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哥 二十一、布施

赵红兵和李四这两个年近四十饱经沧桑的男人,绝不是为了王宇而哭。

他们为自己而哭:表面上是风光的众人敬仰的大哥,但实际上却是惶惶不可终日,每日提心吊胆。黑道有仇家,白道有司法,都想要他们的命。他们是在悬崖上走钢丝。而且,他们都不只是自己在走。四十岁的男人,妻儿老小却都在陪他们走钢丝。今天宝马香车,明天可能就是阶下囚;今天纸醉金迷,明天可能就是另外一个二虎。

他们都努力了很久,付出了太多,但在四十岁时还要承受这些……

他们还为对方而哭:自己最好的兄弟,也像自己一样承受着相同的折磨。赵红兵能从李四身上看到自己,李四看赵红兵也像是在照镜子。他们都不知道,今天,是否就是两个人的最后一顿酒。

人都需要宣泄,可赵红兵和李四跟谁去宣泄?

去跟自己的家人宣泄?吓到家里人怎么办?

去跟兄弟去宣泄?宣泄以后还有兄弟瞧得起他们吗?

去跟外人宣泄?传出去还不被笑掉大牙?

这两个在外人眼中沉稳至极的男人,这两个兄弟,抱在一起,像是两个七八岁的受了欺负的孩子。

他们真的很无助。

就像是一艘漂泊在大洋中的豪华游轮,虽豪华,但长时间的行驶早已让它千疮百孔。一个巨浪袭来,它就有可能翻掉。然后,万劫不复。

他们能挡住一次大虎这样的巨浪,能勉强抵挡住二虎这座冰山,但还能挡住下一次吗?下一次巨浪袭来是在什么时候?谁知道?或许,就在今天呢?

落泪,再落泪,泪如雨下。

忍耐了两年、五年、十年,甚至更久的泪水,都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痛哭过后是沉寂。

漆黑的小屋中,长时间的沉寂。

气氛极度压抑。

或许,有人睡着了,或许,有人又醒了。

或许是一小时,或许是三小时,或许是五小时。没有一丝光线的小黑屋里,谁都没有时间概念。

据说,好久之后,一片黑暗中的赵红兵打破了沉寂。明显听得出,赵红兵的酒醒了大半了。

“不管咋说,二虎只能咬人,只能把你咬伤,未必敢把你咬死。他不能置你于死地。”赵红兵说话还有点儿颠三倒四。

“我怕他吗?”听李四的说话口气,他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对,你不怕他,但是,有些人是要吃人的。吃了你,他们还不吐骨头。”

“嗯?”

“没忘张岳是怎么折的吧?就一个已经退居二线的曾经的司法机关领导,就能用一件和张岳有牵连的命案把张岳连根端掉,对吧?”

“对!”

“张岳要是被社会上的人打死,恐怕不光你我,就是张岳手下的那些兄弟,也能让这人死100个来回了。但是,你我有想过去找那袁老头报仇吗?有人想过去找袁老头报仇吗?”

“……”李四沉默了。

的确,没人想过要去找袁老头报仇,虽然,谁都知道,是袁老头一手把张岳送上了断头台。自古,邪不压正,尽管有些不怎么正直的人坐在了本该正直的位置上,但还是让人感觉那是“正义”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他们这样的人,吃了你会吐骨头吗?他们会在喝彩声中吃了你,然后让你彻底完蛋。咱们钱多有什么用?抓的就是有钱的。在他们面前,我们永远都是下三烂。”

“对。”

“就那些人,随便拿出一个,甭管官阶高低,只要实权在手,要是下了决心整你,保证你永世不得翻身。”

“……”李四继续沉默。

“二虎不是因为你前段时间和他掐架才来寻仇的,他是谢家兄弟找来的。谢家兄弟的老叔,是咱们检察院批捕科的科长。官的确不是很大,但他有什么样人脉和权力,你应该懂吧。”

“……”

“想整你,人家绰绰有余。”

“红兵,你说怎么办?”

赵红兵之所以能被这些江湖大哥当成大哥,很大的原因就是,在关键时刻他能给人依靠,能给人希望。就像是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中,那个给了大家活着回国希望的假团长,大家都很信赖他。

“花钱。”

“嗯?”

“有多少花多少。和命相比,钱算啥?”

“咋花?”

“布施。”

“布施给谁?”

“先别问我布施给谁。四儿,咱谈谈理想吧。”

“好。”

两个头发都已经花白了的人,忽然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里开始谈理想。房间里,有呛人的烟味,浓浓的酒气。

“说吧,小时候你的理想是什么?”赵红兵发问了。

“小时候?当八路军啊,打反动派啊。咱们这代人,又有谁不是啊?”

“嗯,对,我小时候也是。当兵,消灭阶级,消灭压迫,把那红旗插遍全世界,解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做牛做马的劳苦大众。做什么事儿都跟马恩列斯毛五大伟人保证保证。”

“呵呵……”李四居然难得地笑了。可能,他想起了他那并不阴暗且充满阳光与憧憬的童年。

“那我再问你个问题,你三十岁的理想是什么?”

“赚钱。”李四沉思了一下,给了赵红兵这个答案。

“那让你三十岁时再参军,你还会去吗?”

“……”

“会吗?”赵红兵追问。

“如果到了国家危急存亡的时候,我肯定会。但如果没到那地步,我的理想还是赚钱。”

“那就对了,你小时候的理想并不是你真正的理想,是被强行灌输给你的理想。你三十岁时具备了独立思考的能力,那时的理想,才是你真正的理想。”

“对……”承认这个,挺难,但李四还是承认了。

“那我再问你,你的目标达到了没?”

“达到了。”

“我觉得你也达到了,你的钱可能几辈子都花不完了。今天咱们三个人在这里喝了这么多酒,醉成这样,可能花的钱还不够在你海鲜酒店里点一个菜。”

“红兵,你说这个干吗?”

“四儿,你是怎么有的钱,钱从哪儿来,我从来没问过你,也没想知道。但我知道,你的钱肯定不是在广州打工攒下的吧?”

“呵呵。”李四没回答,但又笑了。

“你的钱,归根到底还是来自老百姓,对吧?”

“对。”

“早晚有一天,你要还给老百姓。”赵红兵的话有点儿耸人听闻。

“……”李四沉默。

“你如果不还,会有人让你还的。让你家产充公,多少家产都全部归零。”

“……”李四继续沉默。

“但你还有一种选择。”

“什么选择?”

“自己把钱主动还给老百姓。”

“怎么还?”

“咱们这儿的几个敬老院的房子都该修了,孤寡老人的伙食也该改善改善了。咱们这儿的乡下,还有很多孩子读不起书,上不起学。咱们这儿的医院里,还有看不起病的人,活活病死在医院里。”

“我也没少捐款,上次跟二虎掐起来就是因为我在夜总会里捐钱。”

“你捐的不是地方,你的钱花的不是地方。再说,你那叫斗气,不叫捐款。钱,要花在刀刃上。钱送到敬老院去,送到读不起书的孩子家里,送到医院里去。那才管用。”

“全市那么多穷人,我帮得过来吗?”

“当然帮不过来,尽你所能吧。以你现在的能力,已经可以帮很多人了。”

“这就是你说的布施吗?”

“对,这和咱们小时候的理想不是很接近吗?你不是在帮助劳苦大众吗?这些劳苦大众,今天就在你的面前。”

“那目的何在呢?”

“帮助人肯定是目的之一,但不是最终的目的。”

“最终目的是什么?”

“救你。”

“……”李四沉默半晌。

“这些人,能救我?”过了一会儿,李四还是发问了。

“能!”

“……”

“相信我,能!”

古时,富人总爱布施,他们布施的目的应该不仅仅是大发慈悲,更多的是,他们都迷信,他们为了给自己积德。让自己的钱流出一些,保自己平安,也让自己赚更多的钱。

现在,赵红兵要李四布施,首要目的也不是大发慈悲,泽被苍生。今天的他们已经不再迷信,不再相信积德行善能有好报。赵红兵让李四布施,目的是保住李四的命。

当然,赵红兵、李四也好,古时的富人也罢,无论他们的初衷究竟如何,归根到底,他们做了好事。

“但,这些还不够。”

“还需要什么?”

“需要对领导布施。”

“那能叫布施吗?”

“随便叫什么。但是,能要你的命的人,太多。你非但一个都不能得罪,而且,关键人物你得个个‘布施’。”

“红兵,给穷人捐款也好,捐物也罢,我都心甘情愿。而且我之前也一直在做,广东人挺讲究这个的。但是,你说给领导‘布施’,这事儿,我……”

“我知道你不愿意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别急,会有人帮你做。”

“谁呀?”

“沈公子呗!”

说起沈公子,两人都会心地笑了。

的确,拥有沈公子这样的朋友,谁想起来,心都会暖暖的。

“这些事儿,沈公子一直在帮我做。”赵红兵继续说。

“也算我一股。钱咱是不缺的,但和领导沟通这样的事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帮助些穷人,我愿意亲自去,不敢劳人家沈公子大驾。”

“我就知道你乐于做这样的事儿。而且,这样的事儿,最好你自己去做。”

“嗯。”

黑暗中,两人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显然,两人都轻松了。

今天的对话,拨云见日了。

“几点了?到晚饭时间了吗?”在小黑屋里,根本就不知道时间了。

“不知道,快了吧。问这个干吗?”

“沈公子晚上请人吃饭,他让我也去。”

“请谁吃饭?”

“检察院的刘检、冯检。也许,还有谢科长。”

李四没说话,捏了捏赵红兵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个江湖大哥,两个兄弟,前后脚走出了那间小黑屋。

夕阳的余晖对这两个在小黑屋里待了十来个小时的人来说,还有点儿刺眼。

夕阳下,他俩衣着光鲜,宝马香车。

赵红兵显得自信满满,英气勃勃,神采奕奕。他又变成了当地江湖中人人敬仰的老大。

李四又恢复了懒洋洋没精打采大烟鬼的样子,又变成了谁一见心都一哆嗦的社会大哥。

又有谁能想象得到,几个小时前,他俩曾像受了欺负的孩子一样,蜷曲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抱头痛哭。

又有谁能知道,两颗看似坚不可摧的心,其实,早已伤痕无数。不知,还能经受多少风浪?

或许,摧毁它们,只需要一个小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