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宋学兵带着樱桃坐火车回东北老家去,因为火车票衔接得不太好,路上倒了两趟车,中间还坐了一小段站站停的慢车,到家已经是大年初四的下午了。
宋学兵的哥哥宋学义到火车站接他们,宋学兵已经有将近四年没有见过他,第一眼看见都有点不敢认了。刚到三十岁的宋学义明显发福了,身体有原来两个厚,肚子也挺了出来,脸膛更加黑红,头发也掉了不少,脑门往上已经开始谢顶,猛一看就像是一个中年人。宋学兵没想到不到四年时间哥哥的变化这么大,猜想他日子一定过得很辛苦,心里不由一阵难受。
宋学兵的妈妈已经做好了一大桌菜等他们。见到二儿子和二儿媳回来她喜出望外,一手拉一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得合不拢嘴。她把宋学兵的双胞胎弟弟宋学松和宋学柏叫出来和二哥二嫂相见,两个十三岁的孩子非常害羞,红着脸只笑不说话。让他们叫人,他们把头一低,笑着跑开了。
宋学兵没见到父亲,问妈妈:“我爸呢?”
妈妈说:“他听你们说过年回家,本来也说要回来的,结果原先定好值班的人走了,他又留那里值班了。”
宋学兵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那么积极,啥事都冲在头里,他到底图啥呀?”
宋学义笑着接一句:“他啥也不图,就是为人民服务!”
宋学兵对樱桃说:“咱爸年年都是模范共产党员!”他抬起下巴指了指贴在墙上的两排奖状说,“我从小就不怎么见得着他人,就见着这些奖状了。没想到到现在还是不容易见着他人。”
一家人坐下吃饭,妈妈一个劲儿地往樱桃碗里夹菜,以此来表达对这个新娶进门的儿媳妇的喜欢,哥哥一个劲儿地往宋学兵碗里夹菜,以此来表达和他们相聚的喜悦,宋学兵一个劲儿地往两个弟弟碗里夹菜,以此来表达手足之情,樱桃一个劲儿地给婆婆、哥哥、两个弟弟夹菜,以此来表达对婆家人的亲近,一顿饭一家人吃得热热乎乎,高高兴兴。
当晚,妈妈睡到双胞胎弟弟的屋里,把自己的大房间腾给了二儿子和二儿媳住。临睡前妈妈拉开五斗橱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樱桃,说:“这是我和你爸爸的一点心意,你千万别嫌少。”
樱桃和她推让了一番,就收下了。
妈妈满脸笑容地对她说:“这床上铺的盖的都给你们换了新的,家里条件差,屋子小,和你娘家没法比,你就凑合住吧。”
樱桃客气地说:“妈妈,您这里好,比我家里暖和多了。”
宋学兵也说:“妈您就别操心了,我和樱桃是回家,又不是来做客。”
妈妈拉着樱桃的手说:“你要什么就跟妈说,千万别不好意思开口,这里就是你的家!”又说,“真难为你这娇娇嫩嫩的南方小姑娘来咱家受委屈!”
宋学兵和樱桃把带来的礼物拿给妈妈,除了茶叶、火腿、腊肉、熏鸡、腌鱼、笋干等等土特产,家里每人还有一身新衣服。这些全都是樱桃家准备的。妈妈看着这些礼物,连声道谢。樱桃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条羊绒围巾给妈妈,这是来之前她和宋学兵转了好几家商店才挑出来的。妈妈接过羊绒围巾,脸上泛起幸福的光泽,感慨地说:“这么好的东西,你们干吗替我买呀?”
两个人劝她围上试试,妈妈舍不得,犹豫再三才颤抖着手指打开了包装盒。妈妈围上围巾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嘴里一个劲儿地说:“这围巾实在是太好了,这得花掉你们多少钱啊,以后可别给我买东西了!”
宋学兵看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好几次嗓子发紧,差点哭出来。妈妈额头上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都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发现自己虽然离开家那么久了,以为早把这个家撇在了身后,可是一回来,他感觉就像一天也没离开过一样,才知道自己跟这个家的联系有多紧密,说血肉相连一点不过分。家里的气息和气味都是他熟悉的,家里的每一样东西,即使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也是熟悉和亲切的,就好像从来就在那里一样。他真想从此踏踏实实呆在家里再也不走了,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现在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有家有口有责任,再不能像十七岁离家出走那样自己想怎样就怎样。这里也不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南方。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个家付出得太少太少,内心非常自责。
在家的这一夜成了他们真正的新婚之夜。
次日一早,宋学兵和樱桃还没起床妈妈就已经做好了丰盛的早饭。吃过早饭妈妈和哥哥去农贸市场买菜,准备请客。一家人商定不在饭店摆酒,就在家分三批宴请亲戚朋友。虽然人辛苦点,但至少比到外面摆酒可以省下一大半的钱。宋学兵和樱桃要跟妈妈和哥哥一起去买菜,妈妈不让,说新娘子新郎官是不作兴干活的。
妈妈和哥哥买菜回来择菜洗菜炖肉烧鱼忙得不亦乐乎,宋学兵和樱桃要帮忙,妈妈坚决不让他们插手,让他们等亲戚来了陪着唠嗑打牌。当天来了二三十个客人,吃饭喝酒闹洞房直到后半夜才散。第二天就是前一天的翻版,只是换了一茬人而已。
第三天请的是宋学兵同辈的客人,是他的堂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还有同学朋友等等。这一天的客人最无拘无束,闹得也最离谱。他们把闹洞房流行的那套恶作剧把戏耍了一溜够,把新郎新娘折腾够呛。宋学兵担心樱桃受不了他们这么胡闹,结果她从头到尾都很配合,给足了他面子。这一晚醉倒了好几个,包括宋学兵也被灌醉了。
三天大宴亲朋圆满结束,从头到尾都是妈妈和哥哥张罗,没让新郎新娘动一下手。
初八那天,妈妈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布袋子,对宋学兵和樱桃说:“这是这几天亲戚朋友随的份子钱,都在这里,你们拿回去用。”
宋学兵像是被烫了一下,说:“我没带钱回来给家里,宴席都是家里操办的,这钱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拿。”
樱桃也跟着推让。
妈妈笑了,说:“这是亲戚朋友对你们的一片心意,怎么能不拿呢?”
推让不过,宋学兵只得收了,心里想的是再找机会把这钱给妈妈。妈妈见他收了,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妈妈出去之后宋学兵和樱桃数了数布袋子里的钱,一共四千三百块。
樱桃笑了,说:“这三天至少来了七八十个客人吧,放在我们那里一张桌子恐怕也不止收这些!”
宋学兵说:“咱家的亲戚朋友都是普通老百姓,没一个是大款,他们挣的也不多,有一家来几口就出一百的,随个份子就是表个心意,有这么多已经出乎我意料了。”
樱桃叹气道:“好在也没有指着份子钱过日子!”
宋学兵拢住她肩膀,宽慰她说:“我舅妈总说人穷志短,往后我一定好好挣钱,不让你跟着我受穷。”
樱桃温柔地说:“我找你也不是图你挣大钱的。”
宋学兵说:“不管你怎么说,我总归会为你为我自己为咱们的家好好奋斗的!”
初十他们便要回南方去了,眼看着还有两天的时间,宋学兵心里的那件事又翻腾起来。他非常想见见中学同学刘冰清,可是不知她现在在哪里,也没有她的电话。人家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他跑了不止一千里,心里抱的希望是说不定在大街上就能碰到她。可是外面天寒地冻的,他连出去的机会都没有,跟她再有缘也碰不上。好几次他想通过同学打听她,可是樱桃不离左右,他又不愿意背着她偷偷摸摸去打听,所以连刘冰清的电话都没机会要到。再想想自己都结婚了,就是打听到了刘冰清,背着樱桃去见面也不合适,要是带着樱桃去见面,不说她们会不会尴尬,他自己也觉得那种见面不会有意思。想来想去他就把打听刘冰清的念头打消了。可是这个念头就像摁到水里的葫芦一样,随时会自己浮起来。想到刘冰清他心里就像被一把小刺扎着那样,一阵阵地疼,然后是酥酥麻麻的。再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地回家乡,却不能见她一面,心里的疼慢慢扩展开来,直到明显起来。
但是不管他心里多纠结他在家里还是过得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就像一个真正的新郎官一样。临走前宋学义提出要跟他出去喝顿酒,他们哥俩都不好酒,他知道哥哥肯定是有话要对他说,喝酒不过是个借口。
傍晚他们去了从前住的那条老街上的回民餐馆,要了一瓶酒,点了几个菜,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
哥哥说:“这几年你一个人在外面,肯定没少遭罪,你不说我也能想得到。你总算靠自己在外面结了婚,我这个当哥哥的真为你高兴。”
宋学兵说:“我只管自己一走了之,把妈和这个家都扔给了你,其实我心里想想挺难过的。”
哥哥说:“你要这么说我们兄弟之间就见外了,妈是咱的妈,家是咱的家,我多做一点还是你多做一点是一样的。如果你换了我,你肯定也会这样做的。有时我自己躺在床上想想,觉得我们兄弟俩就像是一个人,你去了南方,我留在家里,你在南边忙,我在这里忙。”
宋学兵听了心里感动,说:“四年没见,你还真有点见老。以后你少做些,千万别强努。以前我对家里照顾太少,往后我会多尽力,让你多少能轻松点儿。”
哥哥说:“有你这片心就足够了,我是老大,爸又不在家,我做这些是应该的,不然妈就太苦了。”
宋学兵心里一酸,说:“是啊,我看妈这几年也是老多了,头发白了,腰塌了,身板也没以前直了,她也就五十出点头。”
哥哥说:“妈这一辈子是够不易的,要说吃苦就是她吃的苦最多。她辛辛苦苦把我们几个拉扯大不说,她自己的日子过得也够不顺心的。”
他欲言又止,端起酒杯,又放下了。
宋学兵从哥哥犹豫的神情上猜到他想说什么,便主动问他:“现在叔还来吗?”
哥哥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喝下一口酒说:“来,不过来得少了。年前还拿了些豆子、棒查、蘑菇什么的来过。他来了也不在家吃饭,坐坐就走了。”
宋学兵和哥哥还是头一次这样不遮不掩地提到叔,叔是妈的相好,他的存在一直是家里的一个秘密,也是公开的秘密,家里虽说从来没人提出,不过除了年纪尚幼的双胞胎兄弟谁都知道。
宋学兵说:“他还好吧?”
哥哥说:“老了,前年腊月得了脑血栓,幸亏治得及时,除了手有点抖走路有点跛没什么大的后遗症,跟他说话就是反应有点儿慢,脑子也还清楚。毕竟上岁数了,跟从前不能比了。”
宋学兵说:“他也真不容易,一辈子也没成个家。”
哥哥说:“可不是?有时看看妈,看看叔,再想想爸,我觉得他们哪一个都不容易。各人都是一辈子,过得都挺憋屈的,一想起来我心里就替他们难受得不得了。”
宋学兵说:“跟你说句实话,我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能理解妈和叔这种关系,从前叔对我们那么好,我心里还是挺反感他,想到他心里就膈应,自打我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我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来。”
哥哥说:“我跟你差不多,那会儿我看家家都比咱家强,人家爹是爹,妈是妈,孩子是孩子,根儿是根儿,枝儿是枝儿,叶儿是叶儿的,清清爽爽,挑不出毛病,就咱家还岔出这么一条藤来,那种滋味,真不好受……”他露出顽皮的神情,“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捉弄叔的事吗?我们栓着门躲在屋里不管他怎么敲门就是不让他进来。”
宋学兵说:“我们捉弄过他不少回呢。我记得有个大冷的冬天,比这会儿还要冷,我们把他关在外面,把他冻惨了,后来妈知道了气得要揍我们。”
哥哥感叹说:“那会儿我们真是太不懂事了!”
宋学兵说:“想想妈那样一个要强的女人,到了还不是啥都得将就。”
哥哥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有叔这么个人,总归还是给妈一些安慰吧。”
宋学兵想了想,点了点头。
哥哥又一次端起酒杯和他碰了碰说:“你我是亲兄弟,有些话跟你就敞开说了。对两个弟弟我们得多疼点,一是他们比我们小好多,二也是暖妈的心……你明白我说的吧?”
宋学兵深深地点点头。他清楚地记得双胞胎弟弟出生不久爸爸突然从外地回家来的情形,爸爸咆哮着要跟妈妈离婚,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到床下,气势汹汹地对她拳打脚踢……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敢去想那些,一想起来便心如刀割。那一年他也就十二三岁,觉得家里的天都塌了。不久爸爸走了,之后至少有三年没有回来。有一天爸爸毫无征兆地回来了,他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家里的空气紧张到了极点。不过他没有再打妈妈,也没有再提离婚的事。他得了肝炎,病情相当严重,被送回来养病。三个月之后他又回工地去了,临走的时候脸上有了些笑容,连双胞胎叫他爸他也不再不理不睬。家里尽管谁也没有说过什么,宋学兵心里很清楚这两个弟弟的身世,比他大四岁的哥哥当然也很清楚,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他没想到十三年过去了,哥哥竟会把这事跟他彻底挑明,他心里震动,喝下去的白酒在胃里翻腾,脊梁后面冒出黏糊糊的汗来,有一阵他听哥哥的声音也似乎远了,好像要虚脱一般。好在没多久那阵难受劲儿过去了,他缓了过来。
他听哥哥说:“我心里想着一件事,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他赶紧说:“你说吧。”
哥哥说:“你这次是回来结婚,你几年才回来一趟,现在也成家了,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你最好抽个空去看看叔。”
哥哥两眼望着他,生怕他拒绝一样。
宋学兵点头说:“好,我听你的。”
哥哥关照他说:“这事最好别让我弟妹知道。”
宋学兵说:“好,那我自己去。”
哥哥说:“去还是你们一起去,毕竟你们是回来结婚的。你们一块去看看叔,他会高兴的。我是说别让我弟妹知道这里面是怎么一回事。”
宋学兵说:“好,我知道。”
他们义喝了一回酒,宋学兵笑呵呵地问哥哥:“妈说我嫂子也快过门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
哥哥说:“准日子还没定,不过怎么也得在五一之前吧。她怀孕都五个月了,孩子生下来之前肯定得跟她把事办了。我和她谈了也有四五年了,本来我还没急着结婚,家里的条件你清楚,一下子娶两个媳妇实在是够呛,没想到咱俩赶前赶后还是赶一块儿了。
宋学兵不好意思地说:“按说你是大哥应该是你先结婚,我倒抢了先,还让家里出了那么多钱,真难为你和妈了!”
哥哥说:“兄弟之间说这干吗?要说也是我运气不好,好几回跟人出去倒腾山货都没有赚着大钱,有一次遇到劫道的还差点把小命搭上,要不然咱家早就脱贫致富了。”他脸上显出羞涩,“她是山里姑娘,人特别纯朴,年前她跟我商量在哪里过年,她的意思是要不她在咱家过,要不我去她家过,我说你们要回来,家里住不开,我让她自己回娘家去过年,她一句话没说就点头答应了。上车走的时候我看见她眼睛里含着两包泪,愣是没当我面流下来。”
宋学兵不忍地说:“让我嫂子受委屈了。”
哥哥摆摆手说:“没有的事!昨天我跟她通电话,我让她踏踏实实在家呆着,回头等送走了你们我接她去。”他话头一转,兴致勃勃地说,“还是你有福气,听妈说我弟妹家里富得很,比咱家强得不是一点半点,你能找着她,真是挺有能耐的啊!”
宋学兵说:“说老实话,像我这么个条件也没有多少挑挑拣拣的余地,现在的女孩子现实得多,找对象先问你有没有房子,有没有汽车,有没有钱,难得樱桃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些,要不是这样,我估计也娶不上媳妇!”
哥哥说:“想想你挺不容易的,上门女婿可不是好当的。你知道为什么你回来妈啥事不让你做吗?妈就是想放个样子出来,说句不该说的话,其实是做给你媳妇看的。说到底妈心里还是舍不得你。”
宋学兵听了鼻子一酸,说:“其实我大概齐也知道,真难为了妈的苦心!”
结账的时候宋学兵抢着要付钱,哥哥坚决不让,一只手用力挡着他,一只手掏了好几个口袋才凑齐五十几块钱。宋学兵看着放在收款台上的一大堆零零碎碎的钞票,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