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牛青松已洗干净他的胡须,重新站到母亲的面前。牛青松说妈妈,我给你说一个笑话。母亲不置可否。牛青松说有一天早晨,我们的语文老师正在给我们讲作文,教室里突然弥漫一股臭气。大家都知道有人放屁了,但大家都不知道是谁放的,因为没有发出响声。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用书本在他的鼻尖前扇了几扇,然后望着台下的同学们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母亲挥了挥手,把牛青松的笑话轻轻地赶跑了。
我们发誓一定要让母亲笑起来。牛青松向我递了一个眼色。我们同时扑向母亲。我抓住母亲的左手,牛青松抓住母亲的右手。在母亲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我们用手指去挠她的胳肢窝。母亲大概是痒痒了,嘴里终于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她的笑声没有达到我们预期的效果,于是我们继续挠她。她终于忍无可忍大笑不止。在我们的夹击下,母亲缩成一团,一边笑着一边说别挠了别挠了,我快笑死了。目的已经达到,我们在母亲的求饶声中,松开手。母亲终于笑了,父亲刚死,母亲怎么能够开怀大笑呢?
星期天,母亲买了几张红纸。她把那些红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在纸条上写了如下几条标语:
珍惜家庭!
青松翠柏要好好学习!
红梅要学会自强自立!
母亲把第一张标语贴到我家客厅的窗口边,只要我们坐到餐桌前吃饭,准会看到“珍惜家庭”这几个醒目的大字。母亲把第二张标语贴到我和她的卧室里,具体地说,是贴到我的床头。第三张标语,母亲想把它贴进牛红梅的卧室,但牛红梅不在家,她总是不在家,把卧室锁上了。母亲只好把标语贴到她卧室的门板上。
我们知道,这些标语是从父亲的日记上抄下来的,它们像父亲遗留下来的声音,绕梁三日不绝。趁母亲进厨房做午饭的时机,我们把她刚刚贴上的标语全部撕掉。母亲好像预感到了我们的恶作剧,她提着一把菜刀从厨房里冲出来。当看到她精心制作的标语不翼而飞之后,她把菜刀举过头顶,开始追杀我们。她说你们这些败家仔,忘恩负义的家伙,专门跟老娘作对。你们的爸爸尸骨未寒,你们就想翻天了。你们都给我滚出去,老娘不想看见你们。我们在卧室、客厅窜进窜出,一会爬上饭桌,一会儿钻到床底。母亲追了一阵,怎么也追不上我们,她把手里的菜刀摔到地上,说你们都滚出去,老娘不想追你们了。
我们从她的面前溜出家门,跑到巷口,把我们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我们从口袋里翻出9分钱。拿着9分钱,我们昂首阔步跑到书摊去看小人书。街道上的阳光垂直地照着树木,我们的肚子里发出几串响声。估计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我们一边舔着舌头一边往家走,快到家门时,闻到了从窗口飘出来的饭菜焦味。推开门,我们看见母亲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掉在地上的菜刀仍然掉在地上。母亲说我不会给你们做饭的,饿了,你们自己做。抽了抽鼻子,饭菜的焦味不见了,我们看见十几条崭新的标语,贴满了家庭的四壁,除了原先的内容以外,还多了一条内容,那就是:
向牛正国同志学习!
这条标语贴在厨房的门口,贴在沙发的右上方,贴在我和母亲卧室的门板上。我们举起双手,对母亲说,妈妈,我们向你投降。母亲好像要验证我们投降的真诚度,用愤怒的目光审查我们。我们赶紧把手举得更高。母亲弯腰从脚边拾起菜刀,说知错就好,今后你们不许再乱说乱动。我们说明白。
母亲提着菜刀走进厨房,一个动荡不安的星期天上午就这么结束了。但是这仅仅是表面现象,我们为了吃到母亲做的午饭,不得不向她投降,然而骨子里并没有放弃对那些标语的破坏。我们首先撕掉标语的主语,比如撕掉青松、翠柏、红梅等,于是,墙壁上只剩下“要好好学习!”“学会自强自立!”等字样。要做好这项工作并不容易,我们必须避开母亲的目光,用小刀慢慢地在墙壁和门板上刮。由于我们刮得小心谨慎,母亲没有发现标语有什么异样。然后,我们开始从事改变标语的工作,把“要好好学习!”改成“不能不学习!”,把“学会自强自立!”改成“不能软弱无能!”这样的纂改,并没有引起母亲的异议。
我们把修改“向牛正国同志学习!”这条标语,作为重点工作,留到最后来改。那大概是母亲贴出标语之后的两个星期,我们先把“正”字改成“振”字。母亲没说什么,或许是没有发现。一天之后,我们又把“牛”字改成“何”字。依然没有阻止我们行动的信号,第三天,我们把“振”字改成“碧”字。第四天,我们把“国”字改成“雪”字。把“国”字改成“雪”字的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那天艳阳高照,空气中流动着醉人的芬芳,大马路和小巷道上车来车往。母亲出门买菜去了,她的那双胶皮拖鞋和黑不溜秋的篮子,此刻正晃动在飞凤菜市里。我们焦急的目光钻出家门,跑到巷口,迎接母亲。
母亲右手提着菜篮,左手抱着西瓜,兴冲冲地往家走。我们敞开家门欢迎她。当母亲一迈进门槛,我们便指着标语请母亲看。母亲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还没有适应室内的光线。适应了几秒钟,母亲的嘴角裂开两道皱纹,皱纹沿着她的两颊往上爬,爬到一定高度时,母亲的嘴巴完全彻底地张开,一串发自心底的笑声从她的嘴里流出来。母亲说我有什么好学习的呢?那是母亲最真诚的笑。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那么美丽的笑容,听到那么优秀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