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袁这些歌词,也颇让人感动。一个在过去我们从来没有放在眼里和心里的大胖子,原来他自己的心灵和对世界的感悟还悄悄地这么细腻和细致。如果不是通过歌曲,我们怎么会了解到这一点呢?但这宏大的歌声和分贝,也快把我们给震死了。看到我们快震死了,老袁就更加得意了,就把他的嗓音最后再往上高挑了一度──看他的心有多毒,看他的恨有多深。但他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得意之时,忘记了物极必反和月盈则亏的道理;如果没有这最后的一度,他就达到了歌唱的极致和人生的再度辉煌,也把我们留到了不死不活的生活的边缘;有了这一嗓子,他没将我们震死反倒前功尽弃。我们已经在水中承受不住了,水已经没顶了,但这时我们却听到「崩」地一声响,弦断了,老袁的嗓子,在这里「叭」地一声劈了。接着就没声了。水「哗」地一下就退去了,我们和他,一下都露出原形。这太让人不好意思了。我们大家都没有穿裤子。男女混浴的池塘中,水怎么说没「哗」地一下就没了呢?老袁这时再努力,也只能像公鸡一样在那里「佝佝」地倒嗓子了。一切原来都是误会。我们刚才白信任你了。一个庄严的历史,到头来就这样成了笑料。虽然这种情况我们在历史上经常碰见,但突如其来的袭击,还是让我们有些承受不住──就好象刚才你巨大的分贝我们承受不住一样。刚才我们歌颂和恐惧老袁,现在我们就开始嘲笑和埋怨老袁了。老袁,你跟我们逗什么闷子!老袁到头来,原来还是一个老袁。老袁像一只落水的鸡,只能在那里扯着嗓子和扯着翅膀挣扎,刚刚过去的辉煌,马上就成了一种追忆。从此一个大胖子,再加上一个破锣嗓子,就显得更加烦人了。本来他想借此再度辉煌,没想到事情闹下来,他反倒比以前也不如了。这也牵涉到他以后搞同性关系呢。原来一切都是误会,世界在我们手中还能出什么奇迹呢?这时我们在嗓子上就没有什么崇拜对象了,我们都放得开甚至是肆无忌惮了。一个个在那里假装小公鸡或是小母鸡了,此起彼伏地「佝佝」吶喊。鸡栖于埘,我生幽思。连俺爹都上阵了,开始在那里编织爱情歌曲,「半夜三更到你家,为什么不开门还要乱骂?」还有人唱到感动处,开始在那里相互搂抱和亲嘴。有男的跟女的亲的,还有男的跟男的、女的跟女的亲的。同性关系的活动还没有开始,标准还没有确立,大家因为各自的唱歌,就在这里提前弄上了。连组织和纪律都忘记了。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中心和可以坚持的了。但就是这样,打麦场上还是没有引起骚乱。骚乱不会因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引起。骚乱不会因为混乱引起。骚乱需要契机。虽然有时候这个契机,比起骚乱本身是那么微不足道。但它是一个核,它是一个中心,它是一个魂,它是一个街头招摇的妓女;没有这妓女,我们还不会犯错误呢;它是面盆里一小团酵头,正是因为它,一大盆面,就那么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涓涓细流,汇成江河。酵头和泉水,你在哪里?如果你再不来,我们可就要憋死和呛死了。再这么混乱下去,我们可就要颠死了。再这样唱下去,我们所有的嗓子都会劈裂,我们都会像老袁一样成为打麦场上的一群落汤鸡。到了那个时候,大家成了一群鸡并且是一种颜色的鸡,世界可就没救了。我们拼命扯着嗓子在歌唱的时候,我们心里却在发虚呢。我们希望有一个外在的原因和契机,使我们的歌唱停止下来。但它像滑行的翻滚过山车一样,谁能阻止它的惯性呢?这时我们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们马上就要被没顶了。老袁没有使我们没顶,我们自己却使我们没顶了。但天无绝人之路,好运气总在意料之外。如果没有意外的契机和运气,这个操蛋的世界不就早要玩完了吗?事后我们才知道,契机原来就是我们身边潜藏的细菌和危机,它是改变我们人生道岔的搬手。希望和危机并存,失败中孕育着挑战。那么引起我们这场打麦场骚乱的原因是什么呢?原来就是因为一个啤酒瓶子,它就好象后来的某两个人定下终身是因为一个盒饭一样。「谁喝啤酒了,谁喝啤酒了?」开始有人在那里喊。接着这个酒瓶子就爆炸了。是从窗子上扔下来的,还是在平地上有人拋高了?是两人争斗而摔,还是捣乱分子故意破坏?一切都不得而知。从后来事态的发展看,前面的起因也显得不重要了。就像任何历史事件一样,最后追究其起因的时候,一切都显得含混不清。起因这时就成了一种假设。历史原来是在假设之中前进的。当我们明白这一点之后,我们就对打麦场上引起的那场骚乱,之前那么多可以引起骚乱的原因在那里摆着它们硬是没有引起骚乱,后来因为一个啤酒瓶子就引起了波澜壮阔和惨绝人寰的骚乱,我们就不感到奇怪和显得通情达理了。就是因为丢了一个士兵,引起了一场民族战争;就是因为楼上女人的一笑,让人丢掉一个民族和国家;看似不近情理和让我们猝不及防,但它是历史的真实。我们欢迎这样的历史,我们讨厌逻辑;我们在逻辑面前显得束手束脚;离开逻辑,我们就可以借助一个啤酒瓶子或者是一个驴粪蛋子来改变历史。如果我们尊敬逻辑,我们就等于自己把自己排除到历史之外;离开逻辑,我们总能让历史发生些意外得到些惊喜。这些意外是我们的生命所在。我们要以我们的生命来保护它,就像保护我们的眼珠。摔,还有没有啤酒瓶子?打麦场上所有的人,都在那里兴奋地喊叫,连贵族们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于是,打麦场上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这就成了中东的战场了。在一片人的欢笑和鬼哭狼嚎之中,骚乱就起来了。人们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人人忘记了自己理智时的身份,你重重的捂上我的眼睛,让我猜猜你是谁?你猜了玛丽和麦瑞,就是没有提到我的名字。世界的标准都不存在了吗?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们不是来吃干饭的,我们也不是游手好闲之辈,我们都是身肩重任和有重大使命的人。我们担负着人类的先驱和寻找精神的最后归宿地的责任。我们是来搞同性关系的。我们是一帮回到故乡的无家可归的孩子。标准是什么?谁和谁在一起呢?我们刚才在心里没说,我们似乎都在干着别的事情,我们用刚才的种种捣乱和种种争斗来掩盖我们的真实心情,直到骚乱起来,我们才知道,刚才的一切原来都是虚假的,我们都是在做戏,其实我们心中想到的,我们在潜意识之中最为担心的,还是这样一个东西。事情迟迟不决,我们在心里早已经对我们的领导者猪蛋和冯·大美眼感到愤怒了。是用异性关系中过去的拉郎配还是用现行的自由恋爱呢?是事先见面呢?还是用旧社会的布袋买猫呢?见面有见面的好处,不见面也有不见面的乐趣呢。一直到入了洞房,我们还知道将要面临的对手是谁,等到揭开她(或他)的盖头布,我们才认清了她(或他)的真面目──这也别有一番刺激呢。这才叫捂着眼睛猜我是谁呢。到底怎么着,直到现在还没有标准。事情已经就绪,同性关系者大军已经开进故乡,但是一切还没有开始,我们能不着急吗?人都憋得上火了,打麦场上能不出骚乱吗?既然没有标准,我们也就不指望标准了,一个啤酒瓶子下来,我们就要自己动手了。刚才我们的毛孔还被厚厚的腻泥堵着呢,多少天没洗澡了,在这上火的大热的天气里,我们坐了整整好几天的长途车,我们就要被堵死和憋死了,正在这时,一股冒着热气的泉水,就在我们眼前的山上突如其来地流了下来。虽然只是一种狭路相逢,但我们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发一声喊,队伍就炸了,我们就冲向了毫无标准和毫无准备的山泉。我们赤身裸体和赤膊上阵地跳入其中将脑袋没在了它的下面。我们忘记了我们的诺言和我们为此所准备的情感,我们为我们的背叛而流下了痛快的泪水。但一场暴风骤雨过后,我们的毛孔张开了,我们可以以我们全身的张开和敏感,来接受世界的一切了,我们才发现,这个世界已经不是昨天的世界了。这是我们唯一感到后怕的。
后来我们都在铁窗里。每人碗里只有二两糙米饭──糙米饭里夹杂着老鼠屎,一久勺葫芦汤──葫芦汤里漂满了肉疙瘩,我们都无话可说。这时我们明白,牛蝇·随人说的才是对的哩。听着一声啤酒响,我们怎么就昏了头呢?接着脑子一热就犯了抢呢?我们似乎回到了路小秃和孬舅横行的年代。我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倒是在小麻子还没有公布他倒卖人口的方案之前,就提前无师自通地把回故乡的同性关系者当成了一帮贫困地区的被拐卖妇女。我们把一个国际化的问题,简单成了一个中国式的内政。看着一拉溜可怜的蓬头垢面的无奈妇女在墙跟那站着,我们心里能不冲动吗?我们的火憋了这么久,现在见了一群逃难的妇女,能不像扑向山泉一样趁火打劫吗?一瓶啤酒摔下去,我们发一声喊,就毫无秩序和纪律地扑了上去。什么同性关系,什么回故乡,什么标准,这不是到了我们家门口了吗?到口的肉,不吃就是罪过。这就是我们的标准。不管你是异性关系也好,你是同性关系也好,现在先按我们故乡的标准,按我们路小秃、土匪时期的俺孬舅、按白蚂蚁和白石头、俺爹和俺舅姥爷郭老三的标准走一遭再说。整个世界就这样犯了抢。刚才的歌声不见了,换成抑制不住的兴奋的吶喊。我们的故乡人,顷刻之间就把来到我们故乡的同性关系者给按倒了。一切还没有开始,我们就轻而易举地把他们给战胜了。连冯·大美眼都不例外。麦秸垛旁,桑柳棵子里,牛屋旁和粪堆旁,到处是按翻和吶喊的人。我们怎么到了这么一个蛮荒和不毛之地?不是说一地鸡毛吗?怎么变成一地没毛了?整个同性关系者队伍,都在那里连连叫苦。「苦也,苦也」的哀鸣声,和我们「倒也,倒也」的兴奋吶喊声,交织在一起。这就成了一个真正强暴的也是我们盼望已久的世界。刚才发生的牛蝇·随人等人对圣女贞德的个别强暴,和我们现在的整体性行动比较起来,又算什么呢?我们刚才对人的谴责现在才感到有些荒唐。当然我们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在我们可有了报仇的机会了。连刚才在小流氓面前大义凛然挺身而出的脏人韩,这时也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主张,不顾一切地抱起一个就啃。倒是事后BBD的记者采访脏人韩,隔着铁窗问他对参加这次骚乱的感想,看着你平时代表着人类的正义之师呀,怎么扭过头来就加入骚乱的行列了?脏人韩这时倒哀叹一声说:
「当时我也是身不由己呀。当一锅粥在那里平静地摆着的时候,当然我可以主持正义和维持秩序,一维持就出头,一出头就有利,何乐而不为?什么是正义和大义凛然呢?这就是正义和大义凛然的来源了。问题是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情况了,现在这锅粥已经被人抢了而且马上就要被人抢光了,这时你再在旁边傻站着和在那里吆喝,不是一个傻冒又是什么?你再主持正义一会,连西北风都没有了。现在已经没有正义了。如果你坚持一个没有和不存在的东西,不也是逆潮流而动吗?也许当时别人抢粥是头脑发热,而我恰恰不是发热而是十分清醒,才做出了这种举动。不抢不是白不抢吗?不按不是白不按吗?所谓身在江湖不由己,多少女孩子在这句口号下违心地失了身,一开始我不理解,现在就理解了;在一种特定的情形气氛下,你也只能半推半就。大家都这样,我怎么不能这样呢?你们就把我当作一个身在江湖也失身的女孩子吧。如果我以前给大家留下的印象是真理和正义的化身,我奉劝大家不要着急,总有一天,大浪淘沙,珍珠露容,我还会还原我历史的真面目!」
这是脏人韩在铁窗里的话。虽然这段话前后矛盾,但从反映出的情绪看,还是显露出些革命志士的本色。他直挺着身子站在那里,手托着镣铐的铁链子,风吹着他的胡须。但当时在打麦场上抢人时,他可露出了另一种迫不及街的下作样子。他上去一把抓住黑歌星呵丝·温布尔,就按倒在一片杂草地里。一下就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没有料到啊,这么文雅和执着的民间诗人。你平时是怎么讽刺别人的呢?现在不是拿着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吗?但他不管这个,接着就往下扒人家的裤子。只是美国裤子的链扣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他一时还找不着,在那里笨拙地颠来倒去,急出一头汗──上来就敢抓黑人,也是让大家佩服他的另一个原因。孬舅的灵魂当时就说:
「他这是盲目呢,还是真有这个能耐呢?是憋得太久对自己的能力和需求人为地夸大了,还是他顺手就抓了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呢?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上来就抓住一个黑妞;但你上去容易,要想下来可就难喽!那时才你知道黑妞的厉害哩。走,你往哪里走?你把老娘的火给挑起来,你倒要溜了;你没有这个金钢钻,为什么要揽我这个瓷器活儿呢?我过去吃这个亏吃大了,现在就看老脏的了!」
果然,脏人韩一生聪明,恰恰在这方面胡涂了。裤子终于剥开了,他将自己的裤子也褪到了腿窝──原来脏人韩一生没有穿过内裤或裤叉,就一个光溜溜的筒子裤,所以他的裤腿,就比呵丝·温布尔容易多了,倒让呵丝·温布尔吃了一惊。后来的历史学家,在研究到这一段历史时,曾因老韩的进展速度对「强暴」一词提出了质疑:说是一场大规模的强暴和骚乱,为什么脏人韩速度那么快呢?夫妻都不能配合这么默契,哪里有一点挣扎和厮打的强暴痕迹呢?一切倒像是顺轴和婚外情呢。为了这点争执,在学术上又形成许多流派。各种流派提出许多心里、生理、形而上和形而下的观点;但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其实历史非常简单,就是因为我们的脏人韩大叔,一辈子裤子里边没有穿过裤头。我将这个原因告诉过一个既研究这个问题也研究我的作品以研究这个为主以研究我的作品为副的学者──我也是出于情绪冲动,没想到他老人家听了我的陈述之后,稍稍一愣,厚厚的眼镜片后,射出一股冷冷的光,他说:
「是吗?历史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吗?」
倒是弄得我一愣和开始怀疑自己。是呀,历史有这么简单吗?仅仅就是因为在裤子里面,是一个光屁股吗?但在当时脏人韩和呵丝·温布尔之间展开争斗的不是这个,到了关键时候,还是俺的舅舅刘老孬有先见之明啊,刚看到按翻,我们就听到那里传出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接着是呵丝·温布尔的怒喝:
「你小子在这里瞎鼓捣什么?三下两下,你就弄了我一大腿,你这是跟我弄事呢,还是让我当你的奶妈呢?早知这样,我就在屁股下垫一个尿不湿了!」弄得脏人韩无地自容,提着裤子跑到了另一个麦秸垛旁,像在刚才的烟袋风波中一样,躲在那里面壁抽泣。等这场骚乱平息之后,大家按部就班地搞起了同性关系,脏人韩在配对的时候就受到了影响,大家都觉得他是一个没起子的东西。他在同性关系方面,吃了异性关系的挂落。不但是他,连我,也毫不相干地吃了脏人韩的挂落。呵丝·温布尔骂过脏人韩之后,接着就骂上了我:
「这个混账小刘儿,让我吃亏不小──当初我为什么到这故乡来?除了同性关系,还有一半原因是因为他个龟孙呢。我是唱着『小刘而小刘儿我爱你』到这里来的。现在一进故乡,就撞上了脏人韩,三下两下,就给我弄成这个德行。早知是这样一个没起子的故乡,我何必当初要来呢?我上了小刘儿的大当了!小刘儿,你个龟孙躲在什么地方?不找你的时候你跑得满地都是,一到找你的时候你就藏到鳖窝里不露头了。都是看你的书中毒太深,什么《乌鸦的流传》,什么《大狗的眼睛》,到了故乡这么多天,找到一个如你书中的人了吗?我要找你算账哩!我要让你赔偿我的精神损失呢!」
吓得我也抱头鼠窜。为了别人的爱情,为了一个脏人韩,我竟也承担了历史的责任。你妈的脏人韩,平时你在主持真理和正义的时候,没给我带来任何好处,现在祸事临头,倒是没来由地让我跟着你吃了挂落。当然,当时像脏人韩遇到的这种半途而废让洋人大光其火的情况,也不仅仅是他一例了。这也是中西文化不同碰撞的结果。白蚂蚁、俺爹、郭老三、包括著名的影帝瞎鹿,都在这方面折戟沈沙。这才让我心里稍微平衡一些。白蚂蚁和俺爹,共同擒住了欧洲的王室公主卡尔·莫勒丽。这两人与脏人韩不同,他们俩先脱自己的裤子,接着再剥卡尔·莫勒丽的裤子。当然从严格的法律意义讲,他们这都算轮番强暴了。这种轮番强暴说是僧多粥少可以,说是他们的事先预谋也可以。他们也都是轻易接触不到女人的主,有脏人韩的前车之鉴在那里,就好象两军对垒的决斗场上,眼见马军头领是不行了,这时两个步军头领相视一下,「一个不行,咱们上两个?」于是一人使刀,一人使棒,舞一个门户夹着脚步就上来了。倒是对面军中的女头领笑着说:
「一个不行,就上来两个?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果然,两个人夹击着上去,也不比脏人韩对呵丝·温布尔的战斗好到哪里去。刚才是一个人失败在一条大腿上,现在是两个人失败在左右两条大腿上。倒使得卡尔·莫勒丽又好气又好笑:
「这下你们倒是对称了!」
「我一下要奶你们两个孩子吗?」
两个步军头领白蚂蚁和俺爹也同样抱头鼠窜。让我们一方头上扎着雉尾的主帅在马上好生着急。虽然事后白蚂蚁和俺爹还有些嘴硬,两人像串通好了似地一致说:
「当时不是担心别的,就是一边做事的时候,一边担心她老人家掏刀子。她以前可有这方面的前科!于是就加快了速度和草草完事,意思到了就算了。如果不是担心这一点,我们两个不把她肠子给弄出来!这是我们和脏人韩不同的地方。」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再事后找补还有什么用呢?如果我们故乡的长辈一个个都是这种样子,不说让人家怎么看我们的故乡,这事要被BBD或ABD给报道出去,我书的销路都要因此受到影响呢。故乡的英雄们都哪里去了?一上阵都让敌人打了个落花流水吗?马军不行,步军也不行吗?正规军不行,那些土匪的后代也不行吗?终于,历史和故乡没有让我失望,几个英雄终于站出来了。他们是谁?二十三个半了。剃头匠六指、土匪俺孬舅、新军头领猪蛋、红眉绿眼的小麻子和他的卫兵小蛤蟆、人老心不老的老将领曹成和袁哨、还有沈姓小寡妇、前孬妗和曹小娥……外加半个我。我们组成了一支新的大军,开赴前线。拽开大步、雄纠纠走在队伍前面的,是我们的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将领。
两位老将领
走在我们的前面
我们紧紧跟在
他们的身后
……
我们唱着这样的歌,身敌人挺进。一到关键时候,还是得靠这些老人。两位老将领走在前面,捋着各自的胡须,相互一看,露着满足和自得的神情。虽然他们在平时也相互看不起,这时为了全局和故乡的荣誉,在大敌当前和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候,大家终于走到了一起。一股崇高的气氛,在我们中间弥漫开来。平日那些鸡零狗碎的小别扭,开始显得不值一提。受到这气氛的感染,我们的步伐显得更加一致。我们甚至迈出了中东军人的步调,两手一下一下地甩到脸前,大皮靴「夸夸」地跺着地,在打麦场上长驱直入和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一切都摧枯拉朽和秋风扫落叶。如果我们这样开赴中东战场或是欧洲战场,闹一场诺曼底登陆或是不准谁登陆,都会众志成城和不在话下。二十三个半,从此就要在世界上青史留名。他们就是创造一个制度或是接管一个国家,也绰绰有余。我们可给我们的故乡挣脸了。刚才的马军和步军,一下都不算数了。我们的步伐中有飞毛腿和民兵式导弹呢。我们的腿上绑着大锣,走到哪响到哪。但问题也恰恰出现在这个地方──这里不是中东或欧洲,而是我们的打麦场;现在不是要登陆,而是搞同性关系。我们这样一个雄壮的队伍,要开到哪里去呢?这是同性关系者队伍还是异性关系者队伍呢?我们心中的目标是什么?我们的飞毛腿导弹要射向哪里?接着事情就向坏的方面急速转化。正因为我们的步伐过于一致,正因为我们导弹都瞄准了一个方向,这时我们的导弹,就开始相互打架和胡乱交叉。我们故乡这么多英雄特别是那些男人,没想到表现出来,都想到一块去了。冯·大美眼,我们的爱人,这是我们二十三个半共同发出的心声;你说这还不能混乱吗?瞎鹿、六指、猪蛋、孬舅、老曹和老袁,还有我,到了关键时候,活思想一下都暴露出来了。步伐的一致,反映出的是夜里的活思想。等导弹都瞄准一个目标,大家一下还感到不好意思呢。但事情的混乱还不仅在于此,如果单是我们几个过去对冯·大美眼怀有不轨思想现在终于有一个可以实现的机会,所以我们万众一心和众志成城还没有什么,要命的是还有几个故乡的老娘们,这时也不由自主地加入进来,也把导弹瞄准了冯·大美眼,这就增加了事情的严重性和危机程度。沈姓小寡妇、曹小娥、前孬妗,你们和我们走一个步伐是什么意思呢?你们不去搞异性关系不把目标对准欧洲和美洲的男人也对准女人是根本没把他们放到眼里呢还是一下就要超越历史阶段故意显得时髦提前就要搞同性关系呢?就是搞同性关系,你们为什么不分散开来而像我们男人一样愚蠢当然也就是多情地非要把目标固定在一个点和一个人的身上呢?你们怎么和我们男人一样不是显得心平气和而是显得气热汹汹呢?你们是来谈情说爱呢还是来报仇雪恨呢?如果是报仇雪恨的话,前孬妗来报现孬妗的仇还情有可原,其她人如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掺乎到里面干什么呢?当然这一切也都是事后的反省,当时还来不及从容地思考这一切,事情就迫不及待地发生了。我们这些不着边际的狗男狗女,共同走向一个人,接着就万炮齐鸣,万箭齐发,万爪齐上,乱挠乱抓,我们的心上人冯·大美眼还没有回味过来是怎么回事,她还以为是和平请愿和少先队员排队给她献鲜花呢,她还以为自己刚刚从专机上下来呢,她还谦虚地向大家微笑着招手和不好意思地推辞呢,这时一片月光下,她就稀里胡涂地被恶狠狠地撕成一块块碎片了。这些碎片和很久以后的碎片,在某些方面还有些本质的不同呢。当我们一人手中抓着一片碎片的时候,这时大规模的骚乱还能不起来吗?姥姥的,都动真格的了。再不动手,我们连一点肉星和肉末都抓不到了,我们中午还怎么吃炸酱面或是打卤面呢?当我们端着炸酱面或打卤面「呼噜呼噜」在吃的时候,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恶毒地相视一笑,以达到目的的口吻说:
「这就是让她到达我们故乡的结果!」
比这更恶毒的是,当时我们抓冯·大美眼时,我们是出于爱,抓到一块碎片,都放到自己的心口;她们却是出于恨,抓到一块肉,就放到自己的裤裆埋汰。连前孬妗都觉得她们这样做太过分了。重要的是心而不是身体。但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咕咕」地笑:「身之不存,心将焉附?」
「这样下去,就是我们的一统天下了。」
这时前孬妗才知道这是她们预定的一个阴谋,这个阴谋表面看有和她利益相一致的地方,其实在阴谋深处也是同路不同归同床不同梦啊。后来的研究者稍一疏忽,就把两者混为一谈了,就把不是一拨的人放到一起研究就把一大堆良莠不分的韭菜放到一块给处理了。这是历史误会中的误会。现孬妗冯·大美眼,刚才还和村长猪蛋站在一起,做出一副指挥全局和神态若定的架式──她是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领路人呀,看着打麦场混乱的情况,还在那里大度地想:
「让大家先乐和乐和,接着再干正事,这也没有什么这也是符合历史发展的规律嘛。乱是乱了敌人,还能乱到自己不成?我到故乡才几天,就是有天大的乱子,还能找到我的头上不成?」
于是那高挑的身材纹丝不动,穿著薄如蝉翼的白纱,头上裹着高高的一大圈黄巾,张着美丽的大眼睛,微笑着和蔼地看着人生,大度地看着我们在那里折腾。折腾够了,你们就不折腾了吧?但她还是低估了她本人在我们心目在的位置,她低估了我们对她的爱或是对她的恨。她对世界和我们之间关系的理解,还是比客观存在要肤浅得多。她刚才看到我们的马军和步军全军覆没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弯着腰美丽的笑呢,这笑里面有几分善意地嘲弄,也有几分大度的原谅呢;等我们故乡雄壮的二十三个半的队伍出现的时候,她还拍着她的小手为我们鼓掌和喝彩呢。如果故乡都是刚才的步军和马军,我们这个故乡就选择错了,现在一帮中东战士出现了,我们今后的日子就不用发愁了。她还在那里顾全大局和大家呢。她做梦也没想到自身有什么危险。她还是低估了我们的故乡。她还是不熟悉我们的历史和每个人的个人成长史。她忘记了我们是土匪和犯人的后代,当她发现这支队伍毫不犹豫有目的而不是偶然地向她开进的时候,她才开始有些惊慌和有些吃不住劲了。她一开始还想把这当成一个误会,还心惊胆颤但故意不露声色地说:
「孩子们,你们走错了方向,这里不是你们的宿营地,你们该向左转或是向右转了!」
但队伍没有转向,队伍毫无表情和声色地径直开到了她的面前,接着就「刷刷」地原地踏步,队伍在那里扇形转开,最后把她给包围了。这时你想逃跑都来不及了。你逃不到你的专机上了。我们脸上都露出阴谋得逞的会心的微笑。男人是这样,女人也是这样。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完了,她才明白低估我们故乡所要付出的代价了。她美丽的笑容和美丽的身材,马上就有些扭曲了。我们一个一个的铁爪,就这样微笑着伸向了她。还没等她做出大义凛然的姿态,我们就让她「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如梦杳」了。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
「老孬,你好……」
就成了一块块碎片了。你连林黛玉都不如。当我们的同性关系事业是由一块块碎片领导着的时候,这个打麦场上还能不起骚乱吗?一切都乱了套了。本来在打麦场上还有一些好的迹象。在我们混乱的同时,打麦场上还有一些不混乱甚至非常规矩和前卫、先锋和文雅的人存在。他们不顾周围环境的嘈杂,在那里苦苦地走在时代的前列,追求着试验着人类发展的方向。我以我身荐轩辕。有这种献身的同志、同仁和志同道合者。他们在异性关系的一片混乱中,已经在那里纸上谈兵地提前试验起同性关系或生灵关系了──当然,实际行动是被禁止的。这些纸上试验者是谁呢?吕伯奢、小蛤蟆、郭老三……蛤蟆画了一头羊,郭老三画了一头牛。他们闹过「烟袋风波」之后,又重新聚到了一起。虽然我们不能怀疑他们目的的高尚,但是我们还是怀疑他们的动机。他们是不是要以这种试验为前提,又在换一种方式证明他们在历史上的某些身份呢?纸和笔是公家的,打麦场是村里的,月光是上帝赐给的,到头来证明的却是他们自己──证明自己的历史之后,他们又在探索和设计将来的方案;方案是他们设计的,到头来在根据这个方案进行同性关系分配的时候,他们不就提前占到便宜了吗?这就是他们的得意算盘。当然这种得意和虚伪也没有长久,当我们骚乱的风暴席卷过来,这种假惺惺的前卫和先锋试验,顷刻间也就土崩瓦解和被大水给冲走了。骚乱冲走了一切,也掩盖了一切。当后来吕伯奢、小蛤蟆、郭老三写回忆录时,都大感遗憾地在这个地方停留和盘桓了许久,虽然许多历史学家都觉得是多此一举,但我觉得这种矫情还是符合历史真实的。只不过他们在各自的回忆录中,对他们的高尚和追求有些夸张罢了。他们也是转眼之间就被洪流冲散和忘记刚才自己在追求什么了。一个小蛤蟆和郭老三,能是耐得住寂寞和省油的灯吗?他们见了犯抢的场合,能不激动和受到感染,加入到一种临时的吶喊和快乐中去吗?还有那个老驴头吕伯奢,能丢下矫情的追求拉下过节吗?当然,他们是这样,打麦场上任何人都是这样,人们都丢下了日常的追求和日常的节奏,加入到一种非常的兴奋中去了。人们踢腾着,跳着,叫着,闹着,羊飞驴跳,人也个个像驴一样扬起了脖子。人们开始抑制不住地疯抢。冯·大美眼被抢完,洋人被抢完,人们又开始在自己人中间相互抢,刚才心怀叵测的沈姓小寡妇和曹小娥,现在也被不明真相的人给抢了。她们刚刚还在嘲笑别人的下场,转眼之间,同样的下场也到了自己身上。她们还在五十步笑百步呢,她们就被人撕成了一块块碎片。她们在临被撕成碎片的时候感叹:
「没想到乡亲们的反叛这么彻底。没想到是非曲直的标准转换会这么快。不说中西不分是不对的,连我们在故乡历史上的身份也不考虑了吗?故乡的许多大事,还是因为我们引起的呢。就是不说那些大事,说平常的日子,我们作为一个普通的故乡妇女,不也承载过许多男人吗?老袁和老曹,瞎鹿,你们都哪里去了?──在历史上你们对我沈姓小寡妇不怀好意的时候是怎么对待我的?还有那个刘老孬,在六零年吃大锅饭的时候,不是也跟我曹小娥相好过一段时间吗?一日相好百日恩。老袁叔叔,不是也对我不怀好意吗?现在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们只见过别人哭天抹泪地求我们,怎么转眼之间我们也到了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的地步了?历史发展的循环,竟是这样无情吗?……」但没等她们把这点生前积累的人生情感倾诉完,她们也就和冯·大美眼一样,被撕成一块块碎片。刚才随着二十三个半雄纠纠而来,现在竟也成了打击的对象。也许这里撕她们碎片的人,就有刚才她们喊叫的老曹和老袁、瞎鹿和刘老孬呢。她们哪里知道,这时的老曹和老袁,就不是她们呼喊的老曹和老袁了。你连这一点都不明白,你怎么还能知道历史呢?怎么能不被人撕成碎片呢?不但她们是这样,连刚才以同性关系者和生灵关系者鼻祖自居的吕伯奢、小蛤蟆、郭老三等人,现在也吃了大亏,也没有逃脱他们覆灭的下场──凡是刚才在场面上出过风头的,这时都没有好下场。关系的发明者,这时都因为这个发明的诱惑和气味成了大家攻击和发炮的对象。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这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他们三个以及他们的羊和驴,也成了一块块碎片。连圣女贞德女地包天,也被人撕成了碎片。碎片充满了打麦场和这场的天空。这些碎片在空中打着转地飞舞,我们的故乡可一下到了现代化和后现代的境地了。我们这下可真是为了我们的子孙们在活着和死去了。这样的艺术创作,可就是为了下一代了。我们是死得其所。故乡从此就开始又一轮的混浊和混沌的循环。我们都象蝴蝶和碎片一样,开始在我们故乡的天空下飘荡。我们一下又回到了大清王朝,我们成了一群飞舞的斑鸠。我的小弟,这时又倒腾着他的小腿,开始跑在青青的麦苗地里,在那里用手迎着朝霞和暮色,有趣而又徙劳地在捕捉着这些斑鸠。他开朗的银铃一样的笑声,回荡在新的一轮的世界里。他全身赤裸地站在河边,看着这麦苗地和他喜欢的一切,他多么想说:我是多么热爱这个世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