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姜婳收拾了小院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用一方布包着。
这些年,为姨娘治病,早就花光了她们所有的积蓄。故而即便她将能打包的东西都打包了,都只有这小小的一团。
走出小院时,她就将那小小的一团,紧紧笼在自己怀中。
春日的花,哪里都开的艳。路边杂乱些的,一簇簇染着姜婳的衣裙,不出一会,破旧的白裙就添了几分花痕。
可衣裙哪里能够引起此时姜婳的注意。
她沉默着,向着府中越发嘈杂的下人住的地方走去,一遍遍攥着怀中的包裹。
包裹中的东西虽然不算太值钱,是别家小姐看了都要笑一句寒酸的物件,但如若一件件拿去卖,也能换几两银子。
她只需要最简单的灵位和棺材……
可下人们一见了她,立马避开。那个平日同她常交易的奴仆,见到她,也忙关上了房门。
刹那间,一间间房,全然关上。
她抿着唇,昨日流的那些泪,到这里,倒是流不出来了。她捏着包裹的手,狠狠攥紧,一种难言的崩溃,逐渐弯了她强装镇定挺直的腰。
发肿的眼睛通红,当泪水还是忍不住留下的时候,她蹲下身,崩溃抱住自己的头,怎么办啊,她要怎么办,姨娘,我要怎么办……
她哭着,却又不像发泄。
最后,姜婳还是求到了灵牌和棺木。
姨娘死后第三天,她和晓春两个人,在院子中,布置了一个只有灵位和棺木的简陋灵堂。
姨娘死后第四天,她陡然想起,书中曾经说过,阴阳间货币并不相同,在阳间的亲人,要给在阴间的人烧些东西过去。
她慌忙摘下了姨娘给她的银手镯,递给晓春。晓春哭着,去换来了香和纸钱。
姨娘死后第五日,她和晓春跪了一日,没有人来。
姨娘死后第六日,晓春病了,晓春去休息了,她跪了一日,还是没有人来。
等到第七日的时候,姜婳的精神竟比前两日恢复了不少,她跪在棺木前,眷恋地看着姨娘,哭了这些日,她眼一动,已经有些干涩了。
她声音很哑,掺杂着不舍和委屈:“姨娘……”
过了第七日,姨娘便要下葬了。
她照例将最后一点纸钱烧给姨娘,火刚燃起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声响。
“砰——”
木门被强制性踹开,姜玉莹穿着一身海棠红百褶如意月裙,用手帕捂住口鼻,轻嗤:“叫你打开门,谁叫你这般粗鲁了?”
说着,姜玉莹扬起俏丽的眸,慢条斯理向姜婳走去。
姜婳下意识瑟缩了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姜玉莹捕捉到了她的动作,顿然一乐,大笑起来:“三妹妹,听说姨娘死了,姐姐我呀,特意来祭拜。”
这些话,姜婳一个字都不信,红着眼,望着姜玉莹身上那刺眼至极的红。随后,忍住下意识颤抖的身子,抬头,小声说:“谢二姐姐。”
姜玉莹娇俏一笑,故作天真从一旁拿了香,认真燃了火,再手摇动,让香的火熄灭,冒出一缕烟。
在即将将香插上去的那一刻,手陡然一松。
香陡然落到地上。
姜玉莹用帕子捂着嘴:“啊,三妹妹,我不是故意的。”
姜婳颤抖地将香拿起来,小声说:“没事的,二姐姐。”
“没——事?”姜玉莹故意拖长音调,然后,抬脚随意踢翻了姜婳为姨娘烧纸钱的铜盆,望着唯唯诺诺的姜婳,笑道:“那这样呢?”
姜婳手紧紧扣紧,身子缓缓停住颤抖,摇头:“没事的。”
她望着将她的恐惧作为笑料的姜玉莹,看她的尖锐的指甲晃动着,向着香台旁的牌位而去……
牌位与指甲碰撞的“撕拉”的声音响起那一刻,姜婳眼眶发红,再也忍耐不住,陡然起身将姜玉莹的手推开。
却只是一瞬,她起身那一瞬,两个奴仆就瞬间将她箍住。
姜玉莹脚尖踢着侧翻的烧纸钱的铜盆,又轻碾还在冒着烟的香,双眸含笑地,看着被狠狠按在地上的姜婳。
欣赏一番姜婳挣扎后,姜玉莹弯着眼眸,看向还好好摆在香台上的灵牌。
“不,二姐姐,灵牌不行!”姜婳红着眼,声音中已经全是祈求,她拼命挣扎:“二姐姐,你放过姨娘,姨娘已经死了,二姐姐,求求你,放过姨娘。”
见她挣扎,两个嬷嬷直接一用力,一个压腿上,一个跪肩上,齐用力,一声闷响,狠狠将她按死在地上。
姜玉莹轻笑着,嫌恶地用手帕裹住灵牌,在姜婳目眦欲裂的目光中,抬手,狠狠将灵牌砸碎。
姜婳被按在地上,看着碎裂满地的牌位。
“姨娘……姨娘……”她拼命挣扎起来,毫不在意手和脸都被地面磨破了,只是拼命地挣开,想要把碎裂的牌位拾起来。
可无论她怎么挣扎,两个嬷嬷都死死按着她。
见她眼神愤恨,姜玉莹向她走过来,随意将手踩上她的指尖,轻轻一碾,笑意嫣然。
“三妹妹,如何哭了呢,现在便哭了,以后可要怎么办呢?”说着,高傲的小姐俯下头,在她耳边笑道:“你再猜一猜,你之前向祖母求的江南莫家的婚事,是谁毁的?”
姜婳怔住,死死看着姜玉莹。
真的是她?
姜婳虽早有猜测,但是真正听见的那一刻,心中还是生出了抑制不住的悲愤。如果那门婚事在,姨娘就不会自杀的,祖母答应了她的,只要她出嫁,姜府就放了姨娘,姨娘可以同她一起离开的。
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不要命似地向姜玉莹爬去。
两个嬷嬷见她挣扎厉害,直接重新跪在她身上,将她身子骨狠狠压到地上。她红着眼,咬牙看着笑意嫣然的二姐姐,唇角摩擦之间直接破出了血。
她听见自己哭着喊:“为什么,为什么,姜玉莹,我从来没有,没有得罪过你......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她颤抖着,又带着止不住的绝望,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为什么”。
姜玉莹笑意璀然的眉眼顿时冷了下来,她一脚踩上了姜婳的脸,眼眸森寒望着棺木中的人,冷声道:“都给我拆了,一个妾,死了便死了,灵堂,祭拜,我看府中人是太闲了些。”
“不,不要。”姜婳手试图挥开桎梏住她的嬷嬷,但是一个娇小姐的力量,如何能抵得上三个嬷嬷,极度挣扎后,还是被按压在地面上。
那时她已经分不清血和灰尘了,只记得在她反抗不了的桎梏下,她一点一点,看着姨娘的灵堂被全部砸掉。
她怔怔地看着依旧笑意璀然的姜玉莹。
想起这十几年的欺压,想起那只被剥皮的小兔和相熟的嬷嬷,想起推开门姨娘的尸体被一根白布挂在房梁之上。
她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散去。
最后昏过去的时刻,她一直在想。
为什么,姜玉莹这样的烂人,要活的,比她,比姨娘轻松百倍呢?
等到她再醒来时,身边只有一个不相熟的丫鬟,不是晓春。
那丫鬟见她醒来,就只说了一句:“季姨娘已经下葬了。”
能怎么下葬……昏过去之前,她看见,棺木被放了刺鼻的油,燃起了烈烈的火,火吞噬了姨娘的脸……
她怔然看着床帘,等了整整一日。
她想,即便姨娘只是妾,即便姜玉莹是嫡小姐,即便府中那些人对姜玉莹向来偏颇。但是,一个嫡小姐砸了姨娘的灵堂,焚了姨娘的尸骨,这般荒唐事,总得给她一个说法的吧。
但她等了一日,也未等到一人。
傍晚时,她不顾满身的疼意,掀开了被子,随意穿了一身衣裳。
推开门时,那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丫鬟,正在院中睡觉。
她眸光呆滞,向着院外而去。
一路上,碰见了三两个丫鬟,看见她那一瞬,便开始窃窃私语。她听了一两耳,脑中却恍若断线般,根本联系不起来。
她向外走去,甚至不知道要去找谁,去干嘛?
这个府中,她到底还能,寻谁呢?
还有意义吗。
姨娘已经死了,灵堂已经砸了,尸骨已经焚了,她为姨娘上的香,烧的纸钱,祈的福,都没了。
去寻姜玉莹?
她手无缚鸡之力,都挣不开姜玉莹身边的嬷嬷。
去寻祖母讨个公道?
可她在床上躺了一天,祖母身边的丫鬟都没有来一个,还有什么确认的必要吗?
去寻父亲?
去寻哥哥?
一边想着,姜婳一边笑了出来。她眸子里全是泪,走路都颤着脚步。她望着这生活了十几年的府邸,一边大笑,一边满脸是泪。
荒唐。
真是荒唐。
她还能寻什么?
她望着自己那一双满是伤的手,狠狠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缓慢收紧。但是在混沌之中,她又想起了儿时姨娘抚摸着她的脸,温柔对她描绘江南那个小水乡的风情的模样。
姨娘总是对她说,生死有命,但雪团儿一定会好好长大的,姨娘同神佛说好了的。
骗子。
都是骗子。
姨娘也是骗子。
如若这世间真有神佛,凭何如此偏颇?
她抄写了数千卷佛经,虔诚跪在佛前,求了姨娘数万年平安。
可姨娘还是死了。
那个前一日还温柔为她梳着头发的女子,隔日便成了苍白的尸体。
姜婳蜷缩在阴影之中,手指慢慢僵直,泪顿然而下。
她不能,不能。
姨娘为她祈过平安,她如何能够亲自辜负姨娘的平日所愿。
姜婳神情几近麻木地缩在阴影中,许久之后,一盏暖灯渐渐从远方而来,随之传来的,是少女娇俏的撒娇声:“欲晚,哥哥明日欲邀你去泛舟。”
姜婳漠然地向暖黄灯盏的方向望去。
少女娇俏地拉住青年的衣袖,扬起的眸中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那个昨日甚是嚣张恶毒,抬手间拆了姨娘灵堂,焚了姨娘尸骨的二小姐,此时正小心望着身旁清冷的青年。
姜婳曾无数次,在姜玉莹看向谢欲晚的眼中,看过这种眼神。
直到一切的喧闹停下,两人的身影走远,姜婳才缓缓从阴影中爬了出来。一刹那,迎着春夜寒涩的月光,她像是从水中爬出的的恶鬼。
她扶着木栏杆,脚步迟缓地向自己的院子回去。
凭什么,这世间,二姐姐要什么便有什么呢。
二姐姐这般的人,也配知晓什么是爱吗。
谢欲晚。
她知道谢欲晚。
她当然知道谢欲晚。
当朝最年轻的丞相,哥哥的同窗友人,姜府暂时的夫子。二姐姐明目张胆喜欢的人,不顾风言风语也每日追逐的人。
从小到大,二姐姐不是最喜欢抢她的东西了吗。
那她,也来抢一抢。
姜婳垂着眸,缓慢地,就那样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迈向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