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来到K座

叶嘉是一名“街头摄影师”——那是说,她“不务正业”。

在辞职当个自由人之前,也曾受过一点委屈。因为她没想过会“沦为”狗崽队。以叶嘉对摄影的热爱和心得,当然可以成为一位灵活捕捉人物动态的优秀“狗崽队”员,本来这也是一份工作吧。

但她有点不忿。近日杂志人手紧张,她被临时抽调去做一宗新闻。

日日夜夜与另外两位同事守侯在城中那一天不出风头便出红疹的名女人楼下,跟踪她与男人的地下情。——说是“地下”,其实也在名女人算计之中,铺排好什么时候“被偷拍”,什么时候耍花枪,在读者感到烦闷之前马上制造一些花边见报——。

“听说她又交了新男友。”狗崽队私语。

“但不是说某君用五十万包一个月吗?”叶嘉觉得这是对她六年摄影经验的最大侮辱。

自己和行家再无聊,也不能成为一个只拥有虚名但对社会毫无实质贡献的女人的附庸。他们也年轻力壮,有一技之长,为什么时间白白在停车场、街角、名店、大厦管理处——外浪费掉?——他们是社交娱乐圈鸡毛蒜皮小事的扬声器、内窥镜、三流特务?

叶嘉辞工的那天,她的同时都认为她意气用事,太傻了。

“而且,你已没有固定的工资。”两个月后,她才找到一份“散工”。在街头摄影。她帮一位作家做这本书:香港的老照片,配合时代变迁后的新貌对比。她依据“老地方”,拍摄“新面目”,作家发掘一些故事。这本书,大概不会畅销——通常由政府资助出版的,“有意义”的新书,便是这种。

叶嘉的“景点”遍布港九新界。

但这个PROJECT她做得很开心。她在伦敦(是加拿大东部的伦敦,不是英国的伦敦)五、六年,香港变得她也不认得了。

某个星期一,下午,她遇到一个奇怪的男人。

他在地铁上环站出口跪着。身体前后各贴着两大张“寻人启示”纸板。

写着:“寻人——湖北至爱——范金花阿成”这个男人戴黑框眼镜,衣着普通,老土。身上还带汗味。他跪着似有一段时间,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窃笑。

男人不断叩首。是一块叩头的“三文治”。

叶嘉基于本能,马上找个角度拍了两张照片。

之后,她去拍摄“西港城”。那是由一个街市改建成的商场。

半小时再回到地铁站,男人还在。额头倒叩得有点红肿了。

作为“前”狗崽队,叶嘉很自然地便“访问”他。

“你找这个范金花是什么人?”“是我最心爱的女人!”“她在香港吗?”“我在湖北认识她的。我终生不会娶另一个了。我最喜欢她,她也最喜欢我。但已经找不到她了。”他又强调:“我上过湖北呀。——听说她嫁了人,还来了香港。”“吓?”一个“旁听”的阿婶马上有反应:“人家嫁了你还到处找?”“我不信。她会回心转意的!”另一个女人很母性地教训他:“你就不对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怎么可以破坏人家的幸福?你另找别人把。”“我不会另找人!”男人固执得声音也急了:“一定要当面讲清楚!”叶嘉问:“你打算怎么办?”“我会逐个地铁站下跪,引起她注意。早几天我已在西湾河跪过了。”“这样没有用。”她说:“你应该找传媒或电视台帮你,狗崽队会把八卦消息发出去——”还没说完,叶嘉失笑。这个男人太“笨”了,优点滑稽,还不知是不是一些“整蛊”游戏,利用过路人的同情,偷拍下来,做搞笑节目环节。

又,会不会是某“领袖课程”,挑战个人的胆识和自信?因为他们“训练”项目之一,是出轨的行径,例如衣冠楚楚的男士跪在鹅径桥打小人,或行政经理到街市卖鱼,增加面对“群众”的勇气。——不远处有导师在打分。

“你拿身份证我一看。”这憨憨的情痴阿成,竟把身份证掏出来。

“丁成。一九六零年——”叶嘉一瞧:“先生,你都近四十了,为什么仍想不通?”“我找不到我的爱人便会殉情!”很不甘心似的。

叶嘉四下一看,八卦的路人渐多,附近是凉茶铺、水果店、餐厅、银行。

——这个想不通的中年汉,完全不是现代社会的成员,又彻底脱离浪漫爱情小说中情种的“形象”。格格不入。

不失为城市中小景。

叶嘉又拍了两帧照片。写下丁成的地址、电话。范金花在湖北省广水市的地址。然后打个电话给杂志旧同事报料。——他们一听,虽不是名人,没有新闻价值,但有兴趣一跟。

男人着紧地问:“是不是帮我找?我会殉情的!”“不要做傻事。”“我是认真的!”当他矢志不渝时,原来十分之喜剧化,就像周星驰在扮梁山伯一样。那两块大纸板便是化蝶后飞不起的翅膀。

“你跪在这儿,不要走。十五分钟之后有记者来。”“好好好!”他在等。

叶嘉晚上接到小萍的电话:“我在上环站找不到你说的那个人肉启事板.问过四周的人和店员,没有人见过他。”又说:“你是不是遇鬼?”“怎么会?”叶嘉大叫:“我同他谈了好久。我打电话去找。”“不用,我已打了一个晚上,没人接听。”小萍说:“上门去,也没人应门。”——这个人人间蒸发?

叶嘉有点负气。她想帮他,因他痴情。竟然玩失踪?岂有此理!

于是她跟进。

叶嘉是夜魔,还得整理弥墩道那辑照片,最有条件作突击检查。凌晨二时、三时,去电也没人听。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出来,那边有人接电话。

是操乡音的女声。她说:“你不要帮他,找不到的。那个女人根本不在湖北,也不在香港。人家父母不想他来烦,所以骗他说嫁了人,嫁到香港。

又平静地继续:“阿成妈妈也叫他不要找了,又不听。女人是不用再找的。她死了。”叶嘉追问:“阿成到哪儿去?”“他?他入医院啦。我也不知是哪间。我要走了。我没时间了。

他入了医院?他真的殉情了?“叶嘉打一零八三查询该区所有公立医院的电话。又问港闻版有没有自杀的新闻。——想不到,她”仍然“要做狗崽队。

终于问到了:——医院有“丁成”这个名字,基于病人隐私,不允许透露详情。只说在K座。

K座?

叶嘉到了东区医院。

经过寂静的大堂,走不尽的长廊,灯光明昧的楼梯、电梯,一路人迹杳然,到处有空洞回声。

K座不在主楼,是另一座。很意外,原来是二十四小时禁闭的“精神科”病房!

叶嘉隔着小小的玻璃窗,见到“芸芸众生(小生、中生、老生)”,他们精神有问题,认不得人,发出傻笑,或怒目相视。

一个一个一个的,排着队在行圈。然后领药,饮奶,再行几圈,集体上床睡觉。有昂藏七尺的俊男,也有头发脱得七零八落的老翁,长得健硕的,瘦小的,面貌猥琐的,忠厚老实的,也有蛊惑崽LOOK,都在圈中慢慢踱步,龙头接龙尾,无始无终。走不动的便瘫在轮椅上。人人背后都有个故事——冷不提防,不知何处杀出一个病人,伏在玻璃上看她,表情诡异。还有人发出凄厉的嚎叫,她大吃一惊。

男护士来开锁,叶嘉说:“不知丁成昨天进了医院,想知他病况。”顺口道:“他是我表哥。”“昨天?”男护士狐疑地望着叶嘉:“他进来三个多月了。”“怎么会?昨天下午他还好好的——”“丁成是三个多月前入院的。看,记录是这样。他痴痴迷迷,说找不到心爱的女人,精神完全失常。这个星期好乖,吃了药,整天睡,也不想记得以前的事,提也没再提了。”男护士指指睡床。一张一张的,排列整齐。所有病人吃药饮奶后,都上床了。

角落的某张睡床,正正躺着丁成。

——而丁成,在禁闭的K座,失去方向感、自主能力、表达能力+,足不出户,根本没可能出去!

叶嘉颤着声问:“他是人吗?”“当然是人。小姐,你真滑稽。”男护士笑:“你以为你表哥不成了?他身体没问题。问题只在这里!”他敲敲头颅。

——有问题!有问题!

叶嘉完全想不通。她马上把那未拍完的菲林给冲晒出来。

除了“西港城”那十几张外,他见到这四张:——第一张是丁成和他的“寻人纸板”加环境。

第二张是丁成下跪的姿态第三张是丁成和身畔八卦的路人。

第四张是丁成坚毅的表情,特写。

但,每一张,他身后都有一个女人的影子。

她脸容愁苦,垂首不语,有口难言。她站在他身后,看不清楚。一张比一张模糊。最后,她非常非常的模糊。

她从哪儿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来找他?叫他不要找她?

她是不是“范——金——花”?

叶嘉糊涂了。整件事都是荒谬的幻觉吗?

她把放大镜搁在照片上,不知究竟要寻找什么?

(选自李碧华小说集《逆插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