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当」的一声锣响,众姐姐演出结束。瞎鹿和沈姓小寡妇忘记了害怕,张着眼看得眼花缭乱。沈姓小寡妇甚至想说:
「大王,我也会两个身段,历史上也为曹丞相和袁公主服过务,也把我留下吧,让我也加入这些姐姐们的行列吧!」
但她从大堂柱子的反光镜里,看到自己脸上的纹路,确实和活蹦乱跳的嫩嘟嘟粉盈盈的一帮小姐姐们委实太不合群,才压抑住自己的涌动和酸情,没有把它说出来。别人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她却感叹自己早生了一个时代。我不愿意当他的娘,我愿意当他的姐姐;别说「娘,带我回家」,说「姐姐,带我回家」。沈姓小寡妇掰指头算了算,一天结一次婚,他现在三十大几了,一共结了多少次婚?想到这里,沈姓小寡妇不禁又产生一阵醋意。曹丞相和袁主公两个伟人争夺一个小寡妇的年代,已经永远地过去了。娘就是娘,已经永远变不成姐姐了。她只有回首往事和感叹人生的份儿。她甚至想愤怒地对这些莺歌燕舞的姐姐们说:
「狂什么狂?谁还没有年轻过?你们也有老的那一天!」
还想说:
「我年轻的时候,比你们风光和风流多了!世界为我打过官渡之战和特洛亚战争!」
但说这些管什么用呢?官渡之战和特洛亚战争碍现在的小姐姐们什么了?事到如今,那只是一种饭后的谈资和小姐姐们床上的比喻。凡是能使小姐姐们在床上舒展和尽兴的,小姐姐们才能把她记在心头;否则说下大天也是白扯。小姐姐们似乎看穿了沈姓小寡妇的心思,纯粹是为了气她──现在的小姐姐们,都是过一时说一时,谁考虑过自己的将来呢?她们从自己的前辈身上,并不能看到自己将来的影子。她们的影子在水中,她们的影子在小麻子的身上,小麻子怎么能永葆青春呢?这本书的作者,为什么对小麻子这么偏爱呢?沈姓小寡妇,并不在他的眼里,我们使个顺风船,气气她,玩玩她,有什么不可以呢?老女人一嘴酸萝卜味,嘴里说个不停,心里想个不住,有她扛大烟袋到这里吵闹和提媒,我们就过得危险和不放心。看着貌似忠厚,其实一肚子私心杂念。于是又以沈姓小寡妇的心思为主题,围着小寡妇唱道──这次唱的是昆曲:
白发渔樵江渚上
我惯看过不只一盏秋月、那么多春风
谁也别想摆老资格
我只认翩翩起舞
你是不是大学生
(这时沈姓小寡妇才明白,这些小麻子身边的姐姐们,并不是专门的歌妓和伊豆的舞女,而是大学生。这么一批一批地换,流水不腐,小麻子,舒服死你了。比过去的皇上还舒服。过去的皇宫是一潭死水,现在是流水席,吃了这个吃那个,流水不腐。我沈姓小寡妇只是初中毕业,你小麻子招工条件这么高,不是活活气煞你老娘?当年的曹袁二位,可从来没有嫌过我文化程度底。罢了,人心不古,自由化,这世界将来如何收拾?沈姓小寡妇抬起衣襟,拭了拭自己的两眼浊泪。姐姐们并没有停止嬉耍,在沈姓小寡妇的泪水和烛光中接着唱道:)
一壶麦爹利
姐姐们喜相逢
老女人要自觉
不要扫我们的兴
休要说过去
装什么大眼灯
古今多少事
都付谈笑中
……
姐姐们唱完,又扎在一起「嘀嘀」乱笑,把沈姓小寡妇气得七窍生烟,又没奈何处。那边瞎鹿看到,倒有些幸灾乐祸。想:刚才你在路上还训斥我,说我这样那样,现在被姐姐们闪了个脖儿拐吧?不听圣人言,吃亏在眼前。一个乡下老婆子,刚随大军进了城,就想胡涂乱抹地充贵族了?撩开你的裙子,看看你的大腿,看看你在乡下拉牛车落下的罗圈腿校正过来没有,这样一个腿,就想上台子跳芭蕾,上床跟贵族了吗?世界能如此简单和容易吗?我在影视界呆了这么多年,大美妞、大水蜜桃见得多了。我没跟人上床,没像小麻子这样弄一批大学生在身边并不是我不能弄,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我自己心里有障碍。这些心理障碍是哪里来的?还不是早年跟你个腌臜老婆子生活造成的创伤?姐姐们这么说你和揉搓你,真是大快人心。原来以为今天说媒来的不对,现在看,虽然受了些惊吓,也算让你受了教育。对我,也算体验生活。将来在银幕上扮演这种大资产阶级的嫖客,心中也有了底。想到这里,他撇下沈姓小寡妇,单独对小麻子说:
「咱们不管他们女人的事,咱们说咱们的。虽然我是一个影帝──当然这在你面前也不算什么,我只是要借它说明一个过程──以前做过什么,扮演过什么角色,成功不成功另说,但那只能说明过去──你放心,我是不会在你面前摆什么架子的,我是不会在你面前装爹的。今天可能有人装长辈,但那决不是我。我现在想说的是,是咱们哥俩之间的事。说媒只是一种借口,其实还是想找你说一说心里话。你和姐姐们说的都对,既然可以天天结婚,天天有媒,还要说媒干什么?还是想说心里话。说心里话,说正经话,说事业上的话,我在银幕上,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嫖客,但在银幕之后,我是一个清白的人。当然这个清白并不说明什么,不说明一个人的高尚或低下,有趣味或是低级趣味,我对你的生活很羡慕,但我做不到;做不到并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故乡和你那个腌臜的娘给我造成的心理障碍;我杂乱无章地给你说了这么多,并不是让你同情我和可怜我,而是要向大哥表达一个心迹,我物极必反,出于对你的崇敬,我想将来在银幕上,塑造你的形象。需要向你说明的是,我现在并不是没有形象可演,你想,一个影帝,片约如潮,片约如潮啊。那个打着乡亲名义的小刘儿,前些天还哭着喊着要给我写本子呢,我对他也只是个应付。虽然他歪打正着,现在也有两本小书畅销,自己把自己列入了大腕的行列;但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还不知道他的根底?也是一个历史的匆匆过客罢了。后来他落魄和忙忙如丧家之犬,也就不奇怪了。我感兴趣的是你。我想将你的形象塑造在银幕上,让它大放光彩,让世界人民学习。这次和以前向你拉赞助不一样,过去拉赞助是为了别人,这次纯粹是为了你自己。你觉得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瞎鹿兴奋地在那里说完,等待着小麻子的回答。小麻子听他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得意和畅快。以前虽然也常在电视上露面,但那是在新闻节目;现在自己要以艺术形象,出现在银幕上了。扮演他的,就是他以前的爹,这和他爹由他儿子扮演一样,虽有些意识上的乱伦和乱套,但正因为如此,它不就具有更大的新闻效应吗?这对推销他自己和他的五花八门的说是危害社会也是危害社会、说是造福人类也是造福人类的加了许多防腐剂、防锈剂和防化剂的产品,不都大有好处吗?但他还是担着一头心。这个鸡巴瞎鹿,从历史上看,可不是个好东西,他在家庭当权时,还想将我置于死地,现在他在社会上发了慈悲了吗?当年他在打麦场上等邮递员、盼望我在战场上阵亡的时候,他想到有今天了吗?月夜下吹箫、上县城给太后献艺,不也是他做出来的吗?他又想搞什么阴谋?还是他还原了天真、痴呆因而对艺术显得特别执着所以显得毫无心计呢?打鸡骂狗、在打谷场上等待只是一种天真的艺术体验吗?他是一个孩子吗?情绪的发泄就这么直接和没有遮拦吗?说哭就哭,顷刻间又雨过天晴了吗?他天真浪漫吗?他牛气而又脆弱吗?他架子大又架子小吗?他爱理人又不爱理人吗?这些搞艺术的虱子们,真不知道他们心中整天想些什么。闹得我心都烦了。政治家讨厌他们,大资产阶级就不讨厌他们了吗?他怎么会是我们的爹,我们才是他们的爹;该说就说,该打就打,这是我们把孩子拜托给别人、把闺女嫁给别人时常说的话。一天不打,上房揭瓦;转眼之间,他又伸手向你要钱买糖吃。别人刚把他的老婆拐走,第二天他在剧院门口遇到这孤老,又向人家问:手里有富余票吗?别以为我是傻子,别以为我整天过着美女如云的贵族生活,就不知道你们平民之间的那些事情。别以为我是大资产阶级,就不知道你们艺术家的那点肮脏曲折的鬼心肠。但他对眼前的瞎鹿,又感到十分亲切。有恨才有爱呀。恨得切才爱得深哪。我们过去毕竟在一个舞台上唱过戏、相互扮演过角色、散了场在一个锅里吃过夜宵呀。他毕竟扮过我爹我毕竟扮过他的儿呀。爹爹,我应该放下架子,从虎皮椅上走下来,拉着手与你说说知心话。这些年儿在外面也不易。看着是一大资产阶级,但大有大的难处;看着美女如云,其实多有多的忧愁。物以稀为贵。你有心理障碍,只近自己,不近女色,你却不知道这是体会女性的最好方式。你的想象余地有多大,你的体会就有多深;有具体的物象摆在面前,一切都受到了限制。我是处于限制中的一只苍蝇啊。你说你在银幕上有出色的表演,这正是你生活中的想象和艺术的想象结合在一起产生的飞跃。一生没有接触过一个女人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嫖客。同性关系我是赞成的。同性关系就是最大的异性关系。离异性越近,就离异性越远;离异性越远,就离同性越近。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是你们瞎鹿、刘老孬、小刘儿之流所不理解的。冯·大美眼、黑哈丝·温布尔、基挺·米恩、卡尔·莫勒丽、巴尔·巴巴……你们是我们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正是因为亲近,我们才与你们做个对头,才故意不理解你们,迫害你们,逼得你们狼狈不堪,流浪街头和厕所,才在家园的问题上一波三折,弄得你们和我们都很痛苦;正因为痛苦,我们在世界上才感到刺激和幸福。因为一个关系问题,在世界上造就了多少悲剧和喜剧。悲剧就是喜剧,喜剧才是悲剧。你们笑谁呢?你们笑你们自己。同性关系者们,你们有阴谋,小刘儿有阴谋,刘老孬有阴谋,当你们到达我手中时,焉知我就没有阴谋?在阴谋的海洋中,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睢吧。现在我先放下你们,走下虎皮椅,来与我的亲兄弟瞎鹿盘盘道吧。瞎鹿,你是银幕上的大异性关系者,我是生活中的大异性关系者,你是那边的大嫖客,我是这边的大嫖客,白马非马,谁是蝴蝶?假亦是真,真亦是假,我们在一起同共畅诉一下我们的辛酸和幸福吧,我们交流一下我们的学习体会和心得吧。将来能不能进行艺术合作是小事,谁扮演谁和不扮演谁也是小事,我们生活的目的就是为了扮演一个角色吗?我们就不能放下功利目的,来平心静气地交流一下我们的感情吗?这不就是同性关系的开始吗?小麻子动了感情,瞎鹿哪里会不动感情?他马上同意小麻子的想法,放下合同和签约不提,情感动了如同春天到了大地动了春雷响了一样开始激动。两个人盘腿坐在地上,手把着对方的膝盖,眼看着对方的眼睛,开始交流真与假、美与丑、善和恶、深和浅在关系方面的心得。在交流之前,瞎鹿用眼角撒了一下两边,小声问:「在我们交流心得之前,要不要屏退左右?」
小麻子摇摇头:「把他们赶出去,他们更加怀疑,我们小声点不就成了?但说无妨。」
瞎鹿说:「我丑话先说头里,我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干的一切可都是真的!」
小麻子拍着巴掌:「看看,心得还没有交流,矛盾就出来了。什么真假,这里又不是警察局。就是警察来了,我们也不怕,我们是正常谈关系,又怎么了?快说吧你!」
瞎鹿不好意思的笑了。两个人这才达成一致,开始头对着头、嘴对着耳朵嘁嘁喳喳地说话。一开始两人还有些发窘,有些不好意思,大白天两个大老爷们这是干什么?接着,他们又相互闻到了对方嘴里的口臭气,相互皱了皱眉。再说,话题也不好引出来呢。说是交流嫖客的心得,但嫖客的心理有方方面面,动机有五花八门,提溜起来是一个嫖客,放到地下是一团乱麻,事情的头绪恁多,一切从何说起呢?大家一下又回到了大清王朝,像吞了一块热薯的狗,吞吞不下去,吐吐不出来,我们哪里是跨世纪的人,我们是大清王朝的狗;我们哪里是大资产阶级和影帝,我们是在田里捣粪、夹着剃头布和剃头家伙在赶集路上走的剃头匠六指。纯粹是为了畅快吗?纯粹是为了占有吗?说它是,它就是;说它不是,它就不是。是为了姐姐还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身还是为了心?一阵云雨过后,一切都不清楚了;剩下的只是空虚和困乏,一切又变得简单了。我们还是从简单说起吧。想到这里,两人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凉,有一种不被世人理解的孤独、自怜和相互同情。为了这点同情,两人的感情竟一点一点沟通了;如同两股涓涓的细流,越过千山万水,一点一点把障碍排除,把坷垃绕开,相会在这片世人不到的沼泽里。我们搀扶着向前走吧。我们从哪里开始?你在银幕上搞过几个,我在生活中搞过几个,你在想象中有哪些飞腾,我在现实在有哪些局限,这一切还显得重要吗?你说你能区分阿肯色州和巴黎十三区的姐姐们的细微差别,我也不是没去过那些地方,她们摆在我面前,我怎么只觉得是一堆机械的胳膊腿呢?皮肤颗粒的大小,是水蜜型还是小巧型,重要,有感觉,刚抱过硕大的水蜜,再抱一个柔软小巧的身子,怀抱里空落落的,这时你想些什么?想起了多年之前,在故乡,红眉绿眼弟兄在战场上厮杀的场面。战斗已经结束了,一马平川的青草地上,到处都是尸体,草地是红的,河流也是红的;你遍体鳞伤,一胳膊一腿地往前爬,嘴里呼唤着你亲爱的战友的名字,你想随他们而去,可世界残酷地把你留在了这个你并不留恋的世界上。瞎鹿,好哥哥,我理解你,我理解你银幕上的表现和夜里一个人时候的作为,就像我理解许多人自杀一样。自杀者只是出于对这边世界的绝望,他是痛苦的;如果他在另一个世界上还有亲爱的人心爱的人在等待他,他又是幸福的。战友是这些姐姐吗?不,她们是我们凶恶的敌人。我们的军号呢?我们那个16岁的小号兵呢?最后一发子弹,最后一枪,请原谅,我留给了我自己。我心爱的小弟,我不想你长大以后看到你,你麦田里奔跑的双腿一拨一拨的儿时的身影呢?这是我赖以生存的不多的图画之一。世界上的人们,不要撕我的图画,虽然我内心是一个懦弱的人,但我可以饱含着愤怒的泪水看着你。给我一把刀,我不敢砍你;你抽我的耳光,我不敢还你;但我可以背你而去,一个人走在黑洞洞的大街上;路灯依稀,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谢谢你,让我在这一时刻离开了你们。姥娘,,我想你。爹,我恨你。你,我们是一场误会;亲爱的你,你在哪里?我真的有些累了。让我坐在过去的草地上休息一下吧。各种各样的人,我不愿意接触你们。在我死的那一天,还要把我的一切交到你们的手里吗?为此,我要好好活着。姥娘,正是因为你的存在,使我对世界充满了恐惧。我希望这种恐惧永远存在,半夜的惊醒时时发生;没有了这种恐惧,我就变得无所畏惧,我在这个世界上,就真变成了在草地上呼喊的人,战友们都离去了,我手中孤零零地就剩下了一把手枪。牛根哥哥,你死得好不冤屈。在以后的一个篇章里,我要好好谈谈我对你的感情。我们是一样的人。我忘不了你拉着我的小手,一起在河岸上行走的情形。30多年过去,一切还恍如昨天。比较起来,我喜欢你,更甚于喜欢孬舅小麻子瞎鹿六指他们。舅舅大爷哥哥们,原谅我吧。我所默默爱过的姐姐们,原谅我吧。我不是小麻子。天色已经晚了,太阳就要落山了。瞎鹿,我的爹爹,你们回去的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走,我们说的也差不多了;似乎说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姐姐们,别跟沈姓小寡妇瞎闹了;二人转唱得够了。让两位我们的前辈,冷不冷带衣裳,饿不饿带干粮,背着褡裢往回返吧。梁园虽然好,不是久留之地;小麻子虽好,却也反复无常。说我动了感情,那是本书作者脆弱的流露,看他是个乡亲,糊到我身上我没理他。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乡亲乡亲的,过去是乡亲,现在是劳务市场上的民工吧?瞎鹿沈姓小寡妇背褡裢走上18天不到京城,我坐专机不到四个小时就到了阿肯色州;故乡是一片尘土,阿肯色州有的是大颗粒大眼睛的白姐姐。不是我乐不思蜀,这个蜀有什么好思的?扛枪杆到故乡闹革命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血草地上的孤独呼喊,只是一种去不了三陪酒店干在外边着急的顾影自怜的回忆。你无非是想表明,你也有过深刻感情的过去──说这些话,如同沈姓小寡妇在小姐姐面前说自己有过桃花灿烂的青春一样让人感到可笑人们更想躲开火炉里喷出来的火星一样想早一点躲开你。什么火星,回光返照罢了。在炉火之上你是火星,离开炉火你可就是垃圾里的一撮尘埃了。谁是永远的炉火呢?如果说我在世界上还有什么伤感,那就是在我掏炉渣之时,面对一批批废出的姐姐们,想起她们当年叱咤风云时的幼稚和无知,我感到可怜和可笑罢了。俱往矣,别在这里等了。别说什么合同不合同了。我刚才说过这话吗?嘴说无凭,有批件吗?媒不说了,故乡的处女们,都让他们见鬼去吧。便机没有,便车没有,便条也没有,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吧。大枣可以留下,核桃也可以留下。我的形象也先留下,先不要来扮演。把歌声带走,把微笑留下。把人民币带走,把美元留下。小麻子已经长大了,婚姻该自主了;爹娘,你们就别瞎操心了。我们不是白走一遭吗?世界上白走一遭的事情还少吗?在通往关系的道路上,我这里不是慈善机构,我不对任何人发表同情。这固然不是强者的表现,但什么是强,什么是弱呢?弱就是强,强就是弱。牛粪把鲜花吃了,海水把冰山吃了,女人把男人吃了,天狗把月亮吃了。奈何?历史发展到这一步,还不算完,男女之间的分别,也已经成为历史的名词了。开始男人吃男人,女人吃女人了。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要计较你们那点个人的得失和必要的丧失了。真正丧失的,从来都不是可见的东西;看不见的丧失,我们却从来没有发现,这才是让人痛心疾首的地方。沈姓小寡妇没发现青春的流逝,所以她来到小姐姐们面前,才对世界幡然醒悟;瞎鹿不到大资产阶级面前,还在那里关起门称大,装影帝的幌子。日常你那么牛气,但你到我面前,你想扮演我的形象而不得,你是不是也有些小小的失落和感到自己在世界上无足轻重呢?我再说一遍,瞎鹿不算什么,刘老孬也不算什么。一个杀猪的屠夫,靠政客手段窃取了位置,当了秘书长,也开始骑着驴在街上风光;看我现在跟他应酬,他哪里知道,正在与他微笑握手的人,明天就是他的掘墓人呢?将来是大资产阶级的天下,地球就要在我小麻子手里统治一段;过去在大清王朝靠枪杆子没有得到的东西,现在靠五星级饭店得到了。刘老孬,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但总有一天你会跪在我面前乞求我的原谅。这是不流血的革命。历史上再没有任何一次革命,会比这更深刻了。你把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工程承包给我,但你可知道这个事情对于世界的真正含义吗?我明确告诉你们,这只是整个事情的开始。瞎鹿和过去的风流寡妇,你们也明白自己的愚蠢吗?我整天扒拉的是地球,整天向往的是绿茵场,我整天结婚,这时你们扛着烟袋来给我说媒,不是故意跟我捣蛋吗?我们真有代沟吗?老一辈就这样对待年轻人吗?说着说着,小麻子竟委屈起来。从虎皮椅上爬下来,坐在白地毯上,在那里噘嘴蹬脚。家长也忒不理解人了,总以为是孩子出错,怎么就没有想到是自己的毛病和固执呢?越委屈越蹬脚,最后把地毯蹬出一片毛。接着就有张着嘴大哭的样子。看自己的孩子在那里生气,张着嘴要哭,沈姓小寡妇抓住世界一个借口又来了劲,开始在那里埋怨瞎鹿:你是怎么看孩子的?我在那里烧火,让你给孩子换尿布,你只顾在那里坐地,呆着看雁,现在孩子尿了一裤,这算什么?在那里想谁呢?做什么好梦呢?太阳快落山了,见着满天晚霞,江山如画,又在那里动了兴致是不是?你怎么就没想到天快黑了我得给全家做饭接着还要涮锅洗碗弄孩子喂猪喂羊我一天忙到晚蓬头垢面我容易么?哪个千人万人骑的浪货,又钩住了你的魂吗?你有这个心思我不恼,看你那操性,除了我眼瞎,时间过了几百年还这么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别人谁能看上你这样猪不啃番瓜的瘪三呢?你动这心思也是白动;我气就气在现实中你让孩子尿了裤。你按时给孩子换尿布了吗?上次赶集让你买尿不湿的钱,你到底弄到哪里去了?怎么又买回来一卷子草纸?那钱又送给哪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了?还是悄悄地给你娘买了驴肉了?今天不把这事说清楚,我跟你没完。瞎鹿奋力反击,孩子尿裤怨我吗?这个王八蛋本来就这么爱尿裤子你让我怎么办?他这不是憋不住尿脬尿的裤,而是故意的找我这当爹的茬。我一看他就尿裤,这说明什么?我心中就没有委屈吗?我担一当爹的名,实际上在做着王八,我心里是滋味吗我?说着说着,孩子眼中还没落泪,瞎鹿失而复明的眼中倒落下了泪花。瞎鹿接着说,今天咱们索性破罐子破摔,一竿子插到底,把事情彻底说个明白。你说,当初在迁徙路上,这不明不白的下流种子到底是谁的?我不追究你这样的大事,你倒拿一个孩子尿裤来跟我做文章。我今天跟你没完!瞎鹿在草屋里跳着脚。接着两个人就动手打在一起,叉在一起在地上滚。两个大人一打架,孩子倒是呆呆地仰起脸不闹了。他甚至有些迷惑,这一切是我引起的吗?他们在闹什么?小麻子奇怪地看着眼前的两位。怎么没经我同意,他们就跑到我的饭店和办公室来了?我的姐姐们在哪里?我的小喽罗在哪里?看看窗外,天色已晚,怎么还不掌灯呢?今天该谁值星呢?这是谁的责任呢?怎么我一时不问,山寨里就坏了规矩呢?想到这里,小麻子大喊一声:
「孩儿们!」
大堂里的姐姐们还在看瞎鹿和沈姓小寡妇两口儿打架。刚才这女人还在这里花马掉嘴,现在被男人打了不是?我们可以轻松地拍着小手看个稀罕吧。现在听小麻子一声大喊,姐姐们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平时我们在山寨看打架看得多了,我们呼哨山林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看这个、参于个打架吗?世界上什么最好玩?就是过家家、藏人。这是返朴归真、大人当作儿童的最佳境界。在世界上走一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种福气和机遇的。我们生不逢时,我们怀才不遇,我们一辈子没有活开。我们一辈子活得不开展,说这话的时候,从根本意义上,从潜意识中,指的就是这一点。世界上所有的贵族都是流氓,他们活得开展,压着摁着别人活得不开展。一开展就判你的刑,在脚手架上把你活活吊死。我们赶上了好时候,我们跟上了大人物,我们有小麻子,我们才活个水中开花和不管不顾。其它人呢?我们的同类、同胞和亲戚朋友呢?他们也就是在尘世的尘土中跟着身边的同僚、同事、同学和同志做做游戏罢了。哪里像我们山寨这么公开和郑重地放得开呢?我们今天也是见小,大出大进的场面都看了个够,一切该看开和见怪不怪了,现在这种家庭丑剧也当了真,真是戴着帽子看猴戏,有些让人惭愧和自轻自贱了。想到这里,她们马上将自己的身份提高,摇身一变,没了三点式和拖地长裙,又个个成了山寨打扮,缠着头巾,手拿枪刀剑戟,站成两排,对地上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不管不顾。地下正在打闹的瞎鹿和沈姓小寡妇,这时也真变成了两只猴子。两只猴子开始眨巴着眼东张西望,把刚才自己的争吵和争吵的起因和目的忘了个一乾二净。这一切是因为我们吗?他们护着自己的屁股,在那里跳着脚「唧唧」乱叫。小麻子指着山寨外的山林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天是什么天?
喽罗们齐声答:「天色已晚!」
小麻子:「为什么还不掌灯?」
喽罗们这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大王说得有理,不禁又有些惭愧地「嘻嘻」笑了。接着提了提自己的内裤,纷纷掌灯。马上,洞内洞外,山上山下,一片火把。火光映在土匪们的脸上和猴子的腮帮上。火把下看猴子,大王确实有些生气了。刚才就是这两个东西,在这里咕咕哝哝说了半天吗?这符合山寨聚义的宗旨吗?这符合我们既定的几条原则吗?我的父母和祖先确实是猴子吗?就是是猴子,用得着牵到我面前寒碜我吗?这是寒碜我吗?这是寒碜我们大家。是谁放进来的?办公厅主任是怎么当的?来给谁说媒?说个猴子吗?天色这么晚了,我们自己的Party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在上边还有好多开心的节目,还不该把这两个猴子而不是溜子给叉出去吗?小喽罗听大王这么一说,也想起了晚上的Party,姐姐们也该化妆去了,怎么还跟这两个猴子在这里啰嗦呢?放着心中兴奋的歌不等着像鸽子一样放飞出去,听这些无干的人说些大而无当的话顶什么用呢?多亏大王提醒,差点误了正事。于是发一声喊,齐心协力,把一个瞎鹿和沈姓小寡妇给叉了出去。一叉叉出了大堂,一叉叉到了山梁上。月牙低垂,山色如黛,两人拍打一下屁股上的土,沈姓小寡妇骑在毛驴上,瞎鹿跟在后面赶脚,开始寻找回家的路。弯弯的山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身下的小毛驴发出一声冷笑,如同山上的乌鸦突然发出一声呀叫一样,把两人都吓了一跳。这时两人又想起了刚才的狼狈和碰壁,又相互气恼起来。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从孩子尿裤说起,到给孩子说媒结束,怎么惹了大王生气,又怎么被姐姐们给叉了出去,像毛驴拉磨一样,两人又进入了苦恼的怪圈。共同的遭遇本来应使我们相互同情,现在我们怎么又相互指责起来了呢?等到瞎鹿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才使沈姓小寡妇突然呆在那里。想了半天,沈姓小寡妇一声长嗥,又把自己一生的委屈都抒发出来:
「还不是这几百年跟你个龟孙过的。过去我跟丞相的袁主公时,何曾是这么小心眼?跟你一起把日子越过越破,日子越过越旧,素质怎么会不降低?桌上的灰尘集了一钱厚,我都不想抹,说明什么?说明我对咱们的日子没有信心。为什么要死乞百赖地给人说媒,说明我对咱们的婚姻没有兴趣。咱们今天先不说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先不说尿布和烧火,咱们先说你和我,你赔偿我的青春,你包赔我几百年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