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餐厅里的空调安闲而又和睦,光线相当柔和。所有的光都照在墙面上,再从墙上反射回来,那些光线就仿佛被墙面过滤过了,少了些激烈、直接,多了份镇定与温馨。也就是说,西餐厅的墙面是富丽堂皇的,但整个餐厅又是昏暗的、神秘的。服务生们显得训练有素,他们像会走路的肉,一点声息都没有,站有站相,走有走相,即使是开口说话也都是那样的细声细气。只要一坐下来整个世界的喧嚣就远去了。耿东亮坐在罗绮的对面,一坐下来他就喜欢上这家西餐厅了。西餐厅实在是周末的好去处。
耿东亮几乎记不清是怎么被罗绮带到这家西餐厅来的了。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罗绮只是漫不经心地和你说着话,然后,在不知不觉中你的一切就全交给她了,就像鸟在空中、鱼在水中、叶子在风中,没有一个急拐弯,没有一处生硬,只要沿着时间往下流淌就可以了。下了班的罗绮在耿东亮的眼中不再像一个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她会把自己的威严一点儿一点儿地、很有分寸地消解掉。她微笑着,疲惫地、茫然地、更重要的是又有些尊贵和矜持地微笑着,让你可以充分地放松下来,却又不至于太随便,太放肆。让你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可以依赖她,在毫无预备的情况下敞开你的心扉。
罗绮点好菜,在等菜的间歇和耿东亮说一些闲话。罗绮说:“很久不像这样静静地吃饭了。”随后罗绮就把话题引到耿东亮的那边去,问他退学后的心情怎么样,家里的人是怎么看的,都是耿东亮的伤心处。耿东亮不想在罗绮的面前太抒情,话也就说得很克制,有些轻描淡写,但说话的语气透出了诸多的不如意。罗绮正视着耿东亮,一只手托在下巴上,很用心地倾听。这种倾听的姿态是一种安慰,还是一种鼓舞。耿东亮不知不觉地话就多了。有些饶舌,有些词不达意。罗绮则点点头,幅度很小,但每一次点头都恰到好处,都点在那种需要理解和难以表达的地方,这一来耿东亮的说话就轻松多了,依仗她的点头而变得适可而止,成为三言两语。耿东亮没用上几个小时就从心眼里喜欢罗绮女士了。她像母亲,又不是母亲,她不是大姐,又是一位好大姐,重要的是,她并不年轻,又不老。这多好。
服务生送上果酒的时候耿东亮才开始出现了窘迫。他没有吃过西餐。他不会吃西餐。耿东亮就有些无从下手了。这是一件很让人丢脸面的事。罗绮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她拿起了刀叉,很不经意地开始用餐了。这是一个示范。这样一来耿东亮就轻松多了,按照她的一招一式去做,总是不会错的。
罗绮“吃”得真漂亮。她的模样称得上是“吃”的典范,优雅、从容、美,透出一股富贵气息。她坐得极安宁,用锃亮的餐刀把牛排切开一小块,然后用锃亮的餐叉送到齿边去,她的牙齿细密而又光亮,有一种静穆的干净。罗绮取下餐叉之后总是抿着嘴唇咀嚼的,还抿了嘴无声无息地对着耿东亮微笑。罗绮的做派绝对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带着自己最喜爱的孩子随便出来吃一顿晚饭。她在咀嚼的间隙没有忘记教训耿东亮几句,诸如,吃慢点。诸如,注意你的袖口。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平淡的认真,让人感动,愿意接受。耿东亮一直不习惯女人身上太浓的女性气质,但罗绮是一个例外,她让你感觉到距离。这个距离正是她身上深藏的和内敛的矜持。这一点决定了她不可能像真正的母亲那样事无巨细、无微不至,令人不堪忍受。这一点让耿东亮着迷。
耿东亮在吃西餐的时候一直担心罗绮把话题引到“干妈”、“干儿子”那边去。男人好为人师,女人好为人母的,这都是天性,躲不过去的。好在罗绮没有。她一直在很疲惫地咀嚼,她的疲惫使她的咀嚼更加高贵了,就好像吃饭不是“吃”,而是一种优雅的娱乐、一种休闲的活动。后来罗绮便把话题转到公司里去了,问耿东亮“习惯不习惯”,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耿东亮一一作了答复。耿东亮在答复的过程中没有忘记提及不愉快的话题,耿东亮说:“挺好。我只是不习惯他们给我起的艺名,我叫耿东亮都叫了二十年了。”罗绮放下叉子,擦过嘴,说:“给你起了什么艺名?说给我听听。”
“红枣。”耿东亮说。
罗绮把“红枣”这个名字衔在嘴上,沉吟了半天,说:“红枣,我看这名字不错,挺招人喜爱的。”
耿东亮便不说话了。
罗绮说:“我看这名字不错。”
耿东亮摇摇头,说:“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罗绮伸出手,捂在了耿东亮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闭上眼,点了点头,说:“我明白。”
耿东亮说:“你不明白。”
罗绮笑起来了。她用力握了握耿东亮的手背,而一用力她的手越发显得绵软了。罗绮说:“我们别争了好吗?我累了一个月了,只是想安静地吃顿饭——陪我说说话,好吗?”
耿东亮用手指头捏住了一块牛排,塞到了嘴里去。
“你瞧你。”罗绮的目光开始责备人了。
“从现在开始我就叫你红枣,”罗绮说,“你会习惯的。”
晚饭一直吃到临近十点。吃完饭罗绮便把红枣带进出租车了。她没有征求红枣的意见,也没有命令和强迫,自然而然地就把红枣带进出租车了。红枣既不愿意跟她走却又不愿意离开她,这一来索性就把自己交给她了,罗绮一进出租车就说了一声“真累”。司机说:“上哪儿?”罗绮叹了一口气,说,“先开着吧,逛逛街。”红枣第一次和陌生的女人挨得这样近,然而,令他自己都十分惊奇的是,他没有窘迫感,没有局促感。好像他们都认识好多年了,原来应该如此这般的。红枣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心情随着汽车的车轮信马由缰。这个晚上不错,大街两侧的灯也分外灿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