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她大舅回来这日,最是见景伤情的,真是贞观母亲与二姨!
她大姨亦从台南赶来;见面恍如隔世,父子、夫妻、姊弟、兄妹、伯侄和舅甥,各都欢喜、流泪——眼泪原来是连欢喜时,亦不放过人的;贞观看她那个新日本妗仔,穿戴大和裙钗,粉脸上也是珠泪涟涟。
从头到尾,都是她大妗在团转着;她虽是逐一拿话劝人,自己却一直红着目眶;大舅面对她,心中自有愧意;贞观见他几番欲语,到底又停住了!
比起来,还是她大妗的无芥蒂叫人敬重,众人见她亲捧洗脸水,又端上吃食、汤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人间相见唯有礼——贞观如果不是从她大妗身上看到,亦无法对这句话作彻底理解。
而她的待大舅,已不止的夫妻恩义;贞观尚觉得:我们且有姊弟情亲;此时此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说,因为一切都知道。
前厅是这样热泪相认的一幕,而后房里,更躲了两个藏身起来,偷洒情泪的姊妹;贞观母亲和二姨,在晤见了长兄之后,悄悄自人堆里退出,各各找了房间避人。
死生大限,此一时刻,她们亦宁可那人另置家室,另有妻儿!
纵是这般,也还是人世长久不尽,即使两相忘于江湖,也是千山同此月,千江同此水啊!
她二姨进了四妗的房去,贞观跟在房门小站一会,还是寻了阿嬷的内房,来找自己母亲。
她母亲立于床沿,背对着门,脸面埋于双手里,极声而哭……
贞观悄来到跟前,递给母亲一方手巾,竟是不能出言相慰,自己也只是流泪而已!
人生何以有情?情字苦人,累人,是到了死生仍未休!
她想起了苏武的诗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世人原都这样痴心哪!大舅是活着的!活着的就要找着旧路回来;父亲和二姨丈再不得生还,既是身尸成灰,也只有生生世世长记忆了。
晚饭后,她外婆特意留她母、姨下来;伊生的五男三女,今日总算团圆、相聚;她当然理会得老人家心头的欢喜。
贞观才走出外家大门,门口处即遇着大信;他真是知她心意的人,知道她会在这种情况下退出身来。
贞观看了他一眼,继续又走;人世间有多少真意思,是在这样的时刻里滋生出来。
大信静静陪她走了一段路,街灯下,只见两人的影子倏长倏短的变化着。
最后还是大信先开口:“你……好些了吗?中什我看见你流泪……真不知讲怎样的话适当——”
贞观没回答,心想:中什那一幕,独有他是外人避开了……哪里知道人家还是看见!
大信又说:“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可是……看到你哭,心里总是——怪怪的!”
贞观扬头道:“没有了啊!我不是已经好了?”
大信笑道:“好,不说它了,其实我知道,看舅舅回来,你还是很高兴的!”
贞观亦说:“是啊!我从出生起,一直不曾见过他,可是今天,我一踏入大厅,看到有个人坐在那里,我马上跟自己说:对啊!这人就是大舅了!大舅就是这个样啊!我还是见过他的!”
大信咦了一声,问道:“那么——七夕那天我来,你在门口见着我,第一眼是不是也想:对了,这人是大信,大信就是这个样嘛!”
贞观轻笑道:“这个问题——拒绝回答!”
走着,走着,早走到家了;贞观因知道母亲,弟弟还在那边,这里家中无人,也就不便请他进去坐,正要抬头说话,谁知大信提议道:“你要休息了吗?我们去海边看月,……如何?”
“……”
贞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原来——二人一路行来,大信又说:“同为男人,大舅种种的心情,我自认都能够了解,除了伦理、亲情和故土之外,我明白还有另一种什么力量,促使他在历经多少险夷之后,仍然要找着路回来——”
“你说呢?”
“可是,一时我又说不出,说不清;而你,本身却是这力量其中的一股,你是一定知道的!”
贞观言是:“我自是知道!因为这力量在我血脉里流;不止大舅和我,是上至外公、阿嬷,下至银城才出生廿天的婴儿,这一家一族,整个是一体的,是一个圆,它至坚至韧,什么也分它不开——”
“……”
“即使我死去的二姨丈和父亲,在我们的感觉里,他们仍是这圆的一周、一角,仍然同气同息!”
“……”
“像大舅,他是这圆之中,强行被剥走,拿开的一小块,尽管被移至他乡繁殖、再生;然而,若是不能再回到原先的圆里来,那么!”
贞观话未说完,大信忽替她说下去道:“那么,它只是继续活命罢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快乐,不能快乐了……”
“……”
这种震慑,已经不是第一次,然而,贞观还是说不出话来,大信见她无言语,于是问道:“怎么就不说了?”
因看他那样正经,贞观便笑起来:“还说什么?都被你说光了?”
两人于是同声笑起;大信又说:“贞观,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只是——不能像你说得这般有力,这般相切身!”
写信不说,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贞观只觉得不很自在,略停一停,也只有笑道:“那是因为你不在这圆内!”
大信不服道:“谁说?我也是同攸息的——也不想想,我三姑是你四妗!”
贞观说不过他,就不再说了,倒是大信因此联想起更大的事来:“方才,你拿圆作比喻,真实比对了,我们民族性才是粘呢!把她比做一盘散沙的,真是可恼可恨!”
贞观说:“出此话的人,定然不了解——我们自己民族本性的光明,这样的人没有代表性!”
大信拍拍手,作喝采状;贞观又说:“不过,或许,中国还是有那样的人,唉!不说了——”
“……”
二人同时沉默起来。
来到旧码头,只见装发电机的渔船,只只泊岸停靠;大信忽地伸手去抚船身:“我真爱这个地方,住在台北的层楼叠屋,一辈子都不能分晓——间间通声,户户相闻,是怎样意思!”
“……”
“我甚至是从三姑丈那里;不止三姑丈,是他们兄弟皆是;我自他们身上明白——《礼记·文王世子篇》内,所说——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的话!”
“……”
月亮终于出来了,海风习习吹拂;贞观只觉自己就要唱出歌来:
岭上春花,
红白蕊;
欢喜春天,
放心开——
她看着身边的大信,心内也只是放心啊!
他今夜又是白上衣,白底条纹长裤,还说那西裤是全国唯一。
也不知这人怎么就这般自信!他是一个又要自负,又要谦虚的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俯拾即是!胸府藏的万宝山,极其贵重的!
大信正是这样自信满满的人,然而,另方面,他又要谦抑、虚心……
照说,这些特质是矛盾而不能互存的,却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方法,使它们在他身上全变得妥贴、和谐了!
两人这般相似,好固然好,可是……
贞观忽然想:要是有那么一天,彼此伤害起来,不知会怎样厉害?
就说他这份倔强: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努力让她了解,他是看重她的,从前那女孩的事,只是他不堪的一个过去,是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一个因素之一。
贞观知道:他不轻言遗忘,不提对方缺失,并不代表他还记挂着伊,而是他淳厚的个性使然;是如此才更接近他的本性。
说忘记伊了,那是假的,但廖青儿三个字,却已经变成同学录上的一个名姓!
其实连那女孩的名字,都是他告诉她的:那天——他把一本大学时代的记事簿借她,因为他在里面涂满漫画。
贞观一面翻,大信就在一旁解说;当她翻过后两页,看到上头盖了个朱砂印:“廖——青——儿,哇!这名字好听啊——”
“那是她的名字!”
“……”
语气非常平静,贞观只能对他一笑,便又继续翻看。
大信的意思是:一切已成过去,……然而他就是不说,他是想:你应该了解哇!
有时,贞观宁可他说了,自己好听了放心;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放心,她并非真要计较去。
与其说负气,还不如说心疼他;惜君子之受折磨——她是在识得大信之后,从此连自己的一颗心也不会放了;是横放也不好,直放也不好。
这样,她就要想起阿嬷的话来;老人家这样说过:宁可选择被负的,不要看重负了人的;这个世间的情债、钱债,是所有的欠债,总有一天,都要相还的;这世未了有下世,这代未了有下代——如此转思,她终于明白:大信原来完整无缺!他的人,可是整个好的!——“你在想什么?”
贞观不能回答,只是鬼灵精一笑。
大信又问:“你知道我想什么吗?”
贞观摇摇头;大信于是笑起:“你听过‘一念万年’吗?”
“不是佛经上的?”
“正是!正是——”
大信深深吸进一口气,方才念道:“剎那一念之心,摄万年之岁月无余——”
“……”
“——明儒还有:一念万年,主宰明定,无起作,无迁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的句子。”——两人说说,走走,不觉又弯到后港岸来;贞观这一路抬头看月,心里只差要唱出歌来:
……月色当光照你我。
世间心识:
真快活;
定定——
天清清,
路阔阔。——
七月十五,中元节。
黄昏时,家家、户户都做普渡,冥纸烧化以后的氤氲之气,融入了海港小镇原有的空气里,是一股闻过之后,再不能忘记的味道!
贞观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到这股冥间、阳世共通的气息——这日,她母亲特地多做几样菜色,除了祭供之外,主要想请大信来家吃饭!
菜还在神桌上供祖先呢,她母亲即叫贞观去请人客——贞观一到外公家,先找着她四妗,说出来意,她四妗笑道:“你们要请他啊!那很好!菜一定很丰盛吧?”
“还不错!”
“四妗也去,怎样?”
“好哇!”
贞观拖了伊的臂膀,笑说道:“连四舅也去才好,我去与阿嬷说——”
“莫!莫!”
她四妗笑起来:“四妗跟你说笑的——看把我有袖子拉得没袖子——”
贞观放手笑道:“我可是真的!到底怎样呢?”
她四妗道:“等下回好了,今儿我那里有闲,你还是先去找大信,他在伸手仔!”
“伸手仔”的门,通常是开着不关,贞观来到房门前,先在外头站住,然后扬声道:“谁人在里面?”
口尚未合,大信的人,已经立到她面前来;他扬着双眉,大嘴巴笑吟吟的,像一个在跟自己姊妹捉迷藏的八岁男生:“啊哈!小姐居然来了!我以为你不敢来!”
“我为什么不敢来?”
“从我到的那天起,这里每间房,你都走过,就只这伸手仔没踏进一步来,像是立愿,发誓过!”
贞观笑道:“你莫胡说!我如今母命在身,来请军师的!”
“军师有那么好请吗?”
“还要排什么大礼啊?”
“至少得入内坐一下啊!”
“可是——”
大信看她犹豫,也不难她!
“那——总得把我手上这项收了吧?”
贞观看他手中拿的一方橡皮,一只小雕刻刀!
“这是做什么?”
“刻印!”
贞观讶然道:“刻的什么,能不能看?”
大信笑道:“你要看,总得入内去吧?还是真要我把道具全部搬出屋外来?”
他这一说,贞观只得笑着跟他进伸手仔。
桌上乱得很,什么用具都有;大信返身取了印色,复以图印沾上,又找出纸张铺好。
贞观亦不敢闲坐,伸手将那纸头帮他挪正,谁知这一出手,两人的手小碰了一下,贞观连忙又缩回来。
大信终于将字印盖出来,贞观这一看,差些要失声叫出:那白纸上方一抹朱红印记,正中浑然天成的是“贞观女史”四个隶书字体——“啊!这么好……可是,怎么你就会了呢?”
大信笑道:“我也不知道,好象是一夜之间,突然变会的……你要不要拜师傅?”
贞观笑道:“你先说是怎么会的?”
“说起来没什么,是初三那年,我丢了我父亲一颗印章,为了刻一个还父亲,就这样把自己逼会了!”
“……”
啊!世上原来是因为有大信这样的人,所以才叫其它的人,甘心情愿去做什么,——大信又说:“你也知道,橡皮是轻浮的,新做出来的东西更觉得它肤浅,但是,你再看看,为何这印记看起来这般浑然,厚实,具有金石之势?”
贞观道:“我不知,你快说啊!”
大信笑起来:“这其中自有诀窍,印章刻好之后,须在泥地上磨过,这也是我摸索得来的!”
贞观都听得呆住了,却见大信将那印记放到她面前,问道:“咦!你不收起来吗?”
“这——”
“本来刻好后就要送给你。”
贞观听说,将它双手捧起,当她抬眼再看大信时,整个心跟着凄楚起来。
她是明白,从此以后,自己再无退路。
大信一面穿鞋,一面说:“说到刻印,就会想起个笑话来,我到现在自己想着都爱笑。”
“……”
“我大二那年,班上同学传知我会刻印,一个个全找上来了,不止这样,以后甚至是女朋友的,男朋友的,全都拿了来!”
“生意这样好!”
“没办法,我只得自掏腰包,替他们买材料,那时,学校左门口,正好有间‘博士’书局,我差不多每隔三、两天,就要去买橡皮,久了以后——”
“负了一身债!”
“才不是!久了以后,‘博士’的小姐,还以为我对她不怀好意——哈——”
大信说着,自己抚掌笑起。
贞观跟着笑道:“这以后,你再去,人家一定不卖你了!”
“又没猜对啊!这以后,是我不敢再去了,从此,还得辛苦过马路,到别家买!”
二人说笑过去,即到前头来禀明详情,这才往贞观家走来。
一出大街,贞观又闻着那股浓烈气味,大信却被眼前的一幅情景吸引住:一个小脚阿婆,正在门前烧纸钱,纸钱即将化过的一瞬间,伊手上拿起一小杯水酒,沿着冥纸焚化的金鼎外围,圆圆洒下……
大信见伊嘴上念念有词,便问:“你知道伊念什么?”
“怎么不知道——”
贞观 眼笑道:“我母亲和外婆,也是这样念的——沿着圆,才会大赚钱!”
大信赞叹道:“连一个极小的动作,都能有这样无尽意思;沿得圆,大赚钱——赚钱原本只是个平常不过的心愿——”
“可是有她这一说,就被说活了!”
“甚至是——不能再好,她像说说即过,却又极认真,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我们才能有这种恰到好处!”
“……”
“怎么了?”
“精辟之至!”
“我是说——你怎么不讲了?”
“无从插嘴;已经不能再加减了嘛!”
大信听说,笑起来道:“在台北,我一直没有意会自己文化在这个层面上的美,说来,是要感谢你的!”
贞观笑道:“也无你说的这么重!我倒是想,照这样领略下去——”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会变成民俗专家!”
大信朗笑道:“我们的民情、习俗,本来就是深缘、耐看的——”
“……”
“是愈了解,愈知得她的美——”
说着,说着,早到了贞观的家;她二姨在门前探头,母亲则在饭厅摆碗筷,见了大信笑道:“你果然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好请呢?阿贞观都过去那么久!”
大信看了她一眼,温良笑道:“哪里会?我从中什起,就开始准备了!”
她母亲笑问道:“为什么?”
“今儿吃什饭时,我不小心,落下一只箸,阿嬷就与我说——晚上会有人要请我……果然,贞观就来了——”
听他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吃饭时,因为阿仲上成功岭不在家,她母亲几乎把所有的好菜,全挟到大信碗内,贞观看他又是恭谨,又是局促,倒在心里暗笑。
饭后,还是贞观带人客;二人东走,西走,又走到海边来;大信问她道:“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贞观笑起来:“——不会是你的生日吧?”
大信扮鬼脸道:“今天是鬼节——鬼节,多有诗意的日子,试想:角落四周,都有泪眼鬼相对,那些久未晤面的鬼朋友,也好藉此相聚,聊天——”
“——”
还未说完,贞观已经掩了双耳,小步跑开,大信这一看,慌了手脚,连忙追上问道:“你会害怕?”
贞观哼道:“这几日看‘聊斋’,感觉四周已经够——试唤即来了,你还要吓我?”
大信听说,故意拉嗓子咳嗽,又壮声道:“没影迹的事,收回!收回!”
说到这,因看见面前正有只船,停得特别靠岸来,便轻身一跃,跳到船甲板上去。
贞观本来也要跟着跨的,谁知低头见了底下黑茫茫一片水光,那脚竟是畏缩不动了。
“哈!胆小如鼠!”
大信一面笑,一面说她,却又伸长手,抓她下来。
月色照在水心,天和地都变得清明、辽阔;大信坐在船尾唱歌,歌唱一遍又一遍,贞观只是半句未听入;她一直在回想,刚才那一下,大信到底抓她的肩膀呢,还是拉她的衣袖……
还兀自猜疑着,只听那人又发问道:“想象中,我原以为你是坐这船长大的,今日才知是个无胆量的!”
贞观笑道:“你且慢说我,我坐这船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呢!镇上每年中秋,这些渔船都会满载人,五、六十只齐开过对岸白沙那边赏月,我从三、五岁起即跟着阿妗、舅舅们来,到现在犹得年年如此,你还说呢?”
大信叫道:“啊!你们这样会过日子!赏月赏得天上、底下都是月,真不辜负那景致!可惜——”
“怎样了?”
“其实你不应该说给我听,我入伍在即,今年中秋,竟不能看这么好的月亮——”
贞观听说,笑他道:“风景到处是,在南在北,还不一样那月?”
大信亦笑:“我知道是那月,可是我想听你的数据;是听了比较心安理得——”
“什么心安理得——”
贞观更是笑了:“干脆说理直气壮!”
两人这一对笑,虽隔的三、二尺远,只觉一切都心领神会了。
大信又说:“赶快说吧!你是一定有什么根据的!”
贞观想了一想,遂道:“是有这么一首偈语,我念你听: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大信喝采道:“这等好境界,好文字,你是哪里看来的?”
贞观故意相难,于是要与他说,不与他说的,只道是:“是佛书!”
“哪一本?”
“四世因果录!”
大信急得近前走了两步:“怎么我就不知有这本书了?……可不可以借人?”
贞观歉首道:“失礼!此书列在不借之内!”
“啊!这怎么办呢——”
大信失魂道:“要看的书不在身边,浑身都不安的!”
贞观看他那样,信以为真,这才笑起来:“骗你的啦!要看你就拿去;佛书取之十方,用之十方,岂有个人独占的?”
大信亦笑道:“我也是骗你的!我就知道你会借……可是等到回去,还是太慢,不若你现在说了来听?”
这人这样巧妙说过自己!……贞观想着,于是说道:“印度阿育王,治斋请天下僧道,众人皆已来过,唯独平垺炉尊者,延至日落黄昏之时。王乃问道:如何你来得这样迟?平垺炉回答:我赴了天下人的筵席。阿育王叫奇道:一人如何赴得天下筵席?尊者说:这你就不知了!遂作偈如是——”
……
有那么一下子,二人俱无声息;当贞观再回头时,才知大信正看着她;他的眼睛清亮、传神,在黑暗中,有若晨星照耀。
“你知道我的感觉吗?”
“怎样的感觉?”
贞观说这话时,已放眼凝看远处的江枫渔火;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而眼前的大信,正是古记事中的君子,他是一个又拙朴、又干练,又聪明,又浑厚的人……
大信重将偈语念过,这才说道:“千江有水千江月,此句既出佛经,偈语,是出家人说的,我却还觉得:它亦是世间至情至痴者的话;你说呢?”
贞观没回答,心里其实明白,他又要说的什么。
“要不要举例?”
贞观笑道:“你要说就说啊!我是最佳听众!”
大信正色道:“你不觉得,它与李商隐的‘深知身在情长在’相同?”
有若火炬照心,贞观不仅心地光明,且还要呵呵长叹起。
大信于她,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指腹之誓:同性为姊妹,为兄弟,异性则是男女,夫妻——“你无同感吗?”
“我是在想——算你是呢?还是算不是?”
大信忍不住笑起:“我知道!你是说:前者格局大,甚至天与地,都包罗在内;而后者单指一‘情’字,毕竟场面小……对不对?”
贞观笑道:“自古至今,情字都是大事,岂有小看它的?不是说——情之一字,维系乾坤——算了,就算你是吧!”
——回来时,二人抄着小路走,经过后寮里的庙前,只见两边空地上,正搭着戏棚演对台戏。
大信问道:“这庙内供的谁啊?”贞观笑指着门前对联,说是:“你念念就知!”
两人同举首来望,只见那联书着:
太乙贤徒,兴师法而灭纣
子牙良将,遵帅令以扶周
“知道是谁了?”
“嗯——”
大信先将手晃摇一下,做出拿混天绫的样子,才又说:“是哪咤?”
贞观笑着点头,又在人堆里小望一下,这才说:“阿公和舅舅,可能也来呢!你要看看吗?还是想回去?”
“好啊!”
看他兴致致的,贞观自己亦跟着站定来看:东边戏棚上,正做到姜子牙说黄天化;只见子牙作道家打扮,指着黄天化说是:
——你昨日下山,今番易服!我身居相位,不敢稍忘昆仑之德——
另外,西边戏棚则做的情爱故事;台上站有一生一旦,小旦不知唱了一句什么,大概定情之后,有什么担忧,那生便念:
免惊枭雄相耽误,我是男子无胡涂!
那旦往下又唱:
——热爱情丝——
名声、地位、
阮不爱执!
生便问伊:爱执什么?
旦唱:
爱执——英雄——你一身。
贞观人在大信身边,站着,看着,心亦跟着曲调飘忽,她这是第一次,当着这么众人之前看他;在挨挨、挤挤的人群堆里,唯有眼前这人于自己亲近——她看着他专注的神态,思想方才小旦的唱词,忽对天地、造化,起了澈骨澈心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