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再没有你们那么可爱了,再没有你们那么天真了。难道你们在上来擒我和捉我,在阻挡我和劝说我之前,就不知道世界上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道理吗?你们只知道你们对我的抗议和阻挡是一种手段,怎么就没有想到我对你们的抗议和阻挡表面上的物极必反摔摔打打也是一种手段呢?你们搬凳子搬石头和寻子觅爷是一种手段,我的摔摔打打就不是一种手段吗?你们现在去看一看我摔的灯都是什么样的灯?都是早已经憋了的灯泡,不摔它们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就好过去的家庭妇女和丈夫吵架摔打的都是些已经缺了口和破了边的碗一样。你们以为我上当了?岂不知最后上当的还是你们呢!你们给我设的当只是我给你们设当的一个前提,你们的阴谋只是我将计就计的借口。笑话,灯怎么能不挂呢?灯怎么能废除呢?出发之前的理论怎么能不理论呢?那不就真的和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没有什么区别了吗?我不就真成了一个没有原则和为了演出和风头而舍弃自己原则和艺术主张的人了吗?现在好了,经过一反一正相互的阴谋,我们终于扯平和达成共识了──没有这个过程还真是不行──,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阐发我的理论和观点了。我就可以把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没有搞清楚的问题现在统统和彻底搞清楚了──这次可是你们拦着我让我来阐述而不是我强加到你们头上的。即:我们为什么要跳这样的舞蹈而不跳那样的舞蹈呢?我们为什么要向往这种恐怖而不是那种恐怖呢?接着由于这种恐怖才会产生真正的欢乐一直延伸到我们要到达的真正欢乐颂的时代呢?」
这时我们又听傻了。这种以阴谋套阴谋、几个辩证的物极必反又把我们给打胡涂了。当我们是正义的时候,我们已经上了别人的当;当我们胡涂的时候,谁知道它就是清楚呢?我们脑仁已经累了,我们的脑浆已经成了一盆浆糊了。我们什么都不想再想了,我们还是好好看我们的戏听台上的姑姑点灯熬油来述发她那骗人的理论吧。于是我们也就毫不思考──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也和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时代的我们没有什么区别了,区别仅在呵丝·前孬妗和她们之间。这恐怕也是呵丝·前孬妗没有想到的吧?虽然你变了,其实观众和客体还是没有变。就好象刚才你阐述的理论一样。既然是这样,你能将计就计,我们怎么就不能将计就计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做出傻呵呵的样子问:
「就是呀,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要跳这样的舞蹈而不是那样的舞蹈呢?为什么要向往这种恐怖接着由于这种恐怖才会产生欢乐一直延伸到我们要到达的真正的欢乐颂的时代呢?既然不明白,为什么不从理论上首先搞清楚呢?」
──当然,我们在这么说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和发虚,说不定这里还真有一半不明白它是真傻呢。但这时呵丝·前孬妗已经上了我们的当,她的又一个背景下的兴奋已经让她顾不上考虑那么多和去考察我们细节的真伪了。她也就信以为真和要诲人不倦了。她马上就接着我们话碴和话音拍着自己的巴掌说:
「你们不明白为什么,我现在来告诉你们。理论为什么要在先呢?灯笼为什么要挂起来呢?首先,最基本的理论和胡涂在于:我们为什么要恐怖呢?为什么非要由恐怖到达欢乐而不是由欢乐到达欢乐呢?为什么要四只小天鹅在这里跳舞曲呢?为什么这些舞曲要到这里来跳而不到别的地方跳呢?为什么生于斯长于斯呢?──弄通这些最基本的理论,才能进一步弄懂为什么这个恐怖才是真恐怖,这个欢乐才是真欢乐,通过这个恐怖而不是别的恐怖才能到达真正的欢乐颂时代呢。──但这些最基本的理论,不但你们不懂,就是我们这些小天鹅中间──不但是你们这些简单的人,我们是我们这些合体人,也都是身处这个时代享受着别人和时代的成果其实她们自身对这个时代和自己也没有明确和清醒的认识呢。她们一边跳着舞,还不知道这舞为什么要这么跳呢。──为什么到头来要揭露她们和戳穿她们呢?我们之间有什么私仇吗?是相互嫉妒和同行是冤家吗?如果你们这样看,我就马上又不说了,这个道理和灯笼又不挂了。(我们忙在台下喊:「我们不这么认为,你已经教育了我们半天,我们还能没有一点长进吗?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有必要再争论下去,你接着你的吧。」当然,答完这句话,我们都悄悄地捂着嘴在那里笑。还好,我们说的话呵丝·前孬妗听到了,但是我们悄悄捂着嘴笑她没有发现。于是她就接着讲了下去。)──一切都浑然不觉,行动没有理论作前导,黑夜没有灯在照亮,于是她们出这样那样的问题也就不奇怪了,于是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还是石头就是拿出来的不是石头而是人皮看起来比前人更加恐怖一些但恰恰在另外一个方面又出了问题也就是又因人热了也就是正常了。当她们已经处在合体和欢乐颂的年代,她们手头和手下做的,仍是单体人和古典悲剧时代的事情。这才是悲剧生产的根源。所跳的一切都和时代不合拍。所有的动作都不对味。整体的构思还都是过去时代的延伸而不是重新开挖的渠道,于是她们在台上跳了半天,恰恰是辜负了这个时代,当然也就是对你们这些观众最大的不尊重。这不尊重和辜负时代的最大特点就是,本来已经是合体了,本来已经是立体声了,怎么从她们的舞蹈和舞蹈语汇之中,出来的还是单调的分部和单声道的声音呢?乍一听也许能把你们这些愚蠢的外行蒙住和唬住,但是我可以肯定,它是经不起历史和时间考验的,早晚有一天要被历史所淘汰。一点意义都没有留下。──她们唱的和跳的还是过去单体人在自渎时代的单口之味,而现在要做和要让你们听到和看到的,应该是更加符合合体时代两张嘴在一些长期厮磨共同混合、消化、变化、混杂和反应出来的两口之味。这才是我要批评、揭露要拋弃她们重新开挖一条通往世界的新渠道的思想理论基础和出发点。有这一点思想基础和没有这一点思想基础是大不一样的。有了这一点思想基础,对过去天鹅歌唱和舞蹈的单调和无趣才能够看得一清二楚。有了一口之味和两口之味的区别,不但她们从美容院到底拿出来的是什么──是石头或是人皮──已经显得很不重要了,甚至她们是不是因人热也可以不追究了──当初她拿出来的就是一张皮,这具象的本身还不够肤浅和表面吗?但是你们却上了她的当。你们是多么地大意和掉以轻心呀。如果直到今天我还不到来,不知你们蒙到鼓里会走到哪一步呢。倒是我的出现,引起了你们的懒腰、打哈欠和花马掉嘴,倒是把我折腾了个溜够──想起这一切就好象过去一个姑娘面对负心的汉子一样她能够不伤心吗?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吗?你怎么还背后搞一套呢?什么都给我说清楚,我不马上就走人了吗?怎么还掖着藏着呢?我现在不是在谴责你,而是更大的对你的看不起。──当然,这些伤心和赌气的话就不说了,我们还是说跟大局有关的事吧──重要的是她们和我们的渠道不相通。不仅仅是深浅的问题。──如果仅仅是浅了我们可以帮她们挖深,问题是渠道根本不相通这时你越是帮她们挖深她们就离理论和真理越远。这个时候你对她们的任何帮助和留恋都是更大限度地在害着她们,都是在跟她们更加没完没了和要将她们一棍子打死;相反你越是彻底地拋弃她们,理都不理和说都不说──不屑于说,甚至连拿她们的舞蹈和我将要跳的舞蹈做比较都不屑于,不拿她们的一口之味和我的两口之味相提并论才是对她们最大的尊重也才不涉及到对我的污辱。你们总不能把杀人的和被杀的放到一块来审判。你们不能这样恶心人。从现在起我们连莫勒丽·小娥和美眼·兔唇提都不要提和说都不要说好不好?提起她们你们不觉得恶心我还觉得恶心呢。──当我们拋弃了一口之味让人恶心的恐怖之后,接着再说我们两口之味的大恐怖及这种恐怖所产生的心理根由和历史必然性。就说我们的梦吧,为什么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还没有我们在梦中自信呢?为什么日复一日的生活是那么地单调、重复和灰色,但是到了我们的梦中,我们总能搭起不同色彩的院墙和舞台呢?这时我们自己作为主角就理所当然地出场了。她(他)是朋友的妻子或丈夫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我们当着朋友的面,就开始用手悄悄地摸她的、抓她的和挠她的腿上的高筒丝袜或他脖子里的领带了。接着她(他)不就有反应了吗?她(他)在那里受摸着、受抓着和受挠着,接着趁人不备,她(他)还抓了你一下和挠了你一把呢。这时三人之间的情感是多么地微妙、好玩和神秘呀。谁说你对莫名其妙的恋爱心理、潜意识的黑暗秘景、生命本能的蠢蠢欲动知道得还很浅陋呢?你在生活中是这么浅陋,但是你在梦中却是那么大胆和所向披靡。由于你的大胆,你就有了神秘。接着她(他)的丈夫或妻子也不见了,你就和她(他)粘在了一起。后来丈夫或妻子来到你跟前问:『你起码应该问我一声,看我同意不同意。』如果是在生活中你就吓得发抖和不知所措了,你以为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了;但是在梦中你的台词竟像在舞台上和电影中──如果是映在天幕上的电影才好呢──一样精彩。你坚定地答:『我问了,她(他)说「行。」』这个时候你就赢得了热烈的掌声。你在街上走,熙熙攘攘的人流挟裹着你,是在宾夕法尼亚大街还是在王府井呢?你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脏孩子在对着地上打碎的粥盆痛哭失声。还有一个脏兮兮的老头躲在地下室里连续不断地在翻着一个麻袋,麻袋里装满了铁棍和乱麻。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为什么感到恐惧呢?我们为什么总是在恐惧之后才有片刻的时间和空闲放宽我们的心呢?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我们在过去的历史上、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从来没有经过大事。什么叫大事呢?我现在从我们观众中举一些通俗易懂的例子吧。在我们观众人群中,只有两个在历史上经过大事,他们就是三国时代的老曹和老袁,就好象我们后来在歌唱中提到的两个炊事员是老李和老赵一样。连刘老孬都不能算经过大事的──虽然他是我们合体一半的过去的并不和谐的丈夫,猪蛋也不能算经过大事的,美眼不能算经过大事的,脏人韩也不能算经过大事的──如果说今天是一个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时刻,历史的机遇就这么不知不觉被我创造出来了──,瞎鹿和六指不能算经过大事的──虽然六指在历史上拉动过黄河,但那只是为了一个柿饼脸姑娘的个人行为,在不了算是一个在历史上往返重复的古典爱情悲剧罢了;小刘儿当然也不能算经过大事的;甚至连老曹的姑娘曹小娥也不能算经过大事的──虽然他爹是一个英雄经过大事,但是作为女儿只能算是一个历史的见证人──我这样划分你就明白了吧?我算是不殉私情和铁面无私了吧?世界上唯有老曹和老袁。老曹和老袁,唯有你!(当然这个时候老曹和老袁在台下已经热泪沾襟了。虽然他们不知道呵丝·前孬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单是一下把自己从众人中给超拔出来,能在一个问题上鹤立鸡群,就够让他们激动和感到知心和温暖的了。俱往矣,英雄的岁月。俩人本来在台下并不是坐在一起,现在开始四目寻找──这和刚才要散场时寻子觅爷可有本质上的区别。一开始相互还找不见,四盏探照灯在黑鸦鸦的人群上空不顾一切地扫来扫去;但等四日碰上,立即就撞出了多年没有的电闪火花。接着两人就不知不觉地在人群中向一块挤,等终于跨过人群和历史的云烟挤到一起的时候,两个人就像久别的亲人──本来昨天两人还有些相互不服气呢,现在就像两个过去有过鸡毛蒜皮纷争的农民经过奋斗终于一起登上了阳台再来检阅群众一样,两人心情一下就开阔了前嫌一下就尽释了,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紧抓住对方的手就像在梦中抓着朋友妻子或丈夫的手一样在那里激动地说:「历史还是公平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过去还是对呵丝前孬妗看不清楚呀。」「她才是一个明白人呢!」「在这一群人中,还就是我们经过大事。」但是两个人到底都经过什么大事,由于历史的久远和概念的模糊,两个人又一起开始不清楚了。两个人在那里抓着对方的手仔细回想,还是想不起自己在历史上到底经过什么大事或是历史上发生过什么大事和能称得上大事的事。两个人开始抓耳挠腮。幸好这个时候呵丝·前孬妗不再为难他们,接着自己就说了出来。她说,)什么叫大事呢?人生的事不叫大事,自己的事不叫大事,人生的恐怖不叫恐怖,自己的恐怖也不叫恐怖──非是自己给别人制造的麻烦才叫大事,自己给别人制造的恐怖才叫恐怖。而且这个别人不能是一个人两个人,不能是一个流氓团伙,只有当这个别人是『人民』和『群众』的代名词的时候,当你不是在祸害自己和你的老婆孩子和关系的时候,不是你提起裤子不认账提起今天不认昨天的时候,而是当你在祸国殃民和乱党敌军的时候,当你把一个民族引向战火和毁灭的时候,在你刑讯逼供室剥下的不是一张人皮而是当人皮挂满了世界上所有的墙壁和天空的时候,那才叫大事呢。当然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考察,老曹和老袁在三国经历的事情也不能叫大事,只是相比较而言,他们离我们的概念和价值标准的距离还要近一些,所以我们只能把这个比喻和奖品发给他们了。他们当年的动作已经不是在一个美容院里做些什么手脚和动作,不是在一个啤酒屋摸不摸和挠不挠朋友妻子的丝袜或朋友丈夫的领带,而确实还是因为一个小寡妇让我们故乡所有的人民在浴血奋战呢。我们也是千军万马和群情激奋呢。我们庆幸自己赶上了斗志昂扬和鼓舞人心的好时代。这就是大事和小事的区别。这就是我们从无经过的大事的一个勉强的例子。前边千军万马在血流成河,他还在后方中军帐里搂着美人和小寡妇在那里饮酒高歌呢。他毫不惊慌,他不动声色,他整天都在抹别人的血脖子──一个个血脖子抹得就像杀猪,整天砍别人的脑袋就像砍西瓜,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如果是经过这样大事的人,还能在一场婚姻的风波和麻烦中战战兢兢和寻死觅活吗?而我们现在的大部分观众,却都是在日常生活中寻子觅爷和寻死觅活的人。于是可不就拿进去的是石头。拿出来的还是石头吗?大不了拿出一张人皮,还是单张的和有着因人热的背。──我说到这里,你们就明白什么叫大事什么叫小事了吧?就明白什么叫单张什么叫层层叠叠了吧?就知道什么叫小家子气为什么我们要拋弃她们什么叫大场面和大恐怖什么叫大开心和大欢乐所以我们要继往开来了吧?世上所有的伟人──当然这样的伟人也不多,我不会因为这一个和单张的例子就一定要把老曹和老袁也毫无原则地说成伟人──就像单张皮不能说成层层叠叠的皮一样──都是在追求这种大恐怖和大开心与大欢乐的。──而现在我要做的便是,要借这快乐颂的好时代的东风,把你们带出过去的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的小恐怖和小开心和小欢乐的圈子,来到一个大境界大恐怖和大开心大欢乐的草原。草原茫茫,是我们拉开战场的好地方。这就是我舞蹈的目的及与我两个前任小天鹅的区别。现在你们听明白了吗?」
呵丝·前孬妗问我们。当然听到这里除了老曹和老袁在那里不知足地撅着嘴──人真是得陇望蜀呀──故作不明白之外,其余的我们都明白了。我们的眼界一下就开阔了。我们的脑袋一下就开窍了。我们的眼前就不再是一块石头和一个美容院,一张人皮或是一根骨头,而是空旷无边的故河道和古战场了。我们一下就来到了三国和更早以前。我们突然明白了,这就是你呵丝·前孬妗所要的背景吧?你的背景不是阳台空景也不是美容院的大楼,而是三国之前的故河道和古战场吧?当我们想到这里的时候,呵丝·前孬妗才第一次露出了美丽的笑容,小天鹅才第──次抬起了她舞蹈的脚尖。她双手合掌说:
「阿弥陀佛,现在你们总算稍稍开了一点窍和摸到一点门了。」
受到这种鼓励,·我们马上又兴奋了。接着我们又说,既然我们知道了大背景和大恐怖的好处,我们就要彻底拋弃过去的小背景、小恐怖和小欢乐和我们自己,就像清仓一样,我们马上把自己的心给腾空,好等着装你给我们带来的之切。谁是在历史上真正经过大事的人呢?既然也不是老曹和老袁,他们还只是一个例子和比喻,真正要掀起一场大事的只能是呵丝·前孬妗姑姑你了。我们期待着让我们见识见识!呵丝·前孬妗微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接着大手一挥,天幕和地幕上的背景果然马上换了,大都市也好,美容院也好,阳台也好,「忽拉」一下全没有了,舞台的背景和布景就换成了长河落日圆的苍凉的故河道和到处布满尸体和刀枪的古战场。刀枪在地上插着。枪杆在随着风摇晃。这时一只美丽的小天鹅随着音乐出场了。果然与众不同,果然别开生面,果然一下就否定了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现在再看以前的舞蹈果然就显得小家子气而呵丝·前孬妗的舞蹈单是看它的布景和背景就觉出了它的大气磅薄。我们一下就知道了什么叫大恐怖。我们一直僵化在那里的半脸在哭和半脸在笑这时也渐渐地化解和融和了。在小的细节和场合不能调和的东西,无法统一的东西,不能混淆和夹杂着原则分歧的东西,现在放到一种大的场合和大的背景之下,一切都不算什么了。你完全可以解放了。你所做的一切和一举一动放到现在的大背景下都无足轻重。于是你就自由了,你的脸已经用不着半边哭和半边笑了,用不着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了,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你的脸已经不是别人的了,你的脸就彻底是你自己的了,你想哭就哭,你想笑就笑。已经不是阳台下的鸡和蚂蚁了,我们已经来到了大漠和旷野之上。人人都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天地,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独处的自我。我们原来没有想到,一个背景的转换,还能带来一场客观上和思维上的革命呢,在这种背景下,天鹅跳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躺在这背景的沙山之上;遥望着深邃的天空,是不是也突然感觉出自我生命的渺小和时间和天地之悠悠呢?你躺在这故河道和古战场上,虽然这一切都是你过去的生命之中所没经历过的,但是当你在舞台上把自己当作历史的参加者时,是不是也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呢?你的后心是不是突然就出了一层冷汗呢?古战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记忆的神经好象开始苏醒,但是目前的舞台并不是历史。历史纷繁的云烟在你脑中已经尘封,现在仅仅是因为呵丝·前孬妗姑姑的场景、思想和理论──事后呵丝·前孬妗得意地说,我的思想和理论也就包含在背景和布景之中了,这也是它所以生动和青枝绿叶的重要原因。接着她又得便宜卖乖地说,伟大的真理都是藏在背景和布景之后呀,伟大的真理都是朴素的呀──的提醒,你又一点一滴和一丝一缕地给钩沉和回想起来,就好象我们在梦中又回到那个熟悉的地点和氛围一样,回到那个有层次的院落和舞台一样──但是,虽然你有所回忆和记起,但是你忆起和记起的一切都不是原来的面目都在你的回想和过滤的过程中被变形和扭曲。这时如果把一个真实的过去的场景──虽然经过风吹日晒和风吹雨打的销蚀它也已经变形了──和现在舞台上的布景同时放到你面前的话,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或者哪个更接近于真哪个更接近于假,你反倒弄不清楚了。你就不知道你是蝴蝶或蝴蝶是你了。也幻也真你就像是行走在四处飘着浓雾的云端一样,你可真要一脚深和一脚浅头重脚轻了,虽然这个时候你的身子和你的脸已经是你自已的了,你不用在一个脸上半边半边地去做表情,但你更加不知整个脸是该哭还是该笑。你甚至觉得还是半张脸哭和半张脸笑更适合自己也更保险一些。你是到了一个大境界,你是到了一个故河道和古战场,你是从美容院和阳台之上的狭小的天地里走了出来,但是你仍然像在笼子里圈了97天的鸡一样,一下大撒手地把你从笼里放了出来和赶了出来,你就不知该怎么办和该怎么迈步了。这个时候你甚至有些怀念和怀恋过去的鸡笼和美容院的墙壁。由于它们在时间距离上与你的走远和故河道和古战场比较起来,美容院的角角落落和一举一动,音容笑貌和从美容院走出来的被基挺·六指改变的各种头型,你都感到那么地亲切。它们又一下成了你梦中的朋友的妻子或丈夫和你先下手为强的抚摸了。但是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这时你的理智和理论,你已经接受的现在的一切,都和你的回忆和情感在打架。这时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只好更加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带你走向未来的人。呵丝·前孬妗的阴谋终于一点点一步步地得逞了──带领着你们,迈开大步,走向了她的大恐怖。你还没有开步的时候,你就感到了恐怖──这时你心里嘀咕的是:这个恐怖怎么和呵丝·前孬妗说的恐怖有些不同和走样呢?接着的步步恐怖就时刻试探着它的深浅。这时你不知道自己的现在是什么,你也不知道自己的将来是什么。一切都没有把握──但正因为这样,你走的每一步都有新的恐怖和刺激。这时天幕、地幕和舞台上的背景已经又换了,故河道和古战场不见了,幕布上开始出现一个个信道和栏杆,信道和栏杆走向了一个大棚子──为了让人和观众看清楚,棚子是四面透风的天棚而不是四面堵得结结实实的后边不留窗户的房屋──那是童年的村庄,前阳壁上的木格子窗户上还贴着过年的窗花纸。红红的纸上怎么还剪着一朵秋天的落叶呢?是梧桐叶呢还是大杨叶呢?但现在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天棚──呵丝·前孬妗说,我要的就是这种透明度──棚子之下,正轰隆隆地转动着一台山丘一样的绞肉机。我们都在老老实实眼晴里懵懵懂懂地排着队顺着栏杆往棚子里走。这时天幕和舞台上又出现了呵丝·前孬妗的旁白和话外音:
「现在你们已经看到了,现在他们也就是你们要进去的就不是美容院而是绞肉机了。当然你们进去不进去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说明我一方面没有因人热。这里不见美容院,一下就180度转弯地让你想也没想到的改成了绞肉机──背景一下反差这么大,当你们在台下看或是排着队往里走的时候,你们不感到新奇和刺激吗?同时在说明我拿进去的确实不是一块石头而是活生生的你们──这里也有两层含义呢,一层是我拿进去的不是一个而是你们全部,让你们个个不是旁观者而有参与感──我的舞蹈和剧情不是让观众在那里傻呆着,而是让他们一边是观众同时个个又是演员;另一方面也是在说当年去进美容院和最后站在阳台的主角是谁呢?是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别人都是观众和陪衬;而现在在天幕上和舞台上占主要位置的是谁呢?就不再是一个主角了──就不再是我了──大家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我作为一个小天鹅的思想境界了吧?──就不再是帝王将相和牛鬼蛇神了,而是我们广大的观众和人民群众,是他们懵懂的身影充斥着我们的天幕和舞台,我作为一个领路人这时倒是退场了。从栏杆到绞肉机的队伍中寻找不到我的身影,我只是在天幕外、舞台外的一个话外和配音──一缕声音──罢了。你们成了主角,我倒成了局外人。过去我们把局外人都理解成什么了?都理解成不能为时代和社会所容的顾影自怜者,大家不管怎么做似乎都对不住他如果从这个观点出发,当年的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倒成了一个物极必反和背道而驰的局外人呢;但是现在局外人的概念变了,我这个局外人和她们有截然的不同,我是真正的站在外面把一切风头和镜头都让给了大众,我站在一旁看着你们表演就够了,这个时候我脸上倒露出了微笑。同样是一个局外,现在就看出她们是多么地肤浅而我又是多么地体贴和照顾别人。这不是谁想做就可以做到的──做你的美梦去吧,这得有一定的大恐怖大快乐和大道德的历史积累做准备呢。看我有一顶点做作吗?看出我有一顶点的违心吗?看着你们一个个走进去变成血淋淋的骨肉我羡慕了吗?我觉得自己活得好好的吃亏了吗?──这时活得好好的可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活得好好的,而是当世界上的人都走向绞肉机倾刻间就血流成河一切都不见知向谁边从此世界上就荒无人烟而地球上就剩下你自己的时候──世界上再也没有观众和人民了,就留下一个孤独的小天鹅,你仍不为所动不为这种马上就要到来的孤独和寂莫在那里仰天长叹而还是笑眯眯的,对世界将要到来的孤独处世不惊,可就得有一根坚强的神经和一股不屈的支撑力呢。我拿进去的不是石头,我拿进去的不是配角,拿进去的不是个体而是全部──当温暖的团结的你们从绞肉机里走出来是什么样子呢?是血流成河的古战场──古战场在血流成河之前还有吶喊声在缓解着和抻长着我们的恐怖,而现在你们埋头走向绞肉机的时候都一脑门子官司默默无语,是一支无声的和沉默的队伍,你们想一想这是一个什么画面和恐怖情形呢?──比古战场还要恐怖十分。这时当然不用我再拿出什么,不用构再上到画面上去,我不上镜的本身,就已经是上镜了──有多少个观众就有多少个我自己,看着我不在画面上,其实我和你们每一个人都在一起──上帝和你们同在就是这个意思,我腾出手来把你们一个个都照顾到了──饱经磨难和肢解,看看我在那里配话外音,其实我已经在血水中浸泡了一千遍在盐水中又浸泡了一万遍了。看着一个个完蛋和去球的是你们,其实完蛋和去球都是我。一千个一万个的我,又组成了全体的人民;于是就不是一个人在做游戏而游戏开始属于人民──本来就是一场小天鹅的独舞呀,我的前任都是这么做的,一上台就把自己当成了主角置人民和观众于不顾,只是在舞剧的最后给了你们一个结果,给了你们一块石头或一张人皮,你们就心满意足和乐得屁颠屁颠的了,就在那里欢呼雀跃以为已经得到了大的刺激和大的恐怖;但是我一上来就打破她们另开了一条思路,就让你们全体上了舞台开创了群魔乱舞的新时代──群魔乱舞的时候,还一个个都闷着头,一个个还一脑门子官司,浑然不觉就进了绞肉机──什么是大演员和大家风采呢?这时出现的恐怖就不是个人的而是全体的,就不是小恐怖而是大恐怖了。当最后你们都玩完了就剩下我一个──你们就把我当长生不老像过去的小刘儿他爹吧,这个时候他满头白发拄着拐杖孤零零地走在白骨累累的故河道和古战场上,是不是也是另一种恐怖的开始呢?恐怖没有完,恐怖还在继续。当然问题说到这里还只能算是说了一半,我还有更重要的一半没有说呢。即我舞蹈的设想和创意是这样,背景由小家子气的美容院转移到了长河落日圆的故河道和古战场,接着让你们茫然地排着队走进了绞肉机──我们这么做了,但是为什么这么做呢?理论和道理、灯和挂是什么呢?──这才是更重要的更需要我们弄懂的。如果单是为了一个恐怖的效果,那就和别人又没有什么区别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还不如散场和搬凳子回家。你们是不是这么看的呢?如果是这样看的,我们就解散;如果不是这样看的,我才能接着继续旁白和话外下去──你们回答我,故乡的人们!」
这个时候故乡的人们已经有一大半在天幕上和舞台上走进绞肉机不见了。从机器涌出来的滩血和骨渣也都已经被推土机给推走和打扫干净了。前边的进去已经不见了,后边的队伍还在继续往里走──这时我们看到,一身武打扮想给小天鹅伴舞的俺孬舅和脏人韩也走在其中。一开始想给主角伴舞,谁知道最后自己成了主角。现在看到他们仍然穿著已经槛楼的宪兵服,临进绞肉机,头上还歪戴着脏兮兮的大头帽,倒让人感到滑稽,给一个庄重的场面,凭空增加了一些喜剧的色彩。──但转眼之间他们也不见了。说话的功夫,人已经又少了一成,这机器的吞噬速度可真快呀──所剩无几的人看着前边刚才是一种麻木现在就更加呆滞和茫然了。这时机器的操作者又喋喋不休地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和不可更改了,我们还能对现实再提出什么不同意见和为此再打得头破血流吗?我们连脑子都不想转了。我们只能呆痴地口角流着涎水地傻笑──这时还是半脸傻笑和半脸傻哭──唯一剩下的一点智力就是还知道顺着掌握和牵引我们命运的人的话往下答。于是我们山摇地动和众口一词地回答──这和刚才的静场和沈默形成多么大的对比呀,由此可以看出柯丝·前孬妗在我们所剩无几的故乡群众和人民中的号召力──你已经可以为所欲为了,你不用再担心什么了;虽然你的舞蹈还没有结束,但是我们的结论早已经下定:你的一切大恐怖和大欢乐都前所未有地成功了。──我们一边往前快速地茫然走着,一边在那里山摇地动地回答:
「不是这样!」
呵丝·前孬妗面对着一帮傻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把一群故乡的人们变成了一群傻子,这本身是不是比进不进绞肉机更恐怖呢?她接着又眉飞色舞地说:
「这就对了,我接着再说下去。为什么让你们这样呆痴地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呢?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呢?除了考虑到其它种种原因之外,主要还是为了你们的脑袋。你们的脑袋怎么了?就是因为你们在历史上没有经过大事,所以你们的历史和过去的人生过于复杂,你们在日常生活中每天把脑子装得太满了。横七竖八和杂七杂八,就像多年没有清除和打扫的旧仓库你们刚才不也是这么譬喻的吗?──为什么我在当初选择背景的时候要选择陈旧的故河道和陈旧的还是冷兵器的古战场呢?──现在已经有了飞毛腿和爱国者导弹,导弹上都装着小型摄影机,──就是为了和你们脑子的陈旧仓库给统一起来。问题是你们的脑子还不仅是陈旧,如果仅仅是陈旧、停止不前和停止不装倒还好些,问题是年年、月月、天天还有新的一地鸡毛的东西继续往里装着、塞着、堵着和冒着。长此以往,你们小鸽蛋一样的小脑袋怎么变得了呢?再不能往里装丁点儿东西了。个个脑门上都已经发出了危险的信号和亮起了红灯。但是日常生活和一地鸡毛还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地往里吹和灌。如果是往里灌寒冷的东北风还要好一些让人清醒一些,但不是,都是杂七杂八的秋天落下的梧桐叶或是大杨叶。脑子再不能承受了。再往里装半点东西都要爆炸和毁灭了。为什么日常生活中老有人用丝袜子上吊和从147层的美容院的高楼上跳下来呢?不是因为别的,表面上看是因为一地鸡毛──其实小刘儿当年看得还是不准呀,其实是因为脑袋中已经饱合了。这个时候不管再往里加什么鸡毛和信息,它一下都会爆炸;并不是因为鸡毛问题,重要的是已经满了再不能往里装了。但是这个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地又往里加了一些和灌了一点,于是就爆炸了。就上吊了。就跳楼了。当然这个时候如果真是吊死了和摔死了也就好了和一了百了了──问题是当一个17岁的少女从102层的高楼上跳下来,并没有成为一滩血肉或是肉酱,一开始躺在地上不动,但是没过多久,她又从地上慢镜头地爬起来──接着就恢复了正常的拍速,拍拍屁股上的土转身就离去了。这就可怕和恐怖了。我们接着只能满脑门子官司仍然努着挺着硬撑着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在潜意识中保护你们的脑袋,你们只好在生活中低着头和一言不发,就要爆炸的脑袋,架在你们的脖子上,你们仍然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和到菜市场买菜。以为你们现在半脸哭半脸笑的表情是我创造的吗?不,在我之前,你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已经这么做了。这个时候你们怎么解脱呢?作为一个小天鹅,这个时候还能给你们带来什么新的恐怖呢?再从楼上一个个给你们推下去吗?接着你们一个个又从地上拍拍土站起来了。不解决任何问题。于是我也只能以沈默对沉默,以满对满了。以街上的表情和排队来重复你们的表情和排队了。只能让你们排着队带着你们来到这故河道和古战场,来到这天棚和绞肉机房。一切都是默默的。一切都符合你们固有的风格、体重和性格。就当我们是快过年了吧,我就像杀猪一样让冒出来的一股股直蹿云霄的血柱布满我们的天空和我们一时的生活。接着不就有一个个的猪尿泡了吗?在这冷兵器的时代里,不也就能代表五彩缤纷的气球了吗?等我们把这气球放飞,我们不就真的由大恐怖到达一种大欢乐和欢乐颂的年代了吗?这和一个人从美容院的阳台上走出来比较一下,哪一个更接近我们全民的欢乐颂时代的本质呢?这里的关键之点在于:创造不要脱离人民!……」
呵丝·前孬妗的旁白解说到这里,天幕上和舞台上的我们早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大漠、故河道和吹着的风。风吹着的旗杆、死去的战马和战场。旁白就响彻在这样的天空。一切都如愿以偿了。台上就剩下一只在长河落日圆的故河道和古战场的背景下的孤独的小天鹅了。不用说,这场舞蹈是跳得多么地精彩和别开生面呀。我们从来没有欣赏过这样的舞蹈和艺术。一切都不是人力和人为所能玉成的。如果那样能成的话,它怎么会这么滴水不露和天衣无缝呢?你挑不出什么缺点,你找不出什么毛病,剩下的你就是发呆、发傻,张着嘴看不够感到一步步都惊心动魄。等小天鹅已经在那里做出结束的定格动作,我们一下还没有从剧情中解脱出来呢。太感人了。太让人出不去了。一定还会有些什么吧?但是我们确确实实看到,天幕和银幕上已经在童声合唱中拉出演职员名单和赞助单位的名称了。舞台上紫红色的帷幕开始自上而下一步步落下来了。等我们终于从剧情和自己的表演中惊醒过来,接着当然就是疯狂的欢呼声和暴风雨般的掌声了。这时大幕又拉开了,小天鹅屈着身子和撅着屁股已经在追光中向我们谢幕了。戏真的就要散场了。我们这次真的就要寻子觅爷和搬凳子回家了。在人声嘈杂的回家路上,我们还赞不绝口地说:
「真是比美眼·兔唇和莫勒丽·小娥的舞蹈强多了。」
「看了咱姑姑这场小天鹅独舞,别的小天鹅的舞──不管是过去的和未来的,都业已是没法看了。」
关于这场舞蹈的演出效果,呵丝·前孬妗也明显地有些得意忘形。她后来在回忆录中说:
「当时片子和队伍还是过得太快了。片子都已经完了,我还有许多解说词和话外音没有念完呢──大约刚刚念了一半!」
又写道:「当我谢了幕在后台卸了装一个人往家走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世上没有知音和从此世上无对手的苍凉!」
又写道:「当时我唯一担心和感到自己残酷的是:我把舞蹈的路已经走绝了,接下去的小天鹅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