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9)

挡着我视线的门板突然拉开,杨春光拧住我的耳朵,把我关进我的卧室,然后在门外挂了一把锁。无论我怎样拍打墙壁,他们像聋子一样,只当没有听见。我大声喊道:姐姐,我这是为你好,你听到了吗?你不要因为他的几段顺口溜,而丧失你的立场和原则。你不要因为明天他要走了,你就放弃了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万事如意长命百岁。你千万别豁出去了千万别破罐破摔,一时的痛快换不得一生的幸福。

这时,我的囚禁之门被牛红梅打开了。她说你嚎叫什么?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爱惜吗?我们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坏。我说谁会相信你,一男一女关在卧室里,谁会相信你们。事实上,我在这么说着的时候,牛红梅已走进卫生间开始冲凉,稀哩哗啦的水声,最能说明问题。

一年之后的夏天,我初中毕业,牛红梅站在一桶石灰水前,正在粉刷阳台的墙壁。她用一根晾衣杆绑住一把高粱扫帚,然后用扫帚把白色的石灰水一点一点地刷到墙上。墙的上半部分经她一刷已逐步变成白色,自上而下的石灰水在墙的下半部分流出不规则的图形,像是一座座倒立的山峰。这时我才发现牛红梅比去年略显肥胖。她头上搭着的那条毛巾,使她美丽得像一位村姑,像我们课本里经常赞美的劳动人民。她说你放假啦。她并没有说你初中毕业啦,这略略让我显得有些遗憾。她继续说整个暑假差不多有40天,你最好利用这个假期打听一下牛青松的下落。他是我的弟弟,你的哥哥,人又不是蚂蚁,说不见就不见了。他是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一下就消失了呢?刘小奇知道一点他的情况,你可以先从刘小奇那里开始。正说着话,天花板上的一粒灰尘掉到她的眼睛里,她用手揉了揉左眼,左眼冒出一轮红圈。刷墙壁的牛红梅,揉眼睛的牛红梅,这时候的牛红梅,除了我,她的身边再没有多余的亲人。杨春光在南京大学毕业之后,又考上了该校的研究生,他已经两个假期不回家了,据可靠消息这个暑假他也不打算回来。

我是在七一广场的草地上找到刘小奇的,他正驾驶着一辆破吉普在草地上转来转去,旁边坐着一位师傅。从吉普车摇摆的程度,可以断定刘小奇还没有学好驾驶技术。吉普车的车辙纵横交错,压断了无数鲜嫩的草,有好几次,车头差一点撞到了电杆上。我对着吉普车叫刘小奇,他没有听见。直到他的车子几乎压住我的双脚了,他才看见我。他说你找死呀,你。他刚骂完,车子便从我身边滑过去。他开始围着我转圈。车子靠近我时,他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说找你。车子又滑过去了。他现在的工作是学开车,偶尔跟我的对话就像是他做梦时不小心漏出牙缝的呓语。他说找我有什么事?我说你知不知道牛青松的下落?他说牛青松,牛青松是谁呀?啊牛青松,干吗要问我牛青松?我有这个义务吗?我现在每说一句话收费一元,你拿钱来我就告诉你牛青松的情况。钱呢?我说没有钱。刘小奇说没有钱你就滚开,别影响我学开车。

姐姐给了我一百块钱,她告诉我无论如何要从刘小奇的嘴里套出牛青松的下落,而且只能花一百块钱,她不可能再多拿出一分钱了。我把一百元钱全换成一元一张的,然后把它们分别装在四个口袋里,每个口袋装二十五元。我用刚刚点过钞票的手,在上衣口袋和裤口袋的表面压了压,想有这一百元钱等于刘小奇的一百句话,肯定能完成姐姐交给的任务。

我找了刘小奇三次,才把刘小奇找到。他说时间就是金钱,我哪里有时间坐下来跟你聊天。我说我带钱来了。他说什么钱?我说按你开的价,一句话一块钱。他听说我带钱来了,脸上略略有些兴奋,说明天吧,明天下午我在填河路按摩室楼上等你。

我按刘小奇约定的时间来到他的房间。他躺在床上还没起来,为我打开门之后,又躺回床上。他用双手交替揉眼睛,说昨天晚上跟朋友赌了一通宵,赢了几百块钱,所以心情舒畅,可以跟我谈一谈牛青松的事情。牛青松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朋友,看在朋友的份上,是不应该收费的,但亲兄弟明算帐,先小人后君子,况且一句话一块钱,这个价格不算贵。如果是别人,一句话他要收两至三元,而且只会说短句。说到这里时,他提高嗓门问我,你真的带钱了吗?我说带了。他说多少?我说你别管我带多少,你只管说出牛青松的下落。他说我已经说了大约10句,你到书桌上给我拿纸和笔来,我每说一句画一笔,然后统一结算。我说你还没有说,怎么就有10句了?他说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说连“先小人后君子”也算一句?他说当然啦,如果你嫌贵,可以找别人说去,我就这个价格。何况我又不是以此为业,又不是揭不开锅非说不可。你好好算算,我又说了13句,加上刚才的10句,共等于23句。我说一句话要说到句号了才算一句。他说我才不管你逗号或句号,每停顿一下就算一句,并且是从你跟我说话时算起。现在你得先付我三十元,我才往下说,否则我不说了。你不能赊帐,要付现金。

我翻开右边的上衣口袋,说我只有二十五元。刘小奇沉默着,用蔑视一切的目光蔑视我。我怕他不相信,就把右边的口袋掏空,把口袋拉给他看。他不表态,只是举起三个指头。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不说话是怕我付不起钱,所以他举起三个指头。我转身欲走,他大喝一声,从床上跳起来,说你怎敢言而无信?你不把钱留下,休想出门。我被他的呵斥声吓了一跳,伸手把左边口袋的二十五元钱也掏了出来。我把五十元钱捏在手里,然后拍了拍,说我不是没有钱,但我不需要你说废话,我只问你一句,牛青松现在到底在哪里?他说那你得让我从头说起。我说不用从头说起,我只需要结果。他说哪有这么好的事啊!我忙举起手嘘了一声,说你别再说了,从现在开始我拒绝付你说话的钱。他说那你也得付我三十七元。我说不是三十元吗,怎么变成三十七元了?他说你自己算一算,刚才我又说了7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