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长喜的母亲是在听到动静之后赶过来的。她进屋的时候童惠娴正光了身子平躺在床上,胳膊和腿都像死了,伸得笔直。她的下身汪了一大摊血红色的粘液,散发出古怪的气味。童惠娴的两只雪白的乳房正在拼命呼吸。她睁着眼睛,恐怖而宁静地盯着半空的某个高度,不动,她墨黑墨黑的瞳孔里头只剩下黑,而没有了光,比她的昏迷更加骇人。耿长喜的母亲依在门框上,说:“杀人了,杀人了。”耿长喜的母亲说:“这个畜牲噢,这个畜牲。”
耿家圩子的村支部书记在当天晚上来到了童惠娴的知青屋,一起来的还有他的老伴。老支书跨过门槛,很小心地掩好门,他的肩膀上披一件褐色老棉袄。老棉袄上积了许多雪,雪花相当大,里下河地区的这个夜里又一次下起鹅毛大雪。
老支书一进门就走到了童惠娴的床沿,呼的一声跪在了地上。老支书伸出大巴掌“叭叭”就是两下。他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老支书在地上说:“娃子,你给个话,是废了他的胳膊还是废了他的腿。”童惠娴无力地说:“你起来。”老支书只好就起来,黑乎乎地站在了床沿旁。童惠娴说:“你们坐。”老支书和他的老伴只好坐下去。屋子里无语,老支书只好掏出旱烟锅,点上了,他不停地眨巴眼睛,吸烟,过一些时候用肩头拨了拨身上的褐色棉衣。他的老伴低着头,一双眼睛交替着打量面前的两个人。
老支书好几次欲言又止。童惠娴坐起来,只是望着自己的手。她的脸色像一块晒酥了的冰块,只有寒冷,没有光亮。
“娃子,你发个话。”老支书说。
“我不要他的胳膊,也不要他的腿。”童惠娴轻声说,“别让人知道,别让他再那样,就行了。”
“我绝对饶不了他!”
“事到如今,我只是不想让人知道。”童惠娴说。
老支书咳出一口痰,吐在地上,他的老伴立即用鞋底为他擦干净了。地上只留下一摊湿。
老支书站起身,说:“娃子,你要是看得起大叔,就写个入党申请书来。”
童惠娴说:“你们回吧。”
童惠娴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不吃,也不喝,整个身体都散开了,洋溢着被窝的慵懒气味。童惠娴在这两天当中做了许多梦,每一次都梦见自己躺在医院里头,正准备手术。医生们说,要从她的体内“割掉”一样东西。医生说,你已经打过麻药了,不疼的。然后,医生手上的那把不锈钢钢钳就从“那个”地方插入了她的体内,医生说得不错,不疼,然而每一次她都要出血,血从那个地方涌出来,温热得近乎灼烫,童惠娴每一次都是在这个时候被惊醒的,惊醒了之后后背上粘了一身的冷汗。
童惠娴不知道这两天来发生了什么。事实上,这两天来发生在耿长喜身上的事要比发生在童惠娴身上的严重得多,不吃不喝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耿长喜。耿长喜不仅仅滴水不进,他用他的那一双大手把自己的“东西”搓得又红又大,然后,握在手心里,大声尖叫:“姐,我还要,姐,我还要。”随后就把一股液汁喷在了墙面上。村里的许多人都听到了耿长喜的叫喊,他的尖叫声像猫,让人恶心又让人同情。人们都听出来了,他不是“要”,他是说他“还要”。
第四天的上午耿长喜已经奄奄一息了。老支书的干咳、巴掌、杀猪刀对这个儿子已经失去了一切威胁。老支书在绝望之中只能派人把儿子抬到合作医疗社里去。许多老少跟在他的身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耿长喜救了童惠娴,接下来癞蛤蟆就吃了天鹅肉,癞蛤蟆还想吃,天鹅不答应,癞蛤蟆就给抬到合作医疗社打吊针去了。
耿长喜被摁在桌子上。他的神志已经相当不清了。赤脚医生把针头插进了他的血管,他的性命完全靠那些盐水来维持了。耿长喜的嘴角长满了白痂,额头上的伤痕还历历在目。
但耿长喜一醒过来就会把针头拔掉,用脚踢开盐水瓶。他的动作是那样的无力,全身上下都像一只加了水的面疙瘩。然而,人们注意到耿长喜裆部的那个东西显出一种病态的挺拔,它在耿长喜垂死的身上体现了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动不动就能把裤子撑起来,许多人都看见他的裤裆又潮了,湿湿地洇开来一大片,耿长喜对他的支书老子说:“你不给我弄到手,我就死。我让你断子绝孙!”
村支书第二次走进童惠娴的屋子,身后依旧跟了他的老伴。村支书在门外吐了几口痰,把嗓子料理干净了。村支书进了门后,坐在条凳上,望着童惠娴,不说一句话。那盏小油灯安静而又无力,三个人的脸庞各自照亮了一个侧面。后来村支书发话了,他一开口就给童惠娴带来一个致命的坏消息:
“娃子,村里人全晓得那事了。”
童惠娴别过脸,对了灯,不声不响地看。灯芯在她的瞳孔里闪烁,像水面上的残阳,有了流淌与晃动。
“三喜他喜欢你呢。”
童惠娴小声说:“不行。”
耿支书在沉默良久过后终于站起身来了。他拨过肩头的棉衣,瓮声瓮气地说:“他想死就死。他就会吃人饭做畜牲事!”耿支书直到门口,丢下一句话:“丫头,做人终归要有良心。他好歹给了你一条命——就是他老娘掉进冰窟窿,他也不一定有那份孝。你这条命好歹是他从阎王牙缝里抠出来的。做人总不能忘恩负义!”耿支书撂下这句话就在门外把门关上了。外面响起了踏雪声,有雪的艰涩,还有脚的愤怒。童惠娴听着这样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耿大妈,说:“大妈!”童惠娴随即就忍住了。但童惠娴忍不住,又说:“大妈。”耿长喜的母亲听不得一个城里姑娘三番两次喊“大妈”,只是眨眼睛。耿长喜的母亲叹了一口气,抓住童惠娴的袖口说:“你还是快点逃吧。”童惠娴搂住了她的脖子,哭出声来了,说:“大妈,我能往哪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