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兵和樱桃开始冷战,他要争回作为男人的那一口气。可是樱桃却不配合他——他不跟她说话,她不管他那一套,该跟他说什么还说什么。平常她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支使他做这做那,现在她一样还是支使他做这做那。他虽然嘴上不理她,事情却还是替她做,而且还像以前一样做得尽心尽意、不折不扣。所以他一边替她做事一边生自己的气,恨自己太没有骨气。
因为在家里实在憋闷,他除了值班之外晚上也经常到顾正红家串门。每次顾正红见他去总是十分高兴,跟他有说有笑,有聊不完的闲天。她还亲手泡茶给他喝,还拿出瓜子点心等等招待他,让他有一种被待若上宾的感觉。自从来到这个江南小城,他觉得只有坐在顾正红这里最能体会到一种家的味道,准确地说是他心中的家的味道。他好生奇怪以前住在舅舅家就没有这种感觉,现在住在岳父岳母家同样没有这种感觉,倒是这个非亲非故的顾正红的家能让他有这种感觉。
滕老七出去的日子比在家的日子要多得多,经常是回家没几天又出去了,顾正红说他心跑野了,在家呆不住。滕老七的好处是自己在外面逍遥,倒也不大管老婆在家怎么过的,所以顾正红也乐得逍遥自在。
宋学兵往顾正红家跑得勤了,滕老七从来没在意过,小孙却很不高兴。自从上次打过一架之后,小孙跟他总是别别扭扭的。好几次小孙故意挑衅,比如把他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弄到地上,把残茶泼到他旁边的地上,溅他一裤腿,或者黑影里吓他一跳等等,都是些诸如此类的小坏招,当真去说又摆不到台面上,让他心里很撮火。可是因为顾正红跟他说过别跟小孙一般见识,他看他白苍苍的一张脸,连眼睛都是白多黑少,一副病犊子模样,真要是饱揍他一顿恐怕他也吃不消,就尽量绕着他走,不跟他计较。
除了小孙明里暗里搞他几下,他发现小赵小钱小李三个对他也是横眉立目的。他不知道是他们三个和小孙同仇敌忾,还是小孙发动他们这样做的,他跟他们从无过节,虽然不是一拨的,却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见面至少会点个头打个招呼,大面上也是过得去的。自从他和小孙打了那一架,不曾想把他们三个也得罪了,他们都对他换了一副嘴脸,好像他是他们的对头一般。他实在没想到他们四个绑得这样紧,心里恼火,自然而然把这个账记在了小孙的头上,因此也更加讨厌他。
他不怕小孙,对那三个却多少有点怵。小赵小钱小李都比小孙强,而且个个都是打架的好手,要不然他们也不能在街上靠替别人平事立足,他想过如果单打独斗自己还能抵挡,要是他们一拥而上收拾他,那他只有挨打的份了。不过他虽然清楚自己寡不敌众,却也不露出丝毫胆怯,相反他拿出一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硬拼到底的姿态,那三个的目光在他身上睃来睃去好一阵子,却一直是按兵不动,他估计他们还没有找到下口的地方。
不过他们和他之间的小摩擦却一直不断,他心里清楚是他们在故意找茬。他尽量躲避,却是防不胜防。比如茶同除了茶还给客人供应瓜子、花生、腰果、话梅、爆米花等等的小零食,为了节约流动资金和不压货,顾正红规定每样东西快卖完之前才进货,因此需要经常进货。有时正赶上夜晚不方便,就要在交班本上写清楚,等到明日再办。赵钱孙李四个当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经常是卖断了货不进货,而且也不告诉他。好几次他在值班的时候发现不是没了这样就是没了那样。有些东西是需要提前预订的,他就是立刻打电话,当天也到不了货,顾正红不问也就罢了,有时正好赶上她过来察看,就像是他不尽心。虽说顾正红也不会说什么,他心里却很别扭,他觉得自己要是当个事情去跟四小龙理论,好像有点小题大做,可是不说这种事情义每天都在发生,直接影响到生意。有一天他碰到小赵,想了想还是和他说了。小赵听了鼻子里哼了两声,一脸不以为然地说就这点小事不值得大惊小怪,谁进货不是进货,光喝茶不嗑瓜子也不会死,哪就急在这一天半天的?让小赵这一说,倒显得是他没事找事。可是他虽然把话跟他明说了,他们几个仍然还跟以前一样,货卖完了还是不闻不问,一到他当班不是短了这样就是缺了那样,有两次甚至连龙井和黄山毛峰都断货了,这两种茶是平常客人点得最多的。还有雅间的事也经常弄得很乱、因为只有两个雅间,客人得提前预订,有时客人约了牌局一订就是几天,按规定应该在交班本上写清楚,可是四小龙从来不写,也不对他说,他当班的时候好几次发生雅间订重的事情。赶上好说话的,大家相互谦让,笑一笑也就过去了,赶上不好说话的,双方就会争吵起来,互不相让,让他白白受了不少夹板气。
赵钱孙李四个都喜欢打牌,他们不值班的时候就来茶同里玩牌,每到他当班那天,他们四个就齐刷刷地坐在荼同里开上一桌。要是换家茶馆是不会允许伙计随便上桌坐的,可是顾正红是个随性的人,没那么多讲究,义跟他们是朋友,所以他们来她总是很欢迎,连茶水都是免费供应的。通常客人没上满他们就在大厅里打,客人上满了他们就挪到后面的小客厅里打,有时候他们正打得兴头上,嫌挪地方麻烦,也会有点嘟嘟囔囔,但嘟囔归嘟囔,挪还是得挪。
有一天恰好是宋学兵当班,忽然来了一个旅行团,四小龙正在打牌,只好起身让座。他们刚挪进小客厅里坐下来,宋学兵就进去和他们商量客人太多坐不下,要加桌,得借他们打牌的桌椅用用,那四个便很不高兴,不过客人要用,也没有办法,小赵和小李借着抬桌子,有意撞在博古架上,差点把上面的摆设碰下来,把宋学兵吓了一大跳。那些虽然不是多么值钱的真古董,也是顾正红一件件从外面淘来的,真要是打碎了顾正红不让他赔,他心里也不好受。他惊魂未定,小钱又突然从斜刺里冲过来狠狠地撞在他身上,他手里端着茶盘,躲闪不及,一只茶碗掉到了地上,好在他伸手挡了一下,滚在木地板上没有碎。他放下茶盘,挥拳就向小钱打过去。就在他伸出拳头的一刹那,他一眼瞥见顾正红出现在大厅门口,她的眼光就像闪电一般朝他一闪,他拳头一偏,没等打到小钱身上就迅速收了回去。等小钱转过脸来,他已经是一脸平静地站在一边了。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人发出瞧到热闹的笑声。小钱大概是感觉到了后脖子里的那股冷风,他回过头狐疑地瞪了他两眼,露出一个狞笑。当着顾正红他没有再寻事,和那三个往后面去了。
茶园恢复了平静。临打烊前宋学兵发现四小龙从后面小客厅里出来,他们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在茶园前面的小街上看别人下棋。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出门之后没有抄近路从僻静的河边走,而是绕道走了灯火通明的大街。
紧接着的四天都不是他的班,他怕惹是生非,那几天都没有去茶园。等又轮到他值班,他一进院门顾正红就招手叫他到里屋去说话。
顾正红一点弯子没绕,以她一贯的直爽对他说:“你是怎么把他们给得罪了?这几天那四个在我面前嘀嘀咕咕,说的都是你。昨天小赵当班,还跟我叽咕半天呢,他的意思是有他们就没你,有你就没他们,让我炒了你。”
他听了心一沉,没吭声。
顾正红望着他说:“你怎么不说话?”
他这才说:“那你是怎么说的?”
顾正红微微一笑说:“我说问问你再说。”
宋学兵有点吃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态度,暗想她大约是想让他主动提出来走,免得由她说出口伤面子。可是他实在是不想说要走的话,便说:“你的店,当然是你说了算。”
顾正红哈哈大笑,说:“人家都说小赵聪明机灵,我看你一点也不比他差。不瞒你说,我听他单刀直入跟我这么说,当时还真是动了让你走的念头。我想的是他们毕竟人多,他们四个一走,我这里就转不开磨了。就是我有心留你一个,你白天要在五金店上班。晚上来我这里,时间长了也吃不消。不过我心里是不愿意你走的,我也看不得他们拉帮结伙逞强霸道的样子。要是他们在外面这样,我也不去多管,毕竟说起来他们是我的小哥们,我胳膊肘不朝里拐也用不着朝外拐,但是他们把那一套弄到我茶园子里来了,我就不能允许了。就是你刚才那句话,店是我的店,我不能由别人来替我做主,更不能让别人在这里横行霸道。我这个人脾气也是不太好,有些事情人家肯放在心里我不一定肯放在心里,有些话别人不敢说我敢说出来,我最看不得不公平的事,我也不是说我这人多么有正义感,但也不会纵容邪恶。我想我要是听了他的把你炒了,自己心里会过不去。所以当时我就是这样问他的,我说这里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他一听我没向着他说话,口气也不像一开始那样硬了,叫我看着办。我心里好笑,难道我鼻子底下的这点芝麻小事还用得着别人来出谋划策?”
宋学兵听了倒有些不过意,对她说:“要不我不来算了,这样倒叫你为难,你没必要为了我和他们伤了和气。”
顾正红慢悠悠地说:“你走你的路,他过他的桥,不说你们是轮着日子来的,就是一起在这里,也没有容不下你的道理。我这人最恨欺行霸市,再说在我这里帮忙说句老实话也不是油水很足的事情,用得着有我没你吗?我决不会助长他们的,你放心我一点也不为难。”
宋学兵心里既感激又感动,他不但感激顾正红留下他,更感动她替他主持公道。
顾正红又说:“我告诉你这些,是要你留心些,别跟他们正面冲突。说句自私的话,你们都在我这里帮忙,你们真打起来了让别人看笑话。说句为大家好的话,我觉得你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值得打的。”
宋学兵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不会跟他们打架的,你放心。”又说,“我从来没有惹过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把我当敌人看。”
顾正红说:“他们在街上打打杀杀惯了,看得人眼看不入眼的都要去作践一番,这也成了他们混世的法宝。你也就是赶上了,换个别人我想也是一样。昨天我已经明着劝过小赵,叫他让他们跟你和平相处,我也同样劝你一句,和为贵,即使受点委屈你也忍忍算了,毕竟你人单势弱,我眼睛看得见的我肯定会管,总有我看不到的时候,他们真要是伙起来欺负你,你还有不吃亏的?”
宋学兵深深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很想对她说声谢谢,可是却没有说得出来。
事后他想想顾正红对他可真算得尽心尽意。在他看来她完全犯不上为他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外来人口去跟几个本乡本土的街头小混混拉下脸来,何况她和他们的交情还是不错的。她这么做让他心里很过意不去,也让他觉得无以回报。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一天傍晚顾正红打电话问他晚上能不能过去加一下班。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过,但他也就赶上过一次两次。四小龙当中谁有事一般都是他们之间相互调剂,除非他们四个人一起有事才会找到他。他痛快地答应了,早早吃过晚饭就去了茶园。
七点一过打麻将的常客们就陆续到了,十张桌子很快坐满了。他正忙着给他们端茶递水,顾正红进来了,她让阿顺照看一下,叫他到后面屋里去说话。
进了屋子,顾正红反手关了门,对他说:“小赵四个跟我撂挑子不干了,我给你打电话之前他们刚跟我说的。”
宋学兵听了吃了一惊,自责地说:“都是因为我吧?要不你还是让他们回来,我走就是了。”
顾正红把眼睛一瞪说:“凭什么?就是你走他们能回来,我也不会这样做的。再说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我听说小赵在新城也开了一个茶同子,他把那三个都拉走了,这不是明摆着跟我唱对台戏吗?”
宋学兵惊讶地说:“开茶园也得有本钱啊,小赵说开就能开得起一个茶同?”
顾正红说:“我刚开始也奇怪呢,不明白他怎么会想起来干这一行的,也不清楚他的本钱是从哪里来的,刚才跑出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那几个老茶同子的人合伙拉着他人股,让他出头来弄的,估计是因为我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联起手来杀我的风头吧。”
宋学兵叹说:“真是江湖险恶!”
顾正红笑了笑,说:“人各有志,有句话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那么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最气的还不是这个,不瞒你说,我心里最火冒的是小孙竟然也被人家一拉就走,你说他这人还有点情义没有?我不说我对他怎样,他至少不能这么没脑子吧?我想想真是寒心。”
宋学兵想安慰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总觉得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而且说不定还让她误会。他沉默了片刻,很实在地说:“我也不知道能帮你什么,反正你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了 ”
顾正红朝他柔柔地一笑,说:“眼下就是得麻烦你帮我盯一阵子,我已经托人去找人了,不过一时半刻恐怕也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其实我早就想请个人来管这茶园子,你知道七哥是悠闲惯了的,不说他一会迷打牌一会迷钓鱼的,有事没事还总上别人家的茶馆里泡着,我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但凡正经事情是一件指望不上他的,我给他打电话,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你总归有办法的’——他说得一点错没有,我确实是什么事都有办法,唯独对他没办法!”
宋学兵听她这么说,知道她心里的酸楚,不过人家夫妻间的事他也不便插嘴,便笑了笑说:“我倒是跟滕七哥想得一样,没有啥事情会难得倒你的,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又说,“我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过来帮你盯着就是。”
顾正红说:“这可得辛苦你了,说实在话,你新婚头里,让你一星期五个晚上到这里来,我心里还真过意不去。”
宋学兵不以为然地一笑,说:“结婚都几个月了,我们早就是老夫老妻了!”
顾正红听了笑起来,说:“你这话可不能让你们家樱桃听见,人家刚做新娘子没几天,到你嘴里就成老夫老妻了!”她收了笑,神情郑重地说,“这一段我这里的事就拜托你了,跟你说句心里话,我想来想去找不出一个比你更合适更让我放心的人来了。说起来我在这个城里认识的人不少,跟我关系好的人也不少,不过要找个凑手的人还真不容易。”
宋学兵点头说:“你放心,你看得起我,我也得让你看得起才是。”
宋学兵整整盯了一个月,顾正红找来了滕老七家一个拐了好几道弯的远房亲戚兴旺来管茶园。宋学兵见她找到了人,心想自己在这里就多余了。他找到她,说了这个意思。顾正红一听便说:“我不能没人手的时候把你叫了来,有了人手马上就让你走,这种用人脸朝前不用人脸朝后的事情我做不出来,你这不是存心要我不仁不义吗?”他正不知说什么好,她又说,“我跟你都不见外,你又何必跟我见外?你现在这个情况,有事做比没事做好,真到你不缺钱的时候,我也不敢留你在这里。再说兴旺也不能一星期七天一天不歇,我这样想,你一星期来一两个晚上,正好给他放假。只要你不说不来,我这里总归是不会把你值班的时间减掉的。”
他又一次被她的体贴和周到感动。
到月底结账,连值班费外加奖金顾正红给了他整整四千块钱,这是他在这里挣得最多的一个月,他知道除了顾正红有心照应他,四小龙也无意中成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