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兵到舅舅家已经两年多了,他在舅舅家开的龙元五金店上班,吃住都在舅舅家。平心而论,舅舅舅妈都是照应他的,但毕竟比不上亲生的。有几次夜里睡下后他听见舅舅舅妈在隔壁房间商议表哥葵正的婚事,想想自己只比葵正小了不到半岁,和他一样也是二十五了,却没人提起一句,心里不由黯然。
宋学兵十七岁离开东北老家出外闯荡,走过好几个省市,做过不少事情,可以说是有啥做啥,能做啥做啥,几年辛苦下来勉强混饱一个肚子。两年前他跟着朋友在湖北养鸭子,舅舅一个电话把他叫到了江苏。他从小到大都不知道有这么个舅舅存在,舅舅和他妈妈不是一母所生,早年他姥爷和姥姥离婚后回了南方老家,又在当地娶妻生子,才有了舅舅他们这一支,一二十年两边都不通消息。前年姥爷过世,临终前留下话让两边的儿女走动起来,往后彼此也好有个照应,这样两边才有了联系,他也才知道还有舅舅这么一家人存在。舅舅在他居住的这个城市是个出了名的心善之人,多少年来一直是捐资助学的典范,而且他只要在电视里看见哪里有旱涝灾害、地震海啸必定要捐钱捐物,久而久之成了慈善名人,在当地的新闻里频频露脸舅舅得知姐姐家孩子多家境不好,尤其是听说姐姐的二儿子学兵多年在外打工,吃尽辛苦,当即表示要把他叫到身边亲自看顾。宋学兵接到舅舅的电话,起初觉得很突然,随即就被他的热情感动,卷了铺盖就投奔他来了。
来了之后宋学兵才知道舅舅并不是什么巨富之人,也不是做什么大买卖的,家里就这么一个生意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五金店,就是这个五金店也不是他创下的基业,而是舅妈娘家那边传下来的。舅舅原先是小学校长,听舅妈说他心高气傲,总嫌小学校长说出去不够响亮,一心想当中学校长。他请客送礼走后门,终于调进了一所中学。本来说好调过去就是副校长,结果真调过去人家就给了他一个教导主任的位子,就这还是又使了好大一把子力气才争取来的,差一点就啥职位都没捞着,舅舅不甘心从校长变成教导主任,一边继续找机会下本钱,一边起早贪黑,不辞辛劳,实干加巧十,努了四五年的力终于奔上了副校长。不过他并不满足,他的目标是当校长。可是老校长退休前夕,学校从外面调来了一个新校长,这位新校长不但是名牌大学毕业,而且年纪比他要轻了七八岁,等于把他熬年头的路都给堵死了。舅舅彻底灰了心,再也打不起精神好好干了,干脆辞了职回家打理五金店。其实他并不热衷做生意,对挣钱这件事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不过是把这个店当了一条退路。他也不是真的有退隐之意,相反,他是风光过的人,在五金店当个小老板远不是他的人生目标,更不是他的人生理想。他熟悉场面上的那一套,知道事情做得大做得好一定要会借力和造势,所以到处行善,要钱出钱,要力出力,没两年工夫就名声在外,成了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比当中学副校长那时知名度和影响力要高得多。
宋学兵好几次从报纸上看到舅舅的名字,一会是给某某地方捐钱,一会是给某某地方捐物,不过他闹不清楚舅舅捐出去的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一直留心观察,想从舅舅那里学些挣钱的门道,日后自己也能发达起来,可是他见得最多的就是舅舅坐在店里跟几个熟客海阔天空地吹牛,要么就是伙了一堆人出去喝茶饮酒,终日忙倒是很忙,好像忙的也不是啥正事,五金店里的生意都是丢给表哥和他两个打理,经常是十天半月也不过问一声,到了月底才想起来翻翻账本。有一天晚上他听见舅妈和舅舅吵架,舅妈恶狠狠地骂他“游手好闲”、“坐吃山空”,还骂了一些更加难听的话。舅舅先还针锋相对地和她对骂,后来被她骂急了,摔了门跑出去了。舅妈余怒未消,去跟儿子诉苦。葵正不愿意听,嫌她唠叨,她就把他当了倾吐的对象。他从舅妈嘴里知道舅舅除了靠了她娘家的五金店,还靠她娘家的钱买股票发了一笔,舅妈说再以后他就没挣着过什么像样的钱,就是挣钱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且一直是出的多入的少。“多少钱都叫他在外头糟蹋掉了”,“他就是牛屄吹得大,真本事不见得有”,“没事的时候夸夸其谈没有他不知晓的,真到事情临头他把乌龟头往脖子里一缩啥都不管了”。舅妈一边说一边掉下眼泪来。眼看着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当他的面淌眼抹泪,况且又是个长辈,真让他不知所措,心里也不由得跟着她一阵阵发酸。他想起舅舅打电话叫他过来的时候是何等的热情,大包大揽的劲头让他以为来了就能有大钱挣,每月最起码也能攒下个三千五千,结果舅舅开给他的工资也就是一个月一千五,余下的说是要跟业绩挂钩——说穿了就是舅舅怎么说他怎么听。这两年做下来,这一块平均到每个月还不到三百块钱,也就是说他起早贪黑不出差错干一个月总共也挣不到一千八,就这里头还夹着沾亲带故的面子。舅舅常说只要他干得好就给他涨工钱,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样才算达到舅舅“干得好”的标准,“涨工钱”这句话从舅舅嘴里说出来也成了大人哄小孩的一句空话。如今听舅妈这么一说,虽然他不知道是不是有夸大的成分,但他意识到舅舅的囊子比他看到的还要空虚,自己靠着他发财就是一个梦,而要从每个月一千七八的薪水中攒下结婚成家的钱,那恐怕得到猴年马月。他顿时明白光靠自己在这里吃苦耐劳傻干是不行的,成家立业还得另作打算。
宋学兵简单,但却一点不傻,他开始把眼光转向那些家庭条件好的姑娘。他其实倒也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人,相反,还痛恨嫌贫爱富,只是出来混了这几年,没赚到什么钱,家里又指靠不上,比他大四岁的哥哥宋学义还没有结婚成家,如果要靠父母怎么也得论个先来后到,哥哥娶了媳妇才轮得着他。与其坐等,不如靠自己,这是他打小就明白的道理。
这些年出来混,他还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你心里喜欢谁跟你结婚的那个人基本上是没关系的,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肯定是这样。他就像先知先觉一样能看见自己在一团迷雾背后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吃饭、睡觉、抱着小孩走在街上,忙忙碌碌……那个女人不是他心中女神一般的刘冰清,是另一个。他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她比刘冰清沉,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刘冰清永远是他心里一个缥缈的影子,她像天空中的一朵云,像风里飘动的一块薄纱,像屋顶上袅袅的轻烟,像洁白的羽毛,他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就会微微发疼。他清楚自己是离她越来越远了,就好像自己在天边,她也在天边,但他们在的并不是同一个天边。这些年他还像从前一样时不常脑子就会转到她身上,可是他清楚自己也就是想想而已,除了在梦里,连见她一面都难。他也很少梦到她,他想过总有一天自己会彻底忘记她,就像她这个人从来没跟他认识过一样。这么一想他就会伤心,伤心之后心里空空的。
他清楚自己条件不好,不高不帅还没钱,在舅舅的店里明明白白不可能有横财发,自己这二两本事也不够跳槽拣高枝儿飞的,所以不敢去高攀那些美貌佳人,只想找个平实稳当的一起好好过日子。不过在这“平实稳当”上面还得加上一条“家境宽裕”。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想得最多的就是不能再找一个跟他一样穷的了,他实在是穷怕了。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没过多久他还真找到了一个符合他标准的女朋友,姑娘是木巷里做苗木生意的朱更生家的独养女儿,名叫樱桃。樱桃长得虽说不上娇姿艳质,也还算白净整齐,她单眼皮,厚嘴唇,面颊上有几点淡淡的雀斑,很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可人劲儿,尤其是露出两个小兔牙娇娇一笑,憨态可掬,相当讨人喜欢。她比他小三岁,年龄也合适。他们俩认识很偶然,有一次他去土巷的采月斋给舅舅买素油点心,恰好樱桃也在那里。他称好了糕饼正要付钱,发现忘带钱包了,排在他后面的樱桃二话没说就拿出一张钞票替他把钱付了。在这之前他们在街上和这家店里也碰上过,彼此有几分面熟。樱桃的这个举动除了让他感动,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本来借钱还钱十分自然,可是他觉得几块钱说还又有点拿不出手,想来想去决定找个机会请她一下。等下次在街上碰见,他鼓起勇气跟她说了,她居然十分痛快就答应了。他本来打算请她吃个小吃,一高兴说出来的话却是请她吃饭。那天他战战兢兢进了饭馆,战战兢兢把菜谱递给她点菜,心里没底,不知道这顿饭要吃掉他多少天的工资,鸡鸭鱼肉吃在嘴里都没有味道。樱桃倒是镇定自若,落落大方,显然餐馆这样的地方她不陌生。她该说说,该笑笑,一晚上没有冷场的时候,让他心生羡慕,也给了他相当好的印象。她给他更好的印象是趁他去厕所的工夫偷偷把单买了。这倒让他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再请她一次补上她的情分,等他冉去请她,她也不推辞,也没有再抢着买单,只是只肯点些馄饨包子,略贵些的菜问她都不肯要,他知道她是替他省钱,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一顿饭吃下来没花出去几个钱两个人倒都是高高兴兴的。
宋学兵以为事到如此就算结束了,没想到过不多久樱桃又请了他一次。那天是她生日,她倒也不是单请他一个,而是热热闹闹在杏花楼摆了两大桌。宋学兵发现樱桃请的不是同事就是同学,既不是同事也不是同学的客人就他一个,心里隐隐有些触动,不过也没敢深想,怕自作多情。到了夜深席散,有人提出要送寿星回家,樱桃笑笑就把话岔开了,只说和他同路,不用别人送了,他自然是喜出望外。其实他跟她并不同路,舅舅家住在新城的望江新村,并不是一个方向。不过既然她有意要和他一道走,他自然是乐得从命。
杏花楼在水巷,樱桃家在木巷,如果抄近路走过去,要不了十分钟就到了,他们却很有默契地舍近求远,穿街过巷,兜兜转转,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暮春的夜晚风柔夜暖,月明如画,两个人多喝了几杯,带了几分酒意,一路上说说笑笑,格外投机。
到了樱桃家门口,宋学兵见她家楼高屋大,院子里树木森森,想起以前曾听见去五金店串门的街坊说到过木巷的朱家是做苗木的大户,心里不由活动起来。他趁着酒劲拉住了樱桃的手,她没有拒绝,他又大着胆子搂住了她的腰,她还是没有拒绝,他干脆就抱住了她,不由分说亲了她的嘴。
做了这些之后他心里顿时十分踏实,有一种确定下了目标的感觉。他想的是既然有了这个目标,并不急在一时半刻,今天的战果已经是大喜过望。他没想到的是樱桃却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一副欲罢不能的样子,用“投怀送抱”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借着路灯光他看她醉眼蒙咙,面颊飞红,想到酒能乱性那句老话,拉她到暗影处,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乱摸起来。她竟没有一丝抗拒的意思,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
宋学兵好久没跟姑娘亲热了,突然遇到樱桃这样一个你情我愿的,不由急渴起来。他把她拉到墙角下撩起她的裙子就要行事他发现她里面还穿着连裤丝袜,也顾不得许多,只管替她拉扯下去,可是丝袜卷在腿上,絮絮叨叨十分碍事。他正有点着急,樱桃把他的手轻轻一拉,带着他三绕两拐到了她家的后院,悄悄开了门进去,也没有开灯,轻手轻脚把他领进了一问屋子。他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一看,是一问库房。里面杂乱地放着几件家具,估计是家里不用的。他看见墙边有一张竹榻还算平整,也不管干净不干净,抱起樱桃就放到了竹榻上,不由分说压到了她的身上。
他还是在郑州和南昌的时候谈过两次短暂的恋爱,一次也没有超过三个月,基本是没焐热又分开了。他自己也说不好那算不算是谈恋爱,两次都是跟东北老乡,都是先在网上胡聊一气,然后约见面,在街头的大排档吃饭、喝啤酒,喝得脸红耳热找个僻静的地方搂搂抱抱,运气好的时候怀里的姑娘也是相当主动的。不过他从来没有对她们说过“我爱你”这样的话,他认为这三个字是不能乱说的,只能对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说,他心里的这个人无疑是刘冰清。他觉得只要没对别的女人说出这三个字,他是对得起刘冰清的。哪天要是真遇到她,有机会对她说出心里的这句话的时候,这三个字还是千干净净的,就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在湖北的时候因为住得偏僻,四周都是水面,出行不方便,两年多时间他没机会碰过一个女人。到了这里他一次恋爱没有谈过,只是约见过几次女网友,因为不舍得花钱,跟人家的关系大都没有弄热,勉强抓住难得的机会上了床,也是有第一回就没有第二回了。他正值青春年少,身体壮得像一头牛,长久没碰过女人,身体里的炸药早已经储存得满满的,遇到一个火星就能爆炸。他急不可耐地进入樱桃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大弄就炸开了。樱桃正想翻身起来,他按住她,抱着她从上往下亲她,她即刻软得像糖稀一般,任由他搓揉。没多一会他又起来了,急切地顶进去,酣畅淋漓地动作起来,弄得樱桃身下的竹榻嘎吱嘎吱乱响起来。樱桃显然是怕动静太大让她爹妈听见,几次轻轻捏他的手腕暗示他轻点,可是他哪里顾得,只管在她身上肆虐。好几次樱桃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比他还要不管不顾。折腾了半宿,他才兴尽而归。
第二天早晨他睡醒过来有点头疼,他想到昨夜喝了不少的酒,迷糊之间忽然想起和樱桃在她家库房里干的事情,心中不由一阵忐忑。他本来是想好好追她的,这样一来虽说生米煮成了熟饭,但他也怕效果适得其反。他记起当时只顾贪欢,发出的动静不小,不知道有没有被她爹妈听见,也不知道她爹妈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思前想后,更加心神不宁。
随后几天樱桃就像沉入水底的鱼一样一点动静没有,他给她发短信她也没回。他很想给她打电话,又怕在电话里没有话说,反而尴尬,也怕她态度冷淡,自己自讨没趣。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
转眼十来天过去了,宋学兵每天都在思念樱桃中度过。头几日他过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寝食不安,总盼着能在街上或者店里遇见她,可是这样的机会却一次也没有。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个礼拜,他把这事淡忘了一些,樱桃突然打电话给他,约他晚上去她上班的新世界公园看演出。他对看演出没有多大兴趣,不过她的这个电话却让他心花怒放。这么多天她对他不理不睬,他还以为那天夜里的事惹她不高兴了呢,或者就是她一时兴起跟他玩了个一夜情,事结束情也就了了,没想到她还会约他,至少说明他在她那里还没有彻底没戏。下班之后他骑上新买来的二手摩托车,兴冲冲地直奔新世界公园而去。
见到樱桃他喜不自禁,也不肯去看节目,趁集体宿舍没人拉着她又欢度了一次良宵。
这次和上次大不相同,上次因为情急加上又多喝了几杯,他只顾自己行事,未免鲁莽,这次他对她和风细雨,百般温柔,就像她是一朵娇贵的鲜花一般。他们一个情兴如炽,一个春心荡漾,缠绵了半夜,竟然好得难舍难分。
自此以后他们三日一约,五日一会,见面频繁起来。他们都是单纯直爽的人,没那么多话要说,见面的主要内容就是做爱,樱桃家后院的库房、新世界公园的集体宿舍、龙元五金店的柜台后面、甚至河滩上、树影里都成了他们幽会的地方。好了有三四个月,有一天宋学兵试探地问樱桃肯不肯嫁给他,樱桃却不说话,他再问,她就把话岔了开去。他自然不甘心,过了些日子又问她,她还是不置可否,连个含糊的答应都没有。他看得出她是在犹豫,只是不知道她到底犹豫什么。他猜想莫非是嫌他穷,别的他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短处,也就不再问她,只想等自己下足了功夫之后水到渠成再说。
可是他发现樱桃和他并不像他想的或者说期盼的那样越来越好,而是时好时坏。有一阵子她忽然就对他疏远了,他约她也不肯出来,甚至打电话给她也不接,这可把他急坏了,他跑到新世界公园堵了她好几次,又是给她带好吃的,又是送她小玩意儿,总算把她哄得回心转意。可是没过多久,她对他又冷了下去,即使跟他在一起,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问她怎么了,她不肯说。时间久了,他从街坊嘴里隐约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得知朱家的独养女儿早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心里不由凉了半截。依他的性子脚踏两只船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他认为这样的事情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该扭头就走。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他想想和她好了这几个月,一天不见都想得慌,真要是跟她分手了,不说心里放不下她,就是想睡觉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现成的人?当然他也不光是想跟她睡睡觉,他是想好要娶她的。他也清楚如果跟她分手了,自己这么个条件,再要找一个像她这样方方面面说得过去的当地姑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是能找到,也得重砌炉灶,前头的那些功夫等于是白下了。再想想樱桃前面的男朋友人家比他先来,他比人家后到,如果他们真的很要好,他也插不进去,说明他们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以不如不去吃这个醋,等他们自行完蛋。思来想去,他决定睁一个眼闭一个眼只当没这事,拿出耐心跟那个比他先到的情敌打持久战,直到把他熬掉为止。
主意拿定,不管樱桃跟他时远时近,时好时坏,他对她知冷知热,知心知意,他就不相信自己的一片真情换不来她的爱意。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樱桃对他又由冷转热起来。
两个人谈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宋学兵找个机会又对樱桃旧话重提,问她肯不肯嫁给他。这次樱桃既没有沉默不语,也没有拿话岔开,而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让他去问她妈,她说如果她妈同意,她就跟他结婚。有了她这句话,他立刻兴高采烈地行动起来。
当地有些老讲究,男女要结婚就是自由恋爱的也要托个媒人去说亲,这样两家可以通过媒人来商讨事情,就是谈条件讲价钱甚至是讨价还价彼此也不伤情面。宋学兵立刻想到央顾正红替他去做这个大媒。
顾正红是古城里的一枝花,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她肤白如雪,体态风流,一双水汪汪的多情目,两条远山笼翠的柳叶眉,口若樱桃,唇不点白红,齿如编贝,见人笑颜常展,娉婷袅娜就像从古画上走下来的一样。她有三十五六岁年纪,不过长相年轻,加上会打扮,看上去顶多不过三十岁。她年幼的时候被昆剧团招去学戏,有些唱戏的底子,举手投足婉转妩媚,韵味十足,和一般的女人不同。她在剧团学了几年戏之后她父母觉得还是读书更有前途,把她接回来继续上学。因为缺了不少功课,她成绩一般,高中毕业只考上大专,读了个卫生学校,卫校毕业她分到卫生防疫站工作。比起医院,防疫站是个养人的地方,当地一些官太太正好在这里扎堆,单位的大小领导对她们都是睁一个眼闭一个眼不去多管,所以这里纪律松懈,上班清闲,基本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她也乐得沾官太太们的光悠闲自在。
顾正红看上去娇柔纤弱,却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她豪爽讲义气,有大丈夫气概,因此人缘极好,别人有事也喜欢找她帮忙。她有一个爱好是替人牵线说媒,已经撮合成了好几对,她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和英俊风流的小伙子打情骂俏,因此招来街坊四邻不少的流言蜚语。不过她倒是满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宋学兵既不英俊,也不风流,嘴头子也算不得俏皮,他自以为不是顾正红赏识的那个路子,不过顾正红倒是一向对他很好,平常见面跟他有说有笑,家里有些需要出力气的活也会叫他去做,他有事找她帮忙她也总是有求必应,一来二去彼此走得挺近。
不日,宋学兵找到顾正红,把想托她去樱桃家说亲的事情一说,顾正红略微沉吟了一下,笑嘻嘻地说:“这好办,找一天我领你去她家跟她妈说就是了。”
宋学兵倒有些踌躇,说:“直接上门去恐怕不行吧,要是人家看不上我咋办?还是麻烦你先跟她家里通个气。”
顾正红连说不必,她嘲笑他说:“你哪里连这点自信都没有?你们两个是自由恋爱,又不是谁包办的,他们做爷老子娘老子的只有顺水推舟,哪有从中作梗的?”
次日下午三四点钟,顾正红抽个空叫上他一起去了樱桃家。
宋学兵记不清有多少次夜里送樱桃回家到过这里,可是大白天他却一次也没来过。他早有耳闻樱桃妈是个厉害角色,眼尖手快嘴皮子刻薄,得理不饶人,事事要占上风,就是北方人形容的那种“上炕一把剪子,下炕一把铲子”的麻利泼辣的女人,他一听就畏惧了,生怕被她挑出毛病,所以一直避猫鼠一样躲着她,白天从来不敢到这里来闲逛。夜里他来这里,只看见楼高院大,看不清房屋新旧,日光之下才清清楚楚看见楼还算新,围墙却很旧了,墙皮斑斑驳驳,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雨水洇过的土黄色印子,有些地方还长着大片的青苔,白粉墙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这样的旧院墙被崭新的贴着马赛克的楼房一衬,就像一个相貌堂堂的人穿了一身又小又破的衣服一样,看着实在寒碜。他心中暗想要是自己进了这个家门,别的不说,头一件事就是要先翻修围墙。
正胡思乱想,顾正红已在他前面跨进了院子,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扭过身来关照他说:“一会见了她爸她妈大点声叫人!”
他赶紧点头。
她又关照他:“尽量少说话,言多必失,听见没有?”
他又赶紧点头。
顾正红大摇大摆地朝里走,突然院子里响起一阵狗叫,一条大黄狗闪电一般蹿到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门里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笑声,她脚下生风快步从客厅里走出来,亲热地挽起顾正红的手说:“哎哟,正红妹妹真是稀客啊,快进来坐!刚才我在楼上晒衣服,听见狗叫,就知道是你到了!”
她说到“你”字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你们”,但最后还是没有改口。她两只眼睛盯着顾正红,故意不朝宋学兵看,就好像他这个人不存在似的。宋学兵紧张之外又添了几分尴尬。
顾正红一把拉住她的手,说:“朱嫂,我要恭喜你啦!”她指一指宋学兵,笑嘻嘻地说,“喏,人我给你领来了,快看看称不称你心,反正有人是早已经称心如意了!”她转过脸来对宋学兵说,“快叫阿姨呀,别不好意思!”
宋学兵本来想叫一声“伯母”,话到嘴边赶紧改了过来。樱桃妈很勉强地答应了一声,就好像很不好意思一样。她虚着眼光瞄了他一眼,马上又转过去跟顾正红说话。
顾正红紧挨着樱桃妈坐在长沙发上,宋学兵坐在她们侧面的单人沙发上,他紧张地咬着下颌骨,本来就宽阔的一张脸显得更宽了。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上门,坐在那里就像坐在考场里一样,手心脚心直冒汗,脑子发木,人也一阵阵发虚,根本想不起来该说什么话,心想刚才顾正红关照他少说话倒是多余了。
顾正红和樱桃妈倒很有话说,她们从来福说起,又说到街坊的新闻八卦,从狗聊到人,谈得津津有味。他在旁边听着,总觉得她们随时话头一转就会说到正题上,结果她们绕来绕去好半天也没有转回来,就好像把他忘记了一样。他实在受不了女人这种离题万里的胡扯唠叨,可是他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坐在那里听她们说。
樱桃妈只顾跟顾正红闲聊,一眼都不看他,让他心里打鼓,觉得她不喜欢他。他清楚自己本来就不是那种让人瞧一眼就能有好感的人,也清楚自己太穷,又是外来户,不是人家挑女婿喜欢的人选,不过樱桃妈表现得这样冷淡,还是让他自尊心很受伤害。
两个女人还在聊个不停,还是一句正题不说。他压着心里的不耐烦,一边听她们闲扯,一边打量起这座房子。他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阔气的房子,觉得称它“豪宅”一点也不过分。南北通透的一个大客厅少说也有一百平米,他还从来没有在谁家看到过这么大的客厅。客厅的前面是一个很大的阳台,阳台外面是垒得层层叠叠的花坛,一圈一圈就像梯田一样,每一层种着不同的花草,那些花草大多数是他在别处没有见到过的。客厅的两边都有房间,后面是厨房,透过玻璃门他可以看见厨房后面还有一个大阳台,阳台是用木条钉起来的,上面摆满了盆栽的花草,红红绿绿十分好看,让他相信了朱家在苗木花草上头的确是很有一套。客厅前面靠墙角有一个螺旋式的楼梯,不必说,是通到楼上的。他很喜欢这个样式的楼梯,觉得非常洋气。客厅中央悬挂的水晶灯他也喜欢,觉得跟楼梯很相衬。不过除了这两样,这房子里能看得见的东西都很土气,包括坐在沙发上的樱桃妈。来之前他照着樱桃的模样想象过她的样子,以为她应该是白白胖胖很富态的,而且很可能就像街上这个年纪的女人那样烫着菊花头,脖子里挂着粗粗的金项链或者珍珠项链,手指上套着白金戒指,反正是有钱人的样子。一见之下才发现自己把她想得太好了,她个子很高,不过不白也不胖,相反,又黑又瘦,也没烫头,头发紧巴巴地贴在头上,脖子和手指上没有一点首饰,只有耳朵上戴着两个式样简单的金耳环,衣服穿得也不时新,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根用旧了的毛笔。他心里暗想如果她不是樱桃妈,自己也同样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坐了一个来钟头,樱桃妈没跟他说一句话,也没一句话提到他,他在尴尬和局促中一分钟一分钟地挨着,就像考试的时候不会答题又不准离开教室一样备受煎熬。前面半个钟头他还一直在心里估量樱桃妈怎么看他,能不能接受他。到后面半个钟头他连这些都不去想了,心想反正有顾正红替他在前面冲锋,要是她这张巧嘴都说不下来,那别人就更不行了,这么一想,心里反倒定当了不少一终于他听见两个女人在说告别话了,樱桃妈客气地说:“急什么,吃了晚饭再走好了!”
他紧张起来,生怕顾正红真的答应留下来吃晚饭,那样的话他可有罪受了,好在她谢绝了。
顾正红从沙发里站起来,示意他把礼物拿给樱桃妈。他赶紧把带来的两瓶酒、两条炯、两盒茶叶和一个写着“东北山珍”的礼盒从沙发下面放到了茶几上。樱桃妈嘴里说着“这也太客气了”,眼睛里却并没有多少热情。他自知礼轻了,心里十分后悔,本来他是要好好带些东两过来的,可是被舅妈拦住了 舅妈说你不过是去认个门,还不晓得人家的态度怎么佯,也不一定去了这次就能定下来,千万别白花了冤枉钱,再说就是定下来,以后你去的时候还多,有的是机会送东两给他们,刖一次送多了,以后下不来。他尽管是个好面子的人,被舅妈这一说,就打消了原先砸锅卖铁去送礼的念头 再想想自己吃住都在舅舅舅妈家,每月从他们手里支钱,处处依靠他们,还从来没有买过什么贵重的东西孝敬他们,心里的气跟着短了,也就听从了舅妈的话将就着买了些娴洒茶叶,挑的都是价廉物美的东两,现在看来这钱倒是不应该省的。
按当地规矩毛脚女媚没有定下来之前丈人家是不必回礼的,所以樱桃妈啥也没有送给他。不过她回赠了顾正红四条香烟、四坛当地最好的老陈酒、两盒海参和两只火腿,顾正红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你这是做什么?跟我还这样客气!”
推让了一番顾正红便笑纳了。朱学兵一看樱桃妈送顾正红的这份礼,就更加难为情了。
顾正红拿不了这么多东两,让他把东两装在摩托车上替她送回家去,自己直接去水巷查卫生。
出了门宋学兵很想问她樱桃妈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到底是啥意思,还行没有戏,但他又不好意思张口就问,想等她主动说,哪怕是一句半句也好,让他心里有个底。可是顾正红却急着往水巷赶,只说等忙完了再跟他通电话。
他骑上摩托车,去顾正红家送东西。西边晚霞满天,金红一片,他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有点堵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