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包天出场的戏装是前清旗袍。说是旗袍,其实也不完全是旗袍。前清旗袍的腿叉开得没有这么靠上呀,顶多开到了小腿肚那里,而现在一下就开到了大腿根。不过当她出场的时候我们首先迷惑的还不是它衣叉开得高低,而是怀疑这旗袍本身是不是穿错了呢?不是说要跳小天鹅的舞蹈吗?不是要统一着装吗?不是要穿翘起的羽毛服吗?──脚尖踮起来,我们就看到了你的三角小裤衩。寡妇·包天姑姑,你是不是弄错了呢?我们看一看手里的节目单,还是小天鹅组曲之四呀,什么时候你改成中国的古装戏和前清戏了呢?看来她老人家紧张得昏了头,还没有上场,就把服装给穿错了。错误不是犯在上了舞台之后,在化妆间就出了纰漏和差错。还真是应了呵丝·前孬妗的话了,在她之前的小天鹅是丑陋肤浅的,在她之后的小天鹅也是不值一提的。我们已经看到了呵丝·前孬妗在那里现出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得意我们也开始责怪台上的小天鹅果然没有让呵丝·前孬妗的预言破产我们作为你现在的观众就有些失面子和无话可说。我们都一块成了呵丝·前孬妗思想和预言的俘虏了。真成了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了。真是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了。甚至我们这时也和呵丝·前孬妗不约而同地想到:
「这最后一场舞蹈还有接着再跳下去的必要吗?」
「看来真是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
「看来最后一只小天鹅只能起一个摆设和凑数的作用了。」
「非得四个吗?三个就不行吗?」
「四个小天鹅拉着手是跳,三个小天鹅拉着手就不能跳了吗?」
……
甚至我们产生这些怀疑还不是从我们观众的角度出发,更大的成分说不定倒是替已经上场的寡妇·包天考虑呢。你这样上台还能有什么作为呢?连衣服都穿错了,不是越跳越露怯和越跳越出丑吗?如果大幕没拉开你就取消了演出──可以找一个借口嘛,演员误了班机,或是你刚下飞机头还有些晕眩时差没有倒过来或者干脆就说自己突然中了风──台下的观众不也没辙吗?天有不测之风云,人就没有旦夕之祸福吗?──我们只好昏昏沉沉打着哈欠搬着凳子回家了。这样既给你提供了一个喘息的机会也让我们大家共同少一些难为情。姑姑,你再等待一段时间吧。你再闭门思过一阵吧。你再勤学苦练几天吧。如果你这样糊里胡涂上了台──连衣服都穿错了,穿著错误的服装跳着错误的舞蹈跳了几下跳不下去,等我们群起攻之把你轰下台,你在历史上可就成了千古笑谈最后会演变成大家口头的一种比喻和日常用语了。从此大家遇到什么不屑的人物、动物、动作和气氛不就要说「你怎么笨得跟寡妇·包天一样」了吗?我们劝你回家就是对你最大的爱护。当然我们在不屑寡妇·包天服装和舞蹈的同时,我们对刚刚过去的前任呵丝·前孬妗从心眼里就更加敬佩了。谁说我们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民族呢?也许在别人身上我们是那样──那是因为你不配,我们从未找到我们的心爱和不变;但是当我们寻找到这个心爱和不变的时候,再寻找也寻找不出什么的时候,我们还是能够回过头来忠贞不渝的。对我们这种看法和表现,呵丝·前孬妗倒是微笑着点头默许。后来她在回忆录中写到:
「教育人还是要用事实说话。」
接着又发挥道:
「人民的提高首先还要从自家的老婆或是丈夫身上做起。过去老婆或丈夫发现丈夫或老婆在外养了个小蜜或是牛郎,就会找上门破口大骂和破碗破摔;后来经过我们的教育,看过一场高质量的舞蹈演出之后,再出现这种情况就不这样了──大家都不闹了。不但老婆或丈夫不闹了,小蜜和牛郎也不闹了。狮子正在追赶一只兔子,追着追着眼看就追上了,兔子猛回头说了一句话,吓得狮子扭头就跑。兔子说什么?过去流行说:『我是一个有来历的人!』现在流行说:『我已经有了,是你的!』──什么叫划时代呢?这还不叫划时代吗?不但小蜜和牛郎不闹,老婆和丈夫也不闹了。老婆和丈夫开始提着一匣子点心共同去看小蜜和牛郎,在吐着酸水的小蜜床前,老婆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还是咱们的孩子,兔子还是咱们的兔子,一定要把它生下来。生下来你要是懒得管,就把他(她)(它)交给我好了!』第二天老婆再去看小蜜,她已经不见了。这个时候老婆就露出了成熟的微笑。就有点恶毒、阴险的意思了。一个个老婆和丈夫都成熟了,人民就像大片的红高粱一样不就块成熟了吗?」
但说完这段话,呵丝·前孬妗又露出一点肤浅,她对人民所说的和她一起发现寡妇·包天舞蹈的不堪和不能再跳下去这一点不持疑义,但在「不约而同」的用词上,又有些斤斤计较。──你在文中写着斤斤计较的人,说明你自己就在那里斤斤计较──后来呵丝·前孬妗又在回忆录中谴责我们对她斤斤计较的斤斤计较:这是多么形而上学和幼稚可爱啊!──但当时我们没有意料到这是一个原则问题,而是看她在那里斤斤计较地说:
「恐怕『不约而同』这个词还得斟酌。你们是在看到她服装穿错以后才认识到这一点的──说不定你们本来还对她寄予厚望呢,而我在她没有出场之前就料到了这一切,怎么能说是『不约而同』呢?谁和谁在约和不约呢?是月上柳树头或是风雨黄昏后呢?」
她把话说到这里,我们也意识到自己的大胆和失误,忙红着脸检讨:
「好我的姑姑,不是你提醒,我们还真把自己和你混到一起了;既然经你的提醒我们知道了这一点,我们赶紧把自己从里面择出来就是了!」
虽然还有些不服气,但还是赶紧跟呵丝·前孬妗纠正我们的观点站到了一起──虽然人不能「不约而同」地站在一起,但在改正认识上还是可以统一的。既然舞蹈没有意思,接着我们就要散场了──这次倒是和呵丝·前孬妗在行动上「不约而同」;今天晚上的方方面面可真有些扫兴。大家已经在伸懒腰和打哈欠了──连续看了三场演出,我们的嘴里可真不是味道呀──在清晨就要到来之前,不管你是一口之味或是两口之味,这时都已经不是味道了──赶紧回家漱一漱你的口打扫一下你的口腔吧──大家搬起凳子,开始在那里大呼小叫和寻子觅爷──但就在这时,台上穿著清朝旗袍(就算是清朝的吧)披散着头发(也不是过去天鹅的小发髻)的小天鹅寡妇·包天在台上做了一个动作,一下就把我们给震住了和吓傻了──凳子和呼声,都愣在了半空中。──不单我们吓傻了和被震住了,就是刚才还在喋喋不休得了便宜还在那里卖乖的呵丝·前孬妗,这时也有些猝不及防地哆嗦了一下──从开场到现在,话都让我们说了,台上的演员和主演还没来得及说话和做动作呢。我们广大人民群众在上一场戏的古战场中成为主角,现在也把这种优越感和参与性带到下一场戏中来了。我们只顾自己了。我们以为我们在做和在说的一切,我们的评价、散场、寻子觅爷还是戏中的主要内容可以对台上的演员不管不顾呢,只要我们做好了,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顺溜了,但我们恰恰在时间概念上昏了头,忽略了现在已经换场了和换戏了的事实。于是错误就丛生了。但就是到了这种不上不下的地步──事后我们也向寡妇·包天姑姑这么检讨,──台上新的主角寡妇·包天还微笑着一言不发呢;就像我们要随着呵丝·前孬妗「不约而同」散场的时候,她在台上一点都没有惊慌一样。她没有发言和辩解,也没有惊慌失措地认为一切要马上完蛋和我们说散场就散场了。她可真是胸有成竹呀,她可真是稳得住神呀,她可真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呀──她可真是自信呀。她对大家马上就要散场的事实并不发言你该散场尽可以散场,但在你们正要散场的时候,我自己给自己而不是给你们做一个多余的动作总是可以的吧?她穿著说清朝不是清朝,说不是清朝更是清朝的旗袍,对着我们或是背着我们做了一个动作,一下就把我们给震住了和让我们愣在了那里。我们搬起的凳子呆在了空中。这时我们不知道接着该走还是该留下,手里的凳子该放下或是让它继续留在自己手中。说放下又没放下说不放下又想放下的情状就好象说前清不是前清说不是前清它更是前清一样让我们感到尴尬──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这时倒不以为意。也许这样做的本身就是对我们刚才轻易和错误判断的一种惩罚。世界在我们面前真是越来越陌生了。我们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以为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新奇的了,呵丝·前孬妗带领我们把可看的风景和稀罕物都看遍了,世界上剩下的都是可以省略的,没想到在一种不经意的情况下,在我们懒散、打哈欠和就要回家的时候,一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花朵怎么突然就开放到我们面前了呢?在过去的百花园和沼泽地里我们怎么就没有见到它呢?当年小刘儿在满山遍野的花朵和沼泽中──就好象我们散场之时对爹娘和孩子的寻觅一样──没有找到,现在我们不寻找了,它倒突然说开放就开放说展开就展开地开放和展开到我们的面前和我们舞台之上。仅仅是为了让我们的信念和谎言破产吗?仅仅是为了纠正我们的错误和谎言吗?或者仅仅是对呵丝·前孬妗的一种迎头痛击吗──不要说我们台上的花朵不会这样做,就是我们这些当事人,我们这些被纠正者,我们这些受惠者和受益者如果从过去的另一个角度出发就是被污辱和被损害者也不敢那么想──我们知道只要那么一想,它就不但是对我们台上花朵的污辱,也是对我们自己和先人眼睛的污辱。她在台上做什么了?也没见她做什么过分和过头的举动──她对世界没有强调什么。她看着我们就要走了和散场了──我们在她的前任的带领下,她既没有像她的前任对前任那样展开声色俱厉的批判,也没有对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广大人民群众──刚才呵丝·前孬妗不还在举例说明人民是多么地不懂事吗?──给予提醒,甚至嘴角都没有露出一点对我们或是呵丝·前孬妗的嘲讽的微笑──不像当年呵丝·前孬妗那样胸有成竹地嘴角露着嘲讽的微笑:你们不是搬着凳子要走吗?你们现在怎么走,接着马上给我怎么拐回来,你们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没有露出这样的微笑,她只是心平气和地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动作。说她做了什么,她就做了什么;说她没做什么,她就没做什么;她当时的动作就好象电闪雷鸣一样,是一道裂光,是一道闪电,是一股清风和一朵流云,一下就照亮了我们的眼也照亮了我们的心。我们似乎闻到了闻所未闻的空气,我们见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是一道彩虹挂到了天空吗?是雨后林子里突然冒出的许多小蘑菇吗?是对我们的震动和惊醒一下让我们看到自己是在过去的迷途之中吗?是,也不是。当时我们的感觉是那么地强烈,这种强烈不仅是对于她的动作,而且这动作打在了我们身上和心上。但也是转瞬即逝呀。后来当我们情绪平静下来,我们回想起当年的情绪和台上的动作时,我们也和寡妇·包天姑姑一样对往事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我们也觉得她当时在台上做的动作也没什么呀。她所做的,也就是我们平常做的──请原谅我们的不敬,甚至和我们平时所做的广播操和工间操都没有什么区别──也就是穿著一个开叉的可能是前清的旗袍,在那里甩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踢了一下自己的腿,旗袍在那里随着甩起的风摇摆了一下;接着也就没有什么了。但是我们当时看起来怎么就和过去的动作不一样呢?怎么就那么地清新可口迎风而立呢?怎么立马我们就不见人而是看到一支鲜艳的雨后的花朵呢?我们当时得不到答案。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和以前的几个小天鹅烂捣婆娘可不一样,她是一个不善言词或是懒得言词的人,她接着只是继续做着她的动作罢了。她做完也就完了,她演完也就算了。一切的美景都让它转瞬即逝和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吃了这包子就没这馅──你不集中精力大睁两眼接着损失就是你自己的。我只管我的舞蹈我顾不了你们观众。我不再给你们解释什么。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我们佩服你。你只要有这么一个花朵的舞蹈就够了,我们这时看着别人和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堆臭狗屎。我们流着泪扑到了你的怀里,我们终于找到了你。这时我们唯一怀疑的是:刚才你也没有做什么,怎么那个动作就让我们那么地着迷、感动、一目十行和过目成诵呢?怎么就成了晨钟暮鼓和暮时诵课呢?你的鲜艳是从哪里来的?你花朵的风范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弄不清楚我们就纳闷,我们弄不清楚我们就不踏实;但是我们到头来还是没有弄清楚,因为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是从来不诲人不倦和得便宜卖乖的──这样的人在历史的长河里真是不多见。──只是多少年过去之后,我们看她的回忆录,从她书中的字里行间里藏着的这么一句话,我们才稍稍明白了我们的当年哪:
细雨湿流光,春草已无魂。
……
魂到哪里去了呢?接着我们联想到她的后来和1964年的右倾和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我们就明白了,她还真不是一个普通人和一个凡人,也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说的就像呵丝·前孬妗那样形形色色牛气的人──穿著似乎是前清旗袍的她,这时其实已经不是人了。既不是单体人,也不是合体的人。那么她是什么呢?她是一株草,她是一朵花,她是清晨庄稼叶上太阳初照的一点雨露,她是大雨初歇荷塘中随风而举的荷叶。她是雾中之花,她是水中之月,她是满地萋萋的芳草,她是芳草里爬着的一根粗壮的青虫。她的脚不是两条而是多条,她向前蠕动的身材时刻就像是我们这些庸俗的人在床上的动作──她把我们偶然的床上动作引到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中。我们的脚不能往她身上踏上去,踏上去它就粉身碎骨,就成了一洼绿水,就成了绿水长流,就不见踪影而不会像我们庸俗的人一样还要留下一具发臭的尸体或是一个空皮囊或是一个土馒头,她什么都没留下,她就成了一股风,成了一丝流云,成了盘旋在实在之上的虚无,成了飘浮在空中的一团雾气,这雾气里到底是什么,你一下两下还分辨不出来;雾气是重要的,又是不重要的,飘浮和流动在之上的升腾是重要的,我们的摹画和摹仿是不重要的。先锋是重要的,新写实是不重要的。问题是我们所见的先锋哪一个是流动的而不是静止的呢?──后来你又还原成了写实。我们前边没有未来,只是在她的一汪绿水和一团雾气之上,我们才看到我们必要的幻想。我们是后院粪堆上的一只鸡,而她是雾中和水中的一朵昂扬的鲜花。我们过去所做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都那么地比猫画虎和附庸风雅,而她一出来一出水就是那么地天生丽质和独领风骚。她的出现给我们带来了问题和疑问,即:过去我们生活过吗?我们欣赏过真正的舞蹈和艺术吗?我们只知道剧烈的疼痛和刺激,我们只知道锥锥见血和血的流淌的表像,我们知不知道除了这个下层和下流社会的流动和变化之外,在这之上还有一个文雅的上流社会的流动呢?那里一切都是不动声色,一切都是温文尔雅,一切都是绘画绣花,一切都是请客吃饭,提起裙边一动,一个眼神打过去,都是迎风而立不失其风雅呀;含而不露,就显出了与我们的不同;平静之下,就潜藏着我们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更大的剧烈和震动。我们过去的体会只局限于我们的皮肉、我们的嗅觉和视觉;现在涉及的,却是我们的骨髓和心灵。我们过去还抱残守缺地认为自己已经经历了大恐怖和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的舞蹈,我们已经经历了比赛似的三个小天鹅,我们已经对舞蹈和世界了如指掌,我们已经可以高枕无忧和顺水漂流,甚至已经认为寡妇·包天的表演是多余的了,认为她的出场不过是对过去舞蹈和我们过去生命的一种摹仿和重复,我们就要寻子觅爷和搬起我们的凳子了,这次再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但谁知道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天有不测之风云呢?世间的好戏和舞蹈才刚刚开始呢?呵丝·前孬妗,小丫头养的,你不是说你已经包打天下了吗?甚至都不让我们和你「不约而同」,假如说过去我们不能在那个问题上和你不约而同,现在我们可要自己和自己「不约而同」地认识到事情还没有完。给我们震动和震撼、给我们偷换灵魂和概念的寡妇·包天姑姑来到了。她稍微在台上做了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我们就从这动作中看出了她的不凡和不同。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过去我们总是跟我们的同类打交道,现在我们就要和花草和雨露的精灵说话和说事了。过去我们虽然也生活在杂草和鲜花之中,生活在黄瓜和西红柿之中,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它们也能得风露之先和仙,我们心中也有许多的话儿要对它说和要对它讲,我们过去总让南飞的大雁往美容院或是往历史的古战场上捎个口信,我们有多少心里的话要对她们讲,我们有多少欢乐的歌儿要给她们唱──在寡妇·包天姑姑到来之前,我们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我们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和有什么不妥我们的话儿和歌儿还可以献给别的什么人和有别的什么渠道能够发泄流动和流通──于是我们成为一种什么状况呢?我们也就成了呵丝·前孬妗所说的我们脑子已经完全储存满了和积压实了,我们再往里加一点信息就要爆炸了。呵丝·前孬妗给我们指出了这种状况并利用这状况给我们带进了绞肉机,而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说不定呵丝·前孬妗也不知道呢──这种已经储满和就要爆炸的状态就是她和她们给我们造成的。我们的脑袋里都储存了些什么呢?还不都是些知心的话儿和贴心的歌儿吗?我们不是已经一遍一遍地唱给你们听了吗?为什么到头来我们的脑袋里还不是空空如也而是超载和超重呢?如果寡妇·包天不来,我们还不明白这一点呢。只有当她来到的当口,我们看到了雨中带露的荷叶和迎风而立的鲜花,我们看到了萋萋的芳草和草棵里爬行的青虫,我们才明白我们忽略了生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我们过去过于重视我们的现实和实在了,我们也过于地对生活势利了,我们脑中只想着美容院和阳台,而忘记了普天下到处都有无处不在的一下延伸到天际的小草和小草里藏着的青虫。我们忘记了把知心的话儿和贴心的歌儿说给它们和唱给它们听了。我们忽略了虫之精和草之灵。我们没有得雨露之先和仙。于是我们只是草木之人只能仰着我们黑粗的傻脖子看着别人而忘记了自己。我们没有将自己的喋喋私语和盘踞在脑子中几千年的纷乱的线头给抽出来。我们还是一具具行尸走肉的臭皮囊而不是有着平静和纯洁灵性的花和草。当然我们过去从来也没有见过可以这样摹仿和附庸风雅的先例和榜样。我们不知道在历史上有朝一日还能开出这样的先河。请原谅,我们的想象力和预见力是有限的。如果我们能早一天知道这一点,我们如果早一天不是把知心的话儿和贴心的歌儿诉说给无处不在的花和草的话,也许我们的身心早已经轻松和自如了。历史上就不会发生那么多地不幸、争夺、战争、纠纷和纠缠,我们也不会为了话儿和歌儿傻呵呵地从春季站到寒冬。我们有什么话儿都给无处不在和我们家后院里的花草说尽了,这时我们还到阳台下边干什么呢?我们那个时候就可以理直气壮而不是违心地说我们和你连一根烟的交情都没有。有什么事到我们家后院里说去吧。──当时台上的寡妇·包天对我们这种解释不可置否──她在这一点上也暂时和我们没有话儿说,她只是大度地微笑着──这和我们和领袖没有话儿说还是两回事──原谅了我们因为刚刚加入花草所带来的肤浅、幼稚、抓住一星半点和一枝半叶就以为是抓住了事物的全部的莽撞和热情──这些可怜的刚入门的孩子虽然现在是瞎子摸象,但是他们的热情和红着脸蛋的积极性,就好象一个要人刚到一个国度访问,坐在暖洋洋的房车里看到道路两旁的寒风中挥着鲜花和红领巾欢呼和迎接他的少年儿童一样,虽然看到了他们的幼稚,但是他们红红的脸蛋──虽然是给冻的──和张着小口──一张就被灌一口凉气──的样子,还是蛮可爱动人的,这个时候他就不会因为成年人的成熟而责备他们的幼稚了。说不定世界上还就是这一帮不认识的孩子把他当作到这个国度的真正的亲人呢。在车里陪着他的东道主的成年人倒是一肚子阴谋诡计──虽然我们的话没有说到点子上,比喻也不是太恰当,只是说了一下花草的大概方向和轮廓,也许根本上就是错误的,但是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寡妇·包1天并没有责备我们,而是怀着保护的原意在那里既往不咎地微笑着。只是到了事后,她才在回忆录中告诉我们虽然当时我们对她的崇拜和热情是无庸置疑的但是论述和说出来的道理却和她风马牛不相及呢。比喻讲,你的话儿和歌儿不对过去的前任和混混儿──我把她们比做没有底气、学问和风雅之采的混混儿,她们只有鱼而没有木,只有木而没有本,只有流而没有源,只有源而没有山,只有山而没有雪,只有雪而没有飞舞在山之颠和雪之上的一层雾气和精灵──说什么和唱什么是对的,你们把剩下和攒下来的热情都献给我也是对的,你们不对人说什么而对花草说一切也是对的,但是错就错在你们不该对什么样的花草都畅开心腑以为所有的花草都含着眼泪在那里等着你们所有的花草都有灵性和雾气遍地都是可说的花草那就又在另外一层意义上大错特错了。因为按照这样的理论来推理的话对我也十分不利呢,好象我这不是人的花草和林木、雨露和荷叶的灵气升成和变成的精灵,就成了遍地可以交配和随便生出来的野种了──如果粪堆旁的花草也可以,你家后院的花草也可以,那我成什么了?我不就成了遍地可见的稗子和杂草──这些东西恰恰是需要铲除的──如同在夏天空气中碰腿打蛋的「嗡嗡」乱叫的蚊子一样地多余和讨厌吗?那么你们跟着我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们为什么还要把知心的话儿和贴心的歌儿唱给我听呢?你们随便唱给夏天的蚊子听不就得了?你们还用芭蕉扑打它们干什么呢?──如果我是那样的常见、容易和随便的话,你们也早就像对蚊子一样厌恶我了,早就像拍打蚊子一样把我赶走、轰跑甚至拍死了。我也等不到今天了,我也无法出世了,我现在也不会以这种含露带霜的面目婷婷玉立在你们面前的舞台上了。为什么四只小天鹅让我跳最后一幕呢?你能说导演对这种冥冥之中的安排是没有用意的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是什么位置?这是压轴的位置。如果我是只蚊子,能让我压轴吗?不但是对我的污辱,也是对你们自己、对整个小天鹅舞蹈和快乐颂时代的践踏。如果我是一只蚊子,就请你们赶跑我吧;如果我是你的朋友,你在不幸的时候来找我你在高兴的时候就离开我吧。把我看成什么了?把我看成了蚊子,把我看成了遍地的稗子和杂草。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了大局知道你们刚刚入门,你们刚刚从一个阶段到达另一个阶段,刚刚从一个街道旅馆到达一个五星级饭店,你们一进大堂就在那里大呼小叫,就在那里指手划脚,就在那里随便评价和仿真就像你们的随地吐痰一样,连厕所都找不着还得我这领路人给你们指明方向──你怎么带来这么一帮土冒?但是为了你们的刚刚加入和你们知道跟着我走从整体和大局来说你们还是知道好歹的我就没跟你们计较也就将错就错地原谅你们罢了。一下也不能把你们估计得过高,一下还不能给你们将摸不着看不见的理想定得太大,那样你们会泄气的,你们不是一个多么坚强和多么有韧性的羊群,我在你们中间生活了那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你们吗?你们都是一些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给土地不打土豪的人,所以现在你们错误理解我不解释的颠倒当然对我本人来讲是受了一些委屈,但是从全面和大局及你们现在的觉悟来考虑,把我说成是遍地野草和遍地开花从村西的粪堆旁到你们自己家的后院里都无处不在和无处不藏大家都能得道成仙和到处可说知心话──虽然这在路途上是不可能的──说不定还有好处呢。如果我要利用这个事实的话,在事业一开始的时候把它作为一个蛊惑人心和带领你们前进的将错就错的口号倒也无不可。于是不仅是从个人的大度上──那样又把我给说肤浅了,而是从大局和长远考虑,我也就没有因为个人的正确而纠正你们整体的错误。就让你们在那里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吧,就让你们在那里像瞎子摸象一样摸着一条尾巴就以为是摸着了整体而欢呼吧,就让你们在那里趴在地上随便找着一棵狗尾巴草和一朵喇叭花就以为是找到了自己的亲人而倾诉和诉说吧。──我其实并不在这里。我其实并不在其中。我不在遍地和后院。我甚至根本也不在你们的故乡。那么我在哪里呢?我在深之山和秀之林,我在山之颠和源之头,我在云之上和雾之中,我在天之角和地之涯,我在你们心中就是不在你们的粪堆旁和后院里因此我也就更加在你们的粪堆旁和后院中。我知道你们看到我的第一个动作你们就会跟着我走,我知道你们看了我的开头就会跟我走到结尾,我知道你们跟我一见钟情就会把终身托付给我──你们以为已经跟我同路了和同道了,其实我们不过是共同行走的同路人罢了;我们看着一样其实还是不一样,我们看着一伙其实还不是一伙,我们同路而不同道,我们路同而道不同;当我看着你们在我身后跟着我走的时候,当我看着自己的追随者和我的队伍越来越壮大的时候,当我看到因为我的出现东方的天际也出现了一丝光明的时候,当我看到因为最后一只小天鹅的出场而前边的小天鹅都一一被枪毙的时候,虽然我心里也触景生情肤浅地产生了一丝喜悦和自豪,但是当我一个人又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前方和自己而不看这杂七杂八参差不齐的队伍的时候,我的心又是多么地孤独啊。路同而道不同,而你身后又跟了那么多人。这比一个人踯躅在路上还要孤单呢。一般人都是喜欢过节的,但是作为我,世界上最后一只小天鹅──我也有如花的青春和似玉的美貌,我也有抒发心灵和情感的自由,我也有思念和期盼,我也想将来能嫁一个好人家,但是这一切我都不能像常人一样得到──我却惧怕节日;别人过12月20号的情人节到处都有熙攘的问候,让我献给你一朵红玫瑰,但我到了这情人节的夜晚,我已经拿起了电话,但我却不知道该把电话打给谁──当然打给我的电话是很多了──这些电话不是在祝贺我节日吗?当我听到这样的电话不感到一丝安慰吗?我也感到一丝安慰。谢谢你们,关怀我的朋友们。但当我把电话接够了现在轮到我主动拿起电话的时候,我却不知道该把这祝贺节日的电话打给谁。这个时候不是我在犯小姑娘的布尔乔亚情绪,而是我突然对世界有一种黯然神伤和对世界也就是对你们有一种失望。虽然我知道我在世界上本来就曲高和寡和高处不胜寒那里本来就没有温暖,但是在这特殊的时刻我还是想徒劳地打捞些什么──你们似乎与我相同的不停的电话声反过来一下下又打中了我心中的伤痛于是我就更加孤独了。在这万众同庆的夜晚,最后我能怎么样呢?最后的结果是必然的你们也看到了:我只好也走到街头和你们载歌载舞,我只好一开始是强颜欢笑但跳着跳着自己也麻痹了也就有奶就是娘地真心加入到你们的欢乐。这个时候不是你们看我跳舞和学我跳舞,而是我看着你们的步伐从头学起。一开始我还有些笨手笨脚动不动就踩着了你们的脚,最后我也认为它是一个好舞蹈唯一的缺点就是难学一点,这个时候我恰恰忘记或是强迫自己忘记我所学的一切其实当初都是我教给你们的。我在那里笑。我在那里和任何人一样欢乐。我们的节日来临了。我们唱罢,我们跳吧。我不是在摹仿自己走形的过去,我是在重现自己梦中的忘记。我是在寻找世界上一个不存在的人。我是在等待一辆永远也不会开来的乡村公共汽车或者是戈多。就好象你把最后的打不出去的电话只好打给你自己你无法拨出别人的电话号码只好拨给自己的本机一样,就好象你无法寻呼别人只好寻呼自己把你的姓名打在你的呼机上自己在祝贺自己的节日一样,这时你的心和你的身反倒在众人之中融合了。你的痛苦不是嚎啕大哭,你的伤心不是潸然泪下,你的脸上倒保持着天真的笑容──我对你们的肤浅虽然一下就看了个穿,但我只能像一个聪明的妻子嫁给一个愚蠢的丈夫由于双方的路同道不同反倒使他们的一生平稳妥贴双方从来没有红过脸我还很贤惠地侍候了你一辈子一样──当然,你总要有末日来临的时候,你总有得癌症的那一天;只有当我站到你就要下葬的墓坑前的时候,这个时候我披着满身的黑纱,我才对我身边的子女轻轻说:
「我嫁给了一个世界上最笨的人!」
寡妇·包天说到这里我们出了一身冷汗。我们扪着自己的心口问:姑姑您说的意思,是不是我们都是些就要下葬的人呢?如果我们现在还行走在世界上,我们不就成了行尸走肉了吗?虽然我们已经欢呼了你的第一个动作,看了你的开头还没有看你的中间和结尾我们就知道我们过去的日子是白过了,我们过去的舞蹈是白看了,我们对过去的小天鹅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当,但是当你痛苦地谴责着我们的时候,你能告诉我们之间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吗?仅仅就因为我们是人而你是青草吗?──说着说着我们又说错了,你不是青草,你是草和露之灵;你不是遍地存在的野花,而是林之秀和源之头得了天之露和缘之灵在世界上的偶然和唯一──真是稍纵即逝和一把没抓住就看不见了吗?我们现在能看到您也是一种偶然的缘分就好象我们看到了并不是天天存在的海市蜃楼一样。我们得赶紧抓住机会呢。我们得赶紧找一找我们的区别和领会和体味这千载难逢的偶然呢。寡妇·包天姑姑,说起来当你们俩大娘还没有合体的时候我们也认识你们呀,你们甚至还没有过去三只小天鹅合体的优势呢,人家还是中西合璧而你们两个却是土生土长,没合体之前不就是沈姓小寡妇和下唇包着上唇的女地包天吗?也是两个被村头历史遗弃的迟暮美人和腌臜婆娘呀,怎么这土生土长的两个腌臜婆娘一合体倒是一下领了前三个中西合璧之先呢?就好象在一场大革命中土生土长的人怎么倒是斗败了出外留学的人呢?起义的农民游击队怎么倒是打败了正规军呢?您的历史眼光可真是深长,您在过程中的韧性可真像牛皮筋──你们怎么比中西合璧的小美人和夭蛾子还强大呢?乍眼看去,你们怎么倒成了有来历的人有了贵族模样和做派,前边的真正的在历史上有贵族身份的人(譬如莫勒丽就是历史上的王室公主呢)现在看来倒成了一帮野鸡呢?她们再合体还是人而你们一合体就成了一棵含露的草之灵呢?──寡妇·包天听着我们嘁嘁喳喳的议论,当然在那里微笑着不答。接着又甩了一下自己的裙摆──又是一个多么高雅和贵族社会里的动作。──如果你没在贵族和上流社会里呆过、泡过、在那深不见底的大酱缸里染过和在乌烟瘴气里耳濡目染过几十年,单是像我们对贵族和上流社会摹仿和附庸风雅一样,怎么会这么无师自通和一通百通呢?而我们对你的学习,却只能学到一些皮毛而得不到它的根本,只能学一个大概而学不到精粹,只能学一个模样而学不到内在的气质和风采,一切都是没有感觉和悟性的,都是没有灵气而徒劳的,只能看到眼里而进不到心里,只有躯体的动作而动作没有灵魂,只能是村西粪堆旁或是自家后院里的杂草和野花而不是山之巅林之秀云之中和雾之上的具有自我灵性和自成一家的花朵的灵性和灵魂,它们只能随着地上的狂风在那里摇摆而不能在空中自由地穿插和飞舞,你这飞舞的青草和花朵的灵魂和大青虫!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仅仅又看到她的第二次裙摆,我们就又一次被她的精神和灵性给摧毁了。她就又一次把我们给俘虏了和收编了。本来我们还有一些胡思乱想的念头,现在一下都跑到爪洼国里去了。我们只能等着听这贵族的高雅的小姐和小天鹅有朝一日接着再说些什么吧。谁知当她不说话只是弄一弄和抖一抖裙摆我们还好料想,等到她真的要开口和要长篇大论地跟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一下就更被甩到云里和雾里去了。我们就更觉得我们以前跟着前三个小天鹅是粗鄙之极──虽然我们也知道前三个小天鹅之间也相互不服气在历史上有些争斗,现在看她们那些争斗还有什么意义因为她们三个从本质上讲并没有什么区别说来说去都是趴在自己后院粪堆上觅食的土鸡,而我们面前的这最后一只小天鹅一动作一展翅一摆裙和一说话就是一只真冲云霄的苍鹰啊──在鹰的面前,鸡还相互争斗些什么呢?现在看那些历史上鸡们的争斗和相互不服气是多么地肤浅和可笑──同时让我们感动和更让我们对鹰向往和折服的地方是,她开口讲话的时候,并没有像前三个小天鹅那样开口就贬低前任利用说别人坏话来抬高自己,她开口不说别人,她开口不说鸡的事,鸡在粪堆里扒食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她一下用的是这样一种态度,她关心的是云之上和雾之中──今天我要在哪里停歇和在哪里落脚?是在山之巅呢还是在林之秀呢?──换言之,她更多考虑是自顾自,就好象刚才我们要散场她并没有考虑我们这些鸡们的散场到了钟点就自顾自开演就做了一个提裙动作接着把我们留在原地一样。她不说前三个鸡是怎样和不该这样,这样和那样和她没有关系,前三场演了没有和演出的效果对她没有意义,她只是演出她自己就完了,她不用否定别人来肯定自己,她不用否定过去来肯定现在,她不用哗众取宠来增强剧场的效果,她真做到了只走自己的路就足够了。这只贵族和上流社会的鹰──过去的两个乡村的腌臜婆娘可真是自信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解开这由腌臜婆娘到上流社会的小天鹅、由后院粪堆上的鸡到直冲云霄之上的鹰的过程之谜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揭开她的画皮而见到她的真面目呢?当我们怀着崇敬之心的时候,她一下就由草木和青虫演变成精灵之神;当我们怀疑她的时候我们又觉得这是对神的一种亵渎。真的犹大就是耶稣吗?真的只有将您钉在十字架上才足以提醒和唤醒我们这些在世上行走的浑浑噩噩的人儿和土鸡吗?真是要落到万世骂名才能千古流芳吗?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你这草木石盟和金口玉言。你怎么还不对我们开口呢?当我们相互见面开口还在说「你吃了吗?」「你好!」「哈罗!」的时候,我们见了寡妇·包天低眉顺眼倚着墙根仍敬畏地问候:
「姑姑,您吃了吗?」
「姑姑,您好!」
「哈罗,姑姑!」
时,她看都没看我们一眼。这鹰之眼和贵族和上流社会之光,还是看着她的前方和云霄。她对我们的问候置若罔闻。当时我们还不理解感到尴尬,事后我们突然醒悟才摇头惭愧,说来也是呀,吃不吃好不好哈罗不哈罗对于我们才是重要的,但是对于山顶上一棵灵芝草和雪莲花是重要的吗?──如果你不是在装幌子的话!她只是自顾自地说:
「昨夜西风凋碧树!」
于是我们就像一群小流氓见到大摇大摆走过来的大流氓一样,虽然我们不知道他老人家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心里装的和想的是什么也只好顺着和贴着墙根溜走接着玩我们偷鸡摸狗的游戏去了──但这个时候我们连游戏也不敢玩了,我们只是贴着墙根站在那里。因为根据我们在历史上的经验,一个伟大的精灵,说完一句不着腔调的话,接着是不会马上停下来的,这句话一定大有深意,她接着还会有话要说。我们已经看到她在舞台上甩过裙摆,接着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说不定这是她要节省一些力气,接着来阐发她的理论、经验和我们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呢。她是不会停止的。她是不会罢休的。这是我们在历史上的经验。接着我们就看到寡妇·包天姑姑虽然在其他方方面面,在大的云霄和林木之上,在深的山和大的湖方面都与别人不同,但是恰恰就在这一点小的习惯和历史惯性上,她竟也不能免俗和一下就露出狐狸尾巴来了。她果然又接着说下去和顺下去了。──我们原来以为她不会诲人不倦呢,谁知她还是开口了。她甚至在那里还点了一下自己的头和晃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之前还叹了一口气。由于这些动作我们似曾在别人身上见过,于是它一下就增加了我们的自信和勇气。但她毕竟是平静和柔和呀。她并没有前三只天鹅或者是兔子的张牙舞爪和剑拔弩张呀。她没有两军对垒和让我们整装待发呀──历史上的她们让我们不遗余力地全民参与,看起来是对我们的尊重和起用,不是对我们的漠视和漠然,但最后给我们这些全民的群众演员送到哪里去了呢?当我们参与和加入够了这些烦躁和喧闹的时候,现在突然出现一种温文尔雅和不让我们参与,我们就看到她一个人在那里喝茶,一个人在那里绣花──是在杏花三月天的一棵棵桃树下吗?落英缤纷,一下落了我们一身和她正在绣的鞋底之上──,一切都是请客吃饭一切在抖一下裙子和甩一下裙摆之中就可以得到解决,我们感到是多么地新鲜和刺激呀。这里没有大规模的急风暴雨般的斗争和突变──没有我们刚刚见过的一次又一次一共是三次──而孬舅的关系在他的身下说她(他)一共有了四次──的高潮,而是不动声色和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拘谨和大气。我们一下就被震住了。如果第四只小天鹅还是像前三只小天鹅那样横空出世和捋胳膊卷袖,我们说不定就真的厌倦了就真的要伸起懒腰和打着哈欠散场了。给谁来这一套呀,给谁在这里大声疾呼呀,凭什么我们就要照你的思路来呀,凭什么就要动不动否定我们的过去和给我们开辟未来呀,这开辟河道的工程由谁来干呢?还不是由我们这些民工跳到寒冬腊月的冰凉的河水里往岸上一杴杴甩泥而你穿著狐皮大衣站到干岸上对我们指手划脚和吹胡子瞪眼吗?一边在指挥着我们的现在一边还在那里发泄着你自己对过去和现在的不满。我们对这些都已经看够了和听够了。我们对你们已经够了。但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看到台上出现了新人和台上自然而换而不是人为所换的布景,我们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我们一下就看到了布景不是寒冬腊月天而成了杏花三月天。我们知道了什么叫温文尔雅和温良恭俭让。我们看着舞台椅子上坐着的绣花的羞涩的姑娘就足够了。她粉面朱唇,她柳眉细眼,她一笑红红的丰腴的脸蛋上有着两个小酒窝。她不动声色,她不像过去的小天鹅总是在要求着我们做什么而她对我们什么要求都没有她要求的只是她自己。
「你们什么都不要做,你们只跟着我吃饭穿衣就够了。」
这是她给我们描绘的前景规划。这是她挂在我们路上和天际上的灯笼。我们只要袖手旁观嗑着瓜子,将来的好日子就会到来。不经过横眉冷对和大声疾呼的阶段,我们一样能走进大开心和大欢乐的时代──这样的大开心和大欢乐不就更别树一帜和别开生面吗?姑姑既然这样,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只要请客吃饭就能到达同样的欢乐而且比以前更加高级和生动,不是正走呢一跟斗捡到个元宝是什么?看来我们过去的一切跟随和努力都是扯淡,如果不是寡妇·包天姑姑的到来和给我们打通了与快乐颂时代的另一条信道,我们还以为世界真的就像前三个小天鹅给我们描绘和带领的样子呢。世界就不是多样的而是单色的──我们的争论和努力仅仅是在因人热或是另起炉灶,世界上就发剩下一群土鸡而没有苍鹰了。世界上除了你死我活就没有和平共处了。世界上除了寒冷的北风──她们除了用北风来显示自己的外在、不凡和料峭还能有什么新的高招呢?戏不够只好用景来凑了,只好不断地刮风和放烟儿了──就没有熬过冬天的杏花三月天了。而现在我们却坐在火红的桃花树下。我们利用喝茶和吃饭,我们利用和风细雨和绿水长流,我们一样能达到波澜壮阔的境地呢。当然面对着我们的寡妇·包天姑姑,我们也只是在神经末梢上有些感悟而在事实的本质上还没有认识,我们还有许多迷惑和不解呢;寡妇·包天姑姑也与我们意会神驰地点头一笑,一笑脸上一个小酒窝。她没有像以前的天鹅那样抓住这样的机会马上就急切地呵斥我们和嘲讽我们,借此显示她们的崇高和我们的低贱,她们的深刻和我们的肤浅,她们的提前和我们的滞后,在那里肤浅地五十步笑着百步;而是看着我们有些迷惑在理论上还没有达到我们要上路和吃饭、绘画和绣花的高度,她没有责备我们的无知和拖了她老人家的后腿,反倒暂时就封了路──大雾之中高速公路怎么能不关闭呢?──和停了车,开始对我们苦口婆心地循循善诱。──这时的诲人不倦就和前边的诲人不倦不一样了。一次说不明白就说两次,笑容一直保持在脸上──而且她对我们的脸部表情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不是让我们必须笑或是必须哭,抑或是半边脸笑和半边脸哭──利用她的先知来刁难我们,而是在那里做出我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讲究来安慰我们;而且在道理上也不居高临下而是心平气和地做出我仅仅给你们说一说我的理解的口气──在道理上也怕我们因为不懂而难为情;姑姑,你一切都替我们考虑到了──给我们解释的时候好象并不是我们解释而是自顾自地给自己解释好象自己也不明白她的自言自语只是偶尔被我们听到一样。她用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她身子的起伏不大也不小,她莺啼气喘所传出的气息既不密集又不疏松。一切都刚刚正好。一切的雾气正好覆盖我们的剧场而不往外边蔓延一丝──毫不见矫情和夸张。你坐到剧场的最后,和坐在第一排听得同样清楚,没有厚此薄彼和因人而异。一切都让你从容自如。让你感到这是到了自己的剧场,这是到了自己的家。没有呵斥,没有责备,姑姑真把我们当成了人和当成了朋友。这在前三场的演出中,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待遇呀。思古想今,思古抚今,思苦忆甜,我们不知不觉就流下了感动的泪。这只小天鹅真是与众不同。这只小天鹅真是体贴人心。这只小天鹅真是温暖如春。这只小天鹅不管把我们带到哪里我们都心甘情愿就是到了地方不吃饭也成。您不在最后的关头骗我们一道我们还对现在不放心呢。但我们的小天鹅笑着说:
「不再骗了,最后饭还是要吃的。」
我们在那里──当然看起来也有些好笑──像英勇就义一般豪爽地谦虚:
「不吃我们肚子也不饿。」
「精神支撑着我们的一切。」
小天鹅又宽宏地原谅了我们的做作和矫情──她还是明白我们心事的,我们说不吃的时候心里还是想着吃──于是在那里主动又给我们垫了一个台阶:
「到时候饭已经端上来了,不吃也是浪费。」
我们接着就无话可说了。我们做出很无奈的样子说:
「那到时候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