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并不妨碍三姨从此拥有10年──嫁给瘸老六期间──的幸福。这个时候家里公婆已经没有了。公公也已经没有了;王老三没有了王老四也没有了。孩子已经长大了。她又嫁给一个因为腿瘸而谦虚自卑的人,于是她终于解放了。她终于熬出了苦海有了出头之日。她不用再去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所以她也不想五更拾粪了。人从本性走到自己的反面只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的三姨,倒是开始在家里颐指气使了。过去的公婆和阿哥,就是她现在的榜样;过去的她就成了现在的瘸老六。瘸老六开始砸冰洗衣和五更倒灶了。有一次我到他家去串亲,到了夜里,俺三姨在那里纺棉花,在她身边坐着搓花的,就是要到县上搬运站赶马车的瘸老六──我看着瘸老六在那里搓花搓着搓着,突然从呆想中「扑哧」一笑,我就知道他已经从搓花的状态中超然而出,在那里幻想自己赶上搬运站的马车。三姨纺棉花纺着纺着就有些栽嘴──从搓花的位置上升到纺花还时间不长,一下子还有些不适应呢;这时瘸老六倒一点没困一直搓花到鸡叫──像不怀好意的和尚念经一样念到三更天他倒是更有精神了。这个阶段──当三姨走到她的反面──三姨有一个著名的理论,那就是:
「我受气可受到头了,现在可该找一个人来替替我了!」
接着又恶狠狠地说:
「我就是要找一个替我拾粪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砸冰洗衣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五更倒灶的人!」
「我就是要找一个给我搓花的人!」
「过去我看够了别人的脸色,现在就是要让他看我的脸色──不要惹我不高兴,谁惹我不高兴,我就打谁、扇谁、扯谁、拧谁、掐谁、撕谁、拉谁、拽谁、拖谁、撞谁、挑谁、踢谁、踹谁、跺谁、扔谁、捆谁、吊谁、礅谁、骑谁、跨谁、摁谁,用烙铁烙他和用大针扎他!」
……
使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既然现在是对过去日子的重复和重演,只是各人扮演的角色转换了,他们是怎样──在一台戏中──和生活和导演达成协议的呢?──他们两个之间对于这种关系的形成经过什么曲折的斗争才达成谅解的呢?过去一个童养媳,如今怎么一步登天就拿下瘸老六了呢?过程是什么?如果缺少过程,我们觉得这种安排虽然从结构上讲已经显示出力量,但是我们还是觉得这中间缺点什么人物性格还是转得太突兀和缺乏铺垫。在排练的时候我们为此向导演提出了置疑──问题是还没等老胖导演开口,事实的制造者和女主演俺三姨就在那里说:
「关键是开头呀──面瓜和牵牛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只要开头把他拿下,以后就习惯成自然了。」
这话说得多么深刻呀。接着她又秘密地对俺娘说:
「开始的头三天,我都不让他上床和上身,就算他以前有多少怪脾气,现在不也被你拿下了?」
又说:「我也是从已经死去的公婆那里得到启发,当年我五岁刚进公婆的门,她三天不让我吃饭──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打熬得过来?以后还能不看她的脸色说话吗?──现在我三天不让他在另一个方面吃饭,他不同样打熬不过来吗?」
又说:「一报还一报。」
又说:「一物降一物。」
又说:「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
三姨说完这些,还有些洋洋自得。──但是等她说完这个理论,我们也无话可说甚至我们都有些佩服三姨了。我们对一切不再怀疑了。我们甚至可以撇开无用的导演。三姨,虽然你历经苦难,但是你终于成熟了──现在把你比作一个成熟的政治家都不过分──而我们和你的区别仅仅在于:我们在历史上虽然也有苦难但是我们让它白浪费了,我们没有把苦难变成财富,我们没有以眼还眼和以牙还牙,我们没有一报还一报和以其人之道还治他人之身,于是我们就永远受制于人。三姨,你才是三点论呢。于是戏剧接着就有了10年之后瘸老六编藤筐和临终托孤的结局。你感到所重要的,在三姨这里只是一个平常。她是以那样轻松的口气说出了我们的重要。她是以那样不动声色的从容比较出了我们的缺陷。当三姨30年的苦难没有白受最后让它落脚到瘸老六头上时,我们却永远是三姨而没有找到瘸老六。瘸老六是谁都想寻找的人物,但是你有这种重新开始和翻天覆地的激情和勇气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姨,你又是一个永远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当我们一辈子都在一条隧道里寻觅的时候,你已经拋弃我们在另辟一条蹊径了,你敢于让自己在中年的时候从自身走向反面──而当一个人要走到自己反面的时候,必须像已经死去的鬼一样重新寻找一个自己的替身,这时你才能拋弃你本来的空壳和面貌呢──就像瘸老六之于三姨。而我们不但没有拋弃自己去找瘸老六,我们连以对公婆的颠覆都不敢想于是我们只好抱着自己的僵尸在那里苟延残喘了。──三姨,在这出戏剧之中,你是一个最富有变化和戏剧性的人物──你风风火火和富有激情,你前后反差和卷土重来。本来一阵风沙过去看着已经没什么戏了,现在它卷土重来和劈头盖脸──又给我们杀了一个回马枪,就让我们大吃一惊和猝不及防。看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倒腾着小脚向娘家偷跑的时候,看着她在那里砸冰冼衣和五更倒灶的时候,看着她在纺车灯前搓花栽嘴的时候,谁能想着她后来会重塑历史呢?还是我们太大意了。就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按照常规和我们自己的经验要松一口气的时候,三姨就钻了我们的空子发生了变化接着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我们眼前──本来戏还不怎么好看,现在就变得动人了;本来就是一段平常的血泪史,现在就变得富有新的含义和寓意了──从人物性格的转变看,这是一个谁演谁红的角色,这是一个戏中有戏的人物,谁演起来都会顾盼有神和挥洒自如──她身上的信息量太大了,她性格的扭曲太有力度了,她前后的对比太鲜明了,本来我们还在佩服三姨的人生和演技,现在我们在佩服三姨的同时,也开始佩服编剧和导演的安排了。老胖娘舅这时也有些得意忘形和借尸还魂,也开始在那里洋洋自得──而且还故意用一种不在意和平静的口气,好象他已经越过了张扬和表演给别人看的阶段,对我们开始的幼稚和现在的悔悟早已在意料之中──已经是见怪不怪──这时他躺在幕后的一块幕布上,打量着自己手上已经修好的指甲,在那里不紧不慢和不慌不忙地说:
「这才叫出水才看两脚泥呢。」
「这才叫出人意料和在情理之中呢。」
「这才叫欲东先西呢。」
「知道你们在那里慌张和着急──这才叫放长线钓大鱼呢。」
「以为猪咬人胸脯只是一种苦难本身吗?错了,猪咬并不是为了猪咬,而是为了瘸老六呢。」
「没有苦中苦,哪能体会出甜上甜呢?」
「这才叫戏剧呢。」
「演员再好,还是得听导演的安排呀。」
「我现在不是后悔让她反打和压迫瘸老六,而是后悔当她5岁偷着跑回来的时候,我的鞭子下去得还不够狠呢,猪在她胸脯上吞下的肉还不够斤两呢──本来我要求一两三,现在看来四两四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呢?后来的反差是不是会更感人呢?……」
接着又在那里故作谦虚地说──这时我们看起来就有些矫情了,戏又有些过了──:
「三姨这个角色塑造得也不能说完全成功──也是主要的成功遮盖了它一些遗憾──也有不成功的地方嘛。那就是:当三姨后来嫁给瘸老六之后,两个人除了狠毒和压迫之外,在一起好象还有一些温情,这就不对了,如果排除温情一下子狠毒到底,剧情会不会更深刻效果会不会更感人呢?……」
我们对他的这种看法倒是嗤之以鼻。老胖娘舅也有肤浅的时候。他在导演出精彩戏剧有同时,又开始不懂戏剧了;他在说着狠毒的时候,就开始不懂狠毒了。狠毒在狠毒之中,还怎么叫狠毒呢?就好象你老人家刚刚自己否定的苦难之中还能出什么苦难一样;恰恰倒是这些温情,才让我们看出三姨的狠毒和杀人不见血呢,而不是简单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老胖娘舅接着又说:
「本来我还是想将三姨和瘸老六的结尾做一些修改……」
让我们替他捏一把冷汗。但他接着又说:
「只是后来时间不允许,一切都彩排了,只好作罢。」
才让我们松了一口气。你不这样修改也好。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原汁原味的如此精彩和恢宏的话剧──包括狠毒之中──三姨和瘸老六的一点温情。这才有了瘸老六的临终托孤和他手里的藤筐。我们还觉得这样的温情少了一些呢。倒是这样的温情越多,我们越能看到什么叫狠毒呢。越是日常生活,我们越能看到刀光剑影呢。大人物在把握日常,孤独的人在把握特殊。瘸老六姨夫,你虽然一辈子──当然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没有让我坐过你所赶的马车,但是我还是要说,你在戏剧之中──虽然看起来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是为了显示三姨转变的一个摆设,就好象我们在日常之中为了显示一种社会和历史的转变也不过是一种道具一样,但是你提供给我们的温情和感动,一点也不比马车小呀。甚至,没有你瘸老六,哪里会有转变的三姨呢?你也是戏剧因素中的一根杠杆呢。导演对你的疏忽,就使你在临终的表演熠熠生辉。──导演在有意的时候,我们往往看到了暴露,导演在疏忽和后悔的地方,我们就看到了戏剧的原生。而原生的力量总是大于戏剧呀。──于是当我们看到后来的一岁的俺娘曲折和感人的原生命运而为之感动的时候──本来俺娘在老胖娘舅的戏剧中也不是一个主要角色──他怎么能把一个一岁的孩子放在心上呢?──但也正是他的这种疏忽和不在意,就使俺娘的命运出现了一波三折和一种感人的原生况味。当俺娘后来咬牙切齿地说:
「还是你二姨说得对,老胖真不是东西!」
的时候,连俺娘也蒙在鼓里忽略了:她的这一切正是老胖娘舅的忽略和不在意给造成的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俺的老胖娘舅又成了一个天然的大导演,只是在他着意和修改的时候,会使戏剧出现一种直露和偏差。于是等到了戏剧结尾──俺的娘舅作为导演自己跳出现和直接上台也就不奇怪了。这也是黔驴技穷和水落石出的表现。他也有玩火玩着自己的时候。他也有搞人搞着自己的时候。他也有导演导着自己的时候。戏剧里的潜台词和人物的下场以为都是指别人吗?最后他就自己上台演出了这样一个结局呢。当然,这才叫行动艺术呢。当我们搞艺术搞到最后和黔驴技穷的时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时躺到病床上还用自己的意志和毅力来临终编藤筐的瘸老六,灯下的光辉和温情那才叫楚楚动人呢。藤筐他当时编了两个,一个用来处理自己,一个用来托孤。当时他的台词是这样的──说这段台词的时候用要平静和不在意的口吻,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时的灯光要打出昏惨惨似灯将尽,路漫漫兮人先亡的效果──我们的瘸老六姨夫就要灯油熬尽了──写到这里我对导演还有一些怀疑,他这样精心地安排三姨的命运,演起来就不怕做作吗?先嫁了一个瞎老五瞎老五死了,后嫁一个瘸老六瘸老六又死了,会让人有一些怀疑:这个三姨是不是有些克夫呢?──这时瘸老六姨夫──一辈子最大的理想是到县搬运站去赶马车──指着地上已经编好的两个藤筐说:
「孩子他娘,我们在一起生活了10年,10年之中,虽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孩子都还是瞎老五的孩子,但是我们两个之间没有红过脸。没有红过脸并不像别人传的──和刚才一些台词中说的──那样是你对我的挫磨,你一开始就把我拿下了,接下来的10年就习惯成自然,而是因为你这样做倒是正中我的下怀我能替你砸冰倒灶还有些高兴呢。我一辈子活了50多年,可什么时候我有过自己呢?──这才是我谦和和自卑的来源──并不仅仅是因为我的腿瘸──倒是你把我这个习惯给矫正过来了呢。你不让我有自己我倒放心,你真让我有自己我倒自己发愁了。你要借我借尸还魂,我倒正好借此机会可以拋弃自己呢──我也不就借你了吗?离开自己我高兴,有了自己我烦恼──说起来人都有脱离和拋弃自己的愿望呀,我们打小做游戏,不就是一个脱离自己和进入──扮演──别人的过程吗?和自己合二为一的时候我们有着无穷的烦恼,离开自己去扮演别人我们就有着无穷的欢乐。这就是戏剧和艺术产生的根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天生就是一个当演员的料;我对这出戏唯一不满的就是,导演在这出戏中不是把我的角色安排重了而是轻了,不是让我脱离自己远了而是近了。于是当我在舞台上扮演起别人和你演对手戏的时候,怎么能不对你百依百顺呢?──可给我一个脱离自己和消灭个性的机会,于是你说砸冰就砸冰,你说倒灶就倒灶,你说拾粪就拾粪,你说搓花就搓花,你说干什么我马上就干什么,说让我扮演什么角色我就扮演什么角色──这样10年下来,我们怎么还会发生冲突和脸红呢?当然,我在扮演别人的时候也会出一些毛病──一下还进入不了角色呢,一下还调整不过来情绪呢,一下还有些生活中的自己和本色──这个时候你可能会跟我脸红,但是你跟我脸红的时候,我却开始把它当成另一出戏──是戏中戏和戏中的另一个枝岔,本来我还在那里着急,本来我还在为了扮演不好别人而在那里焦躁,现在你一脸红和生气倒是救了我了,我一下就从一个角色进入了另一个角色了,一下拋弃了我不熟悉的角色而否定之否定地进入我本来的日常和熟悉了,于是我一下就轻松自如了,这个时候我不但不会和你去同样生气和顶牛,反倒更要将我牛鼻子的缰绳交给你赶紧去深入我新的角色呢──砸冰倒灶的时候我又更换了一个新我我更加快乐,10年下来──我们扮演了10年的夫妻──相互之间怎么会出现脸红和生气的局面呢?──本来我还不想告诉你我们这10年幸福的根蒂,本来我只想埋头拉车而不愿抬头看路,我只想演戏而不愿回到生活──但正因为我们夫妻10年──虽是舞台上的一对米面夫妻,但那也是生活的一段呀──它是不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有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占,于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就在临终之前把10年生活的谜底告诉你吧。──说起来我还不愿下台呢,我还想和你一起将对手戏继续演下去呢,但是──铃响了,钟撞了,这场戏马上就要结束了大幕就要落下了──不怀好意的导演已经另有安排了──我还没有完全施展出我全部演技的时候就被人赶下了场,我在还没有完全施展自己抱负的的情况下就英年早逝──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在历史上最不该退场的时候退了场──但我也知道,也许这才是艺术的最好收场?留一点遗憾在人间就是你死的最好时机?──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像我这样不如意的庞大收场还是世之罕见──于是我从艺术的角度反倒想通了──这是那个肤浅的导演也没有料到的。──三姨,我的妻,从此我们就天各一方了,──夫妻10年,我们虽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但是我们两个从来没有红过脸──虽然这二者之间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是作为一个句子的转折,在艺术中还是能够成立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也经常这样相互没有联系地寻找自我平衡吗?──死到临头,我也就从俗一次吧……」但是艺术在这里又对瘸老六提出了限制──因为瘸老六把话说到这里,话题还没有涉及正题呢──还没有涉及到他手指和语意所指的两个草筐呢,他还要脱离草筐在那里漫无边际地发挥和继续长篇大论下去呢,但是导演已经等不及了,钟就要响了,幕就要落下来了──昏惨惨似灯将尽,瘸老六姨夫眼见得出得气越来越大和进的气越来越少,如果再不抓紧时间涉及草筐草筐可能就白编了,漫无边际的议论最后就没了落脚处──议论和结果,你到底要哪样呢?你掂量掂量事物的两端哪头轻和哪头沉呢?再这样在台词上拉大车你就可能因小失大只图一时痛快而丢了一生──扮演别人一生的价值──就像那些要美人不要江山的胡涂君主一样──江山不存,美人还何在呢?──想来想去,瘸老六到底还是临终清醒──就像他漫无边际的议论一样,开始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毅然收回自己恣意奔腾的议论而顺应历史潮流回到了草筐──他终于没有逆历史的潮流而动。多少年后,当他从舞台上退下来成了一个光杆和本身──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时,他还在村西土岗上捋着自己的三绺胡子说:
「我这个人可能一辈子犯过不少错误,但在大的历史关头,在大是大非和给予取舍上,我从来没有胡涂过──我是一个能及时煞住马车的人──虽然命运让我一辈子没有赶上马车!」
于是当他看着灯将尽了,油将干了,钟就要响了,大幕就要落下了,他就赶紧拋弃议论回到了草筐。已经是时不我待了,哲学的理性的思考就让它过去吧,现在该交待具体和现实了──于是又指着地上的两个草筐说──这时已经是奄奄一息和有气无力了,于是看上去听起来倒是更加感人──艺术在这里又歪打正着──说着说着,他的眼角还淌出两点昏花的最后的老泪──不是剧务上去点的眼药水:
「小孩他娘,我一生没有别的本事,就会编个草筐。本来还盼着有朝一日能赶上马车,也让你们娘们坐在马车上风光风光,但是从剧情规定的时间看,在这出戏里是永远不可能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虽然在别的剧组对导演挺尊重,但是现在我禁不住要骂:导演,我操你个娘,死到临头也没让我赶上马车。于是我在替你砸冰、倒灶、拾粪、搓花之余,唯一能表现我个性和给我剩下发挥余地的,也就是一个编筐了。就连这编筐的临终动作,也是我自己争取上去的呢。老胖娘舅还不一定能够理解呢──他还在那里说:死都死了,再编一个筐有什么用呢?──他就是这么一个实用和固定、不懂发挥和功夫在戏外的人。岂不知真正的艺术,恰恰讲究这些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呢。但我对艺术就是这样一个执着和固执的人──生活我可以妥协,但是当我在艺术上认准一条道的时候,也是一个棒打不回头的主儿呢──他越不让我编筐,我就越要编筐;我可以出卖人格,但是我不能出卖原则──最后他也是无可奈何,也许他觉得无可无不可,才让我临终发挥和能够编筐。他本来以为我只编一个,我本来想着也只编一个,但是编着编着我就从一个发展到了两个;本来我只想编一个小的,现在编着编着,也同时编了一个大的──我编这两个筐不单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发挥和功夫在戏外,而是要用这戏外的功夫来表现和烘托整个剧情──而是从这样一个大局出发的,而导演现在还蒙在鼓里呢。我马上就要去了,而你们还活着,我考虑的还是你们──当我想到我死后你们还要替我办丧事的时候,我就在编小筐的时候同时编了一个大筐。剧情规定我们一辈子过得是苦日子,一个是童养媳出生的人,最后10年又跟着一个瘸子,现在家境还能好到哪里去呢?家里除了有个砸冰锤,有个拾粪筐,有个烧火棍和有个纺花车,其它仍是家徒四壁呢。于是我死了以后你们遇到的最大难题将不是痛苦和痛哭,而是你们到哪里去找装我尸体的棺材呢?──这才是你们发愁的关键所在。于是我在临死之前,就编了这个大筐──本来想只编一个小筐,现在也就延伸到大筐了。孩子他娘,我死了以后,你不用发愁,你就用我已经编好的大筐,当作棺材来装我的尸首吧。──导演还问,你临终编筐就编筐吧,还怎么一边编筐一边流泪呢?是不是有些跑题呢?──现在你们就明白了吧?一点都不跑题,泪没有白流,我是在替你们处理自己呀──我不想给世上的亲人留任何难题。用藤筐当棺材,世上无双;生前想身后,百感交集──这时热泪能不双流吗?当一个藤筐抬着我出了门又出了村到野外去下葬的时候,我就不信台下的观众会不感动,我就不信作为主角的你这时能不趴到草筐上痛哭──能不给这样的配角烘托一下吗?世界上的大筐多的是,但是这样的大筐还从来没见过──但是且住,从艺术的角度出发,我劝你现在还是不要哭;现在还没到爆发的时候,你还要再压一下和憋一下,压得久了和憋得长了,到了真正爆发的时候,感情才能像火山一样喷发和瀑布一样倒流呢。──我让你们感动的还不是大筐而是小筐,现在你们听了大筐再听小筐。──大筐用来装我,小筐用来干什么呢?──既然大筐是留给我自己的,那么小筐就一定是留给你们的了。当然我留小筐并不是让你们拿着它也去装你们的尸体,而是用它来装你们的活人。这是我和你们在剧中角色和时间的差别,也是因为这个我来区别小筐和大筐的用处呢──我死了之后,你们就无依无靠了──没有我可以依靠,你们又生活在一个不信上帝而只信绝对真理的1969年,那么你们只能依靠天成和年景了。如果天成好,你们就将小筐藏到屋里──千万不要移作它用;如果天成和年景不好,你们就担着它去逃荒──孩他娘,到了那时候,你只能一肩担两头了,前面担着家里的包袱细软和锅碗瓢盆,后边担着几个年龄还小的孩子吧──小筐的作用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让你们逃荒。──大筐和小筐,就是我留给你们的最后遗产,也是我留给你们它们不同的用途……」说完这个,瘸老六的台词就彻底完了,接着再没有台词了──导演再不会给增加时间了──瘸老六说不出话来了,仅存的也就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开始看着三姨等着她来给配戏。于是他的命运一下又交到三姨手里而不能自拔了。他的大筐和小筐安排得都挺好,台词也很动人──世界上哪里还有一个行将就木的男人在那里用坚强的毅力编着藤筐──一个用来处理自己另一个让我们去逃荒呢?本来我们还不感动,现在我们看着大筐和小筐倒真要感动了;本来我们还不拿他的死亡当回事──不就是一个一辈子想赶马车最后连马车也没有赶上的瘸老六吗?──现在我们觉得他的去世也是不可估量的损失。两个藤筐,使他的临终产生了超然和飞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临终的退场和自我固执的发挥不但出了导演意料也出了我们这些观众意料──确实是神来之笔。再也没有一个死亡能这么落实到藤筐上了。──但谁能想到这也只是我们这些观众的一厢情愿,等这两个动人的藤筐打到配戏的三姨身上,她可不这么想。不听藤筐的用处她还有些感动,一听藤筐的用处她倒是在那里按着本性发怒了。她发怒的原因不是说这藤筐编的不好,拟或是说这藤筐的用处不合情理或是不感人──她这一辈子藤筐见得多了,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背着藤筐割草,但是临终的藤筐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和感到意外──在出人意外这一点上瘸老六还是成功了,不但出我们的意料,也出了因为藤筐不由自主地就由主角变成配角的三姨的意料──但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意外,就惹得三姨愤怒和生气了。去你娘的瘸老六,过去10年来都是老娘说一不二,这个说一不二不但包括在行动上去干譬如砸冰、倒灶、拾粪和搓花这些艰苦的杂活,也包括你在日常生活中所有念头和想法呢。说什么10年来不曾生得一男半女,那怪老娘吗?老娘永远是一块肥沃的土地,插根棍子就长树,撒粒种子就结果,连一个瞎眼王老五都在我身上收获累累,怎么到了你这里反倒是颗粒无收呢?你不说这个我还不恼,你一说这句话我倒要追究这没有一男半女的责任了。我们不能让历史在你临终的时候变成一笔胡涂帐。老娘拳头上站得人,肩头上跑得马,老娘的眼里不揉沙子,现在你胡吣些什么说些什么胡话和昏话呢?你这是在临终之前讨好我呢还是另有所指呢?没有一男半女怪谁呢?这里我不准备承担任何责任。不把我惹恼咱们万事全休,把我惹恼我可有好听的在等着你呢──那就是:
瘸老六,你和牛三斤一样是个没有精子的男人!
接着你还说过些什么?──还说虽然没有一男半女,但是10年之中我们没有红过脸;把没红脸的原因又归结到自己要脱离自己,自己要扮演别人的理论上──这也是屁话,老娘不相信这些形而上的掉书袋,老娘就知道世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以前是被你们家压得那个西,现在就成了开始压你的东──但我过去还蒙在鼓里呢,过去我以为压着你是从里到外,现在从你交待的藤筐用处上我倒是看出你在念头和想法上还是有些游离老娘──看着你几天来在那里有气无力地编筐子我没有理你,谁知道你在筐里还藏着这么多念头和私货呢?我以为你编筐子是为了让我们拾粪,谁知道你到头来是为了往里面装死尸和让我们逃荒。你没有这些想法我觉得你的编筐还有些憨厚可爱,你有这些想法我透过藤筐倒是一下看出了你的狡诈和算计。原来你还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原来你还是一个善于往藤筐里装私货的人。本来我以为我们10年来没有脸红十分正常,现在看这没脸红倒是颠倒和有些反常了──我东风刮起的还不够猛烈!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临终还在那里编藤筐的人!你在跟我玩什么历史猫腻!过去我总以为你除了砸冰倒灶大不了再想一想搬运站的马车,没想到你临终的时候还会有两个藤筐。没有藤筐我在你临终的时候给你配戏也没有什么──为了朋友我也会两胁插刀,现在认清你的本质我再给你捧场就是狗娘养的!──我不能让你的阴谋在临终得逞,我不能让你把想法在临终变成现实;现在你说朝东我偏要朝西,现在你说打狗我偏要打鸡。──这时我们在台下的观众也有些清醒了。本来我们听着大筐和小筐的用处和临终托孤已经感动的热泪涕流,现在经三姨一声断喝我们也恍然大悟开始将情绪从戏中的感动拔了出来。原来又是一个戏中戏。原来一切还另有安排。台上都不感动,我们先跟着感动个屁。这时我们担心的倒是,瘸老六和他的藤筐已经摆在了那里,配角变主角已经将台词给说完了,接着三姨怎么把这瘸老六和藤筐给收场呢。能不能强中更有强中手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这时我们担心和拭目以待的仅仅是这个。这时我们也看出,三姨发过一通火后──等到她该收场了,她也有些犹豫和发怯了。到底是一个五岁就被出卖的童养媳,反弹的10年时间还太短,她会不会也是挑得起头收不了场,爬得上台子坐不住位子,抓得着剌猬而无从下嘴呢?你否定了他的台词和藤筐,你按着10年的惯性在临终占了一个上风和抢了一个制高点,你对藤筐的意义重新做了修改,现在历史要照你的思路重新发展了,接着你要将历史引向何处去呢?当你在否定了10年历史的同时,是不是也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去了呢?──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三姨突然又有些伤心和生气了。──瘸老六,你10年的扮演也是好毒,你竟在最后的关头把老娘逼上了绝路。我一个妇道人家是容易吗?在死了一个丈夫又在死了一个丈夫的关头。你编一个藤筐藏了一个谜,最后就把老娘扣到了里面。──但是剧场的时间不等人──时不我待,落幕的铃声再一次响起,钟声又在那里催了,已经容不得她思考了──导演已经在后台发脾气了,接着还有一幕呢,怎么能前戏压后戏呢?结构上不就乱了吗?已经让剧务不顾一切地把幕布从天上往下落了──也是急中生智,三姨突然像瘸老六一样在大幕落下的最后时刻闪现出她从来没有过的光辉和智能──他们真是天作合一──这个三姨和三姨夫──,她突然用头顶着已经从天上落下来的幕布,用手指着舞台上的大筐和小筐最后落在瘸老六已经就要咽气的尸首上──多么地见缝插针和恰到好处呀──而且没有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喊而是平心静气地说──边说还边在那里点着头:
「好,好,瘸老六,真有你的,临死前给我留下了两个藤筐。既然你人为规定的道具给我摆到了这里,如果我一点不用也显得我接不了你的招。放心,虽然本来结尾不是这样的,本来的结尾我已经都想好了,现在大幕就要落下了,导演已经在那里嚷叫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倒要用你的藤筐来结一下尾了。我接受你这个挑战,我不用原来的结尾也同样能达到辉煌。两个藤筐就把我限制住了吗?也许你把这藤筐突如其来地放到别人面前,她一下就傻了眼,气氛不对道具不对台词也不对,一下就塌了台和现了眼,一下就尴在了那里──但这也表明她就是一个一般演员;比一般演员稍稍高明的是,她会对这突如其来的道具不管不顾,她仍按着她原来的思路发展,原来说什么,现在还说什么──她仍在从容不迫地说着和藤筐没有联系的台词;她以为这还可以一箭双雕呢,还能表现出自己的处事不惊和我行我素呢──但是她恰恰忘记了,这时她就回避了别人对她的挑战。但我不是这样,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恰恰要接受你这个挑战,我在知道可以回避藤筐的情况下恰恰要接住你这个藤筐。当然接住你的藤筐发展下去情况也会有两种:一种是按照你的思路重新发展,当你临终通过自己的阴谋通过两个藤筐把自己由配角变成主角的时候,我就按照你的临终遗言把自己从主角变成配角给你配戏和捧场,给你呼应一把和衬托一把──这样的效果也不一定对我绝对不利呢,在明知你的阴谋还故意上你的当和给你配戏,也可以显出我的大度呢──见得多了,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就不在最后和你争长道短了。──但我明告诉你小瘸六,这种方法虽然也不失为明智之举,这种办法也会让观众感动──这种结果就是你所期待的──为了这种阴谋的得逞,你还用临终托孤来感动我,但你在打着如意算盘的同时,恰恰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老娘并不是这样为了别人就委屈自己的人,10年的时间已经让我养成宁折不弯的性格,我不准备具有这样的气度,我不想让戏在落幕的时候自己由主角变成配角──既然你给我提出了这样一个挑战,你要由西风变成东风,那么我这个东风就一定要卷土重来再压倒你西风一次──这样老娘才能面对你的挑战出一口气呢。当然这样卷土重来和重新改变世界的格局,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也确非易事呢。──特别是在他把藤筐当成既成事实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接受他的挑战易,但是你拾起他的藤筐可就难了。但我就是这样一个知难而上的人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邪的人呢。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事情无可改变的人。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信因为藤筐就一定要按着你的思路发展的人。──我一定要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你出的难提还给我提供了一个机遇呢──这样我的形象不就更加光彩照人了吗?──现在我就把利用你的藤筐反打你的藤筐──我再一次改变和压倒你将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的办法告诉你吧。那就是:本来你不是安排大筐装你的尸首小筐让我们逃荒吗?现在我只是将它们的用途稍稍改变一下,也就让你的阴谋彻底破产了。藤筐我还是要用的,你在临终之前把它们编起来也不容易,岂能轻易放过?但是它们的用途我要针对你的思路颠倒一下:小的藤筐我准备装你的尸首,大的藤筐我倒要用它来逃荒!……」
果然是道高一尺和魔高一丈。这样的改变太出我们意料了。一开始我还没有明白这种改变的意义,当我们明白之后,我们一下就觉得我们的三姨真是太了不起了。既接受了藤筐的挑战,又用藤筐反打了藤筐;只是将它们的用途稍稍改变了一下,就将颠倒的历史又颠倒了过来;本来在藤筐面前已经变成了配角,现在利用藤筐不但还原了主角而且──果然──更加光彩照人。──瘸老六,你藤筐的精心编织不但倾刻失去了意义,而且掉转头成为反打你的武器。现在的藤筐已经不是你所编的藤筐了,藤筐已经成了三姨三姨就成了藤筐了。在我们感到惊奇和兴奋的时候,奄奄一息的瘸老六马上就慌了神──你到底还是一个憨厚的人呀──慌不择路的暴露出自己在生活中的本相,开始在那里用最后的力气游丝一样的声音恳求着说:
「小孩他娘,不能这么办,那样一个小筐,怎么能装得下我的尸首呢?」
「三姨,我的本意不是这样。」
「三姨,原谅我,下次我不这么做了。」
……
他倒马上又还原成配角,临终之时还这么努力着给三姨配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三姨真是一个把死蛤蟆还能逼出尿的人──瘸老六彻底完了,三姨大获全胜。如此精彩的结局,如同三月不闻肉味。于是整个剧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们的巴掌都拍红了。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彻底忘记了瘸老六──他的死也倾刻间失去了意义,我们开始在那里有节奏地欢乐:
「三姨!──」
「三姨!──」
……
以至于幕落之后,三姨又出来谢了五次幕,观众还不依不饶呢。一个临终发挥,就使三姨从一般演员中超然而出,从此成了大红大紫的明星。三姨事后还有些矫情和得意地说:
「本来我是不赞成临场发挥的,现在看,临场发挥,更能闪现出一个演员的智能呢。」
「这就是演员和艺术家的区别。」
「任何人都改变不了你,一切的改变还得靠自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瘸老六当时的编筐也是有道理的,他也是想出人头地嘛。他也想临终一搏嘛。如果他碰上别的人,也许他侥幸就要成功了;但谁让他偏偏碰上的是我呢?」
「可惜呀!」
「可惜喽!」
「当然如果从配角的角度讲,瘸老六也不是一点没有贡献!」
「还瘸老六一个公正的评价!」
……
等等。
但是在当时的剧场里,看到台上和台下都在那里疯狂,幕后的导演却急坏了──老胖娘舅气急败坏地在幕后走来走去:
「一切都乱套了!」
「既定的情节和情绪全让他们给破坏了!」
「原来以为就是一个瘸老六编筐,谁知三姨还有一个反打呢!」
「没有章法和三一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那还要我这个导演干什么?」
「一点都不要古典悲剧的参照了吗?」
「这就是所谓的现代派吗?」
接着开始抓自己的胸膛对着天呼喊:
「呜呼,戏剧!」
「呜呼,人生!」
……
但等说完这一切,他突然又有些兴奋了──他脑子一转又在那里说:
「既然这样乱了王法,我为什么不能如法炮制呢?」
「大家都不管三一律了,我还负什么责任呢?」
「既然能出一个三姨,为什么不能再出一个老胖呢?」
「既然是现代派,为什么导演不能从后台走上前台呢?」
于是接着在上演下一幕时──在他叙述被他出卖的一岁的小妹也就是俺娘的故事的时候──这可涉及到家族中另一派系也就是我们的利益──就开始有些匆忙、毛糙和急不可耐了──60年后我们想,当时你着个什么急呢?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急迫就删短我们的情节呀?你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利益就牺牲我们的流传呀──在他匆匆忙忙应付完我们之后,就以导演的身份急不可待的出了场,就开始用他在老胖娘妗坟前的痛哭、上吊和最后一句台词作为对这场宏大的、壮观的、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的古典加现代派的混串的悲剧的收尾。这时舞台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这时他已经三天水米没有打牙了,手里拿着一只破鞋当大饼,在那里凄惨地喊道:
「让我吃一口干的!」
……
这时一个追光打在他身上──不能说这样的结尾不好。剧场里同样响起了雷呜般的掌声。──当大家拿着节目单走出剧场的时候,还纷纷在那里感动地说:
「多么壮观的一场悲剧!」
「多么宏大的场面!」
「古典和现代结合得多么完美!」
「多么好的演员!」
「多么好的导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