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年
孙毛旦头戴战斗帽,骑一辆东洋车回来了。村里人没见过东洋车,听见铃响,都跑出来看。一些娘儿们小孩,跟在他车后跑。边跑边喊:
"毛旦会骑洋车了!毛旦会骑洋车了!"
孙毛旦为了让大家看清楚些,又骑着车在打麦场转了一圈。转完圈回到家,孙毛旦 先到正房趴到叔父孙老元的遗像前磕了四个头,然后到西厢院,与干哥村长许布袋说话。
许布袋正在家给老婆上火罐。老婆锅小巧当年坐月子时织了两匹布,落下一个腰疼的毛病。现在女儿许锅妮已经十七岁了,腰疼的毛病还没退下,一遇阴天就犯,要许布袋给上火罐。孙毛旦挑帘子进来,见许布袋正骑在锅小巧身上上火罐,猛地一拍身上的盒子炮:
"捉奸捉奸,青天白日,两个人鬼鬼祟祟干什么!"
把床上两个人吓了一跳。等看清是孙毛旦,锅小巧说:
"毛旦,下次可不要一惊一诈的,别把我苦胆给吓破了!"
孙毛旦"哈哈"笑了。许布袋上好火罐,从床上跳下来,就去抽屉里摸烟袋。孙毛旦说:
"不要摸烟袋了,我这有省事儿的!"
从口袋掏出一包东洋烟,递给许布袋一支。两人燃着。吸了两口,许布袋又将烟扔到了窗户外边,说:
"这鸡巴日本人,弄得烟叶都变了味儿!"
又去摸烟袋。
孙毛旦说:
"那是你吸不惯!吸惯纸烟,还嫌本地烟有土腥气呢!"
锅小巧在床上说:
"毛旦,下次回来,给我捎两贴膏药吧!"
孙毛旦说:
"我给你弄两贴洋膏药,保你一贴上去,连病根揭下来!"
锅小巧说:
"那洋膏药也不知有没有毒?"
孙毛旦拍着巴掌说:
"给你弄膏药,你说有毒,要不说你是土包子,洋药不比火罐管用。人家还生产洋药干什么?多生产些土罐就行了!上次警备队一个新兵,被八路军打伤了胳膊,人家日本军医要给他上洋药,他哭闹着不让上,怕洋药有毒,谁知一上去,三天就能抬胳膊了!"
接着将自己的战斗帽摘下来,递给许布袋说:
"布袋,你看看这战斗帽,也是人家弄的,别看后边缀了几个布条条,那是海绵,子弹都打不透!"
许布袋接过去摸了摸,将帽子扔到炕上:
"鸡巴一块软布,子弹会打不透?一会我打一枪试试?"
孙毛旦又急得红了脸:
"试试就试试,我们试过几回了,说打不透,就打不透!"
锅小巧拾起帽子摸了摸,说:
"打透打不透,戴上这帽子不冷!"
孙毛旦撅着嘴说:
"是不冷呀!日本人一人一顶,警备队小队长以上才发哩!"
许布袋朝孙毛旦身上打量一下,最后目光落到他的匣子枪上:
"毛旦,你上次来时背的是快枪,这次怎么换盒子了?"
说快枪换盒子,孙毛旦又高兴了,忙把盒子从木头枪匣子里抽出来,递给许布袋说:
"你看看这盒子怎么样?"
许布袋上下拨弄了一会儿,说:
"不错,这枪不老,正好使的时候,发给你的?"
孙毛旦这时不好意思地说:
"发倒是还没有发,这是临时借塌鼻子的!"
许布袋也知道塌鼻子,是警备队的队长,说:
"咱们到地里打几枪去?"
孙毛旦这时有些为难:
"枪里的子弹不多了!"
许布袋生气了,将枪扔给孙毛旦:
"你这混的是什么!有名跟了日本,谁知连个枪都不让打,不是白落了一个汉奸!"
这时孙毛旦涨红了脸,说:
"什么不让打,主要是今天子弹带得不多,哪天你到县城去,看子弹管够你!今天枪里子弹一共八发,你打三发算了!"
许布袋将火罐从老婆身上拔下来,就跟孙毛旦一块到地里去打枪。孙毛旦说让他打 三发,许布袋偏偏打了一个连发,扣住指头不动,五发出去了,急得孙毛旦直跺脚:
"布袋,你瞎闹什么,我晚上还要回去,子弹打完,剩下一空身枪,路上碰到中央和八路怎么办?"
许布袋这时"嘻嘻"笑了:
"有把握,还给你剩了三发!"
打完枪,两个人回家。这时伙夫小得已经把饭做好了。主食是烙饼,菜是一个腌萝卜条,一个辣子鸡。小得就是过去伙夫老得的儿子,老得在民国初年被县里正法后,老得老婆就把小得送来,渐渐长大,也学着到伙上做饭。饭做到现在,已经能够做出个味 道。孙毛旦吃了一块辣子鸡,连连称赞:
"鸡做得有味,鸡做得有味!"
正好小得端着托盘来上汤,孙毛旦说:
"小得,几天不见,你出息多了,饭越来越会做了!"
小得垂手站在那里:
"少东家别笑话我!"
孙毛旦摸出一支洋烟,递给小得说:
"停几天我领日本人来,你也做个辣子鸡给他们吃!"
小得接过烟说:
"那我可不敢,别做出来不合日本人的口味,他们打我!"
孙毛旦说:
"不怕,有我呢!"
小得退出去,许布袋问:
"怎么,停几天你要带日本人来?"
孙毛旦拍了一下脑袋:
"看,光顾吃鸡,把正事儿忘了。布袋,我这次可不是回来玩的,是有正事。日本人要一车白面,两头猪,这次派到了咱村,让我来下通知!"
许布袋一听要白面和猪,便把筷子扔到了桌子上:
"毛旦,咱村的佃户们可成天煮槐树叶,哪里还有粮食?"
孙毛旦说:
"槐树叶谁不知道?可粮款是挨村派,轮到咱村,我有啥办法?就这还是我来下通知,要换一个人,假公济私,把白面说成两车,把猪说成四头,你不也没办法!"
许布袋叹口气:
"一个月不出,来了几拨,中央军来收过一次粮款,八路军来收过一次粮款,土匪还来要过一次东西,现在又轮到了你们!"
孙毛旦说:
"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其它军队来收粮,都是非法的!"
许布袋说:
"这个鸡巴村长是没法当了,一急,我也到大荒洼入土匪去!"
孙毛旦摇着手说:
"别入土匪,别入土匪,要想出来混事,也跟我到城里当警备队得了!"
许布袋说:
"我才不当警备队,当了警备队还得借枪使!"
孙毛旦脸又红了,撅着嘴说:
"就借了一回枪,你可说个没完了!"
这时许布袋的女儿许锅妮走了进来。许锅妮已经十七岁。许布袋虽然长得黑乎乎的,一头黄发,女儿却像锅小巧,长得十分漂亮,一根大黑辫子拖到屁股蛋子上。前些年 许锅妮一直在上学,先在村里上私塾,后来跟干哥孙屎根到开封一高读过两年。后来日本人来了,学校转移,她没跟着转移,就回家里来了。许锅妮小的时候,与孙毛旦有些不大对头。出生几个月,别人抱她可以,孙毛旦一抱她就哭,气得孙毛旦拍着巴掌说:
"你小小年纪,倒跟我是仇人啦!"
后来长到四五岁,她总是从她家撵孙毛旦,不让他在她家吃饭,弄得孙毛旦挺尴尬,孙毛旦说:
"早知这样,我给你爹做媒干什么!"
等许锅妮长到五六岁,懂事了,才不撵孙毛旦。这时孙毛旦倒抓住她辫子拔萝卜, 拔得她直哭。见一次面拔一次,弄得她怕见孙毛旦。孙毛旦说:
"这就对了,小时候我怕你,现在让你怕我!"
许布袋锅小巧见他们两个在那里逗,也不管他们。
许锅妮长大以后,与孙毛旦关系很好。孙毛旦在村里当个副村长,整天没事干,也就是溜猫斗狗打兔子;玩的时候,都带着许锅妮。后来该上学了,锅小巧不让她上学,让她在家学纺棉花,许布袋那时迷上了牌不管事,也是孙毛旦决定让她上的私塾。孙毛旦对锅小巧说:
"纺什么花,我就讨厌纺花!不要纺花了,让她上学!"
锅小巧过去是孙殿元的小老婆,知道孙毛旦手抄马鞭的厉害,孙毛旦决定让上学, 许锅妮就上了学。后来许锅妮到开封上一高,孙毛旦让她从开封捎过一次烟土,她也给捎了。许锅妮一高转移回了家,孙毛旦已经跟塌鼻子勾上,到县城当了警备队小队长。许锅妮虽然知道那叫"汉奸",但他是跟自己玩惯了的叔叔,也就恨不起来,见面还打闹。只是许锅妮在一高时跟干哥孙屎根也很好,现在孙屎根当了八路军,与孙毛旦成了两支队伍,这让许锅妮心里有些别扭。但别扭归别扭,她见了谁仍跟谁玩。现在进屋看到孙毛旦,瞪着眼睛说:
"毛旦叔,你还在这喝酒呢,你的东洋车,早让几个孩子给玩零散了!"
孙毛旦一听东洋车让人玩了,顾不上再喝酒,忙起身骂道:
"这帮小崽子,看我不宰了他们,车子玩坏了,待会儿我怎么回去!"
背上盒子就跑了出去。可等他来到正院,根本没人玩东洋车,东洋车在墙根稳稳当当放着呢。孙毛旦松了一口气,知道是许锅妮骗他,骂了一句:
"这丫头片子!"
也不再回西厢院去喝酒,回到了东院自己家。家里老婆不在,到河边捶布去了。倒是他的堂嫂、已故村长孙殿元的大老婆孙荆氏在院子里站着,在那里看蚂蚁上树。孙荆氏年轻时是个刁钻泼辣的人,锅小巧给孙殿元当小老婆时,曾多次被她拧过屁股。但自 从孙殿元被人勒死以后,孙李两家又杀来杀去,特别是她唯一的儿子孙屎根长大,又当了八路军,到战场上去厮杀以后,她突然吃斋念佛了。也许是上了年纪,现在看上去,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竟一点看不出她年轻时是个泼妇。要饭的来要饭,别的人家都是掰给一嘴馍,她总是给一个囫囵个的。至于孙毛旦,孙荆氏看不起他。当年男人不是与他勾连在一起,充人物头当那个村长,也不至于被杀。男人被杀后,他又把男人的小老婆嫁给了许布袋,这更乱了套,成了腌臜菜家。现在又当了警备队,跟人家日本人跑来跑去,这不是"汉奸"是什么!倒是她跟孙毛旦的老婆,还能说得来。孙毛旦的老婆是 个过日子的女人,除了嘴上不饶人,心眼还不错。所以孙荆氏常到这院来串门,有人就跟人说话,没人就看蚂蚁上树。因为看不起孙毛旦,见孙毛旦进来,她也没理他,仍旧看蚂蚁。倒是孙毛旦看见孙荆氏,忙上前说:
"嫂子在这呢!"
又问:
"最近屎根有信来吗?听说他当连长了!"
一说儿子当连长,孙荆氏有些高兴,但说:
"连长不连长,你们不是冤家对头吗?"
这让孙毛旦抓住了话头,拍着巴掌说:
"当初我说什么来着?屎根不懂事,要当兵什么兵不能当,偏要当个八路军,跟一群泥腿子混到一起!八路军是干什么的?整天尽想着吃大户。咱们家就是大户,他当了八路军,这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
当初孙屎根当八路军,孙荆氏也不赞成,但现在听孙毛旦批评孙屎根,孙荆氏又有些不高兴,说:
"光吃大户了,听说还打日本哩!"
孙毛旦脸又红了,但也愤怒了,拍着盒子枪说:
"日本日本,你们这个也说日本,那个也说日本,好象跟了日本就跟偷了汉子一样!日本是那么好打的?看人家那枪,那炮,日本一来,中央军和八路军不也跟兔子一样跑得没影子?早晚,中国是人家日本人的天下!跟了日本不光荣,将来都成了日本的臣民,看你们还说什么!我听塌鼻子说,清朝也是外邦人,慈禧太后也不是汉人,咱爹咱爷爷不也山呼万岁?关键看最后谁坐了天下!等着吧,等日本坐了天下,我封了大官,才叫你们沾光呢!"
这时孙荆氏倒笑了:
"你在日本,屎根在八路军,不管谁赢了,咱家都有大官,不是更好!"
孙毛旦说:
"别提八路军,就是日本赢不了,也轮不到八路军,集合一帮泥腿子,能干些什么?那也是人家中央军的天下!要不我说当初屎根走岔了道,你不跟日本,也别跟八路军呀,你跟中央军,也比跟八路军好一些。这他就没人家李家李小武有见识了!人家也是连长,中央军的,听说有一次回来,骑着白马,戴着白手套,后头还有护兵。屎根来能骑马吗?屁股后边跟几个高梁花子!"
说到这里,他又咂了一下嘴说:
"不过我倒佩服屎根,八路军生活恁苦,他倒挺得住!"
说到这里,孙毛旦的老婆捶布回来了。孙毛旦老婆见孙毛旦回来后不先回家,先跑到许布袋家吃喝,心上有些不高兴,撅着嘴不理他。孙荆氏见人家老婆回来,就告辞回家。孙毛旦老婆留她吃饭,她吃素,不留,拿着一树枝蚂蚁回去了。孙毛旦和老婆进了屋,孙毛旦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个金戒指递给老婆,老婆才转过脸色来。说了一阵子话,孙毛旦又哄老婆,说哪天来接她进城去玩,把老婆哄高兴了,太阳也快落山了,孙毛旦才推上东洋车回县城。推上东洋车又问老婆:
"小冯呢?那个喂马的小冯呢?这次回来怎么没见他?"
小冯就是已故马夫老冯的儿子。民国初年老冯在县里被正法后,他也顶替爹到孙家来打工,长大后仍旧是喂马。
老婆说:
"他不在家了,跑出去当兵了!"
孙毛旦说:
"跑出去当兵了?我怎么不知道?跑到哪里当兵了?"
老婆说:
"上次屎根回来,跟他咕咕哝哝谈了一夜,第二天,他就跟屎根当兵去了!"
孙毛旦骂道:
"他妈的,他倒会抓壮丁。家里一个当八路军还不够,又拉走一个马夫!"
骂完,也没太放在心上,又推车来到西院,告诉许布袋阴历十五那天领日本人来拉白面和猪,然后骑上东洋车,一路打着铃,出村回了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