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06第二孬妗写给我的三封信.3

两相对照,你就看出你在这次行动中的自私自利和小肚鸡肠了吗?──就是这样,我仍然能够原谅你。──我决不原谅你,这是梗着脖子的女人所说的话,我从来不梗脖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哥哥而不是为了自己──除此之外都是违背妹妹约会初衷的。当然,我明白,当我这样从宏观看世界给你解释一切的时候,你仍在那里耿耿于怀于矛盾的细枝末节吧?大道理难以解决小心眼。你不能下咽和释怀的关键细节仍然是:当你在院外长呼短叫和大呼小叫的时候,当你在后花园急得跟个跳脚狗或是嘴里吞了一块滚烫的白薯的狗在那里吞也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急得原地打转的时候,你的妹妹在屋里怎么不给你响应和回声呢?──你只问「怎么」不问「为什么」──你接着想:这不是涮人是什么?你伤了我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你不单在耍弄我的体力如果仅是那样我倒是不在乎──「傻小子睡凉炕,全凭身体壮」──问题你同时还在耍弄我的智力和我的感情,就让我受不了。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不是在我一长两短之后就是你的拉拉咕吗?在你爹上气不接下气的鼾声中,你翻墙而过就跳到了我的怀中;接着我们需要对付的不就是一个巡逻队我们两个在一起相互掩护打埋伏就能兵来将挡和水来土屯吗?我们需要讨论和讨价还价的不就是到了打麦场上如何动作谁先挟包子的问题了吗?这样问题不就简单和有趣多了吗?不就是小两口之间的逗嘴、逗贫通过这种斗争和争论而乐在其中吗?但是这一切都让你变成了等待和焦急。希望越大,失望越重。玉人没有来,巡逻队倒是来了。你就是不来,你纯粹为了逗我傻小子玩,你现在目的达到了看到我丑态百出如果你不是为了害人而是为了开心你就不能在巡逻队到来之前你不响应拉拉姑哪怕把一个石头蛋子扔出去给我打一个招呼让我逃跑吗?你涮我我不恼,你就不能在涮我涮够了之后告诉我一声吗?非要让这个傻小子一直蒙在鼓里到了监狱和断头台还不明白吗?用心何其毒也,害人何其深也。在这种情况不明和愤怒的心情下,我面对行刑队能不吐露吗?如果你事先给我打一声招呼,能让我在巡逻队到达之前急急忙忙和形影相吊地回家,虽然这样我心中也充满了被涮的委屈和愤怒,但总比让我上监狱和断头台要好哇。──当然不上监狱和断头台如果压根就没这个比较的话,你的愤怒也是不共戴天和同样大,上了监狱和断头台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就能体会出逃跑和回家的好处和幸福了。我这样做不是害你而是充分地为你考虑了呢,让你知道回家的好处。吹一曲你的萨克斯吧。在艰难的情况下,我从头至尾只是见你考虑自己的愤怒和艰难,怎么就不见你考虑妹妹的愤怒和难处呢?──为什么没有回拉拉咕或是甩石子。你没有想到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她遇到困难是不是比你还要严重和复杂。你没有想到要帮妹妹解决点什么而总是给她出难题。这些约会的起码常识和素质你都不具备,只顾在那里埋怨和愤怒,只顾在那里发泄接着就向巡逻队吐露出去──你还不是一个幼稚而自私的人吗?我是和一个幼稚而自私、急躁和没头脑的人在定约吗?当你看到妹妹一遍两遍狗叫还没有出来的时候,你还在那里瞎叫和大呼小叫什么呢?本来没有巡逻队,也被你的呼声召集过来了;于是当你被他们在法制和民主都还不健全的情况下对你进行了审判和处决──当然你也有些小的冤枉和委屈,他们没有区别得逞和未遂、只有犯罪动机而没有犯罪事实的区别;你在心情和情绪都处在糊里胡涂的情况下就被押赴刑场;当你感到委屈和冤枉的时候你的嘴已经被胶条给封上了,你的喉咙已经被尼龙绳给勒上了,这个时候你可就真的是莫勒丽了,你真不亏是被「她」或「她」的「她」给变成的狗,你什么也呼喊不出来──当然我就更有理由怀疑你在这个时候更仅仅考虑的是你自己的痛苦、委屈、勒得慌、憋得慌、出不来气和射不出的一切,就像我们上了打麦场你只顾你自己而不会考虑和照顾到我一样,你对我的也像被押赴刑场一样的感觉,是不会有任何体会的。你不能抬起眼看一下围观的你妹妹吗?你可知道她满腹的委屈、辛酸、迷糊、清醒、迷糊时的糊里胡涂和清醒时的痛苦吗?你上了断头台你倒是解脱了,留下我还得艰难地活在这人世上和魑魅魍魉混在一起前边到底是什么哪里是个头你可知道她的无望和悲哀吗?哀莫大于心死。死倒是不可怕可怕的就是我们还要活下去呀。但是死到临头你还没有考虑到自己解脱的幸福而这个幸福是你妹妹给你带来的你也没有考虑到你妹妹活下的艰难这个艰难是你的死引发的就是不说这个咱们就事论事死到临头你也没明白妹妹为什么爽约而你把这个爽约看作置你于死地的原因其实是悲哀的。你哪里知道,爽约才是更好的赴约,赴约才是更大的爽约呢。应约人的心理负担比起爽约的人来说就像你要上断头台一样横下心来反倒轻松了爽约的人活了下来反倒疙疙瘩瘩想起已经去世的死鬼留下的感情债生活在一地鸡毛中不是更加痛若吗?──我干嘛闻到狗声不出来应约呢?如果当时情况允许的话──你到死都不明白一个少女的苦心,当你在不明白她苦心的情况下就答应和她约会,你可真是憨大胆,你可真是白白糟蹋和辜负了她,你就是以你的死来报答这一切──而且还不是主动的,我也不能原谅你;你的苦水倒完了和解脱了你就走了,现在轮到我倒苦水了可我这苦水该倒给谁呢?痛苦不在于解脱和含冤而去,而在于没有解脱和含冤而去之前的无处和无人诉说;有苦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了苦水无处可倒。可怕的不是死了──有的人死了却还在活着──我不还念念叨叨地在说你和重复你吗?──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她的心如死灰,身如行尸走肉,我们一看到她的面目和颜色,就知道她的灵魂如游丝,飘渺而迷离地并不生活在现在,她还想着过去的那场约会而不是心不在焉怎么都成地和你说现在约定。看着她在丽丽玛莲的大厅里等着你是不错,看你给她带来了一束玫瑰花或紫萝兰她也在那里微笑,你以为这个微笑是对着你和对着你的这束花吗?不,她想的还是多年之前和小刘儿哥哥的那次约定和约会──对了,我忘了问你,那次你到俺家的后花园外和我约会,你给我带来一束花吗?当然,不管你带了还是没带,我对你都一样怀念和一往情深。看我在丽丽玛莲和别人跳舞,其实我搂的还是你呀;当别人的肚皮蹭向我肚皮的时候,我以为那也是你,所以我才那么响应和他贴得那么紧──里面到底有几层误会呢?──这才是我在你死后和别人继续约会的原因。我想别人的误会和我的误会大家一下不知身在何处和搂的是谁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哥哥你的委屈的魂灵再一次游荡到这里的时候,你千万不要继续误会和吃醋才好。没看到妹妹突然就潸然泪下了吗?别人温暖的手指替我把泪擦掉了,其实我觉得擦泪的还是你呀。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后花园,你的魂灵为什么不到哪里去呢?为什么你的灵魂不能和我的生灵再约会一次呢?我现在每时每刻想到的,不是企盼和你魂灵的约会,就是回到和你没死之前。我没有生活在现在,我的心还在过去走动。

我把一瓢水舀起来,浇到我自己的头上。我拍打,我走,我看,我听,我靠……我靠到你的背上,你往前走了一步,我「啪」地一声摔到了地上;我爬起来,又靠到你的背上,你往前又走了一步,我「啪」地一声又摔到地上;我爬起来,又靠到你的背上,你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个时候我能不泪流满面吗?你的召唤我听到了,你的狗叫声我听到了,我不是用耳朵去听,在你没有到来之前,我就用心听到了你的脚步的「咚咚」声。我鬓上插着盛开的黄花──我现在才理解了什么是故乡天下黄花,原来就在我的鬓角之上呀,我脸上贴满了鲜艳的花红,我从暮色中炊烟四起到深夜一更,除了吃了四个荷包蛋──我们得在打麦场呆上一夜呀,我也得为此准备一些体力呀,除了上了两回厕所一回是解小手一回是解大便,我一直都在镜头前整理着云鬓。就要见到我的哥哥了,就要见到我的心上人了。我终于长大了。过去没有长大的时候,看着你们大人为所欲为和对我们的压迫,我无可奈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长大;当我走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想着我还没和一个少男约会如果这时被车轧死了那我是多么地冤和多么地可惜──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还得感谢你呀哥哥,你终于使约会到来了和让我死而无憾了;没有你的到来,我说不定还在黑暗里摸索和痛苦呢。你使我终于就要度过人生的关键一关和关键一步了,那我从今往后可就什么也不怕和视死如归了。为了等待这激动时刻的来临,我吃过荷包蛋哪里还敢睡觉呢?如果躺在床上一觉过去错过这一切,我还是一个敏感和可人的姑娘吗?那我不就成了一个傻大姐吗?为了等待这一时刻的来临,我倒不是觉得时间过得慢,而是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呀,我照着镜子觉得也就是两三分钟,我匆匆吃了荷包蛋和上了厕所我还没有完全整理好我的云鬓和贴好我的花黄,怎么门外、户外和后花园里就起了脚步声和狗叫声呢?时间滴滴嗒嗒地在向前运行。越是重要的时候,它越是和你捣乱。哥哥已经来到了吗?是他的狗声吗?不会是村里的脏狗和荒外的野狗在乱叫吧?不会是一种误会和我听岔音了吧?是一长两短吗?不会是一短两长吧?我侧耳细听分辨出声音并没有错狗没叫错我也没听错一切都是按照预定规则发展重要时刻的来临是按部就班和井然有序的时候,我才真的着了急慌了神和慌了我的手脚──本来我是一个遇事不慌和每临大事有静气的人呀,但是我得承认,这个时候我也不行了,我也慌乱了,我一切还没有整理好呢,我还停留在世界的上一步呢,怎么它的下一步就急速地到来和敲门了呢?是时间出了毛病还是我脑子进水了呢?两个齿轮的转速怎么不一样呢?是宏观控制出了问题还是微观调控出了故障呢?我是继续把我的云鬓整理好,还是一听到狗声就迫不及待地跳墙头呢?是让哥哥在那里继续喊叫我不答理他拉一下硬弓逗一下他的底火等到了打麦场上使他感到更加如饥似渴呢,还是我不讲时候和不讲分寸地就这样别人看来也乍头面整齐但我看起自己还是蓬头垢面地一个鹞子翻身就到了哥哥面前呢?是这样还是那样呢,是死去还是活着呢,一开始我因为犹豫不决倒真在这上头耽误了些时间,这个时候你就开始着急你由沉着到着急的过渡是短呀,你可真是一个没有涵养和包容性说急就急不分场合和时间的乡下傻小子呀,接着你一阵大呼小叫和群山沸腾,我就知道如果我再沉着下去不出来的话,这个故乡和世界就要爆炸和出大事了,它就成了一个火药桶,并且没有安全阀;它就成了一座火山,并且没有预报站。真要把哥哥给逼疯了──但我要的不就是这种样子吗?什么是石破天惊呢?什么是兵慌马乱呢?打麦场上的内部破裂和外部的大呼小叫和石破天惊结合起来,才显得和谐呼应或者可以把它看作是一个前奏。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少女就这样默默无闻地在世界上遭到破坏和就此消失,才是这个少女最大的悲哀呢。就好象我们即将不是人的时候我们才感到为人的悲哀一样。你说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你由平静到疯狂的声音,我能不兴奋、闻鸡起舞和就要回答拉拉咕吗?但是事情的转变也真是说时迟和那时快,就在我一切都决定了不再犹豫不再以我头脑里转速而以外界和哥哥的转速来调整和决定我自己行动和就要行动或已经行动的节奏的时候,我就要起身拔腿上墙翻身不顾我的头脸和云鬓还没有整理好就这样凑合了和请哥哥原谅的时候,甚至我的前一嗓子拉拉咕已经喊了出来就好象枪已经上膛和剑就要出鞘的时候,就在我的青丝已经飘荡起来我的绣花鞋和三寸金莲就要飞身上墙和接着就要到另一边落到你怀抱的时候,就在我的心我的音和我的身从来没有这么一致地向往一个方向所以一切都做得那么合适和谐的时候,当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问题发生只要我们两个之间不出问题世界上其它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想着你这个傻小子肯定也不会想到的是,世界上最麻烦的事情出现了──比遭遇巡逻队、进监狱和上断头台还要麻烦和烦人哩,比较起来,你接着上断头台算什么呢?──我穿著绣花鞋的脚,就在它拔身离地之后,就在它处于欲飞的空中,被一只肮脏和老朽的大手给抓住了。接着这手的延伸──后面的身体里和体腔里发出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