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8)

左等右等,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们还看不到金大印的影子。许多大货车、自行车、吉普车从街巷驰过,车上也没有跳下金大印。我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是不敢放松警惕,生怕金大印耍什么阴谋诡计。我看见两个掏粪工人推着粪车,戴着草帽朝我家走来。太阳很强烈,他们的草帽压得很低。我想他们会不会是金大印?我刚刚这么一想,他们就推着空空荡荡的粪车走过我家的窗口,一股粪便的臭味从门缝里灌进来。我突然感到饥饿。在大家一致推荐下,冯奇才成了炊事员。

先是闻到一股饭香,然后是肉香,再后是一股焦味。冯奇才第一次在我家烧饭,就把饭烧焦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我吃着烧焦的饭,对着窗外喊金大印,你在哪里?你怎么还不来?大家于是就笑。只有冯奇才严肃着面孔,说他会来的,他是个无赖。牛青松说要来就来快一点,我等得手都痒了。当时,我觉得金大印是扬起来的巴掌,我们是等待他扇耳光的脸蛋。我们的脸蛋已经准备好了,他的耳光却没有扇下来。他让我们一直提心吊胆地生活着,仿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等到晚上,金大印还是没有出现。当我们把菜刀、棍子、酒瓶和砖头堆到门角的时候,星期天就这么无聊地滑走了,时间就这么平平淡淡从从容容地溜掉了,从我们的指缝,从我们的眼皮底下。为了以防不测,冯奇才被我母亲留下来。母亲在客厅里铺床,我们包括牛红梅都偷偷地发笑。半夜,我被一种奇怪地声音惊醒,仔细一听,奇怪的声音来自牛红梅的卧室。我问姐姐你在干什么?牛红梅说不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为什么有声音?牛红梅说那是我在说梦话。我溜下床跑出卧室,看见客厅里的床上没有冯奇才。我沿着吱吱呀呀的声音,走到牛红梅卧室的门前,说姐,我听出来了,这声音是你的床铺制造出来的。牛红梅没有回答,她的床板愈来愈响。牛青松偷偷钻到我的前面,从门缝往里看,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你们了,你们真流氓。牛红梅说我们已经结婚了。牛青松说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牛红梅说今天,现在。牛青松说你们再不起来,我就把门板砸烂。牛青松开始拍门,他的拍门声和屋内的床板声成正比,把卧室里的母亲吵醒。母亲并不阻拦我们,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冯奇才在我们的干扰下,拉开卧室的门,对着我们吼道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们说流氓,你流氓。我们在他面前吐了无数的口水,口水沾满他的衬衣和裤子,几乎要把他整个淹没。他一跺脚,带着我们的咒骂拉开大门走出去。牛红梅提着裤子紧跟其后。

第三天下午,也就是母亲在家休息的那个下午,金大印终于出现在我家的窗外。他没有带上他的狐朋狗友,只身一人来到窗前,左手臂绑着纱布,白衬衣的袖子空空荡荡地吊着。炽热的阳光下,他站在自己的影子上,对着我家喊何碧雪,有种你就出来,老子今天跟你算总账。他在屋外叫阵,母亲躲在屋内大气都不敢出。母亲当时很奇怪,金大印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并且知道她在家休息?母亲下定决心不出声,想金大印叫骂一阵之后,发现屋里没人,就会自动撤退。

但是,母亲想错了。金大印不仅没有撤退,反而越骂越凶。一些过往的行人停下来听他骂街,听了一会儿,发觉他在骂空荡荡的房屋,根本没有对手,于是把他当作疯子,匆匆地闪开。然而,他并不根据听众的多寡来决定他的斗志。母亲后来对我们说,金大印始终斗志昂扬。他说借债还钱,杀人偿命,何碧雪,你砍了我一刀,流了那么多血,你拿什么补偿我?何碧雪,我知道你刚死了丈夫,你是一个寡妇,你的女儿牛红梅又丢尽了牛家的脸……但是,你可怜你悲伤,你就能够随便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吗?我38岁还没有结婚,只是一个临时工,没有人看得起我,没有人愿意嫁给我,我就不可怜吗?就不值得同情吗?大家都是工人,你是正式工,我是临时工,你不仅不同情我,不仅不给我介绍对象,反而举刀相向,你是何居心?

骂到这里,我家的窗口突然裂开一条缝,一顶草帽从窗缝里飞出,正好落在金大印的脚下。金大印眯着双眼,看看天上的太阳,用右手抓抓头皮,捡起草帽戴到头上。金大印戴上草帽之后继续开骂,何碧雪,你的草帽就像是糖衣炮弹,它只能给我挡太阳,但堵不住我的嘴巴,你的这点虚情假意,掩盖不了你故意伤害他人的罪恶。你聪明,但我也不是傻瓜。你40我38,你还可以嫁人,我也可以娶妻,不存在谁同情谁的问题。我们公事公办,决不会因为你的小恩小惠,丧失我的原则和立场。

我家的窗口再次裂开一条缝,窗缝愈开愈大,母亲的手在窗缝晃动,一只苹果从她的手里飞出。金大印用他没有受伤的右手接住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把他的嘴堵住,大约有两分钟时间,他没能开口说话。

吃完苹果,金大印仍然没有停止对我家的攻击,他似乎越来越得意了。他说医药费我不要你出,精神损失费我也不要你出,我惟一的要求是,在我嗓子发痒的时候,就到这里来臭骂你,不管我怎么臭骂,你都不要还口,否则我也用菜刀砍你一下……我骂了半天,口也渴了,腿也麻了,何碧雪,你能不能让我到你家坐一坐,喝一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