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停了十分钟,便恋恋不舍地漂走了。我对着漂走的尸体说请原谅我不能安葬你,哥哥,请原谅一个年仅16岁,身上只有二百元钱、身处异乡的少年,他没有能力打捞你安葬你,只能让你继续流浪。我重复着这一句话,一直说到深夜。
第二天,我向河岸的居民打听有关牛青松的情况,向他们描绘牛青松的长头发和长胡须。他们告诉我,牛青松已在北仑河岸徘徊了近半年时间,起先人们以为他是偷渡者,后来又觉得他像走私犯,再后来都说他像诗人。他好像在河岸边寻找什么,上下求索,但好像永远没有找到。我说他是不是在找一个人?一位卖锑桶的中年人告诉我,他好像是在寻找父亲,有时他会站在柜台外边跟我聊天,说一说天气和物价。河对岸遍布地雷,一些动物常常引爆它们,每一次爆炸火光就会映红半个天空。他常常站在我的柜台边,看对岸的火光听那边的爆炸声,说他父亲肯定还活着。他想找到父亲,但没有办法进入越南。他相信他父亲在越南的芒街,说南方之南,北水之滨,指的就是越南芒街。
牛青松终于破解了父亲留在日记上的谜题,可惜还没有见到父亲,他便沉尸北仑河。我不知道他对父亲的猜测对不对?更不知道他的死因。带着这一大堆试题,我回到南宁。姐姐问我见没见到牛青松?那些粽子他喜欢吃吗?他为什么没跟你回来?我说没有见到牛青松,牛青松失约了。姐姐说我的天哪,他怎么能够这样?
在姐姐说“天哪”的时刻,姐夫杨春光正穿过南京火车站的检票口,爬上了西行的火车。他的肩上挎着一个半新旧的牛仔包,包里除了装着日常用品之外,还装着一双特别宽大的臭烘烘的球鞋以及两盒避孕套。你们能够理解杨春光带着避孕套回家,但你们永远也猜不透,他为什么携带一双半新旧的臭烘烘的比他的脚长出三公分的球鞋?
还差十几天,我就是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了。我从一大堆相册里翻出几张牛青松的相片,它们像秋天的树叶陈旧不堪。我支起画架,临摹牛青松的头像,他的微笑从相片转移到我的画纸上,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杨春光的推门声吓了我一个大跳,他把马路上的热气、声浪和车玻璃的反光,全部带进客厅。他看着我五颜六色的手说,你在干什么?我想告诉他牛青松死了,但未等我开口,他接着又问,你姐姐呢?我想说姐姐上班去了。依然是不等我回答,他接着又问你姐姐几点钟下班?自行车的钥匙呢?我现在就去接你姐姐。他所问的,其实他都知道,他只是为问而问,不需要别人回答。我看着他像一阵风在客厅里卷了一阵之后,拿着自行车的钥匙跑了出去。他的脚步声急促响亮,在他急促的脚步声音,偶尔还夹杂几个充满南京气味的响屁。他的响屁提醒我,他是一个低级趣味的姐夫,才不会关心牛青松的生死。从这一刻起,我发誓不把牛青松死亡的消息告诉任何人,牛青松永远活在他们的臆想中。
18时,牛红梅双手提着装满猪肉和蔬菜的塑料袋走进来,她一路走一路笑,臀部不断地向着前方挺进。她的臀部之所以不断地向着前方挺进,是因为杨春光不停地用手掌拍她的屁股,他每拍一下,牛红梅就往前挺一下。尽管他们把这些动作做得极其隐蔽,尽管他们摆着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但还是没有逃脱我的眼睛。他们的这些小动作一直持续到晚上,到共进晚餐的时候,我发现牛红梅洁白的连衣裙上,印满了杨春光的手印。杨春光的手印主要分布在牛红梅的臀部、大腿内侧以及胸口。
杨春光从上衣口袋掏出十元钱递给我,说人民电影院有好看的电影,你自己去看吧。我说我不喜欢看电影。他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把两张崭新的人民币叠在一起,递到我的眼皮底下,说那你去请你的好朋友吃夜宵。我说我现在不饿。他又往他的手掌里添了一张钱,说随便你干什么,现在你就出去把这三十元花掉。我说我什么也不想干,就想呆在家里。
杨春光失望地收回钱,说那你收拾一下餐桌,把这些碗洗一洗,我跟你姐要谈一点正经事。他拍了拍牛红梅的肩膀,牛红梅离开餐桌。他拍拍牛红梅的臀部,牛红梅像一头牲口,被杨春光赶进卧室。我知道他们不会有什么正经事可谈,把碗筷狠狠地摔在水池里,然后拧开水笼头。我听到卧室里传出嬉笑,觉得他们在欺骗我、剥削我。我对着卧室喊姐,牛青松他……卧室的门突然拉开了,牛红梅踩着拖鞋跑出来,说牛青松怎么了?我看见她连衣裙的扣子全部解开,背部露出白色的乳罩带,胸部原先印满杨春光手印的地方现在全湿了。她面带焦急,不停地问我牛青松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事了?我用上牙咬住下嘴唇,感到嘴唇很痛。我说没什么,接着摇了一下头,泪水悄悄地飞落。牛红梅用双手抓住我的肩膀不停地摇动,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哭,既然牛青松没出什么事,你干吗哭?我说我只是想哭。
杨春光光着膀子靠在门框上,不耐烦地看着我们,说别管他了,他的脑子有问题。牛红梅在他的催逼下返回卧室,她光滑的颈脖被门板挡住。我回到水池边洗碗,水花溅湿我的衣袖,油腻沾满我的手指。我从沾满油腻的手上,感受我们越来越好的生活。卧室那边传来奇怪的哼哼声。我突然觉得我十二分地窝囊,他们在愉快地歌唱,我却在为他们洗碗。我说姐,牛青松他死了!卧室里没有任何反应。我拍打门板,继续说牛青松死了,在如此悲痛的时刻,你们怎么一点也不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