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兵回到公司,路过沈公子的办公室时,沈公子正开着门坐在办公桌上,操着一口正宗的北京腔大声打电话。
“哎呀冯检,我想死你啦……我小申啊!”
“……”
“冯检,咱俩多久没喝酒了?”
“……”
“那是,那是,晚上,能赏光来吃顿饭吗?”
“……”
“没事儿,啥事儿都没有。就是想请你吃饭!这不是想你了吗?”
“……”
“我咋不想你呢,我一想起你那检察官的制服,我就受不了。”
“……”
“嗯那,老冲动了,根本抵制不住你那身制服的诱惑。”沈公子还来了两句东北口音。
“……”
“不行了,我控制不住了,你快来……”
“……”
“我真控制不住了!”
“……”
“你就说你来不来吧?”
“……”
“哈哈,那好,就知道你肯定来。要么,把刘检和谢科也叫上?”
“……”
“我真没事儿,我一守法良民,能有什么事儿啊?就是想你了,就是想跟你喝酒了。”
“……”
“好嘞,那一会儿见!”
赵红兵看着沈公子在那儿挤眉弄眼打电话,乐了。
“你他妈的现在是真骚啊!跟个老爷们儿打电话你也能骚成这样?”
“我现在老骚了。”沈公子坐在桌子上,学着赵红兵的口音,还对赵红兵抛了个媚眼。
“操!”赵红兵肯定起了鸡皮疙瘩。
“操啥?不是你要我请人家吃饭吗?”
“对,是我让你请吃饭,但我让你这么骚了吗?”
“我不骚能请到人家吗?这不就是跟人家拼面子吗?”沈公子有点儿愤愤不平。
“跟个老爷们儿打电话这么骚,恶心人嘛!”
“我要是跟老娘们儿这么骚,我媳妇不得扒我的皮啊?”
“问题是,你不能总这么骚啊。上次你给税务局的打电话,你也说什么税务局的制服,你一看就控制不住,太冲动了,你太想人家了,你必须要看到,让人家过来。”
“我就这一套说辞啊,要么你教我点儿新的?”
“我不会,我请人家吃饭从来没像你这么骚过。还有,检察院和税务局的制服真能诱惑你啊?你咋说得那么逼真呢?”
“真的,真能诱惑我。”
“认识你这么多年,以前咋不知道你有这癖好呢?”
“红兵我告诉你,现在城管的制服都能诱惑我。只要穿制服的,都能诱惑我。”
“操!”赵红兵不跟沈公子说话了。
“真的,只要穿身制服,就能管到咱们,就能诱惑我。红兵你说说,税务管咱们吗?工商管咱们吗?消防队管咱们吗?就连城管,都管咱们,说咱们建筑垃圾乱扔。你看,哪座庙不拜行啊?”
“那你至于这样吗?”
“哎呀,红兵啊,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只要是个穿制服的,肯定就能找到借口处理你。我现在一见穿制服的就哆嗦。”
“然后穿制服的就能诱惑你?”
“是啊,我从小就对能管住我的穿制服的人心存敬畏。然后,我对穿制服的就特别地感兴趣。”沈公子还故作羞涩地低下了头。
“你小时候都有什么样穿制服的管你?”
“我小时候……那什么啊,我小时候,最敬畏的啊,就是……哎呀,我不自幼体弱多病吗?小时候,我去南礼士路那边儿的一个医院的次数比较多,成天有大夫护士拿大针管儿欺负我。”
“然后呢?”
“然后我就对穿白大褂的特别敬畏,特别有兴趣。长大了以后,就想……”沈公子笑得有点儿不怀好意。
“就想什么?”
“那什么,长大了以后就想欺负她们呗。要么我以前怎么喜欢你三姐呢?白大褂嘛。”
“滚远点儿。”
“你看看,是你问我的,现在又不让我说。”沈公子看样子挺委屈。
“那你也不应该请人吃顿饭还那么不正经。”
“不正经是我的特点啊,是个人就知道我没正经。你说说,俩人儿坐一起正襟危坐,谈论国家大事人生理想,能成为朋友吗?不可能啊!必须得不正经,两个人必须得说点儿不正经的,才能真正成为朋友。”
“人家冯检是个副地级干部。我真纳闷儿,你没一句正经的怎么就把人请来了。”
“副地级干部怎么了?副地级干部就不是人啊,检察长就不是人啊?说不定人家比我流氓多了。再说,你把他当副地级干部,我可没有。当年,咱们开亚运饭店时,冯检就是个研究生毕业没几年的小伙儿,没少在咱们饭店赊账。你不管钱当然不知道,我要是把以前开饭店那堆欠条儿找出来,说不定里面还有他签的条子呢。”
“人家现在是检察长了,身份不一样了,你就不能那样跟人家说话了。”
“红兵,问你件事儿呗。”
“说!”
“咱刚复员那会儿,你爸的官儿比冯检大吗?”
“权力大一点点吧,级别一样的。”
“好,就算是一样。那我问你一句,为什么你爸除了我骑摩托太快以外从来没批评过我,但一见到小纪就习惯性地抬腿就踢。四儿啊什么的,一见你爸就哆嗦。这是为什么?”
“小纪、四儿,他们几个从小我爸就认识,收拾他们收拾习惯了。你不同,我爸认识你的时候,你至少23岁了。”
“21。”
“就算21,那也不小了。我爸那是不好意思训你。”
“扯。”
“那你说是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就没怕过你爸,从来就没因为你爸的地位而对他有什么畏惧。我和他聊天的时候,我俩地位平等,我把他当成朋友。你爸爸在我眼中,不是市委常委,只是个和我比较谈得来,而且懂得比较多的慈祥老人。久而久之,你爸爸也把我当朋友了。小纪他们一见到你爸爸就是一副要挨踢的熊样儿,换了我,我也踢他们。”
“你是要教育我?这道理我能不懂?”
“你懂,你最懂。”
“我是说你别那么不正经,操!”
“我不正经三十多年了,你第一天知道吗?”
“我第一天知道你这么骚。”
“我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谁能把你怎么着?”
“不服比划比划呗。”
“你是对手吗?”
“……”
沈公子说得对,只要是穿制服的就能诱惑他。
无论沈公子有多少钱,见到这些管事儿的人,都得恭敬着点儿。自古以来,社会的各阶层无论怎么划分,官都在商之上。经商的想做大,没“官”的支持挺难。尤其对于赵红兵、沈公子这样的从事房产开发的来讲,没有官员的支持,想成功简直是天方夜谭。
九哥说过:“你要适应这个社会,而不是让社会来适应你。”
赵红兵、沈公子当然懂,他俩在当地有点儿厚积薄发的意思,多年开饭店积累下的人脉,现在都派上了用场。这也是赵红兵团伙始终能在当地能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原因。
20世纪80年代没钱没地位的刘海柱等人每天晚上和一群混子吃饭,是个警察就能管他们,是个警察就能收拾他们,因为他们是地痞流氓。
20世纪90年代的有点儿钱但在主流社会中没什么地位的张岳、李老棍子等人每天晚上跟一群有钱人吃饭,有钱有底气,敢于跟警察叫板,但都败了,所以他们只能称得上是黑社会性质的团伙。
2000年以后,赵红兵等人有钱有地位,每天晚上和政府腐败官员吃饭,和司法部门的腐败领导称兄道弟,所以,他们是——黑社会。
如果赵红兵等人现在再去拿片儿刀砍人、拿喷子轰人,那他们的确是太不长进了,越活越抽抽儿了。街头打架斗殴,不可能再是赵红兵等人做的事儿了。
赵红兵和沈公子开始肉搏了,他俩之间肉搏,从来都不是闹着玩儿,从来都是下“死手”。肉搏的结果通常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那下手是真狠。
两人刚进入对战状态,赵红兵的手机响了。
赵红兵看了手机屏幕至少10秒,接了电话。
“下楼吧。”打电话的是大虎。
“你在哪儿?”
“你公司楼下!”
“等着!”
赵红兵和沈公子都松开了对方。
“大虎吧?”
“对!”
“走!下去!”沈公子又跃跃欲试了。
“等下,我打个电话。”
“快打!”
沈公子太多年没打过架了,如今有人找上门来,真是求之不得。
赵红兵打了个电话,只说了一句:“过来吧,有点儿事儿。”
“给谁打电话呢?”沈公子问。
“没事儿。”
“叫些人跟咱们下去吧?”
“不用,我自己下去。”
“我跟你一起下去。”
“不用。”
“我肯定要跟你一起下去。”沈公子有点儿急。
“……”赵红兵看看沈公子,没说话。
两人一路沉默,下了三楼。赵红兵也许在想:或许今天,他也会变成第二个二虎。
楼门口,停着一辆车,车前站着一个人,大虎。
大虎一个人来的。
“啥事儿?”没等赵红兵说话,沈公子先斜着眼睛朝大虎来了一嗓子。
大虎没说话,也没看沈公子。他看起来有些消沉。或许,他的内心比赵红兵还要痛苦。
赵红兵也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大虎。
今天,终于到了这两个江湖大哥面对面的时候。或许,他俩早就该见,这一刻如果早点儿到来,事情远不会如此糟糕。
两人见面的情景,一点儿都不剑拔弩张,反而很平静。尽管,他们上一次通话是以“操你妈”结束。
看到这个局面,沈公子也平静了下来。
“赵红兵,有些事儿想跟你谈谈。”半晌,大虎说话了。
“谈吧。”
“只想和你一个人谈。”
“可以。”
“来我的车里吧,安静点儿。”
“好。”
沈公子没说话,转身上了楼。沈公子明白了,大虎来,不是来打架的,是来谈的。架打到这份儿上,下一步肯定就是杀人了。黑社会杀人也是暗杀,谁还敢明杀?刚才沈公子跟赵红兵一起下来,是怕赵红兵被大虎绑走。但显然,大虎这次是一个人来的。
大虎和赵红兵上了车。大虎坐在驾驶位上,赵红兵坐在副驾驶位上,两人都很沉得住气,都不看对方,只是静静地目视前方。根据后来事情的发展,那天的对话应该如下:
“我弟弟昨天夜里被人黑了,你肯定知道吧?”
“……”赵红兵不置可否。
“你知道我现在想怎么样吗?”
“……”赵红兵还是不说话,继续目视前方。
“我现在想杀了你。”大虎说这句话时,也目视前方。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恶狠狠的。
“……”赵红兵继续沉默。
“我现在就想杀了你。”
“你不敢。”赵红兵终于说出了三个字,坚定有力。
“对,我不敢,但你也不敢杀了我。”大虎的语气中带着嘲讽。
“你不是我的对手。”赵红兵没有回答是否敢的问题。
摧毁对方的信心和心理防线,是赵红兵常用的策略。
“别人怕你那是因为不了解你,但我大虎可没怕过你。我从来就不信你真敢杀了谁!”
“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赵红兵不理会大虎说些什么,自言自语重复着同一句话。
车里没有开灯,车窗外,天已经黑了。
两个江湖大哥长时间地沉默。
“事情到了现在,咱们也别讨论谁对谁错了。我就想问你,你究竟想怎么着?”
“随便你。”
“赵红兵,以前我们算得上半个朋友吧?我今天自己一个人来找你,就是想和你谈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究竟想怎么办?如果你像现在这个态度,那你下车吧。”
“我说‘随便’的意思是:打还是谈,随便你,我奉陪。”赵红兵肯定不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你觉得今天我来找你,是要找你打下去?”
“那你来找我是干吗?”赵红兵明知故问。
“找你要钱。”
“找我要钱?要多少?”
“200万。”
“我为什么要给你200万?”
“我弟弟两条腿都折了,下半辈子得坐轮椅了。我弟的两条脚值不值200万?”
“你弟弟的腿折了,你凭什么找我要钱?!”
“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行吗?”
“……”赵红兵没说话。
赵红兵明白了,大虎是找他来私了这件事儿了。
“就算不是你,那也是李四。是个人就知道,你们都是一伙儿的。我该跟你要钱吗?”大虎虽然语气还算平静,但眼睛已经红了。
“……”赵红兵还是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