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大妗,贞观这是二上关仔岭——第一次来是小学五年级;全班四十七个同学,由老师带队,大伙儿开了四、五桌斋饭,分睡在男、女禅房,后来因男生人数超多,就住到大仙寺去,女生则歇在碧云庵;十二岁是又要懂,偏又不很懂的年纪,碰了男生了,无论手肘、鞋尖、衣襟、桌角,都得用嘴吹一吹,算是消毒过了才行;然而到了山上,却也是你帮我提水壶,我为你削竹杖的,两相无猜忌。
贞观已不能想象:自己十二岁时的模样——因此这一路上来,遇有进山拾柴的男、女小孩,都忍不住问人家几岁;若有相仿佛的,便将自己比人家,再问她大妗像啊不像。
家中诸女眷,除了阿嬷外,只有她大妗自始至终未曾烫过发,众人或有怂恿她去的,她也只说:我都习惯了——她梳着极低的髻、紧小、略弯,像是根香蕉;她大舅回来以后,连贞观也都感觉她的发型该换,旧有的样子太显老了,像二妗她们烫短的,真可以年轻它几岁,然而她还是故我,别人也许真以为她习惯了,然而贞观却是明白,大妗直留着这头头发,是要给阿嬷做鬃用的;老人家梳髻得用假发,原先的两个,逐个稀松、干少,大妗是留得它,随时要剪即可剪与婆婆用度——她大妗转过脸来,那个贞观熟悉的小髻倒遮过脸后去了。
“像啊!极像的,尤其那个穿红的;你忘记你也有那款式的一领红衫?”
她大妗这一提醒,贞观果然想起来,是有那么一件红衣,灯笼袖、荷叶边、胸前缝三颗包布扣子,是她十岁那年,她二姨赶着除夕夜做出来,给她新年穿的。
为什么童年,就是那样炽盛的心怀?三、五岁时过年,是不仅要穿新裳,还要竹筒里剔出二角来了,自己去买一朵草质压做的红花;通常都是大红的,也有水红色,再以发夹夹在头上……初一、初二,直到过了初十,四处再无过年气氛,只得将花揪下来,寄在母亲或阿嬷的箱柜里,然而每每隔年向大人要时,那花不是不见即是坏损、支离,只得掏着钱筒,再买新的——新年簪花这事,也和端午节的馨香一样,她直到十一、二岁,才不敢再戴,因为男生或有路上看到了,隔天就到学校说,贞观一进教室,他们早在黑板绘个形象笑人——十二岁时的大信,又是什么样子呢?
去冬在台北,贞观几趟跑龙山寺,每次经过老松国校,看到背肩袋,提水壶的小男生,就要想到大信来,他该也曾是那般恂然有礼的小童生……
为什么想来想去,都要想到他才罢休?
从关仔岭下车,走到这儿,三人停停、歇歇,也差不多廿分有了;碧云寺隐约可辨,她大妗却已经落到身后去。——贞观回头望她们,见二人正走到弯坡路,银蟾大概口渴,就在路旁奉茶的水桶边站住不动。她先倒的一杯捧与大妗,自己才又倒了一杯,临端到嘴边,忽的停住了,远远问着贞观:“你要不要也来喝?”
贞观挥一下手,看她们喝茶,自己又想回刚才的事来:小时候,银川他们养蚕,一到吐丝期,众姊妹、兄弟,都要挨挨、挤挤去看;蚕们在吐尽了丝,做好了茧,即把自身愁困在内——如今想来,她自己不就是春桑叶上的一尾痴蚕?……地不老,情难绝,……她今生只怕是好不起,不能好了!她不是不知道大信个性上的缺失:他常有一些事情下不了决定,而且自小顺遂,以致他不能很完全的担当他自己,偏偏又是固执成性,少听人言——其实只要再给他们一年,她和他的这场架就吵不起来;她认为他时,大信才从廖青儿的一场浩劫出来,他被伤得太厉害,以致他与她再怎么相印证,他总不敢立即肯定:自己是否又投入了爱的火窑里再烧炙,因为他才从那里焦黑着出来!
就在他尚未澄清,过滤好自己时,事端发生了,他那弱质的一面,使得他如是选择;事实上,他从未经历这样的事,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最正确——然而,情爱是这样的没有理由;与大信相反的是,贞观自小定笃、谨慎,她深识得大信本性的光明,她认为她看的没错,而一切的行事常是这样的无有言悔;最主要的是贞观认定:这天地之间,真正能留存下来的,也只有精读一物;她当然是个尊崇自己性灵的人。
这一路上来,她心中都想着:到了庙寺,就和大妗住下来吧!大妗也有她存于天地的精神;放纵、任性的人,会以为自制、克己者是束缚,受绑的,殊不知当事者真正是心愿情甘,因为这样做,才是自己。
银蟾呢?
当然要赶她回去;不经情劫、情关的人,即使住下来,又能明悟什么呢?
贞观就这样一路想着上山,碧云寺终于到了,她在等齐二人之后,再反过头看,顿觉人间的苦难,尽在眼下、脚底——山上是清泉净土,山下是苦苦众生!
她大妗这是三上碧云寺;早先伊已二度前来,入寺的相关事情,都先与庙方言妥。贞观跨过长槛,才入山门,随即有两个小尼姑近前引路,三人弯弯、拐拐,跟着被安置在西间的禅房。
那房是极大的统铺床,似家中阿嬷的内房,不同的是这边无一物陈设,极明显的离世、出家——大妗被领着去见住持;贞观二人缩脚坐到床中,又伸手推开窗户:“哇,这样好,银蟾,我也要住下不走了——”
银蟾跟着探头来看,原来这儿可瞭望得极远,那边是灶房,旁边是柴间,有尼姑正在劈柴;另一边是后山,果园几十顷的……银蟾忽问她:“那边走来的那个,奇怪,尼姑怎么可以留头发?”
“你看清楚,不行乱说——”
银蟾自说她的道:“若是这样,阿姆就可以不必削发了——”
正说着,一个小尼姑进来点蚊香,她笑着说起:“山上就是这样,蚊仔极多——”
银蟾见着人,想到问她:“师傅,寺里没有规定一定要落发吗?我们看见还有人——”
那小尼姑笑道:“落发由人意愿;已削的称呼师,尚留的称呼姑,是有这样分别!”
二人点了头,又问了澡间位置,遂取了衣物下石阶来;澡间外有个极大水池,贞观等跟着取水桶盛水;银蟾与她合力提进里间,尼姑们递给她肥皂、毛巾,又指着极小,只容一人身的小石室说:“就是这儿了;进去关好门即可!”
生活原来有这样的清修;小石室一共一、二十间,尼姑们出出、入入,贞观见她们手上提携,才知得人生也不过是一桶水,一方巾——银蟾亦闪身入旁室,二人隔着小石壁洗身,只听得水泼着地,水声冲得哗啦响——“贞观——”
“嗯——”
“这水是山泉吧!”
“怎么说呢?”
“我灌了一口,好甜哪!”
浴毕,二人又借了小盆洗衣,才挟着那盆回房来晾;一进门,先不见了大妗的衣物。
“会是怎样呢?”
“大概是伊拿走!伊有自己的清修房间,这里是香客住的!”
二人正呆着,忽听得钟声响,点蚊香的尼姑又随着进来:“女施主,吃饭了;斋堂在观音殿后边旁门,你们从石阶下去,可以看到——”
贞观看一下表,才四点半;吃得这么早,半夜不又饿了!
“师傅,我们大妗呢?”
“伊还在住持那里,衣服都拿到她的房内;你们用过斋饭,再到那一头第三个门找伊,那儿有二弯石阶,平台上闻得到桂花;……不要闯错了门了!”
“那,师傅你呢?”
“不,施主先吃,我们在后;这也是规矩——”
菜是四素一汤;方桌,长板凳;贞观挨着银蟾坐下,那碗那匙,都是用粗质陶土,然而到得今日,她才真正领略它的干净、壮阔——银蟾第二次去盛饭回来时,贞观问她:“小姐,你到底要吃几碗……”
“三碗不多,五碗不少——你小声一些行吗?害得人家尽看我!”
吃过饭,才五点刚过;银蟾乃说:“吃得这么早,大概八点就得睡了,我们去哪里好呢?阿姆不知回房未?”
二人翻过大雄宝殿前的石阶,直取小径,再上偏旁的夹门,又拾另一级石阶上去。
“怎么有这许多石阶呢?”
“这儿本来就是深山之内!是尼姑们搬沙、运土,一石一阶,开出来的——”
平台上有个尼姑正在收瓮缸,贞观看明白是一些腌菜;二人问知道房间,走近来看,却是落了锁。
“你说呢?”
“就在门口站一下呀!”
银蟾转一下身,怡然道:“这儿真可以闻见香花,好象也有茉莉;咦!我们住的禅房就在那里呢,你挂在窗口的那件黄衫都还看得见!”
贞观无响应;银蟾问她道:“你是怎样了?”
贞观举手指门边,说是:“你看它这副对联!”
那字体极其工整,正书道:
心朗性空寒潭月现
觉修戒定妙相圆融
两人又站了一下,还是未见她大妗,银蟾还要再等,贞观却说:“回房去吧!也许大妗去找我们!”
二人折回这边,远远即发觉:房内无人;因为里面漆黑一片;银蟾忍不住道:“到底是阿姆丢掉,还是我们丢掉?”
“大概事情未了;你以为出家,离世这般容易?”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好?”
“到后山去!那边有许多大石头可坐!”
二人踏上小通径时,月亮已经露出来;贞观踩着碎步,一走一抬头,却听银蟾问她:“怎样?真要把阿姆留在这里?家里的人其实要我能再劝得伊回去!”
贞观说:“家里十几张嘴都留伊不住了,我们又怎么说?再说,也是众人痴心,家中上、下,谁不知道许了愿就要还的,明明知道,还要强留伊——”
“也是舍不得伊的人啊!”
“银蟾,你也觉得大妗委屈?”
“我……我不会说!”
“其实,银蟾,别人或许不知大妗,我们与伊吃同一口井水,还会不了解,伊不是看破,伊才是情痴!”
“——”
“卅年来,她祈求大舅的人能得生还,她相信流落异地的丈夫,在战火、疾患之时,一定也许过重返家门的愿,这是她知大舅;如今他的人回来了,愿,谁来还呢?琉璃子阿妗于大舅有救命之恩,大妗只差没明讲:你岂有丢着人家的?还是我替你去吧!”
月光下,石头们一颗颗莹白、洁净,两人并排坐着说话,心中忽变得似明镜、似铜台。
“银蟾,你看!!那是什么?”
银蟾近前两步,说是:“是大雄宝殿后门的一副对联;你要听吗?”
“快,你快念来我听!”
正说着,猛地钟声又响;贞观忽地坐不住,向前自己来看:
大寺钟声警幻梦
仙山月色浸禅心
山中十余日。
贞观二人天天到后山摘花;山内有水流不懈,尼姑们取熟了的竹子,将它里面的骨节打通,再锯好相等长度,做成许多圆竹筒,然后以铅线捆绑好,一管接一管的,自源头处将水引回寺里后院的几只大水缸。
她们还去帮尼姑提水、浇菜;寺里前、后,也不知种有多少菜蔬;贞观有时手拿葫瓢,心中绕绕、转转,又想着这样的一封信来:
十月四日种下一包芥蓝菜籽,昨天终于冒出芽来,小小怯黄的芽,显得很瘦弱、娇嫩;隔壁人家的萝卜,绿挺、茁壮的呢!头两天,一直不发芽,急得要命,原来是种子没用沙土覆盖,暴露在外面;生命成长的条件是:1黑暗,2水,3温度,4爱……太光亮了,小生命受不了的,我对它们是乱爱一把,早晚各浇一桶水,看到种下去的种子发了芽,心里很高兴。
晚上,她和银蟾就去前殿听晚课,诵经是梵文,二人当然是听不知意,可是完后有半个小时是教书、认字的;识字的尼姑教不识的勤念。
她们都拣最末的两个座位,真像是书塾里两个寄读生:
“世间有百样苦,只没有贤人受的苦!”
“生气的穷,怨人的苦!”
“贤人不生气,生气是戆人!”
“有理不争,有冤不报,有气不生!”
“生怎样的性,受怎样的苦;要想不苦先化性,性圆、性光、性明灼!”
她大妗坐在最前座;五十多岁的妇人,那神情专注,一如童生——贞观想起:大殿正前,有佛灯如心,心生朵朵莲,那光和亮就是她大妗的做人;伊是真留有余无尽的巧,还给造化;是连下辈子,也还是个漂亮人啊!
这半个月内,她大舅连着三上关仔岭,一次和银山来,一次是单独自己,最后那次和琉璃子阿妗;她大妗接待二人在禅房,也不知三人说了什么,再出来时,贞观看大舅和日本妗仔都红着眼眶,倒是伊仍然不改常态;最多的情原是无情哪!
这一晚是山中最后一晚,这一课也是最后一课;时间一直往前走,贞观坐身长凳上,只觉留恋益深:教字的师太念着字句,底下亦和声念起:“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
似油抹过铜台,贞观那心,倏地亮了起来。
岂止的身界、万物,岂止是世人、众生;是连地藏王菩萨,都这样的痴心不已!
夜课结束,二人回禅房歇息;秋深逐渐,山上更是凉意习习。
银蟾摊开被,坐在一旁像婴儿似的打着呵欠,看是贞观不动,问道:“你要坐更啊!”
“我还不困——”
“你是舍不得走?”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要拉你走,不是也要拉你走!”
贞观笑道:“要走我自己不会?你又不是流氓婆——”
二人才躺身下来,却听门板响,银蟾去开,果然是她大妗:“大妗,你还未歇困啊?”
“唔,来看看,你们明早回去,就跟阿公和众人讲,大妗在这儿很好,叫他们免挂念——”
“我们会——”
伊的小髻未剪,贞观坐在床沿看她,只觉得眼前坐的,并非佛门中人,伊仍是她尘世里的母妗;伊有出世的旷达,有入世那种对人事的亲——“大妗还有什么交代的?”
“嗯;在家……也都说了——”
“阿姆在这儿,自己要保重!”
“我会——”
贞观送伊出来时,伊闪出身,即止住贞观不动:“外面凄冷,你莫出来;还有,大妗有句话一直未见,你年纪也不小,有时也得想想终身,不要痴心任性的,遗你母亲忧愁——”
“大妗,我知晓——”
伊走后,贞观躺身回床,只是无一语;银蟾于是问道:“你怎样?”
“无啊!”
她关了灯,又悄静躺着,直听得银蟾的鼻息均匀,才又坐身起来;推窗见月,这样冷凉的晚上,真的是大信说的——凉如水的夜里:
永夜拋人何处去,
绝来音,香阁掩,
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
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
始知相忆深。
她到底还是落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