他们好了也有四年多了,两个人上床远比从前少了,但上了床还是激情澎湃。他觉得顾正红特别好的不仅是她知冷知热,体贴入微,还在她总是高高兴兴的,而且也能让他高高兴兴。有了钱之后他被朋友带着去过歌舞厅,唱歌之外也找过小姐,他出手大方,给的小费多,所以小姐对他都十分殷勤。不过小姐再殷勤也没法让他真正从心里高兴起来,他认为不仅仅是因为花了钱的缘故。他不在乎那区区几百块钱的小费,他明白一样的事情,的确有钱买不来的快乐,反过来重新认识了自己和顾正红之间的这份情意和这份爱。他去歌厅从来不瞒着顾正红,顾正红对这件事态度平淡,只当作是他生意上的应酬,从来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更没有为这事生气,有时还甚至轻言细语地问他几句,叮嘱他几句。而这件事他在樱桃面前是瞒得严严实实的,一丝风不敢透,怕她醋坛子打翻跟他吵起来没完没了。每回樱桃有所觉察追问他,他都一口否定,抵死不承认和外头的女人有牵连。连他自己想想都觉得奇怪,说不清为什么这种事不瞒顾正红,对老婆反而没有那份信任,也不明白为何顾正红就能理解和接受这样的事情,而老婆却绝对不可能做到。他尽量不在心里拿情人和老婆做比较,可是他知道要他离开顾正红他心里肯定会难过的,不但会难过,而且会非常非常难过。他觉得她对他太重要了,简直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和指路明灯。因此,有了孩子之后尽管他也想过要收心,从此规规矩矩正正派派做人、可也不过就是想一想而已,和顾正红仍然是涛声依旧。
这三年来他在家里的地位有了飞快的提升,这主要得益于樱桃妈的提携。自从樱桃爸被绑架那件事之后,她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依靠,凡事倚重他,有点事情都要找他商量,向他讨主意,连樱桃爸都明显靠后了。有时他们小两口吵架,要是关着门没让她听见还好,要是她知道了,她会不问缘由就把女儿劈头盖脸骂上一顿。她经常是毫无原则地站在女婿一边,连樱桃都说她偏心。
家里最不买他账的一个人就是樱桃了。樱桃从小就是大小姐脾气,用她妈的话说不顺她的心意她作劲是很大的。连爹妈都要看她的脸色。结婚之后她已经收敛了不少,不过发作起来还是相当厉害。她发起火来手里有什么扔什么,抓得到什么摔什么,家里经常是碗碟乱飞。他曾经非常痛苦地向顾正红倒过苦水,顾正红劝他说天底下无数的夫妻都是打出来的,叫他别往心里去。她宽慰他说,虽然也有两口子一辈子没红过脸的,不过那也未必过得真有意思,结婚这事就是赶上谁是谁,就跟打麻将抓牌一样,轮到哪张就是哪张。就是让你挑,你也未必挑得出那张能让你和牌的牌。所以说结婚其实就是将就材料,甚至可以说是将错就错,睁一个眼闭一个眼凑合过,过不下去就把两只眼睛都闭上凑合过,你如果肯这样做,就不会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尽管他不愿意拿老婆跟情人比,可是一比顾正红的聪明伶俐,更不说妩媚温柔,他闭着眼睛也能觉出樱桃的粗笨愚钝和僵硬乏味、经常是刚在外头沐浴过顾正红的柔情蜜意,回到家就经受樱桃的一盆冷水兜头泼过来,反差之大让他惊叹女人和女人怎么差异这样大。
樱桃除了脾气不好,时常为点小事对他叫嚷,最让他心里不舒服的是她对他的成功无动于衷,也可以说她根本就无视他的成功 她从来就不觉得他赚了百十来万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她也不认为那百十来万是他凭自己的本事赚来的,她话里话外总是流露出那不过是他拿着她家里的钱出去大钱生小钱而已,这恰恰是他最不爱听的。有时他在外面喝了酒回来,心情特别愉快,情绪特别高涨,忍不住要向她吹嘘自己的丰功伟业,她总是不捧他的场,不是态度平淡,就是大泼冷水,更加过分的是有时还揭他的短,弄得他兴味索然。
除了感情淡漠,话不投机,他对樱桃的模样也越来越不满意。樱桃本来就算不得漂亮,她脸盘大,眼睛小,只是仗着皮肤白年纪轻看着也还顺眼。结婚四五年,尤其是生过孩子,她又胖了不少,人就像一只发面馒头四处都撑开了,浑身的肉喧暄的,原来柔顺的线条变成了弧线,原来的弧线变成了下坠的弧线,而且发胖和松弛的趋势一点没变。胖了之后她脸盘更大,眼睛更小,就像越过了一条看不见的界线,就连原先的白也做不到一白遮百丑了。
在他看来胖还是好接受的,尤其是生过孩子时间不长,一时减不回去也很正常,他不会苛求她什么,可是整天邋里邋遢拉拉挂挂他就不能容忍了。他很看不惯她因为胖了就不打扮了,走进走出就是一身松松垮垮的套头衫和运动裤,衣服的颜色要不是乌秃秃的老鼠灰就是不干不净的狗屎黄,更显得一身的肥肉,要腰身没腰身,要屁股没屁股,从侧面看是一个筒,从背后看是一堵墙,别说赏心悦目了,就连多看两眼都让他受不了。还有一点也是让他耿耿于怀的,樱桃有一头乌黑顺滑的好头发,这是他认为她身上不多的亮点之一,可是结婚不久她就把一头长发剪掉了,烫了个半短不长的大卷花。这种大卷花有个俗名叫“中年卷”,她头上顶着“中年卷”四五年下来就没变过。他不止一次叫她把头发留起来,她根本就不听他的,到后来他也懒得说了,再后来就彻底没兴趣说了。某一天他偶尔多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眉眼生生地鲜明起来,他细看之下发现她眉毛和眼线都文过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去文的,文得黑漆漆的,他看她就和大街上那些穿着睡裤提着篮子去买菜的大嫂大妈一式一样,要多俗气有多俗气。
他对老婆越来越缺乏性趣,原来是她比较被动,现在他比她还要被动,经常是一两个月才强打起精神来和她做上一次,有时甚至都忘了上次跟她做爱是什么时候。不少次都是因为他想想实在和她荒废得久了,不做一下说不过去,才勉强和她亲近一次。她也是一副等着被搞的样子,闭着眼睛,肉厚身沉地躺在那里,半死不活,一动不动。经常是他弄了半天她也没啥动静。一场爱做下来,她没有高潮,连快感都不知道有没有。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操不动她,而且也越来越不想操她。有时半夜醒来,他吃惊地发现睡在自己旁边的竟然是她,想到还要这样跟她睡到老,心里不由悲哀起来。不过他清楚跟她睡觉就是自己的家务事,他再不愿意,家务事总还是要做的。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份家业,他必须有硬挺的时候,不能彻底疲软下去。
好在家里有一个能让他随时随地高兴起来的人,那就是他三岁的女儿咪姐。咪姐乖巧可喜,活脱脱一个幼儿版樱桃,同样是大脸盘,小眼睛,只不过她的大脸盘是小孩子的大脸盘,看着就像向日葵一样饱满,她的小眼睛和粉嘟嘟的小嘴巴配在一起就像布娃娃一样可爱,在他这个当爹的眼里女儿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讨喜的孩子。咪姐的大名叫宋美心,这个名字还是樱桃妈给起的。为给孩子起名一家人绞尽了脑汁,最后是外婆一锤定音。樱桃妈这么说:“美心美心,美在心里。都说女大十八变,谁能说她将来就不是一个大美女!再说了,女孩子光脸蛋子漂亮不中用,那是绣花枕头,心里美人就美!”他听一贯什么都是自家好的丈母娘话说得这么没有底气,心中不快,不过女儿叫“宋美心”而不是叫“朱美心”还是让他十分开心。如果按他是入赘的论,孩子理所应当要跟着樱桃家姓。他发现樱桃父母在这上头表现得十分通达,这事连提都没有提,他认为这是岳父岳母给自己面子,反过来也对他们格外孝顺。他还发现老丈人丈母娘,尤其是樱桃妈,越来越把他看得如儿子一般,樱桃反倒靠了后。他心里又甜又涩,真有点说不清是啥滋味。如今在一家人当中他和樱桃妈最有共同语言,特别是说到咪姐,简直有说不完的话,而且句句投机,句句能让对方心花怒放。因此尽管他和老婆越来越疏远,和丈人丈母娘的感情却与日俱增。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他以为自己的生活包括自己以后的生活会像运河水一样平静,慢慢地流淌,大部分时候就像是静止不动的。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定型了,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七十岁……直到老得走不动路,只能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最后躺在床上起不来,恐怕都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了,即使是这样,他觉得自己也该知足了,因为在旁人看来,他已经应有尽有,在他本人看来,也已经超出了预期,跟周围年纪相仿的人比比,也可以说丝毫不比他们差,甚至连他一直十分羡慕的表哥葵正现在也不一定赶得上他。有时候他半夜从睡梦中醒来,想到自己有房有车有存款,家里有产业,外面还有好几处投资,走出去人家毕恭毕敬地叫他“宋总”或者“宋老板”,他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如果放在七八年前,在他刚刚踏进这个城市的时候,有谁向他描绘这样一幅图景,他大概不会相信。他实在是没想到美梦成真得居然这么容易。不过他拥有了这一切,心里却还是会有空虚感。他总觉得自己心里老是缺着一块,这一块不大,就像小孩子玩的拼图游戏上的一小块。可是差着这一小块,再好的图也不完整。他知道自己心里缺的这一块是什么——虽然这三年多他和刘冰清几乎断了联系,只有逢年过节相互之间发些问候短信,可是他一直没有忘记她,不但没有忘记她,他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她。尤其是日子好过了,口袋里钱多了,他多么希望她就在他的身边,想见就能见到,就像顾正红这样。他多么希望她能看见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他多么希望她为他高兴,也愿意她跟他分享。有时候在外面看到好的风景,吃到好吃的东西,或者听了有趣的笑话,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她。特别是睡不着觉的夜晚或者刚睡醒觉的早晨他也容易想到她。他觉得她就像是自己一个失散的亲人,心里总是放不下她。
从她发来的不多的短信中他得知这三年多她的生活动荡不安,她到了长沙之后没多久就去了株洲和郴州,随后又去了昆明,再后来又去了广州和深圳,他问过她为什么老是走来走去,她说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再多问,她也不多说。不过虽然她换了好几个地方,跟他关系倒不大,他们只是通过网络和短信联系,现实的距离对他们没有影响。唯一不同的是他关注天气预报的城市发生了变化——从他和她在网上聊天开始,他一直留心她所在的地方的天气预报,这个习惯已经保留了快五年了。即使他们不联系,他也仍然会每天看看她在的那个城市的天气预报 他说不清这算不算是对她的爱,但他觉得她就是这么和自己息息相关。他经常想着她入睡,在他遇到喜事,尤其是挣到钱的时候,他想到的第一个女人一定是她。而且她出现在他脑海中永远是一个秀丽甜美冰清玉洁的少女形象:梳着两条光溜溜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千干净净的白衬衫、蓝裤子和刷得干干净净的小黄球鞋,因为个子长得快裤腿总是短着一小截,露出带松紧边的白袜筒或者是光溜溜的细细的脚脖子。在他的记忆里她的小脸蛋总是红扑扑的,身上散发出甜杏一样的香味。从小到大他再没有见过一个比她更清纯更甜美的人了。而且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经长大,可在他的记忆里她仍然是妙龄少女,他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就如同云开日出,什么烦恼都忘记了,这也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没法跟她相比的?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远在天边的人儿会对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能这样时时牵动着他的心。他甚至连看到她QQ上的头像都会激动,那不过是一个卡通漫画,连她的照片都不是。他爱她,迷恋她,也爱着和迷恋着跟她相关的一切东西,这上头不说跟他不冷不热的樱桃,就连跟他浓情蜜意的顾正红都靠了后二有时他自己想想也觉得自己是个坏男人,有老婆,有情人,心里头还藏着这么一个红颜知己。他在酒桌上时常会听到一起喝酒的人说谁谁又弄了一个谁,谁谁又包了一个谁,谁谁和谁谁义搞到一起去了,等等等等,这样的时候他总是特别兴奋活跃,找这个碰杯,找那个碰杯,直到把自己喝醉完事。
他对生活相当知足,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梦想,就是有一天他暴富了,他要买一套很大很好的房子,最好是在一个无人认识的大城市里,和心爱的刘冰清一起生活,就他们两个人,相依相伴,相亲相爱,没有人打扰。每次做这样的白日梦时他心里既陶醉又激动,但是清醒过来他又很沮丧,因为他知道不会有这一天,永远不会有。在他的想象中和刘冰清一起的生活一定是快乐无比美妙无比的。除了刘冰清,他再没有想过带另外一个女人去某个地方过他心目中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