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落下来的时候,乡政府的院子又一次乱了一阵。乡里的干部们从楼里冲出来,忙着拆灵棚,往农用三轮车上扔花圈。跟霍林舟来的那些真假亲友们上前拦阻,干部们说,签字了签字了,你们还想在沙家浜扎下来呀?人们问,赔了多少呀?答说,不知道,一会儿你们问死孩子他爹他妈。说话间,人们怀里的手机都响起了嘀嘀的提示音,各般曲调,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就好像进了夏夜里的荒野地,无数的蛐蛐蝈蝈在唱那种求欢的歌。有明白的人说,这是把屏蔽关了,憋了一天的信息都挤进来了。人们掏出手机看,果然,除了短信,还有小秘书台发的来电提醒。有性子急的,便忙着躲到一边打电话去了。
霍林舟两口子在武书记和林乡长的陪同下,走出楼门,站在台阶上,在已亮起的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志得意满,气定神闲。霍林舟向赵斌和三姨招手,两人赶过去。霍林舟说:“领导问,钱是带现金,还是划进卡里?”赵斌抓住霍林舟的胳膊,往旁边扯了扯,小声问:“多少?”霍林舟则有意让三姨也听到,大声说:“十五万。”赵斌拧眉说:“你就点头啦?”霍林舟扭头剜了身旁的媳妇王咏梅一眼说:“有个败家的娘们儿在旁边忙着点头,我还能说个啥?就她那双耗子眼,又见过啥?以为老母猪就是地球上最大的动物啦。”王咏梅挺配合,接话说:“我看天说黑就黑了,这么多亲戚朋友陪着呢,谁家没老人孩子大事小情的,大家不说,我心里也急得慌。再说,我看领导们也是尽心尽意了,以前那条河,还少死人啦,又有几家得了赔偿?还不是人死了就烧了埋了。领导要是冷下心不闻不问,咱小老百姓还能大闹天官呀?咱们还是感谢眼下的领导以人为本吧。”武书记点头赞许,指点着赵斌笑说:“我看你小姨子就比你有见识有胸怀,知情达理,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纯爷们儿就跟着好好学去吧。”
霍林舟一直留意着三姨的神色。听着几个人这般说,三姨面无表情,只是不易察觉地微微叹了口气,说:“死人出了门,总不能再往家里拉,连夜往火葬场送吧。天黑了,又有漫荒野地的山路,十五万也不是能塞进腰包的小钱儿,还是打进卡里吧,免得六指抠鼻子,再出别的岔儿。”
霍林舟说:“我哪有什么卡。”
三姨说:“我带着呢。明儿咱们一块儿去银行。”
霍林舟又说:“都这种时候了,乡里储蓄所还办公啊?”
林乡长说:“我已经告诉信用社留人了,火葬场那边也留人,你们的事不利索,他们谁也不许回家。你们呢,刻不容缓,必须立即把孩子尸体送到火葬场去。”
霍林舟心里怦怦地跳了跳,原来这女人什么都想在前面,也备在前面了。可钱进了她的卡,就等于钱包揣进她怀里,明天她还能按事先应下的话,吐出两勾儿吗?天下女人都好打赖叽,给她时千般好,朝她要时万般难,这位三姨不会也是那种人吧?
林乡长说:“还是这位大姨考虑得周全。不然,出了这个门,我可就都不管啦。”
霍林舟再去看自己的偶像姐夫,赵斌读懂了他目光里的顾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狼吃看不见,狗吃撵个死,你自己琢磨吧。”
霍林舟自然琢磨得出这句话里的责怪,姐夫还是在怪自己不该只应下官家给的十五万,嫌少了。他把乡里领导比作狼,吞下去的是整头猪羊,而三姨只能算是一条狗,叼去的充其量是两块没有多少肉的骨头棒子。可姐夫哪知道,其实还有比狼胃口大的活物呢,真正的老虎就站在他身旁,眼都不眨地已经整整吞下十二万,那可相当于肥肥壮壮的一头牛啦!是亲三分向,在小宝这件事上,姐夫跑前跑后的,又动脑子又出力,着急上火一点儿不比自己差,有些私房话,只能另找机会单独跟他说了。等钱到了手,也不能被窝里放屁,自个儿独吞,多少也得分给姐夫一些,接不接是他的事,可那份心意是一定要有所表示的。风吹云散,喧闹了一天的政府大院瞬间清静。就在人们向院外和农用三轮车走去的时候,武书记又扭头喊:“哎,派出所谁在这儿呢,你们派辆车,跟上两个人,一块去。”
三姨说:“这就免了吧。一个早咽了气的死孩子,你们还派公差押解上路呀?我们保证尽快送到还不行啊?”
武书记说:“看看,又误解了不是。这哪是押解,而是护送。好好好,既有大姐这句话,派出所的同志忙了一天,也就不受这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