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洋蹲在刘建厂身边,在他耳边道:“我是一中复读班的人,有种今天晚上来找我。”
刘建厂嘶声地道:“我要杀了你。”
“你还嘴硬。”侯海洋照准刘建厂腹部狠狠地打了两拳。
这两拳是胃锤打法,隔着渔网,准确而沉重地打在了刘建厂的腹部。刘建厂如煮熟的虾米一样弯着腰,痛得五官都挪了位。
侯海洋又将最后剩下的辣椒水全<无><错>小说 m.quledu.com部倒在刘建厂脸上,道:“这是给你的教训,不要再到一中欺负人。”
孔宪彬凑到侯海洋耳边道:“跑了两个人,我们走吧。”
大获全胜的侯海洋等人消失在黑夜之中。按照预案,六人钻进小胡同,绕过南北桥头,从一条偏僻小巷来到学校围墙处,他们翻过围墙回到学校,再聚在操场边的小树林里。
六人取下帽子和口罩,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让所有人都兴奋异常。孔宪彬道:“田鼠,你差点害死我,抱着喷枪傻站着,要不是侯海洋打掉了砍刀,说不定还要出事。”
田峰很为自己的行为羞愧,道:“我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吓得手脚都动不了。”
孔宪彬在狂喜之后,还有一丝隐忧,道:“如果刘建厂叫了很多地皮流氓到学校,我们怎么办?”
侯海洋道:“既然开战,我们就不怕他们,打就打吧。”
洪平道:“我给十来个巴山的同学说了,只要有流氓到学校,他们都要出来帮忙。”
侯海洋道:“虽然我们不怕他们,但是小心无害处,今天晚上以后,口罩和帽子不能留在寝室里,如果包强那伙人趁着我们上课时间来抄寝室,容易发现这些伪装。”他特别说明道:“我们不怕刘建厂,他们是纸老虎,一戳就破。只是我们时间紧张,不能和他们这群无业人员纠缠。不留把柄最好。”
孔宪彬道:“这事好办,找个口袋装起来,放到女生寝室,安全又方便。”
侯海洋同意孔宪彬的建议,叮嘱道:“等几天找时间,把这些东西扔进垃圾站,彻底毁掉。”
经过这场战斗,六人的友谊迅速得到升华,互相握手,惺惺相惜。
六人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室,而是来到了一楼的洪平所在寝室。这个寝室几乎是巴山学生的大本营,巴山学生占了一半,另外就是各县的同学,基本上没有茂东市的学生。
洪平将十八个巴山县同学全部动员了起来,每人都准备了木棒,只要刘建厂等人敢进入学校,就将关门打狗,群起攻之。
侯海洋见洪平布置得井井有条,巴山学生都服他,不禁对其刮目相看。
田峰等人轮流在围墙处观察,到了凌晨,都没有发现刘建厂团伙带人来报复。
此时,在南桥头聚了十几个地皮流氓。刘建厂阴沉着脸看着黑沉沉的教室,看了半个小时,道:“我们不进校园,进去要吃亏,此仇不报我就不是刘建厂,是狗。日的。隔几天,让包强来这里盯着,我们慢慢一个一个收拾。”
接下来几天,复读班没有遇到社会流氓骚扰,刘建厂团伙更是没有踪影。六人对六人的激斗似乎没有发生过。
星期天,侯海洋离校去补习数学,在东侧门遇到正要到灯光球场打篮球的孔宪彬。
孔宪彬道:“你一人出去,不怕被刘建厂报复?”
侯海洋道:“星期天上午我要补习数学,上个星期缺了课,这个星期无论如何得去。就算真是遇到刘建厂,我腿长,打不赢可以跑。”
见侯海洋如此豪气,孔宪彬暗觉自己胆怯了。他拿着篮球回到寝室,准备上午就带刘沪到医院做人流。肚子里的事必须要解决,早解决比晚解决要好。如果害怕刘建厂不敢去做人流手术,迟早要出事。
刘沪听说要做人流手术,害怕得脚手软,无论如何也要让晏琳陪同前往。临出门前,孔宪彬想起上次在医院的遭遇,邀约田峰、蔡钳工一起前往。
刘沪和晏琳一起下楼,她见到田峰、蔡钳工跟孔宪彬在一起,羞得面红耳赤,死活不肯去医院。孔宪彬急得搓手跺脚,将刘沪单独叫到小操场,好说歹说劝解半天,最后被迫说出夜晚打群架之事。刘沪惊吓之余,这才勉强同意让田、蔡两人陪同一起到医院。
刘沪终究是一个未婚少女,脸皮薄,走出小操场又反悔,回到寝室,躲在蚊帐里就是不肯出去。磨蹭到十点,晏琳终于忍不住了,道:“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我们三人去,要么我们五人去,就这么简单。再耽误时间,上午时间就完了。”
刘沪闷了良久,终于作出选择:“上次在医院遇到杂皮,这次不会这么巧,我们三人去,不要让田峰、蔡钳工陪着。”
孔宪彬为了早些解决刘沪肚子里的问题,同意了刘沪的要求。
三人来到医院,挂号、排队,十一点半,刘沪这才走进手术室。坐在走道上的孔宪彬脑子里全是人流时的残酷面画,心乱如麻,既心疼又担心。
“怎么被吓傻了?这是个小手术,没事的。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到外面药店买些益母草。”
“益母草是什么?”
“女人用的药,医生建议买。”
“谢谢。我把钱给你。”
“你跟我客气什么,手术后对刘沪要温柔点,她心理负担挺重。”
晏琳走出医院,来到附近的和平药房,看着商店名字,她有一丝走神:“为什么叫和平药房,和平两个字用在这里是什么含义,完全没有意义。”
在药房要了益母草,晏琳正欲付款。
后面一人突然伸手夺过晏琳手中的益母草瓶子。来者是被装了渔网的刘建厂,那天晚上他惨遭蹂躏,眼睛被冲了辣椒水,右手小指骨折,今天到医院换药,在医院门口恰好看见晏琳。
晏琳转身面对刘建厂,义正词严地道:“把东西还给我。”
刘建厂一脸恼怒,晃动着药瓶,道:“我还以为你是纯情少女,没有想到也是荡妇,是跟谁怀的娃儿?”
药店里的人都将目光聚在了晏琳身上,晏琳最初颇为震惊,随即清醒过来,开始反击,道:“我和谁怀娃儿关你屁事,把药还给我。”
“还给你,没有门,交代出谁是奸夫,老子弄死他!”刘建厂在小商店对晏琳一见倾情,此时见到益母草,怒气勃发。
商店售货员都认识刘建厂这个为害一方的流氓,他们不敢多管闲事,没有人帮助晏琳,甚至出口相劝都没有。
晏琳气得胸口不停起伏,伸手去抓药瓶。刘建厂拿着药瓶朝后退,道:“交代出奸夫,以后同他一刀两断,我可以原谅你。”
“呸,呸,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把药还给我。”面对着如此无赖,晏琳既气愤,又觉得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奈。
“答应和我交朋友,我就还给你。”
“别做春秋大梦。”
刘建厂拿着药瓶退到街边,晏琳见对方有意戏弄自己,跺着脚,停下脚步,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你脑子有病,这瓶药就送给你,希望你天天都吃药,吃一辈子药。”她生活在知识分子家庭,接触的人多是323厂子弟,骂人水平有限。今天这番言语,已是少见的刻薄之语。
侯海洋补习结束以后,步行回校,路过医院门口,恰巧见到刘建厂和晏琳发生争执。自从与刘建厂团伙发生正式冲突以来,他就不再过于隐忍。但是不会轻易惹事,也不愿意将事情闹得太大,毕竟高考是当前最主要的目标。
侯海洋走到晏琳身边,低声道:“算了,不要这瓶药了,你再买一瓶药。”
见到侯海洋神奇地出现,晏琳心中大定,瞥了刘建厂一眼,跟着侯海洋走进药房,再买益母草。
刘建厂原本有着猫戏老鼠的快感,此时忽然来了一个管闲事的人,让他勃然大怒,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商店,指着侯海洋鼻子道:“**的是谁,马上消失!”
侯海洋没有理睬他,安静地等着晏琳。
商店周围聚了一批闲人,都等着看好戏,见女方的男人如此懦弱,不免觉得如此漂亮的女人明珠暗投,一棵好白菜又被猪拱了。
刘建厂横行江湖多时,没有将眼前的高个子放在眼里,扬起耳光朝侯海洋扇去。侯海洋淡定地瞧着迎面而来的耳光,从容地朝后微微一退,躲过了耳光,没有还手。他扭头对走过来的晏琳道:“我们走。”
晏琳将药放在衣袋里,靠着侯海洋的肩膀就朝外走。
侯海洋说第一句时,刘建厂并没有听清楚。当他听到“我们走”三个字,顿时明白此人是谁,旧仇加上新恨,他没有多想,举拳对着侯海洋脑袋砸去。
这一次,侯海洋果断还手。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刘建厂鼻梁开花,鲜血如断管的自来水一般,喷涌而出。又听得“咚”的一声,刘建厂小腿被侯海洋的小鞭腿踢中。小鞭腿力量极大,刘建厂身体猛然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倒在地。再听到“啪”的一声,刘建厂受伤的右手被侯海洋踢中,骨折处发出锥心一般的剧痛,让他号叫起来。
既然出手,侯海洋便不再客气,对着刘建厂腹部猛踢一脚,让其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然后带着晏琳离开。
在商店旁边围观的人们没有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那个一直忍让的高个子出手狠辣,三拳两脚就将素有恶名的刘建厂打倒在地,不费吹灰之力。
狼狈不堪的刘建厂在地上懵懂了十几秒钟,狂吼着从地上站起来,掏出自制**,状如疯虎一般冲出商店。
眼见着战斗升级,围观人皆朝后退,给刘建厂让出了一条路。
在药店,刘建厂没有寻到晏琳和侯海洋,将**对着街道炸油果的小摊贩,吼道:“刚才那人走的是哪边?”小摊贩道:“我在炸油果子,没有看到,真的没有看到。”刘建厂又用枪指着卖水果的小摊贩,小摊贩吓得够呛,道:“我也没看到。”
水果被踢倒,苹果四处乱滚。
小摊贩俯着身子追赶四处乱滚的苹果。
刘建厂如疯子般四处乱寻,然后提着**朝茂东一中方向追去。
在街边拐角的茶室二楼,侯海洋和晏琳坐进一个隐蔽的卡座,透过玻璃,恰好能看到街上的情况。晏琳一只手抓着侯海洋的胳膊,声音还在发抖,道:“他有手qiang,怎么办?”
侯海洋冷静地道:“怎么办,凉拌。那不是手qiang,应该是自制的火药qiang之类,威力不如手qiang。”
晏琳抓着侯海洋的胳膊不放,道:“不管是什么枪,总归是枪,我们去报警。”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那个人就是刘建厂,是世安机械厂被开除的工人,是操社会的真流氓,这点事情,我估计报警没有什么用。”
“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不知道,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随机应变。”
在侯海洋情绪感染下,晏琳慢慢镇定下来,这才松开抓住侯海洋胳膊的手。
侯海洋将衣袖稍朝后捋,手臂处居然被晏琳抓出乌青的印痕。晏琳看到了这个印迹,眼里既羞涩又有柔情。
在电影中,警察总是在最后关头才出现。当刘建厂和侯海洋离开现场半个小时以后,派出所民警闻讯过来。
晏琳看到警察到来,心中大定,歪着脑袋看侯海洋,道:“我怎么觉得你很不喜欢警察?”
侯海洋被关过看守所,对穿制服的人并无好感,道:“我以后会努力信任他们。”
当警察询问商店售货员时,一群闲人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事情经过。警察原本以为是一般的打架斗殴,没有料到刘建厂居然会拿着手qiang在街道上发疯,觉得事态严重,急忙回所里报告。
派出所乌勇副所长带了两个民警,腰上挂着一把五四式手qiang,开车直奔茂东一中,远远就瞧见刘建厂和麻脸站在桥头。
刘建厂见警车至,顺手将自制火药qiang扔到桥下河里。
乌勇跳下车,道:“刘建厂,把qiang交出来。”为了应付突发事件,他带着手枪,说话时用手摸着枪柄。
刘建厂道:“乌所长,什么手枪,我哪里有手枪,手枪在你的腰上。”
乌勇看着刘建厂鼻青脸肿的样子,道:“你少**鬼扯,把枪交出来,跟我到派出所做笔录。”
刘建厂道:“乌所长,我是受害者,正要到派出所报案。”他一边说,一边从身上取了一把手。枪,递给了乌勇。
这是一把制作精致的玩具手。枪,远看如真。枪,握在手里很轻。乌勇将玩具手枪递给民警,道:“你还是到派出所去一趟。别在学校门口惹事,茂东一中是我们派出所的重点保护单位。”
刘建厂是派出所常客,油滑得很,道:“我是守法公民,今天被社会青年打了,乌所长要公正处理,否则我就到信访办上访。”
乌勇横了刘建厂一眼,没有说话,转身上车。刘建厂跟着上了警车,上车之前,他发了一个毒誓:“晏琳,你绝对逃不过我的手掌心。不弄到手,我不姓刘。”发了毒誓,还觉得不够,再发一誓:“今日之仇,血债血偿,要把那个狗。日的碎尸万段。”
警车沿着打架的街道开回派出所。
茶楼上,侯海洋和晏琳相对而坐,侯海洋面前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数学试卷上的一道大题,面对着认真好学的侯海洋,晏琳哭笑不得,她指着街道口道:“那辆警车回来了。”
侯海洋眼光透过玻璃观察着警车,直到警车远去,道:“警车来了又走了,说明外面很安全。把这道题讲完,我们回学校。”
晏琳拿着那张纸,道:“你没有读过高中,数学不好可以理解。那为什么语文成绩又这么突出?我没有想通这一点。”
侯海洋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晏琳撒娇道:“你这是敷衍我。”
侯海洋道:“我爸从小就灌了我一堆传统文学,所以比较好,这个回答可以吧。”
封闭隐秘的环境营造出一种特殊的氛围,安装在墙角的音响飘来“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的轻柔音乐声,让空气中生出一些暧昧。晏琳直率地道:“就是随便问问,不说就算了,我觉得你不应该小家子气,怎么扭捏得像个女人。”
侯海洋很欣赏晏琳的爽朗劲,笑了笑,道:“我没有读过高中,这你知道,语文成绩好的原因确实是老底子好,我爸年青时是文学发烧友。”
“我一直没有来过323厂,听说里面建得很不错。”
“三线厂的模样差不多的。”
晏琳主动道:“找个时间我到巴山来玩,到时要请你当向导。你刚才说你没有去过323厂,放寒假可以和孔宪彬一起来玩,我家在孔宪彬家的楼下。”
侯海洋道:“等高考结束以后再说吧。”
晏琳道:“听说你还到广东打过工,肯定有精彩故事,给我讲讲。”
侯海洋端着茶喝了一口,道:“这是年轻人一时冲动的荒唐决定,没有什么好讲的。”
晏琳嗔道:“你这人不爽快。”
侯海洋便选了在广东发生的两个小故事。
分享了侯海洋的故事,晏琳觉得很甜蜜。茶室灯光有意调得暗淡,柔和的光线照在晏琳脸上,让她比平时多了一些女性的秀美和妩媚。侯海洋目光在晏琳脸上略为停留,与火辣辣的目光对视以后,赶紧将目光移开。
晏琳是从来没有出过校园的小女生,侯海洋这种经历丰富的男子对她极有杀伤力。她又问道:“你是在广东闯荡江湖,那边风气开放,你有女朋友吗?”这句话脱口而出,说完以后,她的脸禁不住红了起来,暗自责备自己:“晏琳啊晏琳,你今天犯了什么毛病,居然问一个男生这样的问题。”
听到这个问题,侯海洋想起了曾经的女友秋云。他回避了这个话题,转眼看着窗外,见到孔宪彬、洪平等十来个人朝药店方向走来,道:“孔宪彬带着人找了过来,我们下去与他们汇合。”
晏琳十分享受与侯海洋同处一室的感觉,暗恨孔宪彬等人来得不是时候,随后见到侯海洋急急付了茶钱,既遗憾又恼怒。
“有qiang!怎么办?”
在小操场的围墙边上,孔宪彬得知刘建厂拔出自制手qiang,被吓了一大跳。在他的潜意识里,始终把这场打斗当成了同学之间的意气之争,自制手qiang横空出世,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一场与流氓之间的恶斗。
洪平、田峰等人都产生了惧意,把目光投向侯海洋。在复读班里,巴山县的学生、323厂的子弟都各自抱团,侯海洋是一人独行侠,经过几次争斗之后,他的威信无形之中大大上升,每临大事时,几人都习惯听他的主意。
侯海洋缓缓开口:“如果我们混社会,那就非常好办,寻找机会废其一条腿,他成了瘸子,自然就退出江湖。可是我们不混社会,主要任务是考大学,这事就不好善了。”
北风吹过小树林,哗哗地响,围墙边上的每个人都感觉很冷。
侯海洋道:“当今之计,还是得找到朱光宗主任,向他报告。”
耿直的蔡钳工喃喃地道:“现在社会上的人打架都不兴到派出所报案,谁报案谁就是软蛋,被江湖中人瞧不起,没有地位。”
侯海洋道:“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是黑社会,有手qiang,才要当硬汉。我们不是黑社会,考大学是我们的最高目标,其他事情都放在次要地位,所以不用当硬汉。我们要将面临的严峻情况报告学校,取得学校当局的保护,这是唯一的出路,你们谁还有更好的办法?”
孔宪彬最先响应侯海洋的号召,道:“我觉得侯海洋的看法正确,我们别无选择。”
在夜袭刘建厂团伙时,诸人打出了豪情,此时听说要向学校求援,都觉得不甘心。只是面对严峻形势,他们别无选择。
侯海洋见众人不再反对,道:“找学校保护,不能说打架的事,必须师出有名。骚扰女同学、殴打男同学、在寝室抢东西,这就是刘建厂等人的主要罪状,任何学校都不会放任流氓团伙影响学校的正常秩序。”
商定以后,几人分别行动,将受过刘建厂团伙欺负的同学聚集起来。令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被包强欺负过的同学除了晏琳、洪平、孔宪彬等人外,还有其他五个同学。
七八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茂东一中的教学楼,时值元旦,距离春节亦不远,各地政府最怕的便是群体性事件,层层都签订过保平安稳定的责任书。朱光宗与学生们谈话以后,将学生们写的情况反映拿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郑正东看罢情况反映,勃然大怒,重重拍了桌子,道:“老刘,你把老金叫过来,保卫科尸位素餐,没有尽到责任。”
金科长一路小跑,来到校长室。
他看到侯海洋写的情况反映以后,脑门子全是汗水,道:“这事我有责任,从今天开始,保卫科增加在东侧门和正门的值班人员。”
郑正东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这事发展到如此,不仅仅是保卫科的事情,也不仅仅是加强值班就能解决,你到派出所去联系,让他们处理这些流氓。”
金科长看着校长脸色,小心地道:“我去过。”
金科长的话未说完,又被郑正东打断,道:“别找理由,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去过就行了吗,得管用。”
金科长不敢再说,急忙跑到派出所联系工作。
郑正东再看一遍情况反映,评价道:“这份情况反映是学生写的?很有水平啊,钢笔字也非常漂亮,在现在的学生中很少见,没有想到复读班还有这种人才。”
朱光宗见郑校长开始说闲话,紧张的心情暂时放松,道:“这一届复读班的水平不错,升学率不比应届差。”
郑正东突然想起一事,道:“那个九分的成绩如何?”
朱光宗道:“九分叫侯海洋,他偏科厉害,语文成绩特别好,每篇作文都被当成范文,这篇情况反映应该就是九分写的。他的数学》还是不行,都是三四十分左右,考大学没有什么希望。”
郑正东道:“杨主席眼界高,他大力推荐侯海洋,说明这个学生还是有特长的,这一手钢笔字真是漂亮。省教委年底要来检查,横幅就让侯海洋来写,不知他的毛笔字水平如何。”
说到这里,他给康琏打了电话。放下电话后,道:“老刘,侯海洋曾经获得过全市学生书法比赛的前三甲,难怪康老师对其青眼有加,以后就别提将侯海洋开除的事。”
朱光宗笑道:“郑校长,但是他的成绩确实太差劲,到现在我也认为他考不上大学,没有见过偏科这么厉害的人。”
郑正东道:“闲话不扯了,你去写一个报告,我去送给政法委汤书记,光靠保卫科老金解决不了问题。你的任务是管理好复读班,加强值班,不准闲杂人员进入学校,晚自习关上大门。”
郑正东向市委政法委汤书记反映情况以后,市政法委专门搞了一次学校周边社会环境综合整治,教委、公安、交通、卫生、市政等部门参加。茂东一中是整治重点。最初是以治安为重点,可是治安看不见摸不着,无处着手,整治行动发展到后来,变成了整治学校周边的小摊小贩,一时之间,没有健康证的无证小贩被城管和卫生组成的综合执法队追得鸡飞狗跳。
学校大门终于清静了。
完成夜袭以后,侯海洋、孔宪彬、洪平等人皆出了一口恶气,为了不扩大事端,都老老实实待在学校里,不到外面去晃荡。
在校内,好几个寝室的男生都行动起来,大家准备了木棍、砖头,只要刘建厂等人敢到学校来打人,必然会陷入由木棍、砖块构成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茂东一中之外,刘建厂如一匹来自荒野的孤狼,无数次徘徊在北大桥边,冷冷地打量着学校围墙里的猎物,围墙就如乌龟的壳,厚实坚固,他无法咬开。当看到警察、城管陆续在校外整治时,他丢下了一句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老子不信侯海洋就一直不出校门。”
距离元旦还有五天时,茂东气温骤降,屋外天寒地冻,河面结了一层薄冰,踩上去会发出嘎嘎响声。
胡哥在农村老家杀了年猪,将手下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叫过去吃刨猪汤。按照实力,刘建厂还没有达到在胡哥家里吃刨猪汤的地位,只是有着世安机械厂的渊源,加上这一年来刘建厂风头渐起,因此也被叫到乡下。
坐着出租车来到胡哥的老房子,刘建厂立刻就受到了刺激,院内停了三辆小车、一辆长安车,还有一辆进口摩托车。
胡哥邻居们帮着胡哥在院子里杀猪,白毛猪儿横躺在长条椅上,旁边大锅里沸水翻滚。堂屋里有一桌麻将,胡哥坐在首位,其他三人都是茂东有名气的大哥,旁边还站着两个男人观战。三个漂亮妖娆的年轻女子殷勤地削水果、端茶。
见到刘建厂,胡哥劈头就问:“建娃,你操得孬,怎么和学派打架?还被揍得鼻青脸肿,丢份啊!”
这一番话,刘建厂经常拿来数落包强,今天被胡哥说了一通,刘建厂尴尬地道:“那天阴沟里翻了船,被人黑整了一盘。学派没得这种本事,我估计还是得罪了道上的人,现在还没有查出来是谁。”
胡哥旁边是一个脸色惨白的光头,茂东最大的歌厅和游戏厅都是他的产业,在江湖上号称许哥,他是许瑞的堂兄,与胡哥是结拜兄弟。许哥道:“茂东就屁股大的一圈地方,谁出手,大家心里明白得很,建娃别脸皮薄,被学派收拾了还得承认,找机会弄回来就是。”
刘建厂被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争辩道:“确实不是学派,只是现在没有查到是谁。”
胡哥“啪”地将手中麻将扣在桌上,道:“自摸。”
他们打的是倒倒胡,倒倒胡简单利索,和牌就算一局结束,相较于邻省麻将的复杂算法,充分显示了茂东人耿直干脆的性格。和牌后,其他几人拿出一百元钞票,放在胡哥面前。
刘建厂瞅了瞅牌桌,每家都有厚厚的一叠百元大钞,至少有几千元。他为了喝胡哥刨猪汤,特意揣了七八百块钱,见到牌桌上堆起的钞票,只能选择观战。
胡哥收了钱,又道:“建娃,你这人没得长进,现在是什么时代?是找钱的时代,有钱才是大爷。跟学派打架早就落伍了,打赢了,屁钱都没有,打输了,你丢不起这人。你要向老许、虎子学习,搞点产业,找点钱才是正经事。混江湖就是做生意,没有本质区别,手法不同而已。”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刘建厂和其兄弟们被学生揍了一顿”就如烈性传染病,迅速在圈子里传播开来,换个场合,刘建厂说不定就要当场发作,只是在胡哥家里,他只能自认晦气。
调侃一阵,诸位大哥级人物放过了刘建厂,一边打牌,一边谈生意。美女们小鸟依人地靠在男人怀里,“老公、老公”乱叫。刘建厂站在旁边看着听着,满腹郁闷。
在屋外抽着烟,看村民剖猪,刘建厂觉得自己很失败,离开工厂前他就开始混社会,混了三年时间,他还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靠收保护费、帮人守场子找几个小钱,动辄还提刀拿枪和人血拼,喜欢个学生妹,还被学派打了一顿。茂东有句古话,条条蛇都咬人,乌梢蛇不咬人还吓人。刘建厂以为混社会很快就能找大钱,能过上自由自在的上等人生活,谁知入了道才明白道上一样讲规矩,一样困难重重。
砍翻大头柳以后,刘建厂在茂东江湖上混出了小名气,他自己还颇为自得,谁知在各位大哥眼里却仍然不入流。他暗道:“打架凶,讲义气,在这个时代已经过时。收保护费,看场子,都是吃力不讨巧的事情。要想混出头,就必须得有自己的生意。我不能光想不做,明天,明天就开始行动。”
“做生意”的想法并不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这两三年来他一直都在想着这事。想法如种子,在合适的温度和水分之下就会发芽,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刘建厂脑子里就有一门现成生意。他的三舅住在大河边上,以前承包过采砂场,如今在家闲着。半年前,三舅特意找过他,想让他带人将一户外来采砂主赶走,答应事后给兄弟们酒钱。当初他满口答应了此事,没有在意什么酒钱。今天受了刺激,他开始朝另一个方向琢磨:“我是道上的生意人,以后办事就要讲道上规矩。我帮三舅抢了砂场生意,不能给几个酒钱就打发,要入股分钱。”
想着要从三舅生意上刮钱,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心理负担,随即想到:“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我们打架风险挺高,说不定就会致伤致残,总得有回报吧。”
胡哥打完麻将,赢了点小钱。大家都没有计较输赢,只是图个乐子。当回锅肉、血旺粉肠汤、粉蒸肉从厨房端出来以后,大家在堂屋品尝最新鲜的农家猪肉。桌上有几瓶洋酒,是许哥从夜总会柜台上带过来的。昂贵的洋酒倒在农村土碗中,和老白干也就相差不大。
吃饭时,按照农村老规矩,几个漂亮女子全被赶到侧房。
江湖中人讲究豪气也讲规矩,在座之人以刘建厂实力最弱,他拿出梁山好汉的架势,不停地敬酒、碰酒,最终喝吐在堂屋。
许哥在一旁笑道:“可惜我的好酒,一瓶好几千,就被建娃吐来喂狗。”在呕吐中,这句话如烙铁一般,牢牢地印在了刘建厂的脑海深处,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元旦前三天,刘建厂回到外婆家,找到三舅,关门谈生意。
刘建厂离开以后,三舅妈进屋,道:“事情谈好没有?”三舅憋了半天,道:“这个兔崽子,心黑得很,他要入股,否则让我们自己去赶人。亏小时候我带过他,翻脸不认人。”
三舅妈没有听得太明白,道:“他要多少?”
三舅黑着脸道:“他不要钱,要入股,要两成干股。”
三舅妈骂道:“两成干股!太黑了。做点事,给两三千块就行了,你是他亲舅,他还要狮子大张口,我们不干,凭什么我们起早贪黑像狗一样做事,他们坐在家里就捡便宜。”
三舅不停地唉声叹气:“不做生意,我们那条采砂船就要废掉,怎么还贷款?我们家里没有当官的,小辈里就看刘建厂还有点名堂,少赚点就少赚点,总比一点都没有强。”
三舅妈知道这个道理,总觉得胸口堵得慌,出门走到河边。自家采砂场去年被吊销了证照,该找的关系全都去求过,仍然没有把吊销的证照恢复过来。置办采砂船费了老鼻子力气和全家钱财,若是白白烂掉,连棺材本都要亏掉。刘建厂能拿下采砂场,自然是好事。她想起在河边起早贪黑打砂的穆老板,又觉得于心不忍。
在河边站了一会儿,她的心又硬了起来。穆老板本是茂云人,家里有关系,所以才能到茂东采砂。有关系的人自然不会走上绝路,自己家再不想办法,真的就要走绝路了。
元旦前两天,刘建厂按照三舅给的信息,带着相机来到茂云市,在茂云市一所中学里,找到一个姓穆的中学生,给他照了三张相。
元旦前一天下午,刘建厂带着麻脸、光头、包强和大刘二刘等人,前往大河边。离开主公路,沿着一条机耕道走了十来分钟,远远见到一条采砂船。此时天近黄昏,一对中年夫妻在河边煮饭。
刘建厂带人走到采砂船边,二话不说,先将小板房拆掉,饭锅直接被扔到河里。
“你们做什么?”五十来岁的穆老板去拿菜刀,被三个棒小伙子按在河滩上,不分青红皂白揍了一顿。
刘建厂将砍刀架在穆老板的脖子上,道:“穆老板,从今天起,你就从采砂场消失,采砂场给我。”
“这是我的采砂场,凭什么给你们?”穆老板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愤怒,眼中喷着火,前些天有一男一女两个本地人来到这里,开口就要买这个采砂场,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刘建厂如狼一般恶狠狠地盯着采砂场老板,道:“给你两千块钱,采砂场转让给我。”
穆老板甚是倔强,道:“上次有个老板出十万,我都没有卖,两千块钱,你抢人啊。”
刘建厂用脚踩在老板的头上,道:“再问一遍,转不转让?”
“要命有一条,转让不得行。”
刘建厂不再说话,弯下腰,将老板拖到河边,将其脑袋按在水里,道:“今天你必须答应,否则把你绑了石头扔到河里去。”
浑浊的河水潜藏着许多暗流,穆老板没有撑多久就感受到了死亡的挣扎,他拼命挣扎,渐渐失去了力气,在意识就要模糊的时候,被人从水里扯了出来。
穆老板吐了一会儿水,大口喘着粗气。刘建厂上前抓着采砂场老板的衣领,“啪、啪”地扇了几耳光,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写个收条,就说收到十万块钱,转让采砂场。我跟你说,今天不写这个条子,你们全家都走不脱。”
采砂场老婆亦被拖到了河边,头被压到河水边上。采砂场老板流着眼泪和鼻涕,大口喘气,仍然不屈服。
“写条子。”
“不写。”
“写不写?”
“呸,不写。”
刘建厂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道:“你看看这是谁的照片,听说他成绩还不错,很乖的小娃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就太不划算了。”
穆老板见到照片中人,立刻就哑了,他们中年得子,四处奔波做生意都是为了这个儿子,儿子是他们的致命穴道,此时被点了穴,作声不得。
刘建厂冷酷地道:“采砂场我是要定了,如果不签转让协议,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怪不得别人,谁让你们要钱不要命。我们再一把火烧掉采砂船,到时你们人财两失,血本无归。”
穆老板夫妻俩眼泪汪汪地同意了签转让协议。
原计划中,刘建厂准备给个两三千块钱,拿出砂场转让协议,看着面色惨白的穆老板,改变了主意,道:“签了协议,马上就滚,一个外乡人跑到八里乡来赚钱,门都没有。明天把你的那条采砂船弄走,不弄走,一把火烧掉。”
等到采砂场老两口离开以后,包强担心地道:“老大,他们会不会带人来报复?”
刘建厂不屑地道:“我问清楚了,他们两人是外乡人,根本没有人会帮他们。有个侄儿在市国土房产局当办事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麻脸看着简陋的采砂场,道:“我操,这里完全是原始社会,纯粹找点力气钱,老大,我们拿到采砂场没有什么用处。”
刘建厂道:“前面河道还有几个大砂场,位置更好,那些人都是本地的土老肥,我们不一定吃得下去。等到实力强大了,垄断这条河的采砂业,我们就发大财了。”
河滩上一片枯黄的衰草,河风如刀子一般割人。刘建厂一伙人坐在火堆前抽烟。刘建厂对麻脸道:“你去找几个用砂的工地,让他们只能用我们的砂,等有了原始积累,我们再买设备,把采砂的事全部抢过来,到时开奔驰宝马,玩漂亮女人。”
光头看着荒凉的河道,道:“这个地方拉屎不生蛆,谁能在这里守着,我们几人不行。”
刘建厂道:“我三舅以前经营采砂场,生意交给他来做。光头和麻脸你们几个人负责联系建筑工地,每一吨河砂,在三舅给我们的价钱上,再上涨七八块钱。你别小看这个采砂场,一年出个七八千吨,我们差价就有好几万,比收保护费强得多。多弄几个砂厂,我们几兄弟就发财了。”
在谈论采砂场美好前景时,刘建厂打了埋伏,三舅的两成干股将由他自己一个人独吞。
没有费吹灰之力就成功占领一个砂场,这让刘建厂再次深刻地领略了暴力的威力,他带着包强、麻脸等人来到三舅家,吃红烧狗肉,喝着从酒厂打出来的原度酒,六人仿佛过上了梁山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
元旦,穆老板带人将采砂船弄走,穆老板老婆回茂云,为儿子办了转学。
同一天,从省城实习归来的付红兵到茂东刑警支队报到,报到那天,亦是小钟烧烤开业之日。
沙军接到电话,从巴山县来到茂东,同行的还有陆红。
临行前,沙军给巴山县建委办公室打了电话,以组织部领导的名义要了一辆桑塔纳。组织部是干部的娘家,娘家人偶尔用公车办私事,自然是小事一桩,县建委将最新的一辆桑塔纳调了出来,供沙军使用。
沙军坐着桑塔纳来到茂东市委组织部,将一个原本可以邮寄的表格放到组织部的文件交换箱里。又借着元旦之际,悄悄来到组织部家属院,到茂东市干部科科长家里坐了一会儿,走时留下一个红包。虽然只有五百元钱,足以表达沙军的小小心意。
干完正事已接近十一点,沙军来到小钟烧烤。
打开车门时,沙军用双手抹了抹头发,将黑皮包夹在腋下,站在车边左顾右盼,感受到众人目光以后,这才慢条斯理走进小钟烧烤前厅。
茂东小钟烧烤与巴山小钟烧烤相比,前者是阳春白雪,后者是下里巴人,除了名字以外,从装修到菜品皆有质的变化。餐厅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全是雅间,以中餐为主。下层是大厅,除了中餐餐桌以外,还开辟出十个烧烤台,可以自主烧烤,也可以由服务员烧烤。
二楼,黄山包间里,侯海洋、陆红以及另外几个中师同学围坐在一起。除了沙军、付红兵和侯海洋以外,多数同学仍然在各个小学教书。沙军进屋后就迫不及待地对侯海洋道:“蛮子,你搞什么名堂,怎么读起复读班?”
侯海洋自嘲道:“我现在是下岗失业人员,考大学是为了找饭碗。”
沙军落座后,从黑皮包里拿了一包红塔山,散给侯海洋一支后,自顾自点燃,道:“蛮子,我帮你算了一笔账,你在九五年考大学,如果考上本科还要读四年,从大学出来已经是九九年,那时我已有七年工龄,到那时,我的本科文凭肯定到手了。算来算去,你考大学确实划不来。”
坐在侯海洋身旁的陆红在一旁打抱不平,道:“你拿的是党校文凭,党校文凭含金量怎么能和正规大学文凭相比,晚工作几年有什么关系,后发也能制人。”
沙军嘿嘿笑道:“我在组织部门工作,对政策清楚得很,党校文凭和国民教育文凭在组织部门一视同仁,只要进了机关,有个本科就行,至于是哪里来的本科根本不重要。县里分来不少大学生,他们几乎都没有按照专业分配,专业不对口是普遍现象。大学里的知识在实际工作中根本不能用,全靠后天学习。”
侯海洋知道沙军所说是实话,心里感觉不太舒服,他没有反驳,只是暗道:“沙军很少离开巴山,视线只能停留在当地,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自我打气以后,稍稍找到心理平衡。
沙军继续道:“就算大学毕业分配出来,你遇到的领导十有八九就是七八年前参加工作的人,说不定他是一个转业军人或者乡镇干部提拔起来的,有个屁文凭,我觉得蛮子考大学是一个错误决定。”
见沙军哪壶不开偏提哪壶,陆红帮着侯海洋争辩道:“谁笑到最后,谁才是胜利者,现在评价蛮子太早,我支持蛮子。”
参加工作两年多时间,往日清纯大妞变得成熟起来,更有女人味道,侯海洋不愿意在同学聚会时谈这个话题,用目光向陆红示意她别再争论。
陆红看懂了侯海洋的目光,不再争论。等到话题转换,她才悄悄地地对侯海洋道:“你这个决定很冒险,整整三年的课程压缩到一年,如果换作我,肯定会放弃。”
侯海洋道:“年轻时总要蹦几下,免得老了后悔。”
陆红很想再跟侯海洋谈一谈其初恋女友吕明之事,转念又想到吕明嫁了人,怀有身孕,侯海洋这几年更为蹉跎,和一群落榜生混在一起,遂将谈论吕明的念头压进肚里。
付红兵作为主人,应付的人挺多,到各桌敬酒,走了一大圈,最后回到同学这一桌。
中师毕业以后,同学们难得聚在一起,互相敬酒之后,气氛热烈起来。酒至酣时,房门被推开,小钟急匆匆走到付红兵跟前,道:“进来几个杂皮,我以前见过,在这条街道收保护费。今天我们开业,他们就来了,明说要收钱。”
付红兵脸色一紧,道:“收保护费居然收到了我的头上,不想活了。”
侯海洋已经猜到来者是谁,道:“应该是刘建厂那一伙人,他们最近和一中同学打了好几次架。”
付红兵道:“蛮子,你陪我去看看。”
侯海洋不愿意和刘建厂等人发生冲突,正想和付红兵解释,付红兵已经大踏步朝楼下走去,他脚步稍有停顿,转念想道如果用付红兵的刑警身份压一压刘建厂,或许能化解双方的矛盾,于是快步跟了过去。
付红兵目光朝大厅扫了一圈,在小钟示意下,走到刘建厂等人坐的那一桌,道:“各位,今天开业,所有菜品一律免费,酒水自理。”
刘建厂目光越过付红兵,锁定在侯海洋身上,他近期除了弄采砂场以外,就在琢磨如何收拾一中几个人。
黑夜遇袭之后。他们将前后细节分析了无数次,认定夜袭者就是复读班的学生,包强更是一口咬定:“百分之百就是侯海洋、孔宪彬那伙人,带头的是侯海洋。”那天被夜袭,事起仓促,他们吃了大亏,刘建厂确实没有看清楚来人,他一直不太相信复读班的学生会有这种手笔,直到药店与侯海洋打架之后,他才相信包强之言——侯海洋就是夜袭指挥者。
刘建厂“刷”地抽出随身携带的砍刀,麻脸、包强等人站了起来,手上都拿着家伙。
付红兵退后一步,厉声喝道:“你们干什么?把刀放下!”他当了几年警察,见过血,经过风浪,这一嗓子倒把除刘建厂以外几个人镇住。
刘建厂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紧紧盯着侯海洋,根本没有在意付红兵的厉声喝斥。
侯海洋握住椅子,若是这群人不顾忌付红兵的身份,就用椅子先抵挡。
付红兵初到茂东,还没有到刑警队正式上班,地盘没有踩热,暂时不想和这群流氓计较,自报家门道:“这家餐馆是我老婆开的,我在公安局刑警大队工作,你们把刀收起来,不要乱来。”
刘建厂听到“公安局刑警大队”几个字,这才回过神来,歪头看了一眼麻脸,道:“认识不?”
麻脸的家以前在老公安局隔壁,公安局的人十有八九都见过,摇头道:“眼生得很,不认识,没见过。”
刘建厂注意到付红兵穿着警裤,又见其脸相中带着“煞”气,但是心里相信了付红兵是公安,仍然哼了一声,道:“胆子不小,还冒充公安。”
付红兵此时还没有办茂东公安局的警官证,随手摸出警校证件,在众人眼前晃了晃,道:“你们不要乱来,乱来没有好果子吃。”
刘建厂先用凶狠的眼光看了侯海洋一眼,再皮笑肉不笑地对付红兵道:“饭店开业,我们来朝贺,不会乱来。”
付红兵见几人收起匕首和砍刀,平静地道:“你们慢吃,今天开业,除酒水外,菜品免费。”
等到付红兵、侯海洋上楼,小钟来到刘建厂那一桌团团散烟,道:“各位大哥,我叫小钟,是这家店的老板。我老公才调到刑警队工作,和大家不熟悉,以后要多照顾啊。”
在巴山开餐馆时,小钟接触过社会上方方面面的人,知道如何与社会人物打交道。与地痞流氓接触愈多,她愈发想嫁给警察,这样才有安全感。
刘建厂抽着烟,吐了几个烟圈,道:“你认识侯海洋,他是个啥子卵人?”
小钟眼睛挺毒,通过几句话看出侯海洋和来者之间结了仇,道:“侯海洋是我老公的朋友,我只见过一次,不熟悉。”她马上转移话题,道:“请问这位哥怎么称呼?”
小钟与刘建厂周旋时,侯海洋和付红兵来到楼上空房,付红兵道:“蛮子,怎么和这伙人结仇?”侯海洋道:“说来话长,我挑重点的给你说,带头的人就是刘建厂,上次我提到过的。”
听完侯海洋讲述,付红兵推心置腹地道:“你还在读书,惹不起这些人,以后少到校外活动。我明天就到刑警队上班,与同事稍微熟悉以后,我找人打招呼,把事情做个了断。一年之内,我绝对有能力把事情摆平,但是现在不行。我要吸取当年秋忠勇的教训,他是支队长尚且因为这些破事差点进监狱,我更要小心。”
侯海洋原本以为付红兵调至刑警队,立刻就可以解决他和刘建厂的紧张关系,没有料到现实状况比预想的还要复杂,猫与老鼠原本是天敌,在茂东猫中有鼠,鼠中有猫,他苦笑道:“等到你在刑警队站稳脚跟,我高考早就结束了。”
付红兵道:“实在不行,我去找秋忠勇,他是刑警队老领导,说话管用。”
侯海洋听到“秋忠勇”的名字更是一肚子苦水,道:“算了,秋忠勇才从茂东这个烂泥潭跳出去,别再让他进来,我最多就是在学校不出来。”
付红兵仔细想了想,道:“不用这么悲观,毕竟邪不胜正,贼还是怕警察的。给我一点时间,稍长一些,我争取在春节后就能说得上话。”
吃过午餐,侯海洋想回校,结果在所有同学强烈建议下,留下来一起聊天喝茶,还陪着同学打了几圈麻将。
晚餐即将结束后,在沙军提议下,几位同学嚷嚷着要去歌厅。
侯海洋不想继续参加晚上的活动,对沙军道:“我就不去了,回去上晚自习,你们拿工资吃饭,我还得头悬梁锥刺股。”
沙军嚷道:“我们几兄弟难得聚在一起,今天还来了这么多同学,如果要溜走,就太不耿直。我不相信耽误一个晚上能影响高考。”
茂东有句俗话叫作站在哪个山就唱哪个山歌,沙军在县委组织部工作,所思所想与侯海洋完全不一样,很难真正理解复读班的艰苦、紧张和压抑。
陆红暗恋过侯海洋,见到曾经暗恋之人落魄到进入复读班,暗自神伤,帮腔道:“别留侯海洋了,他没有读过高中,进入复读班肯定压力大。等到高考结束,我们几人好好地喝一台庆功酒。”
付红兵最了解侯海洋面临的难处,也劝道:“沙袋,别留蛮子了,我陪你们唱歌。”
沙军这才罢休,道:“蛮子差我们大伙一顿酒,等高考完了,我们再次一醉方休。”
陆红有些话要同侯海洋讲,就道:“你们先喝着,我送侯海洋出门。”
侯海洋向桌上的同学抱拳,道:“失陪了,改天我请客。”
侯海洋在小钟烧烤大门口与陆红挥手告别,道:“你回去吧,高考结束我再来找你们。”
陆红经过内心犹豫,还是说出了积压在心里的话:“吕明又流产了。”
若是没有在广东遇到秋云,侯海洋或许还会陷入与初恋女友吕明恋情纠葛之中。虽然初恋时根本不懂爱情,可是少年时期的爱情更加折磨人心。
秋云在广东从天而降,彻底取代了吕明在侯海洋心里的位置,与吕明的少年恋爱才真正成为侯海洋的青春回忆。
“怎么会流产?太不小心了。”
“吕明夫妻关系不太好,两人经常吵架打架,吕明好面子,不肯说。”陆红惋惜地道,“当初吕明做了错误的选择,再坚持几年,或许你们就有转机。”
说到这里,她想到侯海洋到现在还是读复读班,前途灰暗得很,吕明的选择其实与侯海洋分手也没有什么错。
侯海洋没有过多谈及往日恋情,道:“他们实在合不来,趁着没有小孩,快刀斩乱麻,早日做个了断。”
陆红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多次劝她早离早解脱。吕明为人善良,思想挺封建,觉得离婚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侯海洋轻叹一声,道:“你谈恋爱没有?”
陆红道:“有不少人介绍,没有中意的,暂时没有兴趣。我还年轻,多潇洒几年,免得以后后悔。”
北风吹来,侯海洋缩了缩肩膀,心情如寒冷的北风一般忧伤起来,道:“你多保重。我得走了,高考完再见。”
往日在篮球场上追风的少年耸着肩膀,在北风中不停地走着,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渐渐消失不见。陆红充满忧伤地转身上楼,楼上众人原本说好不喝酒,谁知又开了一瓶,划拳饮酒,热闹非凡。
孤独的侯海洋穿过几条街,即将到达南桥头,他忽然心生警惕,仿佛在黑夜的森林里被恶狼盯住。
“站住。”
“这一次跑不掉了。”
巷道出口处站着三人,手里举着刀。在身后,从另一条小巷钻出三人,手里同样拿着刀。六个人将侯海洋堵得严严实实。
包强举着明晃晃的砍刀,道:“侯海洋,今天还有啥话说,你不是挺能打,今天我们打个够。”
刘建厂沉声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偷袭我们?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过分了。还有在药房的账,老子泡妞关你屁事,坏老子的好事,硬是要做大侠嗦。”
侯海洋知道自己大意失了荆州,面对困局,他没有慌乱,脑子变得格外清醒,道:“刘建厂,你是操社会的大哥,跟我们学生纠缠有什么意思?”
刘建厂戏谑道:“操社会就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被学派打了,不找回来场子,以后怎么混江湖。别东张西望,没有人会帮你。我知道你打架还可以,能不能赤手空拳一个打六个?”
侯海洋稍稍后退,右腿微弯,蹬着地面,道:“我哥是茂东公安,上午你见过,操社会的人何必跟公安结下死仇。”
刘建厂用猫戏老鼠的口吻道:“茂东有六七百公安,亲戚朋友多得很,你说我能不能每个人的面子都买,要是那样,我还操个**社会。”话虽然如此说,他对侯海洋背后有公安大哥还是有了顾忌,盘算着最多暴揍一顿就算了事,能不动刀就不动刀。
麻脸在身后道:“建哥,别跟他废话。”
“刚才你们说晚上偷袭,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能算在我的头上。”侯海洋故意示弱,退了两步,说话时,右腿猛地发力。
刘建厂正在得意时,只见一团黑影以势不可挡的姿势扑了过来,他本能地挥动着手中砍刀,朝黑影砍去。
侯海洋双手护头,猛抬右膝,如野牛一般朝着前方闯去,听得“咚”的一声,他的右膝盖重重地撞在刘建厂胸前,将其撞得仰天倒地。闯开一个空隙后,他撒开长腿,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越过南、北桥头,沿着斜坡冲向东侧门。
麻脸追在最前面,将手中的尖刀朝着前面快速奔跑的背影扔了过去。前面的背影没有停步,眨眼间就到达了东侧门。
刘建厂胸口被撞,坐在地下闷了半晌才缓过气来,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砍刀,对着灯光看了一眼,砍刀上有暗红血迹,透着一股血腥气。走到桥边,见麻脸在围墙边低着头走来走去,道:“麻脸,你别在这里磨蹭,走人。”
麻脸兴奋得两眼闪光,道:“我在找刀,刚才追得急了,来了一招小李飞刀。”
刘建厂抬头看着复读班教室的灯光,道:“我的刀上也有血迹,估计他受了伤。大家别傻站着,一起帮麻脸找刀。”
复读班传来一阵喧嚣声,无数人影在灯光下晃动。
眼见着学生们冲出校园,刘建厂不敢去捅这个愤怒起来的蜜蜂群,道:“不找了,我们走。”
平常时间,单个、松散的蜜蜂是一道小菜,聚在一起的蜜蜂就变成一股不容轻视的强大力量,不是他们几人所能抗拒的。
这时,麻脸高兴地道:“找到了,刀在墙上插着。”
刘建厂松了口气,道:“你下手没轻重,飞刀扎到要害,弄死人就惹**烦了。”
麻脸道:“侯海洋是从哪个地方跑出来的蛮牛?打架真是不要命,根本不象个学派,不把他打服气,始终是个祸害。”
刘建厂在茂东操社会,一直顺风顺水,没有想到今年总和一中复读班磕磕碰碰,他见复读班教学铁门被打开,道:“这群学生是疯子,好人不跟疯子斗,我们赶紧走。”
茂东俗语说“冲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刘建厂等人算是横的,没有想到侯海洋居然是不要命的,六人急匆匆钻进小巷,消失在黑夜之中。
在侯海洋、洪平和孔宪彬的带领下,三个大寝室涌出来五十多个男同学,他们提着能寻到各种武器,朝右侧门涌去。睡眼惺忪的保卫根本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同学们涌出了东侧门。
这些同学分散时力量弱小,不敢跟社会上的流氓争雄,此时在有威信同学的带领下,抱起团,顿时变成了不可轻侮的力量。他们在南北桥头搜查了一圈,一无所获。同学们聚集在桥头,在寒风中兴奋地交谈着。每个年轻男人心中都藏着英雄梦,在现实里这个梦无法实现,今天他们群体出动,将横行茂东一中的刘建厂流氓团伙追得狼狈逃窜,出了积郁在所有男同学中的一口恶气,胸中涨起一腔豪气。
侯海洋平时集中精力刻苦攻读,为免分心,除了与洪平、孔宪彬等人有交往以外,和其他同学没有多少接触。此时,见到几十个提着板凳等各种武器帮助自己的同学。他颇为感动,就如江湖人士一样,抱拳行礼,大声道:“感谢各位兄弟仗义出手,我们复读班的同学不惹事,但是绝对不怕事,以后谁要到复读班来闹事,大家齐心协力,干他娘的。”
他受伤以后,来不及去医治,就用衣服将伤口缠住,衣服已经被鲜血打湿了。
“干他妈的。”不少同学提着板凳大声附和。
侯海洋又大吼道:“干他妈的。”
同学们纷纷举起手中拿着的板凳、木棍、拖把,大吼道:“干他妈的。”
晏琳和刘沪站在桥头看着学生们激昂地举起板凳、木棍、拖把。晏琳出神地看着侯海洋,道:“他很象斯巴达。”刘沪看着晏琳眼中闪烁的星星,道:“完了,我再次确认,你沦陷了。”晏琳不转眼地看着侯海洋,随口道:“什么沦陷了?”刘沪道:“你沦陷了。”
当侯海洋走回时,晏琳迎上去道:“我陪你到诊所,流了很多血,伤口肯定很大,不能就用布来缠着。”
恋爱中的女人很难在恋人面前保守秘密,刘沪最清楚闺蜜晏琳的心思,因此,孔宪彬也知道晏琳心思。他有心促成两人的好事,道:“诊所在小巷道,说不定杂皮要杀回马枪,晏琳跟我们一起去,刘沪就别去了。”
晏琳没有如寻常小女子那样忸怩,大大方方地陪着侯海洋、孔宪彬等人一起去小诊所。
诊所用了一盏低瓦数的日光灯,昏暗如农家小屋。一个戴眼镜的瘦小中年男人在屋里看电视,两个病人躺在床上输液。见到有人进屋,中年男人没有什么动作,眼睛仍然盯着电视。
“医生,看病。”
“医生。”
“医生!”
晏琳叫了三声,中年男人这才转过头,慢条斯理地走过来,道:“啥子事,受伤了,把布取下来。”
侯海洋取下布条,手臂上露出一条长口子,皮开肉绽,颇为吓人。晏琳吓得连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伤口。
中年男人拿着一把镊子,在伤口上来回刨,动作粗鲁又利索,不一会儿就将伤口清理干净。侯海洋痛得龇牙咧嘴,倒吸凉气,不过手臂一直安稳地放在桌上,没有丝毫摆动。
一个丰满的年轻护士帮着中年男子打下手,道:“这是刀伤,是不是在外面打架?你们到这里是来对了,一般的诊所处理不了这种伤口,张医生是从茂东一院出来的外科医生,这种小事不在话下。”
中年男子抬起头,道:“你的话有点多。”年轻女子吐了吐舌头,闭上了嘴巴。
晏琳无意中看到侯海洋后背,惊叫了一声,道:“你背上衣服烂了!还在出血。”侯海洋咬着牙,没有答话。
处理完手臂伤口,中年男子道:“背上还有伤?把衣服拉起来。”
孔宪彬帮着将侯海洋衣服往上拉,中年男子嫌孔宪彬笨手笨脚,道:“脱了,脱了,年轻人火气旺,不怕冷。”
侯海洋费力地脱掉上衣,露出一身很男人的腱子肉。
晏琳接过脱下的血衣服,壮着胆子看背上伤口。伤口位于后背肩胛下方,不长,看不出深浅。但是流了很多血,鲜血顺着后背往下流,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
中年男子麻利地处理伤口,教训道:“年轻人别冲动,冬天穿得厚,这一刀不算太深,如果是夏天,够呛。如果再往下走十厘米就是心脏。你死了不要紧,你父母怎么办,白发人送黑发人才是人间悲剧。”说到后面几句,他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手上力道亦加大。
侯海洋仍然咬着牙不出声。
晏琳打起抱不平:“刘建厂那几个臭流氓打我们学生,难道打了左脸还得把右脸凑上去?”
闻言,女护士愤愤地道:“原来是被刘建厂砍的,上次一中也有个学生被砍了一刀。刘建厂还跑到我们这里来收保护费,警察真是吃干饭的,只晓得抓赌抓黄,不敢管这些黑社会。”
中年男子道:“你晓得警察为什么要抓赌抓黄?因为可以罚款,局里给每个派出所都下达了罚款指标,完不成罚款,工资奖金都要受影响。抓流氓没有搞头,还危险,谁愿意下大力气管?”
侯海洋好奇地问:“你也要交保护费?”
中年男子道:“我们是坐商,坐商最怕流氓骚扰,今天砸个玻璃,明天泼点粪便,后天来闹事,太烦人,给点小钱是花钱买平安。”说话时,他手脚没有停下,迅速将伤口处理完毕,吩咐道:“明天记着来换药。”
侯海洋道:“多少钱?”
中年男子耿直地道:“敢和刘建厂打架,你有点勇气。我收点成本价,一共拿五块钱,意思意思。”
晏琳从自己钱包拿出五块钱,递了过去。侯海洋道:“不用,我来付。”晏琳不悦地道:“你这人婆婆妈妈的。把手举起来,一件件穿衣服,手受伤了,不能乱动。”
孔宪彬、田峰等人都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晏琳。
晏琳浑然不觉,将侯海洋囫囵脱下来的衣服一件一件分开。她发现侯海洋的衣服质地都很好,散发着男子淡淡的体味,这个味道不是汗臭,更不是体臭,而是年轻男子特有的味道,让她的“狗鼻子”很喜欢。
侯海洋心思并不迟钝,只是秋云在其心中占据了绝对优势,一时半会儿容不下其他女子。他没有当场推掉晏琳的好意,双手举起,配合着将几件衣服穿了进去。
回到学校,男生们进了寝室。
晏琳和刘沪来到围墙的黑暗角落,两人躲在树林下谈私密的话。
“你喜欢侯海洋?”
“我就是喜欢侯海洋。”
“复读是为了高考,高考以后,大家屁股一拍各奔东西,大学毕业后还得再来一次生离死别,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受不了。复读时谈恋爱不现实。我和孔宪彬青梅竹马,如果考不上大学,还可以读厂里的委培,毕业后分到厂里,和你的情况不一样。”
“爱情是天然的,发自内心的,是纯洁的,如果以物质条件来决定爱情,那就是庸俗的爱情。”
“这是想象中的爱情,真实生活中的爱情在激情之后就是麻烦。”
“如果爱情最终要破碎,破碎之前我选择不计后果地爱一次,生离死别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情。一辈子没有一次生离死别,人生是多么无趣。”
“晏琳,现实点。”
晏琳抬起头来,透过树叶能看到远方苍穹里的星光,道:“我就要痛痛快快地爱一次,那怕碰得头破血流,也不在乎。”
刘沪也抬起头,但是只看到了无数黑黝黝的树叶。
人年轻,恢复能力强,人流手术对刘沪的身体没有造成太大影响。除了益母草口服液和一份猪蹄汤以外,也没有准备什么特别的补品,在寝室睡了一天,第二天接着上课。
渡过这个难关后,刘沪对爱情的认识骤然深刻起来,道:“孔宪彬说侯海洋城府很深,从来不谈自己的往事,他是有故事的人,而且明显在社会上混过,你小心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晏琳是典型的爱情理想主义者,对爱情充满从书中得来的憧憬,道:“爱情发生了就不能阻止,这辈子能轰轰烈烈地爱一场,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想,我想下学期邀请侯海洋一起到办事处去住,今天晚上孔宪彬会给他谈这事。”说到这里,她意识到这样做显得自己太主动,脸微红着解释道:“侯海洋受了刀伤,起因是为了帮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可是我们323厂人的优秀品质。在学校居住条件不好,影响学习,如果能到办事处,肯定会有更好的学习环境。”
爱情到来时,女人的智商会急剧下降,刘沪对这句话的含义有亲身经历,见好友彻底落入了“智商下降陷阱”,无奈地苦笑,道:“这件事你自己做主,我虽然持反对态度,但是还是尊重你的选择。”她又忍不住道:“谈恋爱不能一个人头脑发热,而要两个人头脑一起发热。侯海洋很难跟着你一起头脑发热。我仔细听了孔宪彬讲那天晚上打架的事情,他做事滴水不漏,异常冷静,想想觉得可怕。”
“他外面冷,内心火热。”
“你怎么知道?”
“那天我去药店,刘建厂威胁我,侯海洋毫不犹豫站出来帮忙。还有,侯海洋在桥头对着男同学们说的那一席话,最后用一句‘干他妈的’来结束,这就是内心火热的表现,我太喜欢那一句‘干他妈的’。”
刘沪伸手摸了摸晏琳的额头,道:“爱情是一种扰乱生物钟和内分泌系统的病,你生病了,病得还不轻。”
晏琳看到一条熟悉的身影来到了小操场,眼前一亮,再次表态道:“就算生病,我也愿意,一个女人能为爱情病一场,值得。我去看看侯海洋,受了伤不休息,还在操场来做什么?”
侯海洋受伤后无法集中精力在学习上,便到小操场走一圈,让头脑清醒下来,刚走了一圈,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
“别走了,再走就把伤口弄破。”晏琳站在操场边,向着侯海洋招手。
刘沪不愿意给侯海洋和晏琳当电灯泡,自回寝室。
侯海洋停了下来,道:“没有太大关系,受伤在手上和背上,快步走靠腿,只要不大幅度摆臂就不痛。”
晏琳关心地问道:“还准备报仇吗?最好别打架了,说不定又要弄伤。”
侯海洋道:“从男人的角度,被砍成这样,不报复未免太软弱,我应该要和刘建厂算账。从复读班学生的角度,当前重中之重是学习。思来想去,和刘建厂之间的争斗也算是互有损伤,如果他不再来挑衅,我不准备再打架了。”
晏琳长长松了一口气,道:“你们打架吓死人了,完全是黑社会火并,比古惑仔还要野。”
侯海洋道:“你这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们是被迫自卫反击。现在我们还要学韩信,忍受胯下之辱。”
晏琳道:“给你裹伤口的时候,看到好大一条口子,痛吗?”
侯海洋道:“当然痛,但是还能忍受。”他想起了以前在岭西看守所时受到了伤害,这点疼痛确实算不得什么。
晏琳试探着道:“你能讲一讲以前的故事吗?”
侯海洋道:“我们都是三线厂子弟,大家都有相似经历,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
侯海洋不愿意讲自己的故事,这让晏琳有点小小的失望。
聊了一会儿,寝室熄灯。
上了三楼,晏琳心情出奇的好,哼着“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的歌。刘沪站在走道上等着她,道:“与9分聊了天,心情不错啊。”
晏琳道:“谈不上好,只是不坏。我觉得侯海洋挺有天赋,第一次考试得了9分,昨天数学考试得了46分,更难得的是46分大部分都是自己做对的,而不是蒙的。他进步神速,我估计期末考试数学能够及格。”
“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把宝贝笔记本都借给了他。”说到这,刘沪看到一个背影从宿舍楼走向教室,道,“那人好像是侯海洋。”
晏琳道:“是他,估计又要到教室看书,我觉得太刻苦也不行,睡眠不足要影响白天的功课,还得有张有弛。再说,还受了伤。”
楼下之人确实是侯海洋。
熄灯后,侯海洋到小卖部买电池,准备晚上在床铺上用手电看书,补上打架浪费掉的时间。
可是令人郁闷的是小卖部居然关着门。
每天晚自习之后,饥饿难忍的同学们都会涌到小卖部买面包等食物,形成小卖部的销售晚高峰,他根本没有想到小卖部居然大门紧闭。
寝室住了四十多人,密度极大,为了防止火灾带来灾难性后果,学校严令在寝室里用蜡烛,侯海洋要想加夜班,只能用手电。今天忘记买电池,又不能点蜡烛,他便拿着蜡烛到教室学习。
教学楼大门紧锁,这难不倒从小爬树掏鸟窝的侯海洋,他沿着墙角铁管向上爬,如猴子一样利索地上楼。上了楼,伤口被拉动,痛得直抽气。
点燃蜡烛不到20分钟,教室外面响起脚步声,朱光宗和另一个老师拿着手电走进教室。朱光宗见是“9分”在刻苦夜读,惊讶之余,和气地道:“学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要劳逸结合,循序渐进。快点回去了,早睡早起。”
侯海洋道:“我底子薄,要多学一会儿,半个小时后准时回去。”
朱光宗道:“门锁着,你是怎么进来的,熄灯后就没有走?你不能为了学习而违反学校规定,赶紧回寝室,我们要锁门。”
无奈之下,侯海洋吹熄蜡烛。下楼以后,心有不甘地再到小卖部,敲门,依然无人回应,只得悻悻然地回寝室。他从枕头下取过手电筒,从手电筒里取出软绵绵的电池,用力捏了一会儿,希望这种土方法能增加电量。结果令人失望,捏过的电池依然没有能量,手电筒射出的光线昏暗,如鬼火一般。他无奈地只得睡觉。
孔宪彬摸到床边,拿了一支烟给侯海洋,道:“复读班的住宿条件太差,学校当官的让几十人住一间房,脑袋有病。”
侯海洋道:“学校就这么多寝室,他们也没有办法,除非将复读班与应届班混在一起,否则无法解决住宿问题。这样安排说到底还是怕复读班影响了应届班。”
孔宪彬道:“我们323厂原本想搬到茂东城郊,找茂东市领导协商了好几回。茂东头头脑脑都是农村干部出身,把田土看得重,舍不得划出良田熟土用来修厂。岭西工业园区听说这事,特意找到厂里,提出优厚条件,想让323厂搬到岭西工业园。厂里绝大多数人都愿意到岭西,部里同意搬迁到岭西工业园区的方案,双方闪电般签约,这下轮到茂东后悔了。”
侯海洋道:“城边以前多是菜蔬社,土地金贵,可以理解。323厂搬走,对茂东是巨大损失。两权相害取其轻,茂东应该想办法让323厂留下来。”
孔宪彬道:“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唯独茂东头头不清楚,真是肉食者鄙。323厂驻茂东办事处在春节后主体要搬到岭西,原办事处空出很多房间。晏琳的爸爸最近当了副厂长,正好分管办事处。我们和晏琳、刘沪准备过完春节就搬到办事处。办事处给我们准备了两间两室一厅一卫的房子,你如果愿意,和我们一起搬过去。办事处生活环境比学校好得多,周末还可以买点菜改善伙食。”
侯海洋饱受了十二点熄灯之苦,而且四十来人住一间寝室确有太多不便之处,高兴地道:“只要你们欢迎,我当然愿意,从办事处到学校要多少时间?”
孔宪彬道:“到办事处走路只要十来分钟。我唯一担心离开学校后,刘建厂还继续来骚扰,这事一直在困扰我。”
侯海洋道:“我有个同学从省警校毕业,分到市刑警队。过完春节,他应该和刑警队的人混熟了,我请他出面找人向刘建厂打招呼,了结这段恩怨。”
“你真的不准备报仇了?”
“我打了他一顿,他砍了我两刀,算是扯平,如果他不再挑衅,我不会主动找他。和这些流氓地皮纠缠不清很麻烦,他们无所事事,有大把大把时间。我们时间紧迫,耗不起。”
聊天时,孔宪彬禁不住想听听侯海洋对于晏琳的看法,又怕被侯海洋认为婆婆妈妈,忍住没问。
元旦过后,时间就如奔腾不息的河流,一刻不停地向前。期末考试仿佛是高考的预演,同学们都被一种莫名情绪所包围,不少人都显得紧张、焦躁。
每间教室最醒目的地方都清晰地标识着距离高考的天数,这个数字每天都在减少。减少的数字都变成了飞刀,狠狠地扎在同学们的心窝里。
在重压之下,多数同学都变得麻木起来。犹如被压到了底部的弹簧,开始出现了各式反弹,逃课、打球以及谈恋爱这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情都出现在复读班。
侯海洋则是从崎岖不平的小道走进了一条学习的大道。数学成绩每一次考试都有提高,他坚信期末考试时,数学就有望及格。
当前唯一影响学习的事情便是与社会人的纠葛。
与刘建厂数次较量以后,侯海洋将自己关在校园里潜心读书。除了星期天补课,从不离开校园,寝室、教室、食堂和小操场是他每天的固定活动场所。
期末考试前的月考,他的总成绩跃升至全班29名,如果数学能及格,总成绩就能进入全班前20名行列。此时再没有人轻视他,虽说暗地里仍然有人叫他“9分”,轻视之心几乎消失殆尽。
而刘建厂与复读班学生较量数次,没有占到什么便宜。通过复读班里几个世安机械厂子弟,他得知复读班有几十个同学都跟随着侯海洋、孔宪彬、洪平一起做好了打架准备,便打消了进入复读班打架的想法,集中精力到河边采砂场。
进入九十年代中期,打架、收保护费等行为在操社会的大哥眼里很是小儿科,做产业找大钱——成为大哥们的共识。刘建厂要想变成江湖中的“刘哥”,必须得有自己的产业。
两帮人各有事情做,茂东一中校园周边安静下来,街上打架的事件也明显减少了。
期末考试前一天,同学们专心备考,一件突发事件打破了考前宁静。
1995年1月17日,侯海洋正在寝室吃饭,保卫科金科长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穿警服的警察,其中一人是茂东刑警队付红兵。侯海洋下意识地以为付红兵是来找自己,开了句玩笑:“杨警官,今天怎么有空到复读班?”
付红兵表情严肃,没有答话,只是略微点头。
金科长站在李预床前,道:“你是李预?”
李预手上端着的饭碗“砰”地落到大腿上,他将饭碗抓住,故作镇定地道:“我是,金老师,你找我吗?”金科长面无表情地道:“你跟我们走,向你了解点情况,不用紧张。”李预脸上肌肉发硬,道:“我没有紧张。把饭吃完了去,行不?”金科长道:“那就快点。”
看到付红兵严肃的表情,侯海洋意识到李预摊上了大事。李预长相平庸,毫不起眼,掉进人堆难以找出来。他性格阴沉,与寝室同学谁都谈不上几句,若说侯海洋是独行侠,李预就是阴面人。侯海洋在寝室里住了近一学期,和李预没有说过三句话。
侯海洋嚼着饭菜,静观其变,琢磨道:“李预在寝室里向来不出声,他能摊上什么事情?”
几分钟后,李预终于吃完饭,饭粒落了一地,他浑然不觉。李预还准备洗碗,被金科长制止以后,一行人离开寝室。
寝室里安静数秒,议论声轰然响起。
孔宪彬来到侯海洋身边,问道:“侯海洋,那个高个子警察是你的朋友?他们把李预带走做什么?”
侯海洋摊了摊手道:“高个警察是我的朋友,具体什么事情,也不知道。”
寝室内众人都听到侯海洋那一声招呼,围在他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此事。
田峰道:“李预吃饭时,我注意到他的身体在颤抖,肯定出了什么事情,否则公安不会来找他。侯海洋,你那位同学在什么部门?”
侯海洋道:“刑警队。”
刑警找上门来,肯定不是好事,大家脸上假装沉重,内心莫名兴奋,讨论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下午,李预没有回学校。
第二天,李预父母来到学校,将李预的生活和学习用品全部带走。同学们纷纷猜测李预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猜来猜去,总是不得要领。
期末考试随后到来,大家便将阴面人李预丢在脑后。寝室里最初挤了四十四人,包强和李预先后离开,总算腾出一点空间。
考试过后,所有人松了一口气,在极度紧张中度过一个学期,拿到期末考试成绩通知单之前,大家可以暂时轻松。
侯海洋准备在学校再住两天,领到通知书以后先到一趟岭西与姐姐见面,再回家。他没有忙着收拾行李,拿着书本到教室继续看书。
孔宪彬找到了文科班教室,商量道:“忙了一个学期,总算稍为松开气,中午大家在一起吃顿饭。”
侯海洋道:“可以啊,到什么地方吃饭?”
孔宪彬道:“大家打平伙,到323厂办事处附近去吃,以后323厂办事处是我们的活动基地,先去熟悉情况。你继续看书,十一点,我们准时出发。”
侯海洋沉浸在书里,忘记了十一点之约。直到听到楼下有人喊他名字,他这才想起午饭之约,万分不舍地合上书本,到楼下与323厂众人会合。
得知中午要和侯海洋在一起聚餐,晏琳开始琢磨着穿什么衣服,她将箱子从床底拖了出来,左选右挑,选了一件黑呢子短大衣。然后到楼下小卖部,花了两块钱让老板娘帮忙熨烫。换新衣,抹口红,配了一个浅红色的漂亮发夹。穿戴完毕,刚好到十一点。
晏琳在刘沪面前走起模特步,道:“今天还行吧。”
刘沪见到容光焕发的好友也是眼前一亮,道:“女为悦己者容,还当真是这么一回事。你今天打扮得好成熟,都不像学生了。等到回家,你爸妈肯定要怀疑。”
晏琳笑道:“不管他们,吃了饭再说。”
侯海洋见到晏琳第一眼,也是眼睛一亮。晏琳一身黑呢子短大衣,配一双棕色半跟皮鞋,时尚、漂亮,在复读班众多女生中鹤立鸡群,格外养眼。
晏琳伸出大拇指,夸道:“你上一次月考居然考了全班29名,让老师们跌碎一地眼镜,也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这一次期末考试大约在什么水准上?”
侯海洋自我感觉期末考试比预想的还要好,道:“期末不会低于上一次测验,略有提高。”
晏琳再伸大拇指,道:“说实话,以前我觉得你高考根本没有希望,从今天起要纠正这个观念,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说不定真能考上大学。”
侯海洋道:“我初来复读班时还心有忐忑,现在志在必得,一定要考上。”
晏琳客观地道:“世上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高考也有运气成分。”
侯海洋道:“送你一副我最喜欢的对联,讲的就是那种不顾一切的蛮子。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是蒲松龄的名对。”
晏琳眼里又闪出小星星,道:“你字写得好,等会儿要把这副对联给我写上。”
两人一边走路一边交谈,落在了众人后面。孔宪彬等人听着后面两人对话,互相挤眉弄眼。田峰促狭地低声道:“他们的事就是一层窗户纸,我要想办法把窗户纸捅破。”刘沪瞪了他一眼,道:“讨厌,别捅。”
来到323厂办事处附近,侯海洋正准备去参观办事处,路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喜的招呼:“侯海洋,是你吗?”杜敏从一间小店走出来,激动地招手。
侯海洋没有想到在这里还会遇到在巴山认识的老熟人,惊讶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开店?”
杜敏道:“离开巴山以后,我四处打工,偷了些手艺,在这里开了一间小店。”
期末考试后,侯海洋心情不错,开玩笑道:“你的基本功不行,当过墩子吗?”
杜敏道:“还真被你说中了,我第一份工作就是墩子。”
墩子是厨师种类之一,主要职责是切菜、配菜,这个活儿既累又苦,还容易伤手,一般都是男人担任,很少见到女人当墩子。侯海洋喜欢厨艺,知道墩子的艰辛,朝杜敏手上瞅去,果然有几条长长刀痕,如蚯蚓似的爬在杜敏手背上。
侯海洋神情郑重起来,道:“你真有这种毅力,开饭店肯定能成功。”
杜敏早就没有最初下岗时的彷徨,道:“在巴山开了几天餐馆,知道这个行当能赚钱。我没有本钱,请不了好厨师,只能自己学。艺多不压身,自己能当厨师,既节约工资钱,也不怕厨师反水。”
听到几句话,侯海洋便知杜敏已经入行,很为她高兴。
杜敏见侯海洋身后还有几个衣着时尚的年轻人,试着问道:“你们没有吃饭吧,如果不嫌弃,就到我这里来吃。今天我请你吃饭,不准付钱。”
侯海洋和杜敏有一场尴尬的初遇,当时杜敏刚刚下岗,在穷困潦倒时,狠下心来到路边店接客,第一个客人就是过路客侯海洋。如果不是这一次偶遇,她十有八九会走上一条出卖身体的不归路。此时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是真心想请侯海洋吃饭。
晏琳对侯海洋所有往事都有强烈的兴趣,听到杜敏与侯海洋的对话,便打定主意与杜敏套套近乎,了解一下侯海洋的过去。
侯海洋知道杜敏是真心要请自己吃饭,道:“好吧,今天就请同学们好好撮一顿。”
杜敏再次看了看孔宪彬等人,道:“都是你的同学?”
侯海洋也不隐瞒,道:“我在一中复读,准备考大学。”
杜敏愣了半天,追问了一次,这才知道没有听错,竖起大拇指,道:“没有想到你还有这种志气,快请同学们都进来。”
杜敏小店约有三十个平方,店面装修简单,干净整洁。
从几个穿着统一服装的女服务员里走出一个,她笑容满面地道:“你是侯海洋吧,杜姐经常谈起你,我们耳朵都听起茧子了。我们几人以前都和杜姐在一个班组,现在还算一个班组。”
杜敏从厨房里走出时,换上厨房常穿的白色制服,戴了一顶白帽子,道:“我是手艺没有学好,先把大厨的架子学会了,是不是很好笑?”在巴山开小店虽然因为主观和客观原因失败,却让她看到开餐馆的前景,也让她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局限,痛定思痛,她先到大餐馆打工,学技术,学管理。如今,她在茂东开了间小店,服务员全是以前厂里的姐妹。
侯海洋道:“我觉得很好,至少给人感觉正规、干净,看来你的野心不小。”
杜敏道:“野心倒是没有,只是不想再失败。今天运气好,在菜市场买到一条尖头鱼。”
晏琳与侯海洋接触得越深,发现他的秘密越多,她就如一个探宝的小女孩,跟在侯海洋身后进了厨房,充满喜悦地探听着他的秘密。
侯海洋蹲在水池边,观察池里的尖头鱼,得出结论:“这条尖头鱼生活的环境一般,水质不太好,颜色偏黄。”
杜敏道:“我最近到新乡去了一趟,沿河边走了两三个小时,只收到一条鱼。”
侯海洋道:“尖头鱼是冷水鱼,产量低,所以专门做尖头鱼馆子很少。”
杜敏道:“确实是这样。尖头鱼好是好,就是货源太紧张,我以前想做尖头鱼餐馆,后来由于经常买不到尖头鱼,只能放弃做尖头鱼餐馆,开小馆子,专心专意做家常菜。我拜的一个师傅说妈妈的味道才是好味道,给了我很大启发。开小馆子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欠账的,我们本钱小,多欠几顿就要垮台。”
侯海洋想着新乡日益浑浊的小河,道:“如果能人工繁殖尖头鱼就好了。当初养尖头鱼的老板是我表哥,他一直没有能够搞成功人工繁殖,也就放弃了。”
杜敏道:“难怪后来很难再有稳定的尖头鱼供应市场。”
此时杜敏正处于艰难创业期,可是精神面貌和思考的问题与在巴山时大相径庭。侯海洋作为曾经的拯救者,为杜敏的变化感到由衷的高兴。
晏琳在旁边插话道:“侯海洋卖过鱼?”
侯海洋介绍道:“这是我同学晏琳,这位是餐馆老板杜敏。”
杜敏是结过婚有过孩子的女人,作为过来人,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看出了晏琳对侯海洋的心思,热情地介绍道:“当初要不是侯海洋支持和帮助,我的餐馆肯定开不起来,最初开餐馆的时候,侯海洋还客串过厨师,他做的尖头鱼可好吃了。”
侯海洋没有让杜敏继续说往事,道:“你到餐馆偷艺,应该大有收获,今天得检验一下。回锅肉、麻婆豆腐、爆炒双脆、肉片汤,这几样是茂东最受欢迎的家常菜,最考验基本功。”
杜敏将左手伸出来,道:“就凭手上的刀口子,我还是很有信心的。尖头鱼你来做,我还想再尝尝你做出的味道。”
侯海洋笑道:“你现在可是专业水准,我是瞎做的,不敢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好久没有做尖头鱼了,手还真痒。”
从厨房走回大堂时,晏琳对侯海洋开玩笑道:“没有看出你还是多面手,作文写得好,书法漂亮,打架野蛮,还会做饭。可惜就是数学很臭,还没有考及格。”
侯海洋道:“争取期末及格。”说到这,他脑子里钻出刘建厂的身影,停下脚步,回到厨房,问道:“你开店有人来收保护费吗?”
经过一年多的“江湖”生涯,杜敏不再是初开店的菜鸟,对此事看得淡,道:“挂招牌第二天就有人过来,花钱免灾。”
侯海洋道:“记得在巴山的那个警察吗?他在巴山立了功,送到省警校脱产学习一年,毕业后分到茂东刑警队,是否需要他出面?你不交保护费,能节约一点算一点。”
杜敏摇头道:“用不着,交点保护费,再有其他杂皮来闹事,还可以叫他们来帮忙,小事找警察效果不见得好。以后真要遇到**烦,再找你那位同学。”
侯海洋感慨地道:“政府收税,很重要的目的就是保一方平安,现在要给黑社会交保护费才能换来平安,完全乱了套。再这样下去,社会要出大乱子。”
杜敏道:“我们小老百姓管不了这么多,只注重现实利益,哪种方式能够把小店开下去,我就用哪种方式。”
侯海洋往厨房走时,晏琳又跟了过来。她站在门口听两人谈话,侯海洋这些言论超出了她的生活阅历,她觉得侯海洋好成熟,看他的眼神充满柔情和崇拜。
等到侯海洋回到大堂,杜敏站在灶前开始做菜,无论是颠锅还是将手伸到嘴里尝味道,都具有专业厨师的架势。
“你好。”晏琳趁人不注意,钻进了厨房。
杜敏回头看了一眼晏琳漂亮衣服和头发,道:“别靠得太近,油烟重。”
晏琳朝后退了一步,又往朝挪了一小步,好奇地问道:“你和侯海洋以前认识?”
杜敏道:“老朋友了。”
晏琳很想知道侯海洋的过去,可是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于是绕着弯说闲话,竭力将话题朝侯海洋身上引。
杜敏久历社会,极懂人情事故,主动道:“我和侯海洋认识是在两年前,那时他从广东回来渡假。”说了这里,她想起了自己一只脚差点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后背不禁起了些寒意。
晏琳道:“他是从广东回来吗?”
杜敏点头道:“当时我不知道他是从广东回来,后来才知道。”
两个女人站在灶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了侯海洋。
在大堂里,侯海洋喝着茶,听孔宪彬、田峰聊天。他享受着殷勤、周到的服务,思绪却飞回到了两年前。
侯海洋往茂东和巴山送鱼。春节前夕,就在送鱼过程中,他偶遇了杜敏。
那一次送鱼时间很紧,到巴山城郊时已经七点钟了。侯海洋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在城外随便找了一家路边店,炒了热菜,要了热汤,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
从九十年代起,针对工业企业的“分类指导、抓大放小”八字原则成了风行全国的热词,县属国有企业特别是效益不好的小型国有企业纷纷实行了改革,出售给集体或个人,或者实行股份合作制,结果是大量工人先后下岗。
巴山县丝绸厂受到冲击最大,下岗女工人数已有上千人。少数女工与部分原本就没有工作的女子为了生活,明里暗里被生活逼进了路边店这个泥淖。
侯海洋骑着摩托车进城,满脸风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加上骑了一辆摩托车,很像长期在外面跑江湖的生意人。停车时,他见到不远处蹲着一个平头年轻人,并没有在意,进了店。
店里一位女子坐在角落里观察侯海洋,当侯海洋拿出传呼机时,她下定决心,走了过去,坐在侯海洋对面,道:“帅哥,一个人吃饭?”
侯海洋一时没有明白这位女子是什么意思,看了一眼这个女子,“嗯”了一声,继续吃饭。
“想不想耍一盘?”女子问了这句话,脸瞬间就红了,神情颇不自然。
侯海洋明白“耍一盘”是什么意思。他每次到巴山县城都要和当警察的同学付红兵见面,闲来聊天时,付红兵讲了许多在派出所遇到的新鲜事情,层出不穷的路边野鸡就是其中一项重要内容。
女子二十多岁年纪,身材不错,比青春少女丰腴,又没有中年妇女的松垮劲,只是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说话时张着血盆大口,怪吓人。
侯海洋注意到这个女子手掌比较大,虎口处略有老茧,想来也是干过体力活的。
从气质上来说,这个女子像是城里人,不是农村人。城里人干过粗话,又来这种路边店,十有八九是从丝绸厂出来的。侯海洋心里不免暗自感叹,以前丝绸厂女工下班,浩浩荡荡一大群年轻女子,总是让他这位青涩少年看得眼花缭乱。
那女子看着侯海洋不言不语,神色尴尬起来,她是迫不得已才走进这种路边店,没有料到第一次出击就遇到了不配合的男人。
“我们这里便宜,楼上也干净。”女子挤出笑脸,努力想扮出风尘女子的火热神情。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我吃了饭还有事情,算了吧。”那女子失望地站起身,准备离开。侯海洋说了一句:“你别化浓妆,看着瘆人。”那女子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愤然站起来,脸红到耳朵边上,她又坐下,再站起来,拿了一张纸,走到厕所里,出来之时,脸上的浓妆都被洗掉。卸了浓妆以后,女子看上去顺眼多了。
门外来了一辆长安小客车,车门打开后,从里面陆续下来几个男子,最先下来的人是瘦瘦高高的付红兵。在店外蹲着的小平头迎了上去,对付红兵身后的中年人道:“里面有四个小姐,三个在楼上,肯定还在交易,应该能抓到现行。”
女子见到这几个人,脸色顿变,她急忙坐到侯海洋身边,道:“我叫杜敏,你帮我一下,说是和我一起的。”侯海洋向外瞧了一眼付红兵,道:“我叫侯海洋。”
几位警察进门以后,一人守在门口,其他的人在小平头的带领下,直奔二楼。老板灰头灰脸跟着公安上了楼,他拿着烟不停地发,几位警察都没有理睬他,更没有人接他的烟。
侯海洋将最后一口炒肉丝吃完,喊了一声:“老板结账。”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女子,道:“二十五。”
侯海洋道:“这么贵,我才点了一个炒肉,一个素菜汤,炒肉最多六块钱,素菜汤两块,顶了天十块钱。”那女子见到守在门口的公安,心里烦躁不安,顺手从柜台里拿出一个木板子,上面写着价钱,其中炒肉二十,素菜汤五块,气呼呼地道:“我们是明码实价,现在菜价涨得这么高,收你二十五也不多。”
侯海洋经常帮着表哥送鱼,对巴山馆子的价钱熟悉得很,被路边店敲了竹杠,满肚子不高兴。他抽出两张十块票子,拍在桌上,道:“给你二十。”
横肉老板娘拿过两张十块钞票,嘴巴里咕哝着:“没得钱,就别出来吃饭,好批意思。”
侯海洋盯了老板娘一眼,看见门口的公安,忍着气没有发作,抬腿往外走。卸妆女子杜敏赶紧跟了出去。
门口守着的公安伸出手,将门拦住,道:“你们别走。”
侯海洋道:“为什么?”
“我们是派出所的,例行检查,请配合。”
“要多长时间,我还有事。”
那个公安不耐烦了:“让你留下来就留下来,废话多。”
侯海洋道:“我在这吃饭,没有做违法的事情,我知道你们查什么,哪里有人在一楼做那种事。”
从守门公安表情上看,他同意了这种说法,不过并没有放行,道:“你还是等会儿。”他的眼光在杜敏脸上瞟来瞟去。
楼上的公安很快就回来了,带着衣冠不整的三男三女下来。付红兵刚才上楼之时只顾往上冲,没有注意到吃饭的侯海洋,下楼时一眼就见到了侯海洋,他有些吃惊,走过去道:“你怎么在这里?”
侯海洋道:“我进城送鱼,顺便在这里吃饭。”
付红兵低声道:“你怎么到这种路边店来吃饭,楼上就在那种干活。”
杜敏听到两人对话,着急地对着侯海洋使眼色,她是第一次出来做这事,没有料到会遇到扫黄,如果真的被关进了派出所,被家人或是邻居知道,那就真的没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
侯海洋瞧见杜敏焦急眼神,涌出一股拯救弱女子于水火之中的侠义之情,道:“没有人规定我们不准在这里吃饭,杜敏,我们走。”
付红兵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杜敏,他和侯海洋知根知底,凡是与侯海洋有交往的女子,他几乎全部认识或者听说过,这个“杜敏”还真是第一次冒出来。怀疑归怀疑,他还是走到中年人身旁,耳语了几句。
侯海洋这才带着杜敏顺利地走出了路边小店。出了小店,杜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侯海洋见几个公安还盯着这边,干脆好事做到底,对杜敏道:“你要到哪里?我送你回去。”
“麻烦送我到十一中学。”杜敏坐在了摩托车后座,她下意识地朝后仰,让身体与侯海洋保持适当距离。
“如果家里人知道我干这事,如果被派出所抓了现行,我应该怎么办?”她越想越后怕,对眼前这个男子更是心存感激之情。
到了目的地,杜敏下了摩托车,对侯海洋道:“谢谢你。”脱离了路边店的环境,她重新变成了良家女子。
侯海洋自觉做了一件侠义之事,很有些豪气,道:“我看你也不是做这行的,以后别去了。”
这一句话如子弹,一下就击中了杜敏最敏感的神经,她咬着嘴,硬邦邦地道:“你以为我想做这事?还不是没有办法!要是有钱,谁愿意做这种事情?”
侯海洋还是没有想明白是什么压力能让这个干净素洁的女子做皮肉买卖,道:“你可以做点小生意,也能养家吃饭。”
“没有本钱。”杜敏看着侯海洋摩托后面的桶,问,“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卖鱼的。”
“什么鱼?”
“尖头鱼。”
杜敏苦笑道:“尖头鱼是好东西,就是贵,一般的馆子用不起。你劝我别做那事,我想开个尖头鱼小馆子,没有本钱,行吗?”
侯海洋动了恻隐之心,道:“你煮鱼的手艺如何?”
“巴山人谁不会做鱼,说实话,我做鱼的水平还不错。”
“你就开个小馆子吧,可以用尖头鱼作为招牌。”
杜敏摇头:“我爸妈都有病,天天要用钱,说实在话,我家里连十块钱都没有。”
侯海洋在广东跑业务,年纪不大,却是见多识广,建议道:“你就做个家庭式的小餐馆,生意说不定也能做起来。你去拿个盆子,装两条尖头鱼,试一试。”
杜敏没有料到第一次到路边店会遇上这种事情,她下车地点距离家里还有些远,绕过几幢楼,又上了一段石梯子,这才回到家里。进了门,父亲坐在椅子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张着嘴,艰难地呼气。“呼哧、呼哧”如抽风机的声音,已经在家里响了好几年。
“今天好点吗?”杜敏明知道这是废话,每当冬天,父亲的肺气肿就格外难过,呼吸起来就如破旧的老风箱,听着让人难受。
“好,点,了。“
“妈到哪里去了?”
“到,厂里,去报账。”
杜敏知道找厂里报账是个奢望,叹息一声,在家里翻了一个盆子,匆匆出门。出门以后,又返身回来,抄了一个附近商店的电话号码。
来到十一中学侧门,高个子男子骑着摩托车还在原地等待。当两条尖头鱼在盆子里活蹦乱跳时,杜敏鼻子一酸,差点控制不住眼泪,道:“我没有钱,只能赊账。”
侯海洋耿直地道:“我下个星期六还要过来,如果你真的想开鱼馆,就过来取,先赊着,等赚钱以后再说。”随即,他发动了摩托车,如古代骑马的侠客一般,眨眼间就离开了杜敏的视线。
这就是杜敏和侯海洋的初识。
杜敏与晏琳说话时也想起了这一段往事,但是她不会给晏琳讲起自己曾经窘迫得想去当路边店女子,只是说了些与侯海洋有关的小事。她聊天时,手上并没有闲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小炒如变魔术一般出现在灶头。
晏琳咽了咽口水,道:“我来端菜。”
杜敏点了点头,郑重地道:“侯海洋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你要抓住机会。”
这一句话,让晏琳的脸红成了成熟的苹果。
热气腾腾的小炒被端到桌上以后,色、香、味俱全,顿时俘虏了几位被第九菜系折磨得够呛的肠胃。
在漫长历史过程中,无数吃货前赴后继地创造了粤菜、川菜、鲁菜、苏菜、浙菜、闽菜、湘菜、徽菜等八个各具特色的菜系。新中国成立以后,第九菜系以不可阻挡之势风靡全国,这就是鼎鼎有名至今不衰的食堂菜。包含有大锅炒、乱炖、少放油等诸多特点,主料以土豆、白菜、肥肉为主,偶尔还会吃出点虫子和头发。
323厂诸人生活条件相对较好,偶尔依靠打平伙、划鸡脚爪的方式到馆子改善生活,可是毕竟被第九菜系摧残半年,吃到带着岭西特色的川菜,胃口大开,众人都暂停说话,下筷如飞。
四盘川菜被扫光以后,大家停下筷子,刘沪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服务员,道:“大家慢点,服务员都在看我们。”
晏琳道:“餐馆服务员还会笑话大肚汉吗?我还嫌菜太少。”
侯海洋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抹了抹油嘴,道:“你们稍停手,我去做一道菜,若是不好吃,大家别见怪。”
孔宪彬道:“这家厨师的手艺比较地道,干脆再要个毛血旺。侯海洋,你行不行?别浪费了好食材。”
侯海洋在新乡吃尖头鱼等同于吃小白菜,手艺练得十分精熟,自信地道:“尽量争取不浪费材料,稍等一会儿,不超过十分钟。”
厨房里,杜敏将尖头鱼网了起来,用刀背在鱼头上拍了几下,再将刀和鱼都交给侯海洋。
侯海洋挽起衣袖,道:“许久没有剖鱼,献丑了。”
杜敏道:“做菜要天赋,我做过好几次尖头鱼,和你的手法一模一样,就是没有你做出来的味道。我给你当下手,顺便偷艺,你不许藏私啊。”
侯海洋就如解牛的庖丁,刀锋过后,完整的一条鱼变成了薄薄的鱼片,鱼片形状完整优美,给人一种艺术之美。
晏琳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侯海洋娴熟地片鱼,不知不觉发起呆来。她一直以为妈妈是剖鱼的好手,没有想到牛高马大的侯海洋居然还有这等手艺。一个人专注做事时总是很有魅力,她在感受其刀功时也感受到男人的专注之美。
十分钟以后,散发着浓香的尖头鱼被侯海洋端了出来。
邻桌之人闻此鱼香,受不了诱惑,道:“老板,我们也要一盆这种鱼。”
杜敏急忙过去解释,道:“各位老板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我在市场上只买到一条尖头鱼,老板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下次我买到了尖头鱼,就给你打电话。”
“真是香啊。给你一张名片,下次记得给我留条鱼。”
杜敏接过名片,喜滋滋地道:“我给你上一盘水豆豉,是我亲自做的,绝对卫生。”
尝过酸菜尖头鱼,刚才的几盘炒菜顿时失去滋味。一条尖头鱼不到两斤,经不起六个年轻人蹂躏,转眼间盆里不剩一片鱼肉,连酸菜都被捞得干干净净。放下碗以后,田峰擦着油嘴,道:“我今天吃了四碗干饭,胀得弯不下腰,如果肠胃出问题,就要怪侯海洋。”
晏琳反驳道:“谁也没有逼你吃这么多,自己管不住嘴巴,还要怪侯海洋。”
田峰挤眉弄眼地笑道:“难怪别人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我们都是你的娘家人,怎么谈起恋爱就不认娘家人。”
大家都知道晏琳暗恋侯海洋,只是从没有人点破,今天,田峰在公众场合将这层窗户纸捅开了。
晏琳脸微红,随即大大方方地道:“我是帮理不帮人,现在最应该表扬侯海洋的厨艺,否则下回他不做这种美味了。”
田峰辩道:“本来前面几道菜都够了,侯海洋特意另做一道菜,当然要为我们的肠胃负责。”
争辩中,大家笑意愈浓。在众人的笑声中,晏琳一张脸红朴朴的,格外明艳。
走回复读班时,高空中云层出现一个大缺口,阳光从云层缺口中直射而入,天地顿时暖和起来,一扫多日以来的阴霾和低沉。大家吃饱喝足,加上期末考试都还不错,心情欢快起来。此时晏琳觉得特别幸福,只是即将暂时离开心爱的人,不免涌出些小小的惆怅。
五人走过北桥头,刚走进东侧门,见到一辆警车停在小卖部门前。付红兵坐在驾驶室抽烟,看到侯海洋回来,招了招手。
侯海洋坐上警车,道:“今天开始放寒假,准备下午给你打传呼。那天你们将李预带走,他现在还没有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付红兵发动着汽车,道:“这两年我是走了狗屎运。来刑警队之前,茂东发生一件盗窃案,一家手机专卖店被人偷了,总共损失了十几部手机,损失金额超过二十万。案件一直未破,我到刑警队报到时,恰好出了一件恶性入室杀人案,局里抽调力量成立专案组,手机被盗案就交给我这个不算新人的新人。”
侯海洋想到包强拿着手机在寝室里走来走去的画面,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压抑着心中喜悦,静等付红兵公布答案。
付红兵接着道:“我接到没头没尾的案子,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下决心盯着几个手机店和维修店。这些人盗了手机总得出手,否则手机握在手里就是定时炸弹。当然这是个笨办法,大家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一般情况下,犯罪分子都不会在本地销赃。我确实是走了狗屎运,傻乎乎按着笨办法做,没等多久,就有人拿着失窃的手机到维修店来卖。”
“是李预来卖手机?”
“对,就是李预。维修店刚被我们处理过,老板正想戴罪立功,他到里屋给刑警队打了电话,然后借口检查手机,故意拖延时间,将李预留在了维修店。我们过来以后,没有惊动李预,在后面跟踪他,一直跟到复读班,看着他回寝室。”
侯海洋道:“真正偷手机的不是李预,如果我猜得没错,应该是包强那伙人。”
侯海洋迅速理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事情的第一步是包强为人不检点,屡次惹众怒,被自己和孔宪彬等人黑打一顿;第二步是包强被黑打时丢了手机,应该是李预捡到,起了贪心,没有归还,而是想偷偷卖掉手机;第三步是在卖手机后落入警方陷阱。同一件事情还引来另一个后果,刘建厂带着人到寝室来搜寻包强丢失的手机,在搜手机时,将同学们的箱子砍烂几个,包强还发飙将秋云信件撕碎,此事引发了大家的强烈反击,这才有夜袭之事。
付红兵随后给出了答案,果然与侯海洋推测的几乎完全一样:“案子破得漂亮,抓到了五人,追回了四部手机和七千多赃款,只有刘建厂这个团伙头头逃脱了。这伙人还不是真正的犯罪团伙,偷了手机居然让团伙成员一人一部拿出去显摆,否则此案难破。”
与刘建厂团伙纠缠了接近一学期,因为偶然因素,这个团伙在警方打击下灰飞烟灭,侯海洋压抑着心中狂喜,道:“太可惜了,只可惜让刘建厂跑掉了。”
付红兵不屑地道:“刘建厂居然敢来我的馆子骚扰,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会紧紧盯着刘建厂,他从此以后就是丧家之犬,不敢在茂东出现。”
侯海洋道:“其他时间我不管,至少要在我考大学期间把刘建厂盯紧点,否则我的心里还是不踏实。”
警车开过了茂东刑警队驻地,没有停,继续朝前开,远远地看到了“茂东烟厂”四个大字。茂东烟厂依然静静地矗立在山顶上,注视着茂东发生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侯海洋目光离开茂东烟厂的大牌子,道:“怎么把车开到这里?”
付红兵愉快地道:“保密。”
警车开进茂东公安局家属院,停在院中,付红兵介绍道:“这是公安局家属院,八十年代搞住房改革,全部卖给了公安局干警,是私人房产。我和小钟在春节前结婚,在里面买了一套房作为新房。”
侯海洋突然紧张起来,暗道:“秋忠勇调到岭西,莫非付红兵买了他家的房子?”想着付红兵和小钟有可能将秋云家的房子作为他的新房,他一下就被说不出道不明的悲伤笼罩。
所幸付红兵走进了另一个楼洞,侯海洋这才轻松一点。上了楼,进入房间,侯海洋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到阳台,恰好可以看到秋云当年所住的房间。房间仍然在,伊人已远去,呜呼。
“以前的老房子都很小,这间房有六七十平方米,算是不错了。小钟喜欢住在公安局家属院里,说是里面安全,没有强盗,也没有小偷。”付红兵带着侯海洋参观了新房,喜气从身体里透出,两件毛衣和警服都挡不住。
“房子很不错,什么时候结婚?”
“小钟找人算了时间,大年初七是良辰吉日,你是我的伴郎,提前两天过来。”
参观了新房,两人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天南海北地闲聊着。
侯海洋眼睛望着秋云的房间,终于没有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当时你毕业时,为什么不选择留在岭西?秋忠勇在东城当副局长,你可以找他。”
付红兵不明白侯海洋的真实意图,道:“秋局长刚由茂东调到东城分局,又是副职,在人事上没有多少发言权,能帮我把工作单位落实到茂东就算不错了。”
侯海洋又问:“秋局长多大年龄,子女在茂东读书还是在岭西读书?说不定哪天还能遇得上。”
付红兵奇怪地看了侯海洋一眼,道:“你问这事做什么?”
侯海洋道:“我自有原因。”
付红兵道:“秋局长是一儿一女,儿子工作了,女儿在读研究生。”
侯海洋见付红兵说不出所以然了,放弃了继续套问秋云情报的念头,心道:“我好傻,还在拐弯抹角探听秋云的消息,难道你真的就不能狠心将秋云放到一边?天下芳草无数,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付红兵到客厅去拿烟,侯海洋看着秋云曾经住过的房间,脑子里不由得回忆起令其魂牵梦绕的往事,身体开始一阵阵地发紧。
那是一段进入岭西看守所之前的旧事。
侯海洋和秋云一起从广东回到茂东。
秋云准备带男朋友回家拜见父母。由于担心父母态度不好,她提前回家试探父母的口气,结果被父母态度强硬地拒绝,明确表态不允许侯海洋进家门。
侯海洋住在烟厂宾馆,等到晚上十点钟,传呼机终于响了起来。他猛地翻身起来,看到了传呼机上公安局家属院的公用电话号码,便以最快速度从烟厂宾馆冲向公安局家属院,远远地看到公用电话外的秋云。
秋云穿了淡红色的连衣长裙,站在行道树前面,道:“别跑这么快,地上滑。”
侯海洋喘了几口粗气,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们不想见你,不让我带你进家门。”秋云想到平时宠爱自己的父母,感到了些许委屈。
虽然侯海洋早有所料,胸口还是被仿佛被刺了一刀,他见秋云面有忧色,稳了稳神,道:“赵海犯了强奸罪,已经被关在茂东看守所。相比较此事,我觉得不准我进家门就算是小事了。”
秋云果然被转换了注意力,倒吸了一口凉气,询问了具体情况,感叹道:“当年我们几个在广东的茂东人,就是他最不喜欢到夜总会,没有想到坐做这种事情。”
侯海洋苦笑道:“我们做业务的,也不想经常泡在夜总会。但是没有办法啊,要想加深与相关人员的关系,总得投其所好,有些人就喜欢到夜总会去玩。”他见女友紧锁眉毛,道:“我这人是常在河边走,可是绝对不湿脚,这点你要放心。”
“如果不相信你,也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秋云握着侯海洋的手,又道:“对不起了,我爸才从被审查的状态解脱出来,心情不好。过一段时间,我再给他说这事。”
侯海洋道:“不用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
秋云道:“不管他们是什么态度,反正我要和你在一起。”
侯海洋握着秋云的手,心潮澎湃,他恨不能马上将秋云抱在怀里,只是小卖部有几个大婶站在门口,正朝着这边张望,他不敢有小动作,“下午,我买到了火车票,你什么时候走?”
“我妈要做手术,等到过完春节,她做完手术,我再回广东。”
侯海洋利用黑暗作掩护,用隐蔽的手法摸了摸秋云的腰肢,道:“我理解他们,谁都想让女儿过得好一些,只是他们对成功的标准有些沉旧。琪琪,你放心,我一定会成功,让他们发自内心地接纳我。”
“我相信你能成功,深信不疑。”秋云说到这里,停顿下来,腰间的轻微抚摸让她的身体燃烧起来,她同样渴望男友的爱抚。
“这里过往行人多,我们到院子里面去,那里面树木多,安静。”
市公安局大院是权力的象征,侯海洋怀着忐忑之心走进院子。院门的守卫如摆设一般,根本没有理睬进出之人。
“我们家在那里,三幢,四楼,阳台那边就是我的房间。”
侯海洋顺着秋云指示的方向,找到了那一扇发着微光的窗,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透过了窗子见到秋云在屋里生活,“我终究有一天,会堂堂正正地走进你的家门,和你在那扇窗里生活。”他又开了个玩笑,道:“干脆等到你爸妈上班或者外出时,我去提前感受一下。”
秋云扬起手,打了侯海洋一下,道:“你这人真坏,到了这个时候还开玩笑。”
在院中长着不少粗壮的大树,树干笔直高耸,树叶繁茂。茂东市公安局家属院是有悠久历史的家属院,解放后不久就开始修建,原先是在城郊修了少量平房作为解放军的营房,后来逐步扩建,成为公安局的家属院。在八十年代,平房改成楼房,楼房由一幢变成了几幢。如今整个大院有十六幢家属楼,由于是前后修建,并没有统一规划,楼房分布得较为零乱。到了九十年代,一道围墙将十六幢楼围住,就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世界。
秋云将侯海洋领到一个角落里,这里大树成林,林间的石凳子隐藏在灌木丛中,是一个茂密灌木形成的死角。
侯海洋见到一个圆球模样的树,问:“这是什么树?模样怪怪的。”
“鸭脚木,从我记事起就在这里长着。对了,你买的什么车票?硬座票,要三十几个小时,你怎么不买卧铺?”
“我想买卧铺,售票员不卖给我。”
秋云嗔怪道:“茂东不是始发站,每趟车的卧铺票都不多,我舅在铁路上工作,本来可以给你买卧铺票。现在买了票就只能上车找列车员补票。列车上小偷挺多,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钱。”
侯海洋道:“我又不是纨绔子弟,就是在火车上坐三十多个小时,有什么大不了。我急着到广东去也是有原因的,必须要将关键人物搞定。”
秋云心疼地道:“别人都是回家乡过春节,你还得在春节赶回广东。凭着你这种态度,肯定会成功。”
坐在石凳子上,眼睛可以盯着不远处的窗户。他们处于黑暗中,能够清楚地看到窗户里的情况,而窗户里的人很难看透黑暗。两人说慢慢就靠在了一起,拥抱着,互相急切地抚摸。
一位行人走过,脚步声让两人惊醒,停止了行动。
侯海洋见鸭脚木背后的围墙还有些空间,在秋云耳边说道:“到围墙边上去。”牵着秋云的手,从两颗硕大的鸭脚木中间穿过,来到围墙处。侯海洋背靠着围墙,眼睛平视着前方,用这种姿势就能在亲热之时准确看见树木外面的动静,不至于有人闯入而发生尴尬。
侯海洋的情欲就如在烈日下被暴晒的海绵,遇到水便无法遏制。他手如轰炸机一般,所掠过之处留下了猛烈温度,轰炸完后背和小腹,又集中火力进攻饱满的胸前蓓蕾。
秋云绵软无力地靠在侯海洋怀里,随着那轰炸机的狂轰猛炸,她的身体燃烧起来,尤其是小腹有一团火在燃烧。当蕾丝小裤褪下之后,有力的冲刺如约而至,她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
这一次做爱是在如此惊险的情景之下,两人在短时间内几乎同时到达了高潮。
高潮结束以后,两人静静地依偎着,都没有说话。
电视声从窗内传了出来,成为背景声。
当身体和心灵都平静下来,侯海洋对贴在怀里的秋云道:“过完春节,你就早点回巴山。”秋云道:“手术结束,我就回来。”
两人在鸭脚木前拥抱着谈起家事,然后依依不舍地吻别。
在秋云的注视中,侯海洋走出了市公安局家属院,公路的路灯明亮,前面是光明一片,背后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出门时,影子越拉越长,直至融入了黑暗之中。
侯海洋彻底与黑暗融为了一体,秋云失去了爱人的踪影,心情灰暗起来。
在四楼的窗前,秋忠勇和妻子赵艺正在往下窥。秋忠勇道:“小云接到传呼以后下楼的,她一般将传呼都放在床头柜上,刚才我看了看,床头柜上没有传呼,我敢肯定百分之一百是那位在广东打工的人到了。”赵艺懊恼地道:“当初就不应该让她到广东,你们父女一个样,都是犟拐拐。我要下去找找,天这么黑,外面又不安全。”
当初秋云到巴山,主要原因就是秋忠勇涉黑被纪律机关和检察机关调查,“涉黑警察”这个名声让秋云不愿意留在这个院子。秋忠勇总觉得亏欠了女儿,他拉住了赵艺,道:“你到哪里去找?小云带着传呼,你给她打个传呼。”
赵艺打完传呼,心神不定地道:“如果那个小伙子缠着秋云,我们应该怎么办?”
秋忠勇又走到窗边,看着黑黑的窗外,道:“怎么办,凉拌。关键是我们要给小云找一个好工作,不再去广东,离开了那个环境,他们自然就成不了。”
赵艺摇了摇头,道:“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无药医,小云很重感情,我担心她走不出这一段感情。”
两人议论了一会儿,防盗门传来开锁声,赵艺快步来到门口,将拖鞋递给女儿,道:“这么晚,到哪里去了?”她发现女儿脸上犹有泪痕,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她正在说话,肩膀被丈夫拍了一下,秋忠勇用平静的声音道:“大家早点睡觉,明天姑姑要过来,她带了些消息过来。”
秋云弯腰穿上拖鞋,问:“什么消息?”
秋忠勇道:“暂时保密,到时你就知道了。”
秋云也没有心情打听到底是什么事情,洗漱完毕,坐在窗边,望着远处山坡上闪闪发亮的“茂东烟厂”大字,暗道:“不知我和侯海洋有没有结果,我真的好爱他。”
在茂东宾馆,侯海洋在临睡前,也站在窗前朝着公安局家属院望了望,他的心情与秋云不一样,除了对女友的眷恋,更多是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
“侯海洋,在想什么?看你样子有心事?”付红兵拿着香烟进来,打断了侯海洋的思绪。
侯海洋道:“胡思乱想。”他接过烟,点燃,轻轻地吸了一口。
侯海洋很想向付红兵打听秋云的下落,随即又想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这首经常念的诗,便将打听的念头摁死在肚子里。
晒着难得的冬日暖阳,侯海洋和付红兵在阳台上天南海北地聊天。
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产生深浅不同的情谊。大部分情谊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淡忘,只有少数经过患难和呵护的友谊才能经受时间考验。侯海洋和付红兵在学生时代就是无话不说的好友,平时经常来往,尽管毕业以后际遇各不相同,见面仍然相见甚欢,无话不聊。
付红兵想起那天在复读班与小钟打赌的事,道:“你当真不打球了,我觉得不可思议。”
侯海洋仰面晒着太阳,道:“有所失才有所得,在复读班校园里我坚决不打球,免得打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读了大学有大把时间打球,不必急于一时。”
付红兵道:“我被选到了茂东公安队,明年要参加茂东联赛,茂东教育系统到时也要组队。”
侯海洋道:“教育系统今天正在练兵,一中和二中在搞热身赛。但是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顺便作壁上观,甚至都不来看。高考即将到来,浪费时间可耻。”
付红兵道:“蛮子居然连篮球都不打了,看来确实是高考拼了。”
此时,在茂东体育馆里,茂东一中篮球队正与茂东二中篮球队进行激烈交锋,两队实力接近,比分交错上升,引来阵阵喝彩声。刘沪、晏琳、田峰、蔡钳工都坐在一旁当拉拉队员。
激战之后,一中以3分优势取得胜利。
满身大汗的孔宪彬来到场边以后,刘沪立刻就将准备好的矿泉水和毛巾递了过去,引得队友们一阵善意的嘲笑。
仰头喝了半瓶矿泉水,孔宪彬浑身舒坦,道:“二楼正在搞茂东市十年体育成就展,我们学校去年校际运动会的照片有好几张,听说还有晏琳举牌子的那张。”
晏琳个子高,在校运动会上常常举牌子,举牌子是常事,能进入十年体育成就展就出乎意料。几人沿着侧面的楼梯上了二楼。二楼有个小厅,放着数排一米八高的展板,展板照片记录着茂东的体育成就。
展板照片质量颇佳,把人拍得很漂亮。晏琳很想看看自己在大照片上的模样,追着孔宪彬问道:“我在哪里?”孔宪彬耸耸肩膀,故意逗晏琳,道:“我只是听说,没有看到。你真臭美啊,照片上展板有什么了不起。”晏琳与孔宪彬是从穿开裆裤起就认识的朋友,打嘴仗是常事,她马上反击道:“我是爱臭美,你打了这么多年篮球,就是上不了展板,这是水平问题。”
展板足有上百张,分成了好几个展厅,大家四下散开,各自乱看。
“晏琳,快来,你猜我看到了谁?”在左手侧的展厅里,传来了刘沪的尖叫声,引得众人侧目。
晏琳快步走过去,嗔怪道:“看见我的照片,也不至于叫得这么大声。”刘沪指着面前的照片,道:“不是你,是他。”
展板上大照片是球员带球上篮的特写,主角赫然是侯海洋,下面写着“第三届茂东高中篮球联赛最佳运动员侯海洋”。在照片上,侯海洋穿着球衣,脸上淌着汗珠,突破对手上篮时神情勇毅,甚至带着一丝狰狞,男子汉的气质扑面而来。
孔宪彬、田峰、蔡钳工闻讯围了过来,照片如会施魔法一般,将几人定住。
随后,晏琳找到自己举着牌子的照片,与侯海洋那张带球上篮的照片相比,神情显得如此呆板。
在回学校的路上,孔宪彬再三感叹:“我一直认为侯海洋不会打篮球,他长这么高的个子是浪费,没有想到这家伙深藏不露,居然是高中联赛最佳运动员,不可思议。”
晏琳道:“他这人是怪才,会许多乱七八糟的事,中午给我们煮了一盆酸菜尖头鱼,水平不比专业厨师差。”
刘沪道:“以后搬到323厂办事处,要让侯海洋给我们做好吃的,我们都有口福了。”晏琳下意识就护着侯海洋,道:“功课这么紧,他哪里有时间给大家做饭?”刘沪道:“女生外向啊,现在胳膊肘就往外拐。”晏琳不示弱,道:“别说我,你也差不多。”
孔宪彬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侯海洋年龄只比我们稍大,参加联赛时是在那个学校?”
晏琳道:“就是一中。”
孔宪彬道:“不可能,在一中我肯定能认识。”
晏琳道:“他读的是巴山中师。”
这一句话如重磅炸弹,将几个都弄得傻眼了。田峰道:“难怪他第一次考试只有九分。没有读过高中就敢进复读班,我现在更佩服侯海洋了。”
孔宪彬道:“和侯海洋比起来,我们确实有点汗颜。”
晏琳道:“这事要保密,你们几个别说出去。”
几个人原本是一路谈笑风声,得知此消息都变得有些沉默了。眼见着要到屡经血战的南桥头时,大家更是不由自主地噤声,加快了脚步。从南桥头走到了北桥头,大家这才明显松了一口气。
在东侧门,站着一对中年夫妇。孔宪彬急走几步,道:“爸,妈,你们怎么来了?”吴照礼严肃地道:“考试完了,怎么还不回去?怎么又去打球了?”
晏琳等人纷纷上前与吴照礼夫妻打招呼,然后将孔宪彬扔下,溜回学校。
孔宪彬没有正面回答是否打篮球,道:“我们准备坐下午的班车回厂,两天后再来拿期末考试成绩。”
吴照礼身穿灰色西服,领带打得挺规整,上下打量着牛高马大的儿子,语重心长地道:“高考失败过一次,这是你的耻辱,知耻记耻才能有后勇,你不要轻易忘记高考失败的耻辱。‘特殊时期’前高考更难,你爸是全镇唯一大学生,老吴家总不能一代不如一代吧。”
一席话,将孔宪彬的好心情完全弄掉了,低头看着鞋子,不语。
黄永芳打断了丈夫的话,道:“这次你爸要到zj出差,我请假跟着一起回去给你爷爷上坟。十年都没有回去了,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们来回要十来天,在春节后才能回来,你在家里好好学习,钱在抽屉里,平时到小食堂吃饭。”
听闻父母要回zj,孔宪彬高兴得几乎跳出来,他强压着喜悦,道:“期末考试成绩还行。你们放心,这几天我会好好安排。”
夫妻俩反复叮嘱一番,到323厂办事处取行李。
将父母送至南桥头,孔宪彬一溜烟地跑回来,迫不及待地将刘沪叫下楼,讲了这个好消息,又道:“侯海洋要在这里留两天,我想邀请他到厂里去玩,你有意见没有?”刘沪道:“我能有什么意见,最高兴的恐怕是晏琳,我上楼给她说这事,你去问侯海洋。”
孔宪彬在文科班教室里找到也是刚进教室的侯海洋,道:“我猜你就在教室里。我父母刚到学校来找我,他们今天就回zj老家,家里没其他人。你和我们一起到厂里玩两天,然后一起到学校来拿成绩单。”
侯海洋道:“我想趁着这两天多读些书。”
孔宪彬真诚地道:“好事不在忙上,辛苦了一学期,弦不能绷得太紧,适当放松,下学期才有力量进行百米冲刺。侯海洋老兄,我们323厂向你发出了诚挚邀请。”
茂东和巴山县之间有红星厂和323厂两家大型国有三线厂,这两个厂相隔较远,工厂子弟们相互间没有太多接触。能到另一家也是著名的三线厂去瞧一瞧,也是不错的,加上侯海洋离开父母很久了,并没有放假就一定急着回家的想法。
犹豫片刻,侯海洋道:“那好吧,我去。”
侯海洋道:“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刘建厂那一伙人,除了刘建厂以外,其他全部都被公安抓了。”
当得知刘建厂团伙意外覆灭时,孔宪彬喜出望外,仰天大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起报销。”这一段话据说是元帅对某坏蛋的诅咒,这个诅咒语迅速成为广大人民群众遇到恶心事的安慰语,孔宪彬经常听到厂里的知识分子说起此语,今天骤闻喜讯,熟悉的句子不经大脑便迸将出来。
笑过之后,孔宪彬道:“侯海洋,你原来是第三届茂东高中篮球联赛的最佳运动员,藏得真深,半年都不摸一下篮球。别否认,茂东十年体育成就展上有你的照片。”
侯海洋嘿嘿笑道:“我的底子差,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否则拿什么来考大学。”
孔宪彬感慨道:“你这种精神真值得我学习,不是恭维你,是真心的。”
得知侯海洋要同大家一起回厂的消息,最高兴的人莫过于晏琳,她原本想在回厂前将淡妆去掉,此时又拿出小镜子左涂右抹。
女生寝室在三楼,与二楼的男生寝室不过隔着一层楼板,这层楼板让男生有了咫尺天涯之感,曾有男生作出打油诗:“天下最绝望的事莫过于距离女生寝室只有三米距离,却永远走不上去。最期盼的是预制板突然垮掉,将最心爱的女同学摔到我的怀里。最凄惨的是女同学摔在怀里,预制板却砸在我的头顶。”
孔宪彬在平时没有机会进入女生寝室,今日女生寝室人去楼空,孔宪彬这才从二楼跨上了三楼。距离前一次踏上三楼,足足有半年之久。刘沪坐在床边用随身听听音乐,孔宪彬帮着女友收拾着带回家的物品,两人说着肉麻的情话,生生将晏琳逼到走道上。
几人收拾妥当,一起下楼。
侯海洋从教室里走了出来,提着小布口袋,手里还拿着一本历史书。孔宪彬道:“两天时间,用得着拿书吗?就算要看书,我家里多得很,晏琳住我楼下,也有。”
侯海洋道:“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我还是将书带上。”
晏琳身穿黑呢子大衣,手提旅行包,安静地站在小商店旁边,高挑漂亮,亭亭玉立。
对于男人来说,得到美女垂青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侯海洋正值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青春期,喜欢和爱慕女人是一种不可阻挡的身体本能。他时常处于矛盾旋涡之中,既想和晏琳走近,又思念着消失的恋人秋云。
从看守所出来时,他痛苦地发现失去了秋云,绝望地发现刻骨铭心的爱情随风而逝。随着与晏琳交往的加深,他发现自己对另一个女子的好感日益加深,这等同于对秋云的背叛。想到背叛秋云,他的内心受到痛苦煎熬。
步行到323厂办事处,买好晚班车票,六个青年男女站在简朴的候车室里谈天论地。
323厂距离城区有二十多公里,有乡镇客车要经过厂区。因为乡镇客车多是老旧的中巴车,323厂班车是气派的大客车,再加上乡镇客车只到厂门,厂门到最远的三车间几乎要步行半个小时。所以就算班车再挤,厂里职工也不愿自掉身价去坐又破又烂的乡镇客车。
坐班车的职工大多数穿着厂里的工作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他们说着带有口音的普通话,谈论的话题和厂里有关,从生产技术、工资奖金到家长里短。
323厂职工来自四面八方,基本上各个地方的人都有,大家交流起来都用带有地方口音的普通话,三十年来,这些语言融合起来,形成独特的323厂方言,大体以普通话为主体,吸收了江浙话和本土茂东话,翘舌音全部变成平舌,前鼻后鼻音不分。
六十年代,世界形势对我国不利,四面皆敌。严峻的国内外形势催生了国家三线建设的战略构想,全国划分为前线、中间地带和战略后方,简称为一线、二线和三线。
三线又分为大三线和小三线。大三线是指国内腹地以及西部崇山峻岭的广大地区,包括gz、yn、岭西等省,加上京广线以西、长城以南的粤北、桂西北、湘西、鄂西等广大地区。这些地区距西南国土边界上千公里,离海岸线七百公里以上,分别有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太行山、大别山等连绵起伏的山脉作为天然屏障,是理想的战略后方。
从1964年开始,在“好人好马上三线,备战备荒为人民”时代号召下,四百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上千万次的农民建设者,在三个五年计划时间内,在全国建起了1100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
323厂、红星厂和共和国的历史交织在一起,支撑着共和国的工业,这是所有三线厂最感到骄傲的地方。只不过随着改革开放,骄傲一点一点被消解。
晏琳悄悄挪到侯海洋身边,道:“你一个人闷在这里,在想什么?”
侯海洋道:“323厂如今效益不好,也要讨论搬迁方案,我希望能够搬到岭西,这样更有利于发展。”
晏琳道:“我和你是有同感。现在包括323厂在内的大部分三线厂都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军转民说起容易,做起很难。大多数三线厂位于偏僻大山,习惯计划经济那一套,与市场基本隔绝,既无天时,也无地利,更无人和,要想自我拯救难上加难。323厂要搬到岭西市,并不完全是由于茂东在土地问题上不松口,更关键的原因是想靠近最成熟的市场,获得更快捷的资讯信息。”她看着侯海洋聚精会神的模样,笑着解释道:“刚才这些都是我爸的观点,我只是顺手借用。”
侯海洋道:“这些三线厂里有这么多人才,国家投入这么大,如果再不采取果断措施,说不定就和世安机械厂一样亏死。在前些年,世安机械厂在茂东是除了三线厂以外的最好企业,结果现在世安厂成为黑社会成员的输送地。”
晏琳道:“323厂除了做一些军工外,军转民还没有做出好产品,即使搬到岭西,能不能兴旺,谁都说不准。”
边聊天边等待,终于,标有323厂字迹的客车出现在办事处大门口,所有乘客都朝客车走了过去。晏琳道:“快点,别啰唆。”
侯海洋早就提好了包,道:“我明白,若是温良俭让,永远别想有位置。”
晏琳顿觉侯海洋是知音,抿嘴而笑道“厂里多数人都互相认识,若是恰好遇到一位熟人坐了你的位置,谁都不好意思把人叫起来。这就是熟人社会的弊病,规则让位于人情。等会儿你坐在靠过道的位置,谁也不认识你,除了老弱病残,不用起来让位。”
晏琳很诚实的小机灵将侯海洋逗笑了,他跟在晏琳后面,快步朝客车走去。
等车的人都抱着相近的心思,因为相熟不好意思甩开膀子挤,就在上车时使暗劲。侯海洋等人年轻力壮行动利索,上车时顺利坐到了自己的位置。
客车车厢宽敞,左边三人座,右边两人座,侯海洋和晏琳坐在一起。这是两人第一次坐得如此近,都小心保持着距离。过道上站满人,挤压着侯海洋向外的空间,在颠簸中,他和晏琳身体不可避免会有接触。若有若无的男人味道飘入晏琳鼻端,她原本以为自己会讨厌男人汗味,谁知喜欢上侯海洋以后,连其身上的汗水味道都觉得如此好闻。
侯海洋把随身带的历史书拿了出来,道:“我考你一个问题,八王之乱的主要内容?”晏琳正想与侯海洋聊聊天,加深相互之间的关系,没有想到旁边这人聪明过头就变成了榆木疙瘩,低声道:“别在车上考历史题,要被人笑话。”侯海洋环顾左右以后将书合上,道:“没有什么值得笑话。再考你一道题,什么是租庸调制?”晏琳哭笑不得地发出抗议道:“我拒绝回答问题,你就不会聊天吗?”
车内不断有人跟晏琳打招呼,让两人不敢过于靠近。
一个穿着厂服的中年妇女站在侯海洋身旁,道:“小晏,你在茂东一中读复读吧?今年高考肯定没有问题。听说你学的是文科,怎么去学文科?毕业之后没有什么好发展。”
323厂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车上至少站着或是坐着二三十个大学毕业生,听到中年妇女的话,目光朝晏琳看了过来。晏琳自尊心强,读复读班本身并不是光彩之事,她恨不得在车上凿个洞钻进去。
侯海洋听到此语反而释然,心道:“知识分子会和村民一样,都会做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事情,她难道不知道在公共场所问这个问题,会让晏琳感到尴尬吗?”
中年妇女兴致颇高,接连问了一串涉及隐私的问题,晏琳支支吾吾,言顾左右,被搞得很是尴尬。三十来分钟的行程,晏琳原本想和侯海洋好好聊天,没有想到中途杀出一个程咬金,把一段浪漫之旅弄成了尴尬之旅。
侯海洋没有想办法化解晏琳在车上的窘境,只是专注地看着窗外风景。三线厂大多建于山中,沿途风景不错,一湾清清河水沿着青山流淌,可以和二道拐的风景相媲美。
视线中终于出现位于青山脚下一座连着一座的房屋。
厂区大门是两根宽大的青砖柱子,砖质横梁上方是弧形铁架。青砖正面刷上红漆,左边写着“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右边柱子,客车快速穿过大门,稳稳地停在车站上。
售票员站在门口,用323厂普通话道:“前站到了,请下车。”
售票员用普通话报站名,这是大城市公交车才有的服务。茂东大小客车十有八九不报站名,即使报站名都不是这种礼貌用语,售票员往往会恶爆爆地喊道:“到了,快点下车。早点干啥子去了,不走到门边来。”
从报站名的细节体会到三线厂不同于茂东本土的文明,这种文明是多年培养形成,最终成为一种生活习惯和行为模式。
孔宪彬、侯海洋和晏琳在前站下了车,刘沪和田峰是二车间的,要在中站才下车,蔡钳工家住三车间,要在后站下车。前站到后站,车行时间至少要三十分钟。
站在前站向远处眺望,可见到连绵起伏的青山,郁郁苍苍,如一幅漂亮的山水画。厂区种满了高大的香樟树,香樟树之下是一排排青色砖房,砖房有超过五米的层高,门和窗都比普通民居宽大。
这是侯海洋熟悉的风景,一时之间让他有回到二道拐的感觉。
三人沿着香樟小道走上一个小山坡,坡顶有几幢白色楼房。孔宪彬指着白色楼房道:“我家和晏琳家就在那幢带阳台的白楼里,这幢楼比较新,我们两家都是去年才入住。晏叔叔当了副厂长,恐怕不久以后就要搬进厂长楼。”
上了坡顶,能看到更远的风景。孔宪彬介绍道:“那边是二车间,刘沪和田峰都在二车间的十五号楼。更远处才是三车间,蔡钳工家在三车间。六十年代修323厂时,为了战争需要,一车间、二车间、三车间都没有集中在一起,而是沿山布置,我们俗称为羊拉屎,这点摆一块,那点摆一块。从生产的角度来说,极大地增加了转运成本。”
从前站一路走过来,绝大多数楼上都有标语,白楼前面还有一幢青砖房子,在侧墙上写着“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的标语,标语有许多脱落,陈旧不堪。白楼前面的小院上挂着一副崭新的布制标语,内容是“大力加强社会治安防范工作”。
从不同的标语可以折射出时代的变迁,侯海洋看得津津有味,孔宪彬等人则熟视无睹。
走到三楼,晏琳停下脚步,取出钥匙,道:“我家到了。”她迅速打开门,喊了几声,确定家里没有人,便用热辣的眼光瞧着侯海洋。
白楼房门都是厚实木门,没有城里时兴的防盗门。走道干干净净,墙上没有常见的“开锁”“通下水道”等小广告。
打开的房门,晏琳道:“进来坐一坐”
孔宪彬笑道:“算了,等会晏叔回来,会审讯我们的,难道你不怕。等会儿你上来玩,最好一起来吃晚饭。如果不方便,我让刘沪来找你。”
晏琳道:“吃过晚饭,我上来。”
从内心来说,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侯海洋留在自己家里,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父母下了班一定会回来;其次就是跟着侯海洋到五楼,但是回到厂里第一顿饭不在家里吃,实在不好在父母面前交代。
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侯海洋跟着孔宪彬上了楼。
孔宪彬家住五楼,家境殷实,客厅里摆着电视、冰箱、音响、vcd等电器,客厅一角摆着许多机械模型。孔宪彬见侯海洋留意到这些模型,解释道:“这是323厂最早的产品模型,当年我爸是项目组最年轻的成员。他大学毕业以后就分配到323厂,三十年了。”
侯海洋发自内心赞了一句:“没有父辈那一代人的奉献,我们国家也不会有今天的成绩。”
孔宪彬自嘲道:“当年我爸发傻,如果大学毕业不主动到大山沟,留到北京,我也就在北京出生长大。我爸的同学在部里当司局长都有好几个,他算混得最差的。他们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323厂还不是照样摇摇欲坠,细想起来,他们的奉献没有什么价值。”
侯海洋道:“拿现在的情况来评价当年的选择没有意义,我觉得不对。以前我听姐夫专门谈过这个问题,姐夫是局外人,反而看得很清楚,他说我们是大国,国家要崛起必须要有完备的工业体系。三线建设为我们国家建设了一个门类齐全的工业体系,包括一大批国家重要的钢铁、兵器、航空航天等工业。”
作为三线人的第二代,嘴里不停地抱怨三线,内心深处还是对父辈们所奋斗的一切感到无比自豪,孔宪彬道:“你姐夫是做什么的?眼光挺牛啊。”
侯海洋神情黯淡地道:“我姐夫是北京大学的,在前一段海南房产垮掉时,生意失败,跳楼自杀了。”
孔宪彬得知此情况,就不再深说这个话题,道:“别光顾着说,参观一下我的卧室。”
卧室甚小,估计不到十个平方,靠床边有一个书架,人文科学类的书籍很少,有整整三格《舰船知识》《兵器知识》等杂志,还有一格是足球和篮球杂志。
看到书架中的书,侯海洋体会到什么叫作潜移默化和传承。
孔宪彬父亲是工科毕业,家里一大堆工科类书。
而自己的父亲酷爱文史,在父亲影响下,他从小读得最多的是人文类书,更准确地说是读了《三字经》《中国通史》等传统经典著作,对现代科技方面的知识接触仍然不多。他暗自觉得自己的知识结构有缺陷,得补上现代科技方面的知识。
参观完卧室,孔宪彬打开客厅里冰箱,道:“冰箱没菜,我们到伙食团买点饭菜,厂里伙食团比学校好得多,不算太难吃。”
323厂厂区面积挺大,有好几个伙食团,距离白楼最近的伙食团是一食堂。一食堂外墙略显陈旧,内部陈设相当现代,有一排排类似于火车座位的就餐椅,透过大块的落地窗能看到无数绿色香樟树。
一食堂菜品丰富,在其中就餐的人多数是年轻人,年轻人大多数都带着知识分子特点,眼镜占了百分之八十,总体显得儒雅。
伙食团窗口分为两半,一半是以川菜为主的本地菜,另一半则是大杂烩,有北方馒头,也有汤圆和馄饨。菜品卖相不错,散发出阵阵香味。孔宪彬要了蒜薹炒肉、卤肉、肉片汤,又到另一窗口买了几个北方馒头。
在走回白楼时,孔宪彬在粮油食品供应站买了四瓶啤酒。
粮油供应站是以前的老店牌,实际上老站变成超市,与粮油供应完全没有关系。
粮油供应站外面,几个穿着蓝裤子、白球鞋的少年坐着自造的弹珠车从坡上滑下来,速度极快,惹来行人一阵呵斥。弹珠车是以弹珠为轮,上面装有方向盘和刹车,是323厂少年们最喜欢的玩具。
两人端着饭菜上楼,边走边聊小时趣事。
孔宪彬道:“我们这些三线厂都是军工企业,长期处于半封闭状态。小时候只能在厂里玩,三五成群滚铁环、打弹弓、赢烟盒、打泥巴仗,女孩子跳橡皮筋、丢沙包、踢毽子。读小学、中学以后我们就按照模型做轮船、飞机,女生就画画、弹琴。我们班上还有两个调皮男生,将停在厂房的小车开了出去。”
侯海洋笑道:“我们也差不多,童年时期父母根本没有精力管我们。我们天天在外面野玩,上树捉鸟,下河捉鱼,稍长大就打架斗殴。我最痛苦的事情是还在父亲要求下读《三字经》,写毛笔字。”
孔宪彬道:“难道你能写一笔这么漂亮的毛笔字,这在我们三线厂子弟中还不多见。”
在客厅摆好饭菜,打开啤酒,正在吃吃喝喝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晏琳进门见到桌上饭菜,道:“我就知道你们要去食堂打饭菜,这里有香肠和舌头,家里才做的,给你们煮上。”
厨房有免费煤气供应,轻扭开关就能打燃火,非常方便。晏琳从小就出没于吴家,一点没有把自己当作外人,利索地煮上香肠,回头对侯海洋道:“我小时候经常到孔宪彬家里吃饭,要说青梅竹马,我和孔宪彬还真算。”
孔宪彬开玩笑道:“就是因为太熟,像兄妹一样,不好下手。”
“你想找打。”晏琳微红着脸,扬了扬手里的汤瓢,道,“今天晚上有舞会,我们去跳舞。”
323厂舞会办了四五年,灯光较为明亮,没有社会舞厅的乌烟瘴气,厂里读高中的子弟经常结伴前往,家长并没有严格控制。当然,没有受到严格控制和支持是两个概念,总体来说高中生到舞厅还是很少。
“我还从来没有在厂里舞厅跳过舞。”侯海洋离开二道拐才上中师,对男女之事懵懂得很,疯狂地迷恋打篮球,提起跳舞总是嗤之以鼻,等到性意识猛然觉醒时已经离开了厂区,到了广东。
孔宪彬会错了意,以为侯海洋不会跳舞,道:“跳舞很简单,本质上是跟着音乐节奏走路,晚上让晏琳教你。”
晏琳惊讶地道:“你不会跳舞?”不等侯海洋回答,道:“终于有你不会的事情了,否则我都要自卑。”
侯海洋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
晏琳煮好香肠和舌头,切好后摆了个造型别致的拼盘,放到桌前,道:“我父母要回家了。等会儿你们别喝酒,弄得臭烘烘的,本女子有拒绝的权利。”她在客厅里坐了几分钟就下楼回家,在客厅给刘沪打电话约定了见面时间,然后在卧室里细细地对镜贴花黄。
七点半,孔宪彬、侯海洋、田峰在舞厅门口与刘沪、晏琳见面。蔡钳工家里管理甚严,基本上不准外出,大家都知道此规矩,也就没有邀请他。
323厂舞厅装饰得还行,挂了几个旋转灯,有厂里青年工人组建的乐队伴奏,主唱是323厂的十佳歌手。走进舞厅以后,侯海洋见到满屋美女,但是气氛温馨纯正,与广东社会上的舞厅不一样。
旋转灯光下,一个个美貌且有气质的女子如彩蝶一般在池中飞舞,让他觉得赏欣悦目。
这此年来,侯海洋一直生活在艰苦和动荡之中,很少享受美好的生活。站在323厂舞厅里,看着无数漂亮温柔且知性的女子随着音乐起舞,这种快乐幸福的生活让他觉得心情愉悦起来。
晏琳见侯海洋表情凝重地傻站着,道:“侯海洋,要有点绅士风度,主动请女士跳舞。”
侯海洋这才上前邀请晏琳。
晏琳嫣然一笑,道:“你真没有跳过舞吗?我来教你。如果踩坏我的鞋,要照价赔偿。”
秋云离开以后,侯海洋再也没有与女人亲密接触,在音乐声中,他左手握着晏琳的手,右手扶着其腰,面对面距离不足十厘米,年轻女性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弄得他心潮澎湃。
“对不起,踩着你的脚了。”侯海洋以前在广东跳舞都是跳比较简单的舞步,但是323厂舞厅流行跳技术性强的华尔兹。跳了几步,便踩到了晏琳的脚。
“好痛,你轻点。别紧张,踩着音乐节奏。”
“对不起,又踩着你了。”
“看来你真要赔鞋子。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是高手,终于找到不擅长的事。”
“你太高看我了。”
每当一曲罢,侯海洋和晏琳跳到哪里便在哪里停下,自然而然地与田峰、刘沪和孔宪彬分开。晏琳有意躲到灯光黑暗处,这样可以躲过熟人眼光,专心与侯海洋跳舞。
“你别旋转,帮我挡一下。”晏琳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低头将脸埋在侯海洋肩膀处。过了一会儿,她才将头抬起来,恢复了正常姿势,解释道:“刚才看到以前的同学,他去年考上大学,我不想和他见面。”
多数复读班同学不愿意和高考上榜的同学交往,免得受刺激,侯海洋理解晏琳的行为,道:“今年你一定能考个好大学。”
晏琳道:“但愿吧,高考的事情谁也说不清。”
跳到三四曲,侯海洋舞步渐渐能够踩准华尔兹的节奏,虽然生涩,已经不踩脚了。舞池人多,在快速移动穿梭中,两人难免会有身体接触。每一次碰撞,都让晏琳心里如一头小鹿在跃动。她和侯海洋的关系处于窗户纸将破又未破阶段,暧昧是一种别样幸福。
侯海洋感受到晏琳柔软的腰肢、细腻的皮肤、香喷喷的气味,一时迷醉于其中。灯红酒绿的幸福场景更加坚定了他发奋图强的决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要想与以前的旧生活彻底告别,一定要咬牙坚持,考上大学。”
中场休息时,侯海洋、晏琳与孔宪彬、刘沪在场中相遇,田峰形只影单,早就不知跑到哪个角落。下半场第一曲,晏琳和孔宪彬跳了一曲,刘沪主动邀请了侯海洋,交换舞伴后,四人皆找不到感觉,下一曲便不再交换。
舞会最后一曲是《难忘今宵》,这是323厂的固定曲目,自舞厅开始营业以来就没有变过。晏琳跳了一个通场,一曲都没有落下,她丝毫未感到疲惫,反而有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走出舞厅,晏琳主动提出建议:“我们到操场走走,时间还不晚。”
孔宪彬问:“回家晚了,晏叔和肖阿姨不管你?”
晏琳道:“他知道我和你、刘沪在一起,没关系。”
孔宪彬开玩笑道:“你这是透支晏叔对我的信任,透支过多,以后无法掩护你。”
323厂四处都是高大的香樟树,这些香樟树和323厂的历史一样长,三十年过去,小树苗长得比水桶还要粗。沿着栽满香樟的小道行走,孔宪彬、刘沪牵着手,晏琳和侯海洋并排而行,不时会遇上相拥着的亲密情侣。
足球场周围是一圈石梯子,在夜色下几乎泛着冷清清的白光。侯海洋见晏琳站在最上面石梯不往下走,主动伸出了手。
晏琳其实非常熟悉这些石梯子,她是故意站着不动,等着侯海洋显示男子汉的绅士风度。
小计谋得逞后,晏琳发出会心微笑,握着侯海洋宽大温暖的手掌,走下石梯,来到足球场。
323厂位于连绵青山的腹地,有小河在山脚流过,空气清新,生态良好,操场上有无数的萤火虫翩翩飞舞,犹如世外桃源一般。刘沪童心大起,提议道:“我们去捉萤火虫。”
这是小孩子爱玩的游戏,恋爱中的人往往愿意将智商和兴趣降至与小孩为伍。晏琳热烈响应道:“好啊,我们捉萤火虫,捉的时候小心一点,别弄伤了这些小家伙。”
两个女子便在足球场上追逐着萤火虫。足球场上没有灯光,只有远处从香樟树叶子间射出的隐约路灯光线。孔宪彬忠心耿耿地跟在刘沪身后,担任黑暗足球场上的护花使者。
晏琳追了一会儿,与刘沪和孔宪彬渐行渐远,她对在自己身后的侯海洋道:“侯海洋,帮我捉萤火虫。”
在黑夜掩护下,侯海洋彻底放松心情,将严肃和沉重暂时丢在一边,追随着空中闪烁的小精灵舞动的身影,不知不觉从球场边上追到最远处的球门框。
侯海洋小心翼翼地合拢着手掌,道:“我捉到一只。”
晏琳凑了过来,叮嘱道:“你轻点,别伤着萤火虫。这个小家伙非常脆弱,稍不注意就要弄伤。”
侯海洋让手指间漏出一个小缝,让晏琳能凑近看里面的小小冷光。晏琳惊喜地道:“你还真捉到了,我看一眼就把它放了吧,让它自由飞翔。”
晏琳凑在侯海洋手指间看了一眼,额头轻轻碰在了侯海洋手掌上,然后抬头温柔地道:“我看到了,让它自由吧。”
侯海洋张开手掌,掌中萤火虫便腾空而起,飞快地逃离了球门框。萤火虫飞走,刘沪和孔宪彬隐入黑暗之中,偌大的球场仿佛只剩下侯海洋和晏琳两个人。两人在黑暗中相向而对,呼吸声可闻,两人的手不经意碰到。
然后,拥抱在一起。
相拥刹那间,侯海洋心生出一种罪恶感,拥抱晏琳就是对秋云的背叛。怀中女子漂亮爽朗,知书达理,让他不由得心生好感。他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强烈的欲望战胜了罪恶感。
晏琳将头靠在侯海洋宽厚的肩膀上,尽情地嗅着让人迷醉的男人味道,倾听着男人胸腔发出的有力跳动声,竭力想让自己心跳与这个男人的心跳同步。此时,她觉得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拥抱时,身体不由自主地生出强烈反应,侯海洋让身体稍稍前倾,屁股朝后微抬,这样才能确保下体不会触碰到晏琳。这种姿势顾了下面却顾不了上面,两人前胸接触得更加紧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晏琳胸前的饱满。
侯海洋伸手轻轻拂了拂晏琳散乱的长发,手指触摸到水嫩光滑的肌肤后,他低下头轻轻地吻着晏琳的脸颊。
晏琳羞涩地抬起头,嘴唇被另一个嘴唇碰到。
感受到男人的温热舌头和坚硬牙齿,晏琳浑身发软,身体直往下坠,整个人要依靠对方的支撑才能站立。良久,她的力气稍稍恢复,试着回应对方。在书中看过无数回亲吻的情节,事到临头方知书中知识完全靠不住,她笨拙地用舌头和对方的舌头纠缠在一起,这种方法到底是否是真正的接吻,她暗自有一些疑虑。
当嘴唇稍微分开时,她双手抱着侯海洋的脖子,道:“侯海洋,我爱你。”
侯海洋紧紧抱着晏琳,猛烈地亲吻着。但是,他没有说话。
正在热情亲吻时,身边传来脚步声和用力的咳嗽声,侯海洋和晏琳赶紧分开,过了一会儿,声音消失。侯海洋道:“孔宪彬和刘沪?”晏琳回想刚才情景,羞得满脸通红,道:“不是他们,每天晚上都有人在操场散步。我们去找刘沪。”
拥抱之后,两人之间的那层薄薄窗户纸被捅开,大大方方牵着手,沿着球场寻找刘、孔二人。
孔宪彬和刘沪熟悉足球场的每一个角落,捉了一会儿萤火虫,他们选了一个黑暗角落依偎在一起。借着隐约的路灯光,他们能看到侯海洋和晏琳牵着手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刘沪指着隐约身影,惊叹道:“他们牵手了。”
孔宪彬低声笑道:“干柴遇烈火,不燃才怪。”他看到东张西望的两人即将离开,站了出来道:“我们在这。”
两对恋人在足球场站了一会儿,时间渐晚,沿着石梯子走上公路。公路上,灯光透过香樟树叶射过来,光线足以看清人脸,晏琳和刘沪不约而同将握着的手松开。在走回白楼的路途中,传来了清脆的女子笑声,笑声中满是欢娱,如迎接春天到来的小鸟歌唱。
美好时光总是异常短暂,眼见着时间到晚上十一点,四人必须回家。孔宪彬骑着女式自行车,护送刘沪回家。
和侯海洋一起等待孔宪彬归来的这段时间既甜蜜又短暂,站在黑暗角落享受甜蜜爱情的晏琳最不希望看到孔宪彬的身影,可是这个身影很快出现在眼前,三人只能回白楼。
在上坡时,孔宪彬道:“侯海洋,你的理想是什么?”
侯海洋道:“理想随着时间在变化,小时候最想开大卡车,后来想当文学家,还想当医生。到了现在反而失去了方向,考上大学再说理想的事情。你的理想是什么?”
孔宪彬道:“我最大的梦想是当航空母舰的舰长,驰骋在太平洋上,所以最想读完大学参军,再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指挥学院学习。”
晏琳在旁边笑道:“你参军,刘沪怎么办?”
孔宪彬满脸苦恼,不停摇头。
上了白楼,侯海洋和孔宪彬在客厅里喝着茶水,孔宪彬郑重地道:“我和晏琳从小在一起长大,她心地善良又聪明,是个好女子,衷心祝福你们。她从小生活的条件比较好,在爱情上更是理想主义者,希望你能珍惜。”
侯海洋心中五味杂陈,沉默片刻地道:“我会的。”
孔宪彬发觉侯海洋从足球场回来便心神不宁,只认为他是兴奋过度,他将电视打开,道:“厂里24小时供气,你先洗澡,我再洗。”
“那我先洗。”侯海洋将塑料袋里的内裤拿出来。父亲侯厚德从小家教甚严,从小就要求侯家子弟每天洗澡,他形成了外出带换洗内衣的习惯。
323厂的人24小时供气供电,每个家庭都有非常方便的淋浴设备,多数人养成勤洗澡的好习惯。厂里的人最瞧不起茂东本地人在冬天长期不洗澡,经常拿这事当笑话。厂里女子宁愿挤厂车也不愿意坐乡镇客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受不了车里的酸臭。
323厂是一个性质的企业,也是二十四小时供气。因为同属一个战壕,孔宪彬和晏琳等人没有障碍地接纳了侯海洋。
到侯海洋进入浴室以后,孔宪彬将电视换到音乐频道,电视里恰好传出赵传的歌。
“……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
赵传是一个其貌不扬的歌手,他的歌能流行自然有独到之处,感染力很强。歌声透过密封并不严的木门,传进浴室,如针一般刺进侯海洋》的耳膜。他仰头迎着热水,闭眼任由热水冲击。
“与晏琳谈恋爱,就是对秋云的背叛。”此念头在侯海洋脑中总是挥之不去,他真切地感到终于要失去秋云,不仅是从形式上失去,而且是从实质上失去。
“我为什么要接受晏琳,难道就这样将秋云抛到一边?做出这种事,我还是男人吗?我就是贪恋女人的薄情男子!”
另一个声音又在为自己辩护:“秋云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失去联系,如今肯定过着美好的生活,早就将我忘到了一边,难道还要永远等她吗?
“是她先变心,而不是我。我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晏琳是个好女孩,爽朗,漂亮。如果说一点都不喜欢她,那是假话。”
赵传的歌声结束很久,经过激烈思想斗争的侯海洋才从浴室出来。
孔宪彬指了指桌上的薄饼,道:“这是晏琳刚送上来的,他们家的特色食品,我从小就喜欢吃。好多年没有吃过了,今天是搭了侯海洋的顺风车。四块饼,我们一人两块。”
孔宪彬洗澡时,侯海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在舞厅跳了全场,又在足球场追捉萤火虫,再痛快地洗了热水澡,肚里存货早就一扫而空。放在茶几上的薄饼散发着强大的不可一世的吸引力,他原本想等着孔宪彬一起享用薄饼,等了一会儿,终于伸出了手。
外壳坚硬的薄饼内藏鲜美的肉馅,咬一口,唇齿生香,侯海洋几乎是一口气将两张薄饼吃完,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抵御女色也就罢了,居然连美食亦无法抵抗。”他给出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这或许是看守所的后遗症。”
夜晚,侯海洋做了无数个梦。
无数个梦杂乱无章,人物、时间、事件全部混在一起。在梦中,侯海洋在看守所209室里坐板,听到门外传来咣咣的饭车声音,门上小窗打开后,露出秋云的脸。秋云面有戚容,似笑非笑,嘴里说着什么。侯海洋急于听清楚秋云的话,从床上站了起来。一个白脸汉子从背后重重地一拳打在背上。侯海洋顾不得追赶秋云,与白脸汉子厮打起来。等到他追出看守所时,秋云上了一辆小车。侯海洋奋力追赶小车,小车越来越远,最终绝尘而去。他猛地冲进看守所,想和白脸汉子算账,在走进看守所时,见到晏琳站在看守所门口。
从梦中醒来以后,侯海洋睡意全无,披了外衣,推开窗。冷风从黑暗的夜里猛地扑了进来,让其头脑瞬间清醒。从五楼窗台往下看,窗外是一排排整齐的高大香樟树,灯光孤独地从树叶间穿出来,整个323厂陷入沉睡之中。他脑子里涌出“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的旋律,旋律一遍一遍重复,在脑中回响。
六点整,大喇叭开始广播。六点半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随后是323厂新闻,播完新闻便是轻音乐。
孔宪彬走出客厅时,见侯海洋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客厅窗边,打着哈欠问道:“起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
侯海洋道:“每天都是这个时候起床,习惯了。而且广播声音这么响,想睡都睡不了。”
孔宪彬与侯海洋并排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匆匆行人,道:“从我记事起的那一天起,广播就是六点钟开始。很多三线厂都曾经实行过军事化管理,延续下来的传统很难改,等到传统改变,就说明厂子要出问题。”
323厂厂区内散发着独特气息,这让侯海洋觉得格外亲切,道:“323厂在这里几十年,早就生根发芽,说搬走就搬走,我这个外人都觉得无比惋惜。”
孔宪彬拍着窗台,道:“大势所趋,厂里上万职工,加上家属至少两万人以上,我们面临的是生存问题。虽有不舍,也得毅然而行,这是全厂共识。我敢肯定,红星厂搬迁也是迟早的事情。”
“也许吧。”侯海洋体会到孔宪彬话语中的一丝悲壮。
孔宪彬认真听着音乐,过了半晌才道:“你今天不要复习了,等会儿吃碗牛肉面,我们去灯光球场打篮球。不在学校,你总可以摸篮球了吧。”
昨天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侯海洋增添了无比烦恼,心中矛盾得紧,很想去篮球场发泄积压在胸腹的郁气,道:“打篮球,和谁打?”
孔宪彬道:“厂里建有一个室内球场,聚了一群年轻人每天打球,星期天经常从早上打到下午。这帮人水平都不错,打起来很过瘾。”
侯海洋晃动着手腕,道:“好久没有正儿八经打篮球,手生了。”
孔宪彬道:“打篮球和骑自行车一样,学会就忘不了,联赛最佳球员还怕打坝坝球?他们一般都是分队打半场。晏琳的爸妈在厂里,她不能随意出来。走吧,去球场过把瘾。”
孔宪彬是主人家,诚心诚意邀请打球,侯海洋没有再拒绝,道:“好吧,我们去打篮球,痛痛快快玩半天。”
孔宪彬从衣柜里取了两套球衣和球鞋,装进手提袋里。洗漱完毕后,两人下楼吃牛肉面,再到室内球场。
323厂的室内球场聚了五六个小伙子,他们戴着护膝、护腕等装备,穿着印有一车间或二车间的背心短裤,身上热腾腾地冒着汗水。
孔宪彬与小伙子们打过招呼,便和侯海洋一起换上印着一分厂字样的球衣。
在换衣时,孔宪彬解释道:“323厂下辖有四个车间,还有学校、医院等四个直属单位,八个单位都有篮球队,最强的是一、二车间,每次都能打进决赛,互有输赢,互相都不服气,经常在场下较量。我爸以前在一车间,我经常参加一车间球队,几件球衣都是一车间的。”
两人身高相似,侯海洋穿着球衣很合身。
陆续有人提着篮球进入场内,场上有十来个人,打半场人数显然多了,一车间绰号叫段工的球迷提议道:“上次输给二车间,你们赢得侥幸,我们不服气,今天一、二车间来了不少人,敢不敢来打一个全场?谁输谁请客。”
打球有彩头,大伙才有拼抢的劲头,这帮子年轻人精力旺盛得没有边,哄然响应。二车间的人更是纷纷迎战,一个比侯海洋还要高上一头的壮汉老柴道:“来就来,今天这场球一车间还是得输。”
段工将穿着一车间球服的队员叫到身边,道:“今天一车间加班,主力没有到齐,小孔要参战。”他依次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到瘦高的侯海洋身上。
孔宪彬介绍道:“这是我的同学侯海洋,第三届……”他正准备介绍侯海洋是茂东篮球联赛的最佳球员时,见到侯海洋冲着自己摇头,将嘴边的话压了回去。
侯海洋抱着可打可不打的态度,将外套披在身上,等着段工选择。
段工道:“你能打什么位置?”
侯海洋老老实实地道:“什么位置都可以。”
段工听其所言,觉得他在吹牛,道:“今天二车间的有两个厂队的,水平不错。你个子高,就打大前锋,孔宪彬打中锋,我打组织后卫。”
他将几个队员召集在一起,三言两语作了布置,然后开始练球。侯海洋没有想到一场临时起意的比赛会搞得如此正规,和巴山中师正式篮球比赛差不多。从看守所到复读班,他一直没有打过正式篮球比赛,今天来到323厂,在新环境下埋在心底的篮球热情被完全释放出来。
经过短暂练球,手感迅速恢复,段工见到侯海洋的动作,对孔宪彬道:“你这个同学打得还行,今天就算输,也要力争输得不难看。”
工会裁判被叫来以后,随着一声哨响,两边队员列队进场,单手上举,互喊“向一车间学习”“向二车间学习”。
裁判将手中球抛出,孔宪彬反应灵敏,腾空而起,将篮球朝侯海洋方向拍去。侯海洋如炮弹一样高高跃起,在空中将篮球截住,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晃过身前队手,直奔对方篮下。此时刚刚开战,大家体力甚好,二车间的人在后面穷追不舍。侯海洋速度极快,到篮前轻轻一勾,篮球入网。
观战的一车间工人都轰然叫好。
孔宪彬自从知道侯海洋曾经是最佳球员,便明白侯海洋打球水平应该不低,只是没有想到其进攻如此犀利,不禁站在球场上道:“这个侯海洋,在学校还是真是稳得住。”
晏琳起床以后,一直就想寻找机会出门。昨天晚上在外面玩到十一点,一大早就出门容易引起母亲陈明秀怀疑。自从晏琳进入青春期以后,预防早恋成为陈明秀的重点工作,逮着机会便要宣传一番。作为知识分子的母亲有其素质,不会翻看女儿日记,也不会胡乱猜测,但是眼力不弱,若是自己真有异常表现,十有八九会被母亲瞧出端倪。
好不容易混到九点钟,晏定康提着包出去开会。323厂即将搬迁至岭西工业园区,万人大厂在此扎根三十余年,坛坛罐罐一大堆,骤然搬走谈何容易,事情多得让晏定康感到头皮发麻。自从与工业园区初步达成协议以来,他就没有了星期天和节假日的概念,天天在搬迁指挥部坐镇指挥。
晏定康站在门口,道:“你明天早上去拿成绩单?我争取晚上回家吃饭,再忙也得陪玲玲吃顿饭。”
晏琳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爱情之中,爸爸在不在家吃饭并不是特别重要。她走到门口送父亲时,意外发现父亲原本乌黑的头发里混有几根白发,心疼地道:“爸,你头上都有几根白头发了,肯定是最近一段时间累的,搬迁是大家的事,你别太拼命了,别把什么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晏定康抚了抚头发,道:“这个年龄应该长白头发了。期末考试才考完,你今天可以不学习,好好玩一玩,等拿到成绩单以后,制定一个寒假的学习计划。”
晏琳马上冲着客厅道:“妈,爸都说了,今天我不用学习,我去找刘沪玩。”
陈明秀正在拖地,立起腰,道:“你和刘沪在学校就天天在一起,回家就应该陪父母,别四处乱跑。”
晏琳道:“爸爸开会,我想陪都陪不了。”
“你爸开会,你妈还在家里做事,别出去,在家里陪老妈。”
想着侯海洋就在楼上,隔了两层楼却见不了面,晏琳一阵着急,正在想着哄老妈的借口,屋外传来刘沪与父亲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