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5月31日。
岭西省,省级模范看守所——第一看守所。
第一看守所有四面青砖围墙构成,从南墙走到北墙是154米,从东墙到西墙是162米;南北墙皆有红色大标语,南墙上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北墙上则是“严格管理,悔罪认罪”。
围墙顶端有一圈铁丝网,带电。
岗楼位于围墙上方,执勤的年轻武警战士用老鹰般锐利的眼光俯视着沉默的四方墙。一辆警车从远方开来,警灯闪烁,如泥鳅一般在车流中穿梭,超车无数。东城分局警察涂勇坐在副驾驶位置,右手放在车窗边,不时向外抖烟灰。
“你这人脾气臭,到了看守所别当刺头。看守所里面的人手黑得很,不管多狂的人,到里面都得老实。”在东城分局,胖汉子涂勇为了早日破案,对眼前这位叫侯海洋的年轻人上了不少手段,在他的记忆中,从警二十来年,没有几个犯罪嫌疑人能顶得住从肉体直达灵魂的“手段”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扛了过来,这让骨子里颇有几分侠气的他暗感佩服。
侯海洋戴着手铐,表情麻木,没有理睬胖汉子。
胖汉子知道侯海洋记恨自己,他是老警察,见过太多事,心理素质好,并不以为意,深吸了一口烟,语气平静地道:“我这是为你好,话糙理端,年轻人要听人劝,听人劝得一半!”
开车的警察插了一句话:“胖涂,你别吓小伙子,‘一看’是模范看守所,管理规范,没有传说中那么黑暗。在外面是牛人,到里面仍然是牛人;在外面是怂蛋,在里面仍然是怂蛋。小伙子敢杀光头老三,在里面哪里会被欺负。”
侯海洋双手向上抬,用手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我没有杀光头老三,只是想打他一顿。”开车警察笑道:“敢打光头老三,肯定是牛人。”
侯海洋性格倔强,兼之又受到冤屈,因此不愿搭理这两位曾经刑讯逼供的警察,低头沉默着。
东城分局两位警察素来都处于强势地位。很少遇到如此倔强的犯罪嫌疑人,聊了几句,感觉无趣,于是车上诸人皆沉默,唯有旧警车发出咣咣的响声,让人心烦意乱。
开车警察抱怨了一句:“早就应该换新车了,跑了三十万公里的老车,卖废铁都不值几个钱。”车上人没有回应他的抱怨,他也就没有再说。
咣咣的声音停止以后,警车停在岭西第一看守所大门前。
侯海洋抬头看着“岭西第一看守所”几个大字,他感到这七个字如张开血盆大口的老虎,似乎要从墙上扑过来将自己吞噬。
他仰头朝天,默念道:“我没有杀死光头老三,案情终究会大白于天下。”
虽然不断给自己打气,可是他仍然有一种坠入深渊的无力感。他阴差阳错地出现在光头老三被杀现场,手上还沾了血,如果法院真的判了自己死刑,一颗子弹就将轻易地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所有抱负和理想都将灰飞烟灭。如今人口爆炸,全世界已有数十亿人,恐怕只有寥寥数位亲属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年轻生命被无情剥夺,而这个年轻人根本没有杀人,冤屈直追六月飞雪的窦娥。胖汉子涂勇推了推侯海洋的后背,道:“走,进去。”
岭西第一看守所去年进行过一次改造,在干警休息区里修了篮球场、乒乓球室,统一购置了床上用品,聘请了管理员为干警管理宿舍。办公室和监区重新进行了装修,大范围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坐在监控室里,每个监舍的情况就了如指掌。
目前,岭西全省只有岭西第一看守所做到了监舍和办公区监控全覆盖。
新装修的办公区看上去宽敞明亮,整洁干净,不像看守所,更像星级宾馆接待大厅。
角落里站着一名笔直的值勤武警,给人一种威慑,让来人记起这是看守所,不由得放低声音,收敛笑容。
侯海洋不再是学生也不再是老师,而是犯罪嫌疑人。值勤武警眼光紧紧跟着他,给他带来极大威压。前些日子,他还在广州城里雄心勃勃地想着开拓伟大事业,如今姐夫跳楼自杀,自己成为阶下囚,梦想破裂得如此彻底,让他感到犹如身处梦中。唯有坚硬冰冷的手铐提醒一切皆为现实,他已经身陷囹圄,即将进入黑暗阴冷的看守所。
审核刑拘证,填完入监档案,胖涂带着侯海洋进入第一道铁门。跨入铁门时,侯海洋脚步特别沉重,他下意识扭转头朝着大厅方向看了一眼。胖涂感受到了他的犹豫,在背后又推了一把。跨入铁门以后,随着咣的一声,铁门被锁住,一道铁门封住了通往自由的大门。铁门后面又是大堂,约有百米,左右两侧各有一排房子,上面挂着提讯室、教育谈心室、医疗室等牌子,靠近另一道铁门处设有一个值班室。值班室里坐着一个土气的老警察,戴着一副样式陈旧的黑框眼镜,头发花白,模样倒很和气,看着胖涂进来,他顺手拿起散放在桌上的烟,扔了一支给胖涂,道:“老涂,怎么越长越胖?” 胖涂身体肥壮,皮带只能系在肚脐以下,肚子前的衬衣总是扎不整齐,他拍了拍肚子,吸了一口烟,很无辜地道:“喝水也要长肉,实在是没有办法。”老警察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大众健康》,道:“这里面有一篇文章,说的就是肥胖问题,像你这种肥胖多半是由于内分泌失调引起的,光靠节食不起作用。”
老涂看了一眼《大众健康》,笑了起来,道:“你也看起这种书。”“警察也是人,年纪大了就有病,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得认老。”
两人聊了一阵,老警察这才开始做正事,他拿了个本子,开始填写侯海洋的基本情况。问过家庭住址及家属情况以后,在一份在押人员健康登记表上,老警察写道:侯海洋,脸型:国字脸;体型:高大匀称;体表特殊标记:无填完几样表格,他拿出一台相机,将侯海洋带到屋角,在不同方位给侯海洋照相。
侯海洋接过空白表格,看到上面清晰写着“犯人”二字时,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小声道:“我还没有被法院判,不是犯人。”老警察与胖涂说话时挺和蔼,就如邻家大叔,面对着侯海洋就马上翻脸,黑着脸严厉地呵斥道:“没有你说话的份,闭嘴,脱衣服。”侯海洋把外衣脱掉以后,老警察又吩咐:“全部脱掉。”
好说歹说以后,老警察这才点头同意。人老则胆小,他办事很细致,在侯海洋收押单背面特别注明:明天由东城分局涂勇带侯海洋看病,在没有健康证明之前,该犯人在看守所因病出事由东城分局负责。
胖涂在上面签了个字,总算交差。
走出值班室,他才显出不耐烦,自语道:“老陈当了二十年所长,临到老变成了鼠胆,一点都不耿直。”
在值班室里,老警察摘下眼镜,吩咐道:“你转几圈,再做五个下蹲,五个蛙跳。”侯海洋此时光溜溜一丝不挂,他感到一阵羞辱,动作就犹豫。
老警察见怪不怪,道:“都是爷们怕什么羞,别鸡巴磨蹭,这是看守所的要求,谁都要过这一关。”工作三十多年来,他长期和犯罪分子打交道,犯罪分子就是他的工作对象,谈不上鄙视,也不会正视。侯海洋按照老警察的要求,一丝不挂地做起规定动作。五个下蹲,五个蛙跳,这两个动作很寻常,以前经常做。经过东城分局的苦熬,体力下降得厉害,身体受伤处更是剧烈疼痛,做完十个动作,微微喘气。
老警家用职业眼光仔细观察侯海洋的屁股,若是屁眼里夹带东西,做这几个动作肯定就要落下来。一个年轻女警察从窗前走过,瞟了值班室一眼,这里面经常做裸体运动,第一次见到此情景她还面红耳赤,如今熟视无睹,就如看到一只拔毛的鸡。
侯海洋蛙跳时,又进来一位拿着钳子的警察。他三十来岁,身体微微发福,看到侯海洋身体上的伤痕,很是惊讶,过去看了老警察的登记本,道:“东城分局高支队、胖涂真是心黑手狠,这样搞下去十有八九要出事。”
老警察深有同感地道:“小赵,我从来不赞成打人,为了公家事情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十分不聪明,完全没有脑子。”赵警官点了点头,他提起侯海洋的裤子,先将皮带抽出来,又用钳子将扣子、拉链抽了出来,确认没有什么危险品后,将皱巴巴的外衣和裤子扔到侯海洋脚边。
老警察打开值班室的柜子,拿出一件黄马褂,背后写着“岭西第一看守所”,上面写着5151的数字。他吩咐道:“这件黄马褂就跟着你,不能穿错。”又将柜子里的其他东西拿出来,道:“这是饭盒、口杯、牙膏、拖鞋,‘岭西一看’是文明看守所,讲规矩,有什么事情可以找管教。”
这一番话让侯海洋很意外,传说中的看守所都是神秘、黑暗、吃人不吐骨头的场所,没有料到管教还很文明很认真。
老警察做事慢条斯理,按着程序继续问:“家里有没有人,会不会给你送钱?”侯海洋道:“他们只要知道我进来,肯定要送钱。”
老警察将笔停下,呵斥道:“以后要记住,问什么答什么,别自作聪明。”
侯海洋不知道老警察为何突然训斥,只是点头。
老警察将老花眼镜往上推了推,交代道:“钱送到看守所,会给你上到账上。
被褥以及这些用具都要从你的帐上扣钱,平时买日用品也得花钱,都从账上扣。”
办完了手续,侯海洋提着裤子和物品,光着脚,跟随着姓赵的管教,穿过第二道铁门,向着另一个世界走去。进入铁门,门前地面上用黄颜色的油漆画着一条横线,写着“警戒线”三个威严的大字。赵管教拉了侯海洋一把,道:“别往前走,你要向上面的武警说,‘报告,犯罪嫌疑人进去一个。’武警同意了,你才能往前走。”
侯海洋站在警戒线边上,喊道:“报告,犯罪嫌疑人进去一个。”从头顶传来一声喊:“大声点。”侯海洋抬头看了一眼,在头顶上的小岗楼上面站一个武警,还有一只大型狼狗。他加大嗓门报告了一遍,武警道:“走。”
得到命令后,赵管教就将侯海洋带进院子。第二道铁门外是一个“凹”字形院子,种着草皮和月季等矮小花木,在对角线上各有一个武警岗亭,从岗亭往下看,视线通透,一览无余。
从左到右依次是一、二、三监区。一监区二监区关押的是未判决人员,三监区关的是劳动犯和大号。一二监区各有9个号房,分别叫1监1,1监2等等。1监1就是101,关押的是第一次进看守所的人,201关的是几进宫的人。在一二监区各有一个过渡室,过渡室是让犯人学习看守所里规矩的监舍,包括作息时间、出操、点名等等。
侯海洋是初犯,被带到了101号过渡室。号门有前后两层,一层是密闭铁门,中间有一个带盖的小孔,内层是铁栅栏门,中间有个不带盖的小孔。密闭铁门刚被赵管教打开,就有无数目光从铁栅栏门里射了出来,阴森森的还带着些狂热,就如饿了许久的狼看到新鲜的小羊。赵管教交代道:“等会儿把手从小孔里伸出来,我给你解手铐。”
进号以后,侯海洋将手从四方小孔伸了出去,老在押人员在旁边道:“要谢谢赵管教。”侯海洋机械地道:“谢谢赵管教。”
赵管教拿到手铐后,在外面叮嘱道:“给他安排个睡觉的地方,不准欺负人。”随着咣的一声响,广阔无垠的世界变成了只有二十多平方米的狭窄空间。候海洋无措地站在铁门边上,看着一屋的光头,感到很茫然,暂时将愤怒、悲伤、绝望等情绪压住。一个声音道:“过来。”
看守所、停尸房等特殊地点长期以来一直是神秘文学和小道消息的重要来源地,特别是在信息匮乏的七八十年代,此类故事经常被大人用来吓唬小孩。
侯海洋想起了传说中的看守所故事,一颗心顿时绷紧,机械地走到发话人面前。
在床板上盘腿坐着的人都剃着光头,见到侯海洋站在床前,有六七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吼道:“蹲下!”房间十分狭窄,约二十来平方米,有一个由水泥砌成的通床,头顶上五六米高的地方有一个透气窗,墙壁刷了绿色墙裙。从1992年开始,岭西开始流行家装,家装的一大特点就是刷绿墙裙。看守所新装修时,李澄所长家里正好刷了绿墙裙,他觉得挺好,也就在所有监舍里刷了绿墙裙。
“岭西一看”搞了绿墙裙工程以后,一些地级市的看守所开始跟风,于是,凡是新装修看守所皆有一片绿墙裙。
在通铺上盘着十几个光头汉子,他们如罗汉金刚一样虎视眈眈地盯着侯海洋。
狭小的空间,面对一群面相不善的恶人,侯海洋抱着“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的态度,在床板前面蹲了下来。水泥床接近一米高,蹲下以后,他便抬起头向上张望。
“日你妈,谁叫你抬头!”头顶上飘来一个凶狠的声音。
侯海洋在警察面前忍了又忍,此时被同监舍的人辱骂,他心中火气上涌,差点没有忍住,想着十几个光头围着自己,还是忍了下来,他又抬头看了一眼,这才低下头。
一条高壮汉子见新来的家伙愣头愣脑,没有顺从地听指挥,最后还挑衅地抬头。
他从板上跳下来,道:“龟儿子,脑壳是瓜的。”
他对准侯海洋的腮帮子挥拳打去,这一招叫做“腮梨”,专打腮帮子。
侯海洋在东城分局里吃了大苦头,几乎没有睡过完整的觉,身体和精神都疲劳到了极点,他有些迟钝地朝后缩了缩,若是在平常,这一拳绝对打不中,此时他居然没有躲过,拳头擦着脸皮过去,火辣辣地疼。
黑托塔般的壮汉子这一拳没有打实在,愤怒地骂道:“你个瓜娃子,还敢躲。”
随即又是一个腮梨打了过去。
侯海洋这一次有了准备,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用手肘挡住打来的拳头。
新人居然敢动手,这简直大逆不道,顿时犯了众怒,又有两人从板上跳将下来。
一个盘腿坐在板上的中年人软绵绵地发了一句话:“停手,急啥子急。”
由于长期没晒到太阳,他脸色白得瘆人。
黑托塔便停了手,骂骂咧咧地道:“瓜娃子,你等着挨捶。老大叫你过去。”
侯海洋走到白脸汉子身前。钟有才上下打量着侯海洋,慢慢地道:“小屁眼虫还有点脾气,你打得赢几个人?我让三个人陪你打,有种没种?”侯海洋道:“我不打架。”
“这就对了,新贼进来就得挨打,这天经地义。”钟有才扭头对一个瘦脸汉子道,“大刀,你给新人做个检查。”
瘦汉子正是刚才跳下板铺的两人之一,他走到侯海洋面前,道:“跟我过来,把衣服脱了,脱光,体检身体。”
他见侯海洋动作迟缓,不耐烦地道:“在外面有啥子病,老老实实讲清楚,别把全号的兄弟传染了。”
在众人逼视下,侯海洋来到便池边,将衣服脱光,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青黑伤痕煞是夺目。号里的人都吸了一口凉气,黑托塔大声地叫了一句:“我操,你娃被打成了熊猫,还绷得住。”
“熊猫?带过来让兄弟们欣赏欣赏。”还是那个软绵绵的声音。
黑托塔走到侯海洋身边,习惯性地对着侯海洋的光屁股就踢了过去,道:“老大叫你。”自从被抓到东城分局以来,侯海洋一直在忍耐,他一再被打被欺辱,终于忍无可忍,一股怒气如火山一般爆发出来。
他闪电股出手,捏着黑托塔的脖子,脚往其胯下一插,猛地用力,将黑托塔甩翻在地。刀脸瘦汉子正在细细地捏着侯海洋的衣服,听到打斗声,抬头见浑身青紫的侯海洋将黑托塔压在地上,连忙将手里的衣服扔到一边,上前几步,准备将侯海洋扯开。侯海洋反手用力一推,刀脸汉子被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钟有才身边盘腿的几个人为了争取表现,争先恐后地跳下铺,扑了过来。
“谁在打架?”楼顶上传来一声厉喝。“岭西一看”安装了监控器以后,就以“巡视为主、监控力辅”的原则进行值班,监控室民警要二十四小时盯着监控屏幕,每二十分钟就有民警巡视。今天所长李澄亲自值领导班,巡视的值班民警便严格按照要求进行巡视,刚到101窗前,听到里面发出躁动声,立刻出声喝止。
钟有才反应快,朝着窗口笑道:“没有打架,在给新人洗澡,现在外面细菌多,仓又小,惹上什么病就麻烦了。”
打架的老贼都有经验,听到楼上声音,顿时作鸟兽散,回到板上。
“你们别给我惹麻烦。”楼顶上管教透过窗口的铁栅栏朝里面看了看,他心里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太在意,叮嘱一声,走了。
侯海洋退到便池附近,警惕地注视着号里的人。黑托塔跃跃欲试,钟有才瞪着眼,道:“只晓得打,打个鸡巴,先盘一盘这个鸟人。”黑托塔泄了气,脸色乌青地回到板上。
钟有才仔细看了侯海洋的伤,道:“在哪里伤的?”“东城分局。”
钟有才举了举大拇指,皮笑肉不笑地道:“有种,难怪进号就敢打架,今后,我们号里你就是老大。”两人对话时,刀脸瘦汉子将侯海洋衣兜全部翻出来,细细地捏了一遍。钟有才道:“你蹲下,说说是啥案。”他说话时,身边圈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光头,恶狠狠地瞪着侯海洋。若是在开阔地,侯海洋绝对不会怕这几个人,打下赢还可以跑,此时在狭窄空间,无法腾挪躲闪。人在屋檐下,必须得低头,侯海洋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简明扼要地讲了光头老三的事情。
在岭西,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地位的确立,加上港台及境外文化的影响,社会风气发生了深刻变化,与改革开放前迥然相异。被消灭的社会沉渣如遇到春风的小草,纷纷发芽茁壮,岭西市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大哥”。
光头老三是东城区很有名的大哥,号里不少人都听过他的大名。
白脸汉子钟有才在社会上混时,和光头老三算是哥们。得知光头老三死在眼前年轻人手下,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年轻人进号就动手,已经挑战了作为“老大”的权威,他下定决心要狠狠地收拾侯海洋,至少要让他不死也得脱一层皮。思考如何下手时,白脸汉子的脸皮子开始不停地抽动,眼皮跟着抖动起来。
他身后一个十七八岁的面容颇为稚嫩的年轻人,没有注意到钟有才的神情,好奇地问:“光头老三是干啥的?”钟有才猛然间大怒,转身抬手就打了年轻人正反两个耳光,道:“你妈逼,有你说话的份!”年轻人绰号叫娃娃脸,专门服侍钟有才,平时给钟有才洗碗、点烟、按摩肩膀捶捶腿。娃娃脸被打习惯了,不敢反抗,畏缩地退到了一边。钟有才盯着侯海洋,半天不说话。刀脸瘦汉子最了解钟有才,见其神情,知有好戏要发生,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钟有才脸皮不再抖动以后,神情温和地道:“从外面进来,身上细菌多,先洗个澡,这是规矩。娃娃脸,你帮新贼洗澡。”脸上还带着绒毛的娃娃脸屁颠屁颠地带着侯海洋来到便池旁,娃娃脸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钟有才方向,道:“里面的规矩,新来的都得洗澡,我来的时候是冬天,洗了就发烧,你这个时间进来运气好。”候海洋其实愿意接受里面的潜规则,但是前提是不受欺负,娃娃脸这个态度他就能够接受。娃娃脸拿起塑料洗脸盆不停朝侯海洋头顶上浇水,侯海洋在分局里面吃得差,睡得少,挨打多,精神高度紧张,强壮的身体变得虚弱。他感觉看守所格外阴凉,在六月天里仍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冷气,随着冷水顺着头部流下,他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娃娃脸最初是想在新人身上找点乐子,见到侯海洋满身的黑青肿块后便憷了三分,后来见侯海洋将黑托塔打得找不打北,便彻底失去了捉弄这位新人的兴趣。浇了几盆水,听到老大喊声,便将塑料洗脸盆丢下,跑到神有才身边。够到侯海洋冲了澡回来,钟有才道:“看你是条汉子,今天先不走板,等会儿你去睡在便池边上。”“谢谢。”“谢个鸡巴,你账上有钱没有?”侯海洋初进看守所,对里面的规矩完全摸不着头脑。钟有才见他愣神,又问道:“你进来的时候,有钱没有?”“我进东城分局之前,身上带了五百块钱。”“你这种刑事案子,会在四十八小时内通知家属,你在岭西有人吗,他们会不会给钱?”“我姐姐在岭西,肯定要送钱过来。”“看守所里有看守所的规矩,不管在外面是做什么的,进了仓,是龙得盘起,是虎得卧倒。”“我懂。”“你懂个鸡巴。你现在一毛钱没有,谁理你,公用的钱,电视钱、号服钱、手纸钱、纸钱、笔钱。啥事都得用钱买,赶紧想办法让家里送钱。账上没有钱,以后就用手指揩屁股。别怪大家伙寒碜你。”侯海洋这才明白待在看守所里还得花钱。他找光头老三算账纯属一时冲动,没有料到会遇到如此离奇之事,暗道:“不知姐姐是否受到牵连,若是父亲知道了我的事,肯定会被气死,他会不会不认我这个杀人犯?”
众人原本以为马上就会有一出好戏,此时却啥事都没有,大感无趣,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各回各位。
紧跟着白脸汉子的少数几人得到了暗示,迅速围拢在一起,商量着对策。号里大多数人属于被压迫者,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知道白脸汉子阴险,都替新来的年轻小伙子捏了一把汗。
钟有才盘腿坐在床上,道:“娃娃脸,你去教新贼背报告词和监规,教不会,你一起要挨打。”娃娃脸捞到好差事,屁颠颠地来到了侯海洋身边,开始给侯海洋讲报告词和监规。
黑托塔是钟有才的打手,他与侯海洋打斗吃了亏,感觉丢了面子,他坐到钟有才身边,挑拨道:“这个新贼狂得很,就这样放过他,以后谁都不服气。”
钟有才骂了一句:“你娃没有观察力,今天白天是李澄值班,等到晚上他换班以后,我们再来做个大的,给这娃一个血泪教训。”
透明的对话声音并不小,有意向号里人透露其意图。侯海洋在便池边上听娃娃脸讲解报告词和监视,没有注意到白脸汉子的阴谋。
到睡觉之前,101号里没有人再来折磨侯海洋。
便池不断有尿味传过来,人满为患的仓里充斥着汗水酸味、脚臭味和说不清楚的混合味道。侯海洋在东城分局一直没有休息好,身体透支得十分严重,默背了几句报告词,便觉得头昏欲睡,肚子饿得咕咕叫,反而让他忽视了号中的臭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室门外传来说话声和推车的轱辘音。
钟有才喊了一声:“饭铺!”立马就有人拿了块抹布铺在监室门边的铺板上。这时门外有人喊:“接饭。”监室门上正好有一个能容铁碗进出的小方孔,刚才铺抹布的那个人接过饭,一碗碗地全放在抹布上。放好了碗,钟有才背着手走过来,如阅兵的将军一般检阅着饭碗,指指点点道:“我吃这碗,老刀和黑托塔再选,其他按照在铺板上睡觉的顺序排好队,新来的排最后。”黑托塔等人最先选了碗,刀脸瘦汉子还用调羹从另一碗中舀了一勺。
侯海洋是新贼,自然排在最后一个拿碗。轮到他拿碗时,碗里只剩下小半碗清汤,馒头也不知被谁拿走了。他环顾左右,见黑托塔、刀条脸碗里馒头没有动,各自手里拿着半边馒头,得意扬扬地吃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侯海洋暗自告诉自己:“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就不信会栽在101!”
碗里飘着些白菜叶子,清汤寡水没有一点油水。侯海洋喉结上下滑动数下,口水在嘴巴里打转,从东城分局出来,身体严重缺乏营养,碗里饭菜尽管差劲,他仍然很迫切地想要将它们送进胃里。
吃完晚饭,侯海洋又冷又饿,身体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劲。他被要求盘腿坐在靠着便池的地上,继续默背报告词和监规。号里除了钟有才和少数人在交头接耳,大部分都一脸麻木地等待,等待什么,或许是电视节目,或许什么都不是。
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有如闹鬼一般突然间就亮了,《新闻联播》的声音从一个冷冰冰的墙上钻了出来。这是监舍里唯一与外面世界有联系的单向渠道,播放《新闻联播》时,号里所有人坐在各自位置上,保持着坐板的标准姿势,没有人说话走动,连黑托塔、瘦汉子等人都老老实实。
在《新闻联播》熟悉的声音中,侯海洋想起了二道拐的父母,又想起了在岭西孤零零的姐姐,想起了最亲爱的秋云,思念弥漫在心里,慢慢变成深深的痛楚。他内心最深的焦虑是还有没有走出监管场所的机会,平时竭力想回避这个问题,可是稍稍安静下来,内心的焦虑就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新闻联播》结束,照例是广告,以前他最烦广告,此时坐在散发着臭味的便池旁,才发觉广告其实充满了人情味。播放广告时,号里人神情和身体放松下来,伸腿弯腰,打哈欠,聊天。
101所有人等待的重磅大戏是电视连续剧《年轮》,当《年轮》的画面出现、歌声响起时,群情振奋,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画面。号里多数人都是恶人,成为恶人并不妨碍他们喜欢善良的人和事,他们无一例外地站在正义的主人公一面,对丑恶现象大加鞭挞。
《年轮》是一部挺火的连续剧,侯海洋断续看过一些,说实话:他对此类片子不太感兴趣,觉得软绵绵没有力量。此时,从电视里面传来的深沉歌声,一下就击中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位想到了父亲、母亲、姐姐和秋云,思念变成一条巨大的千足虫在吞噬自己的心肺。在恍恍惚惚中,电视在没有预料中突然结束,连片尾曲都没有听到。
监舍的人都如被捏着脖子的鸭子,仰着脑袋看着高高在上的电视机。当电视机没有任何征兆地关掉时,各个监舍都传来一片惋惜声,他们久久没有转动脑袋,仍然盯着电视机没有画画的屏幕。希望电视机奇迹般重新亮起来,尽管这个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
钟有才发了命令:“铺床,睡觉。”
黑托塔看着侯海洋,突然产生了捉弄他的想法,道:“那个新贼,瓜娃子,不知道关灯。”
侯海洋一直很警惕地半睁着眼,在分局受到接连审讯,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此时浓重睡意袭来,他终于坚持下主,不停地眯眼睛又努力睁开眼睛。听到黑托塔的话,迷迷糊糊地站起来,东张西望去找关灯的绳子。
所有人都盯着侯海洋,看着他傻乎乎找绳子,忍不住哄堂笑了起来。钟有才笑得岔了气,道:“笑个锤子,再笑管教就要来了。”
侯海洋从懵懂状态中猛然反应了过来,他被号里人耍了,瞪了黑托塔一眼,又坐回到门边。
十来分钟后,号里陆续响起了鼾声。钟有才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推醒黑托塔,黑托塔又推刀脸瘦汉子,陆续起来五六个人,都是号里跟着钟有才混的人,算是号里的上流人物。
侯海洋挑战了上流团体的权威,如果不把其嚣张气焰打下去,团体的地位就要受到更多人的挑战。杀一儆百,这是号里的规矩。钟有才整人的手法比较阴险,考虑的事情多,若是换个脾气暴躁的号长,这一架早就打起来了。
一床烂被褥将睡梦中的侯海洋紧紧捂住。六七个汉子一阵拳打脚踢,将被烂被褥裹着的侯海洋当成沙袋一阵猛打。
侯海洋被几只手拼命按住,挣脱不了发着臭味的烂被褥,只能尽量蜷缩身体,将背弓着,双手抱头,咬着牙关承受着众人的拳打脚踢。
钟有才坐在墙角视察,他见侯海洋不再挣扎,也怕打出事,便咳嗽两声。打人的汉子们再次作鸟兽散,如小鸟归林一般回到各自位置,一时之间,板上呼噜声大起。黑托塔最恨侯海洋,等到众人散去,他又猛踢了两脚。
浑身剧痛的侯海洋直不起腰,躺了十来分钟,他试着伸直身体,吸了一口气,只觉一吸一呼间胸腹疼痛无比。动了动脚趾,发现大脚趾还能动,又动了动手指,发觉两手十指和胳膊都能动,这才松了一口气。
遭受一顿暴风骤雨般的殴打,他的倔牌气被彻底打了出来。
自从进入东城分局,海洋内心有着深深的焦虑。不管在哪一个社会,冤假错案并不罕见,他若真是说不清楚,这一顶杀人大帽子扣下来,肯定吃枪子。这个残酷无情的事实是他能顶住刑讯逼供最主要的精神动力,也是压在胸口上的巨大石块。
进入看守所,接踵而来的压迫让他暂时忘记自己的冤屈,激发出强烈斗志。
侯海洋咬着牙齿站了起来。刀条脸道:“做啥?睡觉!”侯海洋不屌他,艰难地挪到小便池,哗哗地尿了出来。
“我操,还真他妈屌,打他。”娃娃脸平常是老大身边的小跟班,为了表现自己,跟着起哄,他仰着脖子道:“蹲下撒尿,你个新贼还想站着撒尿。”
钟有才反手给了娃娃脸一耳光,道:“睡觉。”他在号里向来说不二,说了两个字以后,号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到侯海洋小便时发的哗哗声。
所有人都抬起头,瞧着侯海洋。
侯海洋肆无忌惮地解完小便,见活动无大碍,立即开始报复。虽然挨打时被蒙了眼,并没有看清楚是哪几个人动手,但是他认准一条,若是没有白脸汉子授意,肯定没有人敢动手。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他假意行动困难,半弯着腰,一步一顿艰难地挪动着脚步,走到自己睡觉的位置,猛地直起身体,朝白脸汉子扑了过去。
“他妈的,炸仓。”钟有才最先发现不对,喊了一声,正要撑起来,眼睛上就被狠狠打了一拳,这一拳极重,他眼冒金星,头脑里嗡嗡直响。
侯海洋用膝盖顶着白脸汉子的胸口,左右开弓,发狂猛揍。白脸汉子失去还手之力,双手抱头,双脚乱蹬。钟有才的手下一拥而上,对着侯海洋拳打脚踢。侯海洋打野架的经验丰富,不管不顾横飞的拳脚,把钟有才按在身下,一拳一拳狠揍。
如此激斗,很有可能要出事,号里没有参加打架的人都惊住了,随即兴奋地观战。
“住手。”头顶上传来李澄所长的声音,这个声音就如强大的电流,打架的人全部如触电般跳回各自铺位,不再理睬侯海洋。侯海洋狠狠地又打了钟有才一拳,大摇大摆地回到床板上。
“钟有才,闹啥?”李澄正在二楼走道上巡视监舍,听到这边有异声,又见监控室的值班警察也跑了过来,赶紧来到发出异常响声的101号窗前,隔着铁栅拦向下观察号里的情况。
钟有才用手臂抹着鼻血和嘴里的血,道:“报告李所长,没啥。”人人惧怕的李澄所长已值了一个白班和夜班,料来今天晚上不会当班,所以他才对侯海洋大打出手,没有料到,李澄居然还在值班。
“是不是你们在欺负新来的人,我今天把话扔在这里,谁敢打人,后果自负。”李澄又问:“侯海洋,有没有人欺负你?”
侯海洋素来不喜欢告状,道:“报告管教,没有人欺负我。”他不知道来人是所长,仍然称呼管教。
李澄目光转向白脸汉子,问道:“钟有才,你们还闹不闹?”
“我们不闹了。”
“谁闹收拾谁!”李澄警告一句话,离开了窗户。夜晚值班,警力不够,他巡视这一圈以后还要外出喝茶,就将101的事暂时搁下,准备明天再来追究。
钟有才三十几岁的人,从二十岁起,有一半时间在外面醉生梦死,有一半时间在监管场所,体力不如侯海洋,被这一顿重拳暴揍,抱着肚子喘气。等到气喘匀,他说了句找场子的话:“新贼,你死定了。”
这时,李澄又转了回来,出现在窗口,再次告诫道:“你们老老实实睡觉,再听到动静,别怪我不客气。” 李澄亲自值班,两次打招呼,钟有才打消了在晚上报复侯海洋的念头。侯海洋就算再能打,在号里毕竟势单力孤,他就是砧板上的一块待宰的肉,早点宰和晚点没有什么区别。听到李澄脚步声远去,钟有才道:“今天给李所长一个面子,就不弄新贼。新贼,你娃死定了。”
号中人发现,钟有才两眼被打成了熊猫,嘴角肿得老高,红的、青的、黑的诸种颜色都一起放到了惨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色彩十分丰富。
侯海洋脸上也有好几处淤青。
但是这两种淤青的概念不一样,侯海洋是旧秩序的破坏者,他脸上的淤青代表着反抗力量,钟有才是旧秩序的守护者,他脸上的伤痕则意味着旧秩序正在被破坏。
号里,昏暗灯光下,五六个光头恶狠狠地盯着侯海洋,更多的人则沉默无语,用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打量着侯海洋。号里人都知道钟有才手段凶残。在仓里称王称霸,今天居然被新贼打了,这个面子无论如何得找回来。侯海洋打架厉害,可是仓里只有屁股大的地方,好汉难敌众拳,以后的日子绝对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侯海洋对号中事情并不明白,他只认为白脸汉子那一句“给李所长一个面子”是烟雾弹,全心提防着白脸汉子,暗自下定决心:“只要对方再敢动手,我就擒贼先擒王,死磕白脸汉子。”
这一夜,侯海洋始终睁着眼,高度警惕。夜深时,他疲倦之极,无数次低头打盹,随即又清醒过来。
在看守所里,侯海洋随时准备拼命,在看守所外,侯正丽心急如焚,嘴角急起了大泡。
由于身怀遗腹子,此时她成为张家的重点照顾对象。住进张家以后,张仁德和朱学莲特意将他们的卧室让了出来,这个房间带着大阳台,通风良好,早晨能晒到初起的太阳。
朱学莲还亲自到岭西乡下买回来竹编鸡笼和几只土鸡,喂养在另一个小阳台上,鸡屎味满屋乱窜,弄得张家人怨声载道。朱学莲理由挺直:“吃新鲜的土鸡才有营养,冻到冰箱里有什么意思,现杀现吃,沪岭的儿子才能得到营养。”沪岭是张家人心里的痛,提起沪岭大家都不再抱怨。
侯正丽对此事唯有苦笑,她在张家人的眼里似乎就是一个生育机器,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张沪岭的母亲。
从下午起,她就在焦急地等待张仁德。在《新闻联播》刚刚开始之时,响起了钥匙开锁声,张仁德终于回家了。侯正丽赶紧迎了上去。她没有急忙开口询问,而是首先接过张仁德的手提包。
张仁德接过茶水,喝了一口,主动道:“我去找了沪岭姑父,他托了公安局的朋友,小丽,你别急,警方没有找到凶器,证据链不完整,事情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我弟弟肯定没有行凶,他和光头老三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人?而且他去找光头老三是临时起意,绝对不会行凶!”
?
张仁德对侯正丽的说法半信半疑,毕竟侯海洋找光头老三的目的就是为姐姐出气,一时失手也是可能的,道:“我和你相信没有用,得让检察官和法官相信,现在的难处在于光头老三虽然是流氓,但他父亲退休前在岭西还算有身份的领导。”
侯正丽心绪不宁,脸色很差,呈现出一种暗淡灰白色,忧心忡忡地道:“听说看守所里面乱得很,我弟弟是个火暴脾气,肯定要在里面吃苦头。其实吃点苦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看守所经常传出打死人的消息,若是弟弟在里面出事,我,我……”
张仁德又喝了一口茶,安慰道:“我通过比较可靠的关系,找到了看守所的头,争取近期见一面。”侯正丽焦急地道:“海洋脾气硬,最受不得气,能不能在今天晚上就与看守所领导见个面?”
“你放心,我们会尽力帮助侯海洋,他是我孙子的亲舅舅。据公安方面的朋友说,像这种情况,他在里面住的时间或许还不短,得有思想准备。”张仁德见到侯正丽的神情和祈求的目光,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坐在电话机旁边等电话。
很快,对方回了电话。张仁德接完电话,道:“约到了看守所李澄所长,他大约九点多钟才离开看守所,回城时,顺便到金星大酒店坐一坐。”
侯正丽急忙站起来,道:“多亏了张叔,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张仁德听着“张叔”的称呼格外刺耳,道:“你和沪岭有结婚证,又怀着孩子,别叫叔,叫爸,我们是一家人。”自从张沪岭出事以后,侯正丽见惯了冷漠和势利,这是最暖心窝子的一句话,只是“爸爸”两个字分量挺重,她费了挺大劲,才低声叫了一声:“爸爸。”
张仁德努力忍住眼角的泪水,他不想继续刺激侯正丽,换了一个话题:“你在广东的装修公司怎么办?”
“广东那边讨债的人很多,公司肯定开不下去了,我让一个叫段燕的老乡去办后续的事。准备把装修公司转到岭西。”在张沪岭死后,侯正丽在几天里是万念俱灰,多次想跟着爱人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后来有了身孕,弟弟又惹上杀人案,诸多压力反而让她从绝望中走了出来。来到张家以后,她意识到以后肯定还要用钱,便让段燕去广东收拾残局,转到岭西继续从事老本行。
朱学莲听到最后几句,走过来道:“你开啥装修公司,安安心心在家里养胎,装修公司里有香蕉水和各种有毒有害物品,对胎儿不好。”
张仁德道:“小丽不亲自管,她有个老乡在具体管事。”
朱学莲道:“又不是什么大公司,不亲自管,公司哪里搞得好。我觉得别去做什么公司,专心生娃儿。”
夫妻俩斗嘴,张仁德十有八九不是妻子的对手,他此时更不愿意在候正丽面前争论,便不再争论装修公司之事。道:“老太婆,等会儿我和小丽要出去,见看守所的头。”朱学莲看了一眼挂钟,道:“都什么时间了,小丽得早点休息,休息不好,娃儿就长不好。”张仁德朝朱学莲递了好几个眼色,才阻止朱学莲继续往下说。
侯正丽回到房间,快速地化了淡妆,以便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遮掩多日以来堆积的憔悴和内心的不安。
到了约定时间,张仁德、侯正丽来到金星大酒店十一楼茶室。金星大酒店是新近建成的星级酒店,据说还是五星级。大酒店金碧辉煌,地板、前台、灯光以及侍应无一不透露着五星级酒店的奢华,张仁德肺部一直发炎,痰多,进入了五星级酒店,看着衣冠楚楚的侍者和光洁如玉的地板,只得忍着吐痰的冲动,平时吐得自在,此时忍得辛苦。
张沪岭的姑爷赵永刚在省政府办公室王作,虽然只是个处长,可是长袖善舞,颇有一些横七竖八的关系网,他最先到茶楼,等到张、侯两人进屋,道:“李所长还在看守所,我们还得等他一会儿,市局陶主任也要过来。”
张仁德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道:“这么晚打扰你,还要麻烦陶主任出面,实在不太好意思。”
“看守所的日子不好过,能快点找关系就快点找。”
“多亏了老弟。”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赵永刚从茶壶里倒出一些茶,细细地品了一口,道,“喝茶我还是喝普洱茶,普洱越放越陈,这个茶室的普洱茶至少有二十年。”
侯正丽在广州时经常喝下午茶,对普洱也不陌生,她没有与赵永刚聊茶,而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两位长辈聊天。
“陶主任和李所长关系不浅啊,这个时候都能够把人约出来。”
“老陶和李所是同一年的兵,一起提干,一起转业,都分在岭西市刑警支队里,关系好得可以穿同一条裤子。老陶这把钥匙恰好能开李所长的锁。”
“李所长以前是刑警支队的支队长,怎么就到了看守所?”
“李所长办案时遇到持刀拒捕,开了一枪,结果运气不好,一颗子弹从地板砖上弹起来打到一位行人。结果,他被调到了看守所。李所长很有本事,到了‘岭西一看’以后,大搞基础建设,现在‘岭西一看’成了全省看守所的一面旗帜。”
张仁德转过头对侯正丽道:“李所长和陶主任关系很铁,照顾侯海洋应该没有问题。”
赵永刚补充道:“老陶说,李所已经值了一个夜班和一个白班,这种情况下能出来喝喝茶很不容易,一般人办不到,也只有老陶才有这个面子。”
侯正丽原本想称呼“赵主任”,听到刚才的谈话,她觉得赵永刚挺实在,心生好感,称呼也就变了,道:“姑父,今天与李所长见面,主要目的就是让弟弟在看守所不受苦不出事。我有位朋友从中政毕业,在岭西当律师,据他分析,弟弟的案子会拖很久,看守所环节很重要。”
一声“姑父”的称呼,拉近了赵永刚与侯正丽的距离,让赵永刚想起神采飞扬的侄儿张沪岭。他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温言道:“小侯,你是在北京读的大学?”
这是第二次与侯正丽见面,第一次见面时,侯正丽披头散发,满脸憔悴,他对其没有太好的印象。今天见面,见侯正丽气质沉静,谈吐文雅有条理,与前一次大不一样,便生出了询问的兴趣。
“我和沪岭在一个学校。”
“毕业后,没有要工作吗?”
“我和沪岭都在广州,我打理一家装修公司。”
侯正丽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加上靓丽的外表,让赵永刚真正地动了恻隐之心,他安慰道:“我听业内人士分析,你弟弟之事大有推敲之处。但是公安也有正当理由,毕竟公安进屋时,你弟弟在现场。目前之计就是先让侯海洋在看守所安稳下来,千万不要出事,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做工作。”他特别强调:“要解决问题得在案子上有突破,或者说是在庭审阶段有突破,这都是下一步的事情。这方面的事就不用麻烦李所长,今天晚上的关键是请求李所长关照,这在他职责之内,对他来说就是举手之劳。”
大家都等得疲惫时,又进来两位便装中年男子。两人一胖一瘦,都剪着短发,举手投足颇为干练。稍胖的一位是政治处陶主任,长期坐办公室,平时车来车往,缺少锻炼,加上进入中年以后新陈代谢减缓,肥肉不可阻挡地从腹部积累起来。
清瘦者是看守所所长李澄,他是民间俗称的筋骨人,无论如何吃都不会长胖,虽然清瘦,却让人感到身体里蕴含着力量,并不是小风就能吹倒的弱者。在岭西第一看守所里,李澄向来一言九鼎,令出禁止,不容反对。有经验的犯罪嫌疑人特别憷他,只要他当班,都会变得规规矩矩,不敢稍越雷池。
众人坐定,互相介绍以后,赵永刚直奔主题:“李所,侯正丽有一个弟弟叫侯海洋,刚送到‘一看’,在你的地盘上。”
李澄每天都要记日志,对所里情况了如指掌,道:“我知道,他是因为光头老三被杀案进来的。”
赵永刚道:“侯海洋以前在巴山一所学校教书,后来辞职来到广东,和岭西的社会人没有任何接触。这次回岭西办事,莫名其妙陷入杀人案中,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侯海洋才二十岁,没有什么社会经验,还请李所长多多照顾,免得他被人欺负。”
李澄脑海里浮现出侯海洋将钟有才按倒在板上的画面,道:“侯海洋会被人欺负吗?他人所不到一天,按照犯罪嫌疑人的称呼,还是标准的新贼。进所只一天的新贼狂揍老贼,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侯正丽对弟弟打架并不吃惊,她头脑里充满着看守所的阴暗传闻,道:“我弟弟年轻,做事没有分寸,还请李所长多教育。”
陶主任对看守所情况极为了解,闻言吃了一惊,道:“刚进去一天就敢打架,不可能吧?”
李澄道:“一般情况不可能,但是总有特殊情况。”
陶主任道:“侯海洋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放在101,二十多平方米的空间,好汉难敌双拳,独虎难敌群狼。你得赶紧把他们分开,否则侯海洋肯定要吃大亏。”
李澄道:“我准备明天调他到206去,那个号比较文明,没有什么严重的暴力事件。”
在离开看守所前,李澄特意到监控室里将10l的录像调了出来,这才完全了解当时发生的事,就算老战友没有找来,也准备将侯海洋调出出101号。但是,他原本打算让侯海洋在101多留一天,吃点苦头,学点规矩,未必是坏事。既然老战友找来,他就做一个顺水人情,答应明天调号。
李澄爽快地同意调号,让侯正丽心存感激,她端起精致的紫砂茶壶,亲自给李澄续茶:“李所长,请喝茶。”
侯正丽既满脸忧愁楚楚可怜,又古典优雅楚楚动人,李澄看惯了监狱粗鄙男子以及粗线条女警,侯正丽如一股清风袭来,让其耳目一新。他收回目光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普洱茶的醇香留在了口舌之间,渐渐有了味道。
谈完正事,大家就随意聊天。
侯正丽强忍着内心焦虑,假装轻松,多数时间在认真倾听,偶尔也插两句话。在李澄眼里显得格外淑女。
晚上十二点,张仁德和侯正丽回到家。张仁德先到厕所里吐了口痰,出来在客厅里对着电风扇吹一会儿,道:“今天与李所长见面很及时,明天调号以后,侯海洋在看守所的日子应该好过了。”
候正丽脸上仍然布满优郁,道:“案子不破,我的心就悬在半空中,无法落下去。”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步一步地做。今天与李所长见了面,至少能让你弟弟在看守所里不受罪。”
“谢谢爸爸。”
张仁德见到儿媳仍然郁郁寡欢,又想起自己早逝的儿子,忍不住长叹一声,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话说。过了半晌,张仁德才道:“海洋的事,无论如何还得给父母讲,你一人兜不起,也不应该瞒着父母。”
“我不知道怎样给父母说。”
“必须让他们知道,我们——”张仁德原本想说“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话到一边,又变成,“我们一起想办法,效果更加好。”
“让我再想理。”
张仁德知道事情急不得,劝道:“吉人自有天助,海洋一定会没有事。时间不早了,你早些休息,免得你妈啰唆。”
候正丽道:“爸,你辛苦了,早点休息。”
刚推门进去,朱学莲便睁开眼睛,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张仁德脱掉衣裤,坐在床沿:“见了看守所的头,看守所方面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问题的核心不在看守所,而是在东城分局,案子不破,此事一时半会不能了结。”
朱学莲抬起头,严肃地道:“正丽情绪如何?如果情绪长期不好,会影响肚子里娃儿的健康。”
张仁德拍了拍老婆的肩膀,道:“遇到这种事情,谁的心情能够好。我想让正丽通知她的爸妈来,她的爸妈来了以后,作为姐姐的责任就要少些。”
朱学莲道;“侯正丽有心理障碍,不愿意面对现实,说服她有些困难。”说到这里,她又开始抹眼泪:“老天保佑,一定要给张家留个健康的后代。”
张仁德最怕听见老婆说这样的话,就要翻身上床,朱学莲从床铺里伸出脚,阻在床前,道:“洗澡去,别偷懒。”张仁德情绪也不佳,他走出里屋,听到卫生间有水响,就走到阳台上,点燃了一支烟。他戒烟许久,最近一段时间才开戒,开戒以后,烟瘾突增,一人独处时,嘴里没有烟就会觉得空荡荡的。
抽掉两支烟后,侯正丽从卫生间走了出来,听到张仁德的招呼,来到阳台边上。
“正丽,不能迴避发生的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的父母有权利知道,不应当瞒着他们。”
侯正丽低头不语,发丝上有一粒粒水珠向下滑动。张仁德推心置腹地道:“最初听到噩耗,我当时还以为自己挺不过来。现在我们又有了新希望。你不能太悲观,事情还有很大转机,关键是我们要坚持。”
侯正丽低着头,不同意,也不否定。张仁德等了一会儿,正准备再劝。侯正丽抬起头,道:“爸说得对,我爸妈有权利知道。”
张仁德道:“我来打这个电话。”
侯正丽摇头道:“我自己来打。爸,你别担心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生命,我会好好照顾身体,绝对不会放纵和任性。”
张仁德见到侯正丽表情中透出的坚定和执着,感动地道:“正丽,我张仁德在岭西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是也有几个烂明友,一定会为侯海洋周旋到底。”
第二天,天边亮起鱼肚白不久,岭西第一看守所内广播突然响起,院内一群麻雀霍然飞起,扑扑地扇起翅膀,在空中翻腾挪转。
侯海洋努力想睁开眼睛,保持警惕状态。可是,不间断审讯、挨打、缺乏睡眠、营养不良、高度紧张等几个因素累积起来,让其强壮的身体变得虚弱,虚弱得感到眼皮沉重如山,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能阻止眼皮向下耷拉。短暂小睡时,昏沉沉的脑海中蹦出无数凶神恶煞的人,有光头老三、东城分局警察以及101白脸汉子。他孤身一人不停地与这些人打斗,拼命挥出重拳将对手打倒,手上软绵绵没有半点力量,打出去的拳头慢如龟速,根本无法伤到对方。
正在着急时,广播声如一根针刺入了耳中,眯眼打盹的侯海洋猛然惊醒,睁开眼睛,抬起头,下意识就去寻找白脸汉子,恰好与白脸汉子阴沉沉的眼神对视。好汉不吃眼前亏,侯海洋不想主动与白脸汉子发生冲突,将眼光移开。
白脸汉子鼻端还残留着血迹,右眼乌黑,状如熊猫。在101里吃了大亏,让他心里充满比大海还要沉厚的怨毒。他至少想出了十种方法来收拾侯海洋,不仅有想法,而且有实施的细节。比如,等到李澄不值班时再用群狼战术揍他一顿,彻底将他打服;每顿饭克扣半个馒头;每天晚上让他值班……
黑托塔凑在钟有才面前,道:“老大,新贼要翻天,什么时候弄他?”
钟有才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道:“好事不在忙上,内班和外班在八点钟要换班,等到内班巡过监以后再动手。把新贼弄到便池,用被子蒙住,别整出伤痕。然后弄点屎尿来,给他来个屎尿穿肠过。”
想到如此美景,黑托塔两眼发光。
早饭时,没有人来抢夺侯海洋的馒头和稀饭。
侯海洋知道与白脸汉子必然还有一场恶斗,没有体力则无能力,他咬着馒头,暗自盘算:“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今天打不赢,我就要向警察求救。”有了东城分局经历,他对警察有了看法,一般情况下不会向警察低头,可是面临生死关头,他还是选择信任警察。
钟有才冷眼看着大口吃馒头的侯海洋,想象着把他按在便池里吃屎喝尿的情景,无限快意。
他的意淫很快就被管教打破。九点,铁门响起,赵管教站在铁栅栏门口喊:“调号,侯海洋和李小兵收拾衣物。”
调号来得突然,不合常理,钟有才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站到铁门前,笑嘻嘻地道:“赵警官,侯海洋才来,还没有训练,李小兵也才十几天,刚学了一点点,这么快就下啊。”
赵管教没有理他,道:“拿起东西赶紧走,别啰唆。”
李小兵就是娃娃脸的大名,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调号,好不容易将钟有才侍候舒服了,在101里有了一席之地,至少一个月不会再挨打,调号后海得重新走板,让他好生郁闷。
侯海洋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转仓后暂时安全,精神松弛下来,不禁感到双腿发软,背上冒出一股股冷汗,在心中暗叫侥幸。在离开时,心情完全放松下来的侯海洋趁着赵管教不注意,挑衅地向着钟有才竖起中指,以示轻蔑。
看着侯海洋向上竖起的中指,钟有才眼睛猛地睁圆了。侯海洋调号,他的报复计划全部落空,就如万分内急时忽然发现肛门被缝上,难受得想发疯。
眼睁睁看着侯海洋和娃娃脸走出仓门,钟有才的怨气和怒气如长江洪峰一样不停上涌,不停地冲击着堤坝,急需找一个发泄口。他几步跨到便池旁边,朝着一个矮小中年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骂道:“狗日的强奸犯,外面小姐这么多,非得糟蹋良家妇女,你他妈的傻逼!”
中年人以前是一位公司经理,因强奸而进入看守所,让全号人瞧不起的是他居然强奸了一位孕妇。每当号内人物受气时,总是把火气发泄在他身上。钟有才使劲踩踏中年人脑袋,骂道:“你住妈的还是不是人,孕妇也强奸,没有人性的东西!”
将中年人暴打一顿,仍然不能发泄心中怒火,他命令道:“打飞机。”跟在后面的黑托塔等人一齐嚷着:“打飞机,大飞机。”
打飞机和扎飞机是两种动作,前者是男人特有的自慰动作,后者是弯腰低头,双手朝后高举,像飞机一样飞,是让做者难受,他人快慰的动作。中年人在外面还算得上人物,进看守所以后,辉煌归零,所内实行另一套以实际利益为核心的森林法则,他不断受折磨,近于崩溃。他嘟囔道:“昨天才打了飞机,实在是打不出来。”看着逼过来的黑托塔,他露出恐惧目光,屈服于暴力之下,哭丧着脸,将手伸进裤子里。
“见光。”黑托塔发出一阵阵淫荡邪恶的笑声。
看守所天天盘腿坐板,大家都无聊得紧,弄点恶作剧,日子才好过。尽管让中年人打飞机是损人不利己的事,大家仍然乐此不疲。
中年人将裤子里那个东西拉了出来。动物发情分季节有规律,人比动物高级,不分季节就可以发情。但是在看守所肮脏的环境里,经受了饥饿和恐吓,中年人早已失去正常情欲。
钟有才恶狠狠地发了话:“飞机打不好,不准停。”在众人威逼之下,中年人不停地撸着自己的下身,下身麻木得如塑料管子,哪里有一丝快乐的成分。
十来分钟以后,“管子”被撸得发亮发肿,大家看得亦无趣。钟有才火气渐消,眼睛转了几圈,又出了主意,指着旁边另一个粗汉,道:“他硬不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你们两人亲嘴。”
在号里亲嘴自然是两个大男人亲嘴,对于多数人来说想起就会起鸡皮疙瘩。当游戏进行时,号内人落感到一阵阵肉麻,钟有才“嘎嘎”怪笑,把侯海洋带来的不快丢到一边。
候海洋同样也将钟有才扔在了脑后,走出铁门时,他如贪婪的孩童,深深地呼吸外面的空气。李小兵是二进宫,懂得里面的规矩,出门时就把手抱在头上。赵管教看了一眼侯海洋,沉声道:“侯海洋,双手要放在头上,没有报告,不准放下来。”
候海洋进了看守所便没有看见完整的天空,趁着调号之机,他希望眼睛变成照相机,将外面的景色全那吸进脑子里。
看守所内院呈凹字形,沿墙是一排排房间,犹如狗舍,间或能听到嘈杂声。走到206监舍门前,赵管教停了下来,打开监舍,透过栅栏朝里面张望一眼,的:“李小兵先进去,侯海洋把东西放下,跟我走。”每到李小兵进屋,他吩咐道:“鲍腾,新来两个,不准欺负人。”
里面传来中年人的应答声:“赵管教放心,206是文明号,绝对会按规矩办。”
赵管教道:“啥子规矩?得是所里的规矩,不是你鲍腾的规矩。”
侯海洋脱离了101号后心情明显放松,暗自琢磨鲍腾与赵管教的对答:“鲍腾应该比白脸汉子要油滑,只要他不是欺人太甚,我也要学会适应看守所的规矩,否则还真没有办法生存。”
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虽然只有几天,仍然让侯海洋深刻地感受到了自由的无比可贵。他不停地深呼吸,让新鲜自由的空气吸进充满着肮脏空气的肺里面。
侯海洋抱着头走到前面,停在黄色警戒线上,大声报告,获得武警允许后才走出第二道铁门。在值班室里,那位敬业的老警察戴了一副老花眼镜,一本正经地坐在办公桌前。
赵管教与老警察打了个招呼,然后将侯海洋带到教育谈心室。看到教育谈心室的门牌。侯海洋愣了愣,他原本以为是到提讯室,谁知来到教育谈心室。
坐下以后,赵管教没有说话,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将手里的烟彻底抽完,他拿出纸笔,道:“我姓赵,负责206监室。现在我问你答。你叫什么名字?”
经历了东城分局的刑讯逼供以后,侯海洋下意识地对警察有着抗拒,经过101室的教调,他放弃与警察对抗的想法,老老实实地道:“我叫侯海洋,巴山柳河镇人。”
“多大年龄?”
“20。”
这些情况登记表上都有,赵管教采取如此方法,是要形成一种气氛,将谈话方向掌握在自己手里。
“家庭情况,父母、姐妹,妻子,都淡一谈。”
“我父条叫侯厚德,是……”
“案子的基本情况?”
“我没有杀光头老三……”
询间了基本情况,赵管教将笔丢在本子上,道:“你进看守所第一天,就打了两次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看守所的水有多深,你知道吗?管教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盯着号里,如果不调号,在那么小的地方,你一个人能和十来个人打架?就算你是老虎,一人可以打得赢十个人,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最终还是你吃亏。我在看守所工作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从头打到尾的狂人。”
“我是新来的人,肯定不会主动挑衅,是他们欺人太甚。”
赵管教原本脸上还带着笑容,此时他将笑容敛去了,严肃地道:“你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为什么进看守所,主要原因就是冲动。冲动是魔鬼,这句话用得俗,可是很管用,我看你到现在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侯海洋低头不语。
赵管教继续批评道:“到了哪个山就得唱哪个歌,你到了看守所,就必须适应这里的规则,否则要吃大亏。提前把你调出过渡室是对你的保护,这一点你承不承认?”
“我承认,谢谢赵警官。”侯海洋回想起号中情况,再想着赵管教的警告,暗自后怕,单打独斗他不怕号中任何人,可是天天关在狭窄的号里,以一打多根本就是个幻想。
“按照规定,24小时内要提讯你。提讯时,你要老老实实交代问题,相信政府,依靠政府是你唯一的出路。明白吗?”
“明白。”
赵管教道:“真的明白吗?明白就好。我知道外面的人对看守所都有各种说法,其实里面并不是洪水猛兽,进来久了就知道。特别是‘一看’,完全是依法办事,你有什么事情就依靠看守所,不要采取暴力手段独自解决。”
侯海洋还不能断定赵管教所言是真是假,至少这种心平气和的谈话打消了他不少顾忌和担心。
“今天就到这里,回号里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谢谢赵警官。”
走出教育谈心室时,赵管教眼光从侯海洋头上越过,道:“你在看守所要好好反思,多学法律知识,不要太操心家里人。你姐住在张家,正在配合警方破案。你要相信警方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凶器,绝不会冤任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这几句话信息量极大,侯海洋蒙了几秒,脚步慢了下来。赵管教推了他的后背,道:“别停下,继续走,多想想我说的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我们的政策,你要把知道的事情向警方作彻底交代,相信警方,配合警方,对你最为有利。” 一路上,赵管教不再说话。
走过警戒线,回到内院,天空远处飘过一块大面积的乌云,快速地朝着看守所方向扑来。刚刚走到铁门处,只听得远处天空传来一串惊雷声,径直劈向看守所。侯海洋几乎没有听到雷声,脑子如高速运转的计算机不停地解析着突如而来的几条重要信息,他明白家里人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从此不再孤立无援,心中的焦虑明显舒缓。
在赵管教开门时,他已经回过神来,道:“赵管教,感谢你的教育,我一定悔过自新,不辜负赵管教的关心。”
赵管教原本以为侯海洋要花些时间才能把事情想清楚,没有想到侯海洋年龄不大,却极为聪明,听懂了隐晦的提醒,三言两语的交流极其到位,一句废话都没有说。他板着脸点了点头,道:“我们不能当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以后看你的实际表现。”
赵管教在门前叫了一声“鲍腾”,一个宽鼻大眼的高个子男人出现在眼前,赵管教又吩咐道:“来了两个新人,你别胡来乱搞。”高个子男人笑道:“赵所放心,206是你管的监舍,绝对文明,不会丢赵所的脸。”赵管教似笑非笑地道:“我会看着你的表现。”
“咣”的一声响,206号空铁门关闭,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世界便隔断了联系。侯海洋的眼睛有短暂不适应,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才慢慢适应了号内的环境。号里所有人都露出高兴表情,闪烁着隐隐的兴奋之光,将视线集中在侯海洋身上。
“别傻站着,蹲墙角去。”
在101室时,侯海洋在潜意识中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拼着命与白脸汉子等人死磕,今天姐姐将信息传进看守所,让他看到了希望,应对措施便发生变化,由强力反抗变成了有限度合作。他依言走到墙角,和娃娃脸并排蹲在一起。
号里正是放茅时间,大家依次到便池边小便,头几个站着撒尿,其他人都如女人一般蹲着。
鲍腾放完茅,叉着腰在走道上做广播体操,做了几段后,道:“天棒、师爷,现在应该做啥子。”师爷朝韩勇努了努嘴巴,绰号天棒的韩勇走到娃娃脸面前,道:“起来,洗澡。”
岭西第一看守所位于岭西城郊,修建时还很偏僻,没有自来水。所里就打了一口深井,深井水质纯净,一年四季从未干涸。后来岭西城市扩建,自来水管网扩展到了第一看守所,但是所里人吃惯了没有异味的井水,安装好的自来水基本没有使用,仍然用老井水。
老井水最大的特点是水质好,如矿泉水一般。另一特点是冷,一年四季冰凉刺骨。犯罪嫌疑人们充分发扬了此特点,弄出了“滴水穿石”和“暴风骤雨”两种洗澡方法,专门迎接新来人员。
娃娃脸脱得光溜溜的,身材瘦弱,看得到一根一根的排骨。他蹲在地上,埋着头。一个肩膀上刺着一只青蛙的男子跟了过去,拿了一个大塑料杯子,慢慢地将杯中水浇到了娃娃脸的脖子上。六月天气,号里闷热难当,冰冷的水最初还让娃娃脸感到凉快。到了第三杯水时,脖子已经被冰得僵硬了。到了第四杯水时,牙齿打战,娃娃脸求情道:“各位大哥,饶了我吧。”
话未说完,绰号青蛙的刺身男骂道:“现在是六月,冷个鸡巴,冬天进来也得滴水。”
八杯水浇完,娃娃脸鼻涕长流,脸色发青,不停地打喷嚏。青蛙道:“刚才你娃说过,在下面的看守所混过,应该懂得起规矩。”娃娃脸牙齿不停地抖,道:“懂得起。”
青蛙道:“按照号里规矩,礼炮就免了,五个胃锤不能少。”
娃娃脸先是一阵高兴,随后又变得愁眉苦脸,道:“哥,我身体弱,轻点。”
青蛙顺手给了娃娃脸一个盖头,道:“他妈的,谁是你哥,准备好。”
娃娃脸贴着墙角,讨好地对青蛙道:“哥,轻点。”
青蛙愣着眼道:“轻点,你问大家答不答应。”
号里所有人都是合格围观者,异口同声地道:“不答应。”他们在“入号手续”中吃过苦头,自然不会让新贼轻易过关。
青蛙有意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道:“我想答应,可是他们不答应。”话音未落,闪电般一拳打在了娃娃脸肚子上,
“哇。”娃娃脸蹲在地上,大声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如幼童一般,声音洪亮,毫不克制。
号里有人哭泣并不是稀罕事情,哭声多是成熟男人压抑的抽泣声,这种哭声闻所未闻。号里人愣了片刻,笑得稀里哗啦,连盘在板上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鲍腾拍着略为鼓起的肚皮,指着娃娃脸道:“小杂种哭得亮,肯定聪明,以后过来给我打杂。”
在206室,鲍腾是货真价实的头铺。制定了六人集团的组织构架,在他下面还有三人,青蛙和韩勇是两位管板的,—般的号里都只有一个管板的,鲍腾与众不同,专设两位管板,实质上这两人就是他手下一级打手。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六十年代人耳熟能详的话语,鲍腾将其奉为语录,在号里当头铺的一个重要前提是有武力保障。与管板平行的是师爷,专门为鲍腾出谋划策,属于摇鹅毛扇的。管板和师爷以下是两个值夜班的小组长。地位在管板和师爷之下,在普通犯人之上。
管房的、两个管板的、师爷加上两个小组长,此六人就是206的上铺。另外还有官方耳目闷墩、有钱的臭虫则是上铺外围,不挨打也没有打人的特权。
青蛙用脚踢了踢娃娃脸,道:“哭解决不了问题,谁都得过这一关。”娃娃脸哭哭啼啼地站了起来,在他站立未稳时,青蛙又打了一拳,打这一拳时,他下意识松松劲。尽管如此,娃娃脸哭声再起,又脆又亮,众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蹲在一边的侯海洋暗道:“挨两拳就哭,是个孬种,这种人居然也进‘一看’,不知他犯的是什么事。”
五拳打完,娃娃脸哭声戛然而止,哭得痛快,停得也利索,连青蛙都觉得诧异,他扬起手,作势欲打。娃娃脸吓了一跳,没有敢躲开,而是迅速地蹲了下去,双手抱头,动作之娴熟,给人一种行云流水之感。
一场严肃的下马威被娃娃脸三番五次弄出笑声,让青蛙也没有了杀气。青蛙将娃娃脸踢到便池旁,道:“你娃还是个青屁股娃儿就二进宫,有点道道,监规和报告词肯定能记住,下午我要抽问,背错一个字,挨一板。”
挨板是“岭西一看”的传统惩罚手段,用鞋浸水,抽光屁股,每一板下去就会起血丝,疼痛难忍,与胃锤比起来有另一番妙处。娃娃脸刚进101时就被抽过屁股,自然知道其中厉害。他虽然只认得几个字,好在人年轻,记忆力好,死搬硬套地将报告词和监规记得一清二楚,听说要背监规和报告词,脸上露出笑意,讨好地道:“哥,我肯定要背好。”
青蛙道:“别叫哥,肉麻,以后叫青蛙哥。”
娃娃脸忙道:“青蛙哥,多照顾。”
娃娃脸开始洗便池时,缺了半边门牙的韩勇朝侯海洋走过来,道:“过来,老大问话,别鸡巴乱说,在我们这里可以给管教说假话,但是绝对不能给老大说假话。”
候海洋走到鲍腾坐的板前,蹲下。
鲍腾宽鼻大脸,肚子隆起,一副官相,美中不足是头顶微秃,他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着侯海洋,半天没有说话。
师爷文质彬彬,眼睛稍小,长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他见鲍腾久不语,便凑到其耳边,道:“有关系。”
鲍腾竖起大拇指,这指的是看守所李澄所长。师爷轻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算是李澄的关系也得讲规矩,否则压不住人。”
鲍腾道:“他亲自打的招呼,来头不小。”
两人耳语几句以后,师爷对韩勇道:“天棒,这个新贼冲两桶水,打五拳,安排在你的旁边。”
韩勇没有多少心机,又急着揍人,没有意识到师爷话中有话。他走到侯海洋面前,踢了一脚。道:“跟我过来。”鲍腾和师爷都没有制止韩勇,面是细致地观察新来之人。
侯海洋压抑着自己的牌气,没有反击,来到便池边,脱下衣服。看到侯海洋浑身青紫,韩勇吃了一惊,问:“新贼,这伤哪里弄的?”
侯海洋用冷静的态度摸了摸依然留着的青紫色,道:“有一部分是东城分局留下来的,还有在101留下的。”
岭西传统上一直有袍哥组织,加上九十年代港台电影的影响,社会人纷纷活跃起来,组成各式各样的帮派,相互间为了争地盘争利益而打斗不休。韩勇人高马大,打架敢下狠手,是道上的一条好汉。今年春节,韩勇从舞厅带了一个女人在外面吃饭。女人穿着暴露,颇为妖娆风骚,引得另一伙年轻人不停地吹口哨,韩勇提着啤酒瓶子,朝口哨吹得最响的年轻人头上敲了敲。第二天,公安破门而入,将其逮了起来。后来得知,那个吹口哨的年轻人颅骨骨折,重伤。
韩勇好勇斗狠,头脑简单、最佩服骨头硬的人,见到侯海洋身上的伤,便问:“啥案?”
“他们说是杀人。”
“杀谁?”
“光头老三。”
光头老三在岭西道上是一个有名人物,韩勇再次吃惊:“光头老三死了?”
侯海洋见到韩勇身上的文身,暗自担心韩勇与光头老三有关系,解释道:“被割喉,但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做的,为什么你进来了?”
“我到光头老三家里去找他,进门后,发现光头老三死了,出来就遇到公安。”
韩勇根本不信,不屑地道:“你就吹吧。干掉光头老三不掉价,凭着这事,你算是有种,在这里吃不了苦头。里面这么窄,啥人都有,按照老大的规矩,进了号都得洗澡,免得把病菌带回来。你自己冲冲吧。”
侯海洋见韩勇说得客气,没有说啥,抓起胶桶,将满满一桶水从头顶往下淋,冰冷的水让他打了几个寒战。他抓起捅又浇了一次。
韩勇站在旁边躲着溅起的水花,道:“这水是他妈的地下水,凉得很,少冲两桶。”他用很江湖的方式与侯海洋说话,没有再把侯海洋当成新贼。
侯海洋冲了冷水,打了好几个喷嚏。韩勇回头望了鲍腾一眼,鲍腾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韩勇道:“五个胃锤,按照老大的规矩,谁都免不了,新人都要过堂。”
侯海洋只在101住了一天,结果在里面搞得天翻地覆,与白脸汉子结了死仇。此时他审时度势,没有再耍脾气,道:“既然是规矩,那就过嘛。”
韩勇稍朝后退,再上前一步,对着侯海洋腹部猛击一拳。
侯海洋从小打架无数,向来很少吃亏,此时毫不反抗吃了一记胃锤,才知道胃锤居然这么痛,强烈的疼痛让他猛地弯腰,抱住腹部。他痛得吸了好几口凉气,但是忍住没有呻吟。
长相比韩勇更加凶悍的青蛙从板上下来,对着侯海洋来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很重,侯海洋背靠着墙壁,差一点就呻吟了出来。
两人轮流打拳,韩勇打最后一拳时,侯海洋终于还是小声哼了出来,他背靠着墙壁,慢慢地坐在地上,休息了几分钟,才缓过劲。
“等会儿放风时给你找件衣服,衣服都发臭了。”韩勇很耿直,没有掩饰对侯海洋的好感,抓起侯海洋沾着血汗的衣服,丢给一位中年人,道:“陈财富,你把衣服洗干净,洗不干净就扎飞机。”
陈财富三十来岁,瘦得没有人形,默默地接过衣服,没有作出任何反抗的言行和神情。
侯海洋被韩勇带到了铺边,鲍腾拍了拍床板,道:“你过来,以后睡到韩勇旁边。”
鲍腾旁边的那位汉子赶紧朝东挪了一个位置,在一阵骚动中,七八个人都移动了位置。大通铺原本就挤,鲍腾、韩勇以及侯海洋等人位置相对宽松,其他人则如挤在罐头里的沙丁鱼。
鲍腾旁边原来睡着一个小组长,小组长位置被挤,脸上现出一阵怨恨,不情不愿将被子往旁边挪动。
鲍腾盘腿坐在铺上,仔细问了侯海洋的案子详情。他不停用手梳理着稀稀疏疏的头发,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你这个案子很麻烦,搞不好,就真陷进去,死刑缓期是跑不了的。”
韩勇在板上盘了十几分钟,坐不住了,来到便池边,对娃娃脸道:“新贼,洗干净没有,晚上你睡到那个角角。”
韩勇所指的地方是便池旁边,这才是正常新贼来应该受到的待遇,侯海洋享受了超规格安排,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娃娃脸明显比侯海洋有经验,点头哈腰地接受了安排。
韩勇想起侯海洋刚才说起有一部分伤是在101留下的,便问:“侯海洋在101打了架?”
娃娃脸眼观八路耳听四方,见到侯海洋睡的位置便明白其待遇,唾液横飞地讲了侯海洋和钟有才打架的前后经过。话语间,他和侯海洋成了患难与共的铁哥们儿。
“妈的,侯海洋还是狠角。”韩勇顺手拍了拍娃娃脸的脑袋,道,“从今天起,你就专门负责打扫厕所。每天都要用抹布擦,检查不过关,你要喝尿水。”
娃娃脸道:“我晓得,绝对做巴适。”他屁股上面犹如安装了弹簧,屁颠颠地开始动手洗厕所,将便池冲了一遍以后,拿起小块抹布,撅着屁股,一寸一寸地洗便池。
师爷在一旁见到娃娃脸如此知趣,道:“没有看出来,小杂种还是老贼,过来,老子问你,进来几回了。”
娃娃脸一直撅着屁股忙碌,听到问话,走到师爷身边,讨好地笑道:“进来第二回,懂得起规矩。”
师爷哼了声:“你懂得起啥规矩,在206室,洗便池只能利用不坐板的时间,别想着在坐板时间洗便池,没有这种美事。”
娃娃脸点头哈腰地道:“知道,知道,我一定把便池洗好。”
师爷道:“你调仓是啥原因?”
娃娃脸道:“具体不清楚,可能是我帮着侯哥说话的原因。”
师爷斜着眼,冷笑着骂道:“你这个屁眼虫张嘴说瞎话,侯海洋在101是新贼,你敢帮他说话?”
“嘿嘿。”
“讲讲你的案子。”
娃娃脸的案子并不复杂,他从小流浪在外,学了一身偷鸡摸狗的手段。这一次被抓进来纯属意外。当时他和另一个同伴在深夜窜入了一个高层楼房。翻进住户家里时,顺利地摸到手机、钱包、金项链。如果他们及时退出,屁事没有。可是他的同伴见到熟睡中的女主人,起了邪念。同伴强奸女主人时,他看了十几秒热闹,恰好肚子不舒服,便到卫生间方便。正在方便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叫声和打斗声,娃娃脸提着裤子跑出来,发现一个男人倒在地上,肚子里正在冒血。
两人急匆匆朝外逃,被大楼保安和小区居民现场捉获。
周边几个听得口水直流,韩勇血气方刚,欲望最为强烈,问道:“那个娘们的咪咪大不大?”
娃娃脸手舞足蹈地讲道:“娘们是个骚货,脱光了睡觉,那天月亮光强得很,我看得清清楚楚,比岭西大包子还要大。”
岭西大包子是岭西市传统小吃,包子个个饱满得达到D罩杯水平,娃娃脸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进了看守所以后就没有真正吃饱过,想起岭西大包子热腾腾的滋味,续不住流了口水。几个黄马甲全部听得流起了口水,他们脑中既有岭西大包子,也有女人又软又挺的乳房。
“啪、啪”,韩勇伸手拍打娃娃脸的后脑勺,道:“你他妈的当贼都不专业,偷东西就偷东西,还要强奸妇女,这下变成了入室抢劫、杀人加强奸,等着吃枪子。”
在看守所里,不论是强奸还是猥亵都让人瞧不起,娃娃脸知道这个规矩,辩解道:“我没有强奸,是我的那位同伴搞的事。”
另一位小组长喉结不停地上下移动,急道:“啰唆个狗屁,说点细节,那个女的多大年龄,皮肤嫩不嫩,你最后搞到着没有?”
“我当时在跑肚子,只看到两眼。”
小组长流着口水道:“漂不漂亮?”
“漂亮。”
“你去弄没有?”
“没有。我拉肚子,出来时已经打起来了。”
韩勇在一边听得发火,上前踢了娃娃脸两脚,道:“你至少要被判十年以上,十年都摸不到女人,是不是冤得慌?”
同为新调号者,侯海洋所受待遇与娃娃脸完全是冰火两重天,他和鲍腾慢条斯理聊天,没有人敢打扰他们。
在侯海洋和娃娃脸调号之前,大约早上八点,李澄将鲍腾叫到教育谈心室进行了一次谈话。鲍腾知道侯海洋肯定有后台,否则李澄不会特意在调号前来一次正式谈话,至于侯海洋是什么后台,让鲍腾很费思量,他有意想套侯海洋的底细。
鲍腾举起大拇指,夸道:“光头老三在岭西算个人物,黑白都要给个面子,你敢弄他,胆子不小。”
对于这个问题,侯海洋解释多次:“我没有杀他,只是想教训他。”
鲍腾继续举大拇指,道:“东城分局的人心黑手毒,他们急于破案,肯定要上手段,你能挺住,算是一条好汉。”
侯海洋见识过101钟有才的凶狠,对206的鲍腾心怀警惕,交流时格外谨慎,道:“我若是承认了,就得吃枪子。”
鲍腾如邻家大叔,表现出良好的耐心,用深有忧虑的表情道:“公检法重证据,轻口供,即使你不说,证据固定以后,该吃枪子的一样吃枪子,你的情况麻烦。”
这一席话敲打在要害处,给侯海洋心里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你家里有什么关系?昨天才进来,今天就转仓。”
侯海洋拉起虎皮做大旗,正儿八经地道:“我姐夫是岭西本地人,家里有人在省政府、市政府工作。”说到这里,脑子里猛地想起姐夫跳楼时的惨相,赶紧强迫自己摆脱这个画面。
几分钟摆谈下来,早就先入为主的鲍腾认定侯海洋青后有人,拍着其肩膀道:“小伙子不错,我看着顺眼。你只要守规矩,在我的号里没有人会为难你。”
在206室里,最核心的位置是位于电视机正对面的位置,也就是鲍腾所坐的位置,经历了短暂的“入门仪式”。侯海洋空降为206号上铺集团,排名仅在师爷、韩勇、青蛙之后,而高于两位小组长,排名具体表现则是睡觉的位置。另外还有一个绰号叫闷墩的人是官方耳目,大家心知肚明,对他敬而远之。
“你以后协助天捧,帮着管管号,号里人都是贱命,不打就要折腾。”鲍腾是一个很有心思的人,他将侯海洋列为韩勇的接班人,同时又不放松对其打造。
“是。”侯海洋一边聊天,一边暗自观察鲍腾。他发现在鲍腾枕边有几本书,在师爷身边也有两本书,其他人则没有书。他心中一动:“难道在这里还能看书?如果真能看书,日子就要好过些。”
鲍腾作为号里的老大获得官方任命,正式职务是值班组长。在看守所独特的狭小环境里,光靠官方任命并不会让所有人心服,在极少数的号里,官方任命的值班组长并不一定是真正头铺,鲍腾作为冒充中央领导的诈骗犯,将管理艺术和暴力手段有机结合,稳坐头铺交椅。
所谓管理艺术,就是形成一套独特的仪式,比如入室洗澡,犯错挨板,坐板制度,三蹲下值班制度,如厕制度等,通过这一套程序性的规则,可以让凶悍狡猾的犯罪嫌疑人顺从、被驯化。这就是206号的管理艺术。
维持管理艺术则靠暴力,韩勇、青蛙就是他的金牌打手。侯海洋有官方背景,身上背有杀人犯的名头,敢于单枪匹马与钟有才干仗,是接替韩勇的最佳人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侯海洋年轻且具有野性,就如乡下的蛮子。
鲍腾脑中浮现了一只扛着锄头拦公路的蛮子形象,于是,他决定给侯海洋取一个“蛮子”的绰号,绰号能否流传,取绰号人的水平很关键。鲍腾取的这个绰号与侯海洋在中师时的绰号相一致,这说明鲍腾准确找到了候海洋性格和行为中的特别之处。
师爷一直坐在鲍腾身边,听着两人对话,等到谈话结束,侯海洋回到韩勇身边盘腿休息,师爷才悄悄问:“侯海洋背不背报告词?”
鲍腾瞪着大眼,道:“怎么不背,现在讲民主,什么是民主,就是大家一视同仁。侯海洋是206的后备干部,后备干部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责任,就得在实际工作中锻炼。”
师爷眨着眼睛,问道:“他背错了,打不打?”
鲍腾道:“侯海洋是后备干部,其中的真正含义就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就要从小开始培养威信,可以纠正错误,但是不能体罚。”
师爷得到指示,将侯海洋叫到身边,细细地交代了一番。侯海洋从小背诵古诗文,练就了强大的背书能力,如报告词这种简单内容,默诵两次就记得很牢靠。
师爷从小方孔接过手动剃头推子,来到侯海洋身边,道:“别背了,先理头,墙边蹲下。”
号里人都是光头,侯海洋一人留有头发,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
师爷试了试推子,对蹲在墙边的侯海洋道:“这是旧推子,有点痛,别叫唤。”
几缕头发掉下后,侯海洋知道师爷所言不虚。头发绞到推子里,推子用力时,头皮几乎要被拉开,疼得直哆嗦。侯海洋咬牙忍住,不在众人面前下软蛋。理完头发,他感觉到有一阵风刮过头皮,凉凉的,有点疼痛。用手摸了摸,满手血迹。疼痛减弱以后,侯海洋只觉头上空空,似乎就此融入了看守所,成为其中正式一员。
理完头发不久,韩勇拿着一只拖鞋,开始挨个检查报告词。他首先问的是那个表情麻木的瘦小中年人,喊道:“陈财富。”
陈财富正在伤心地想着家里的妻儿,没有听见喊声。韩勇走上前,抡起拖鞋扇在陈财富的脸上,拖鞋底子与皮肤亲密接触,发出了“嘭”的一声响,一条红印子迅速出现在陈财富的脸上。
“你妈逼,点到名字为什么不站起来?”
陈财富捂着脸,这才明白挨打的原因,痛得龇牙咧嘴。
“还想偷懒,快点背。”
陈财富语音不清地开始背:“报告政府,我叫陈财富,岭西沙洲人,今年42岁,因涉嫌强奸,于1994月5日被刑事拘留,现案件已到预审。”
这一段尚还流利,背完以后,陈财富带着几分自得,讨好似的看着韩勇。韩勇鼓着大圆眼睛,不转眼地盯着陈财富,突然扬起手,又是一记精准的打击。
陈财富痛得“哎哟”直叫唤,满脸委屈神情。
“你妈逼还不服气,最后还有两句,被狗吃了。”
陈财富恍然大悟,接着背:“报告完毕,请政府指示。”背完以后,他似乎忘记了疼痛,颇为自得地笑起来。
侯海洋没有想到韩勇下手这么狠,两板下去,陈财富脸上出现了两片红肿。
室里其他人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没有人同情陈财富,也没有人反对韩勇使用暴力。
韩勇又抽了陈财富几个问题,陈财富估计被两拖鞋打昏了头,居然跑了题,没有按照206室预先制订的答案来回答。韩勇问:“能吃饱不?”陈财富回答:“没吃饱。”而标准答案是:“能吃饱。”
韩勇打得兴起,第五次举起拖鞋时,鲍腾发话了:“别打了,让张油条辅导陈财富。若是明天过不了关,两人一起打。”
韩勇又抽问娃娃脸,娃娃脸是二进宫,大字不识几个,却能一字不漏地将报告词背下来。韩勇悻悻然地将拖鞋放下,206室自诩为文明号,打人总还是要有点道理,不能平白无故打人,这是鲍腾定下的规矩,大家都能遵守。
当韩勇走到侯海洋身边时,侯海洋眼睛盯着那双拖鞋,他下定决心,可以接受拳打脚踢,但是不接受拖鞋打脸,只要拖鞋打过来,坚决反抗。
“侯海洋,报告词。”
侯海洋站了起来,背道:“报告政府,我叫侯海洋,岭西茂东人,今年20岁,因涉嫌杀人犯罪,于1994年6月2日被刑事拘留。报告完毕,请政府指示。”
韩勇正要开口,师爷大声道:“你们看看,侯海洋才进来两天,将报告词背得这样利索,大家都要学着点。明天,韩勇再抽侯海洋的监规,若是侯海洋都背得下监规,你们几个老贼还背不下,那就是皮子痒。”
在206号里,杀人犯是牛人,号里人原本对侯海洋睡在韩勇身边还有些看法,听到报告词也就释然了。
外面传来一阵杂乱声,韩勇最高兴的时刻到了,他用眼光寻着鲍腾。鲍腾慢吞吞地道:“铺板。”在号里,铺板是两层意思,一为床板,此时铺为名词,二为吃饭时整理床板的动作,此时铺为动词。
“铺板”两个字还没有落地,有人拿了块抹布铺在监室门边的铺板上,这时就听见门口有人喊:“接饭。”饭装在一个个铁碗里,从监室门上的方洞递进来。刚才铺抹布的那个人接过饭,一碗碗地放在抹布上。
鲍腾背着手,将所有的碗看了一遍,指了指其中一碗,道:“我要这碗,其他人按照铺位顺序来取碗,新来的排最后。”
所有人听到指令都排起队,眼睛盯着一排排的饭碗。
侯海洋正想排在后面,被韩勇一把抓住,道:“不用排队。”
侯海洋跟在韩勇身后,直接到饭前选碗,享受这种待遇的一共有九人,他们拿了碗,围坐在一起。鲍腾郑重地拿出一个袋子,打开以后,用自制的简易勺子给大家每个人都舀了一点豆豉。
其他人取了饭碗以后,在通铺前蹲下,全神贯注地享受着难得的美味。
鲍腾对围坐下来的其他两人道:“这位是候海洋,大家叫他蛮子,以后在一个铺上吃饭,互相照应。”
另外两个组长对于侯海洋的到来很冷漠,目光游离。侯海洋是看守所的雏儿,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学着规矩,他见鲍腾没有开始吃,也就强忍着内心的饥饿。鲍腾交代完正事,持着勺子,道:“大家吃吧。”
伙食是馒头和菜叶汤,馒头黑糙,不知混了多少杂物,吃到嘴里满口乱钻。侯海洋进入了东城分局以后,严重匮乏食物,身体对食物充满了饥渴。他将鲍腾分的一小撮豆豉咬在嘴巴里,顿时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感,从舌尖传遍全身。从小到大,他亦吃过不少美味,特别是在广州的短暂时期内尝过不少祖国各地的美食,但是所有的美食加在一起都不如这一小撮豆豉对味觉的刺激来得猛烈。
有了这一小撮豆豉,侯海洋甚至产生一种对鲍腾的感恩之情。
他舍不得将黑黑的小粒豆豉吞进肚子里,用门牙的齿尖将一粒粒小黑豆咬碎,拌着馒头和菜汤,慢慢下肚。最后一粒黑豆实在太过珍贵,他舍不得吃掉,压在舌底,偷偷地享受着无与伦比的美味。
吃完饭,鲍腾拿出餐巾纸,每个人发了一张后,对侯海洋道:“蛮子,家里人给你上了多少账?在号里每一天都要花钱,你是小年轻,又是新贼,没有让大哥们贴钱的道理。”
“知道了,应该很快就上账。”侯海洋心里还是挺有信心,姐姐能与自己联系上,肯定会想到给自己账上打钱,姐弟俩从小就感情好,他信任姐姐,相信姐姐的智商和能力。
吃完饭,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坐板。“不知什么时候能与外界联络上,把消息带给秋云。”闭着眼坐了不到十分钟,侯海洋模糊地睡着了。梦中浮现出秋云坐在牛背砣小学灶台时的情景,红红灶台映红秋云的脸和身体,人比挑花还要娇艳。睡梦中,脑袋猛地往下垂,将美梦惊醒,醒来后,视线中是二十来个光头,散发着汗味、脚臭味和莫名酸臭。桃花般鲜艳的秋云与现实的光头们反差太大,让他一阵恍惚。
梦是不真实的,可是很多人都会对某个梦境记忆特别深,过去很长时间,仍然会记起,侯海洋小盹醒来以后,就不停地想着梦中情景,他渴望能重温牛背砣的温情,渴望与秋云深情拥抱。
早上八点,侯海洋调号之前,侯正丽打通了家里电话。
巴山县柳河镇二道拐村小,侯厚德双手颤抖着扣下电话,失神落魄地站在桌前。电话里传来两个晴天霹雳,“女婿张沪岭跳楼自杀”,“儿子因杀人被关进了看守所”。这两条消息如万伏高压电凌空击下,刹那间,他失去了行动自由和思维能力。
杜小花在菜地里不知疲倦地忙碌着,今年雨水充足,院中菜地充满生机与活力,绿色枝蔓中隐藏着很多成熟饱满的四季豆和圆滚滚的黄瓜。杜小花提着菜篮子,如欣赏艺术品一般打量着篮子里长着毛刺的圆黄瓜,哼着“太阳出来了嘿,喜洋洋……”的乡间小调。
提着篮子回厨房,见侯厚德还站在桌子前,杜小花不禁暗觉奇怪,问道:“老头,谁打的电话?”
在这一瞬间,侯厚德作出了不告诉妻子真相的决定。杜小花手术效果不佳,身体虚弱,若是得知儿子被关进看守所,女婿跳楼自杀,身体肯定受不了。
侯厚德用尽全身精力,努力让自己笑了笑,道:“亲家打来的电话,请我到岭西去商量孩子的婚事。”
杜小花喜形于色地道:“都说女生外向,我以前还不承认,现在才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大妹心里就只有婆家,都不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
侯厚德满腔苦水无法与妻子述说,强作欢颜:“我明天就要到岭西,你在家要辛苦了。”
杜小花惊讶地道:“我不去岭西?”
侯厚德不容置疑地道:“我是到的岭西与亲家商量事,用不着全家人都去。我们两个都走了,谁来喂家里的鸡鸭猪,谁来侍弄菜园子。”这是一条硬邦邦的理由,杜小花无法反讨,精神头一下就没了,问:“你什么时候走?”
“马上去请假,中午走。”
侯厚德教书育人数十载,从来没有请假,要办私事尽量利用假期和周日,这一次一反常态,杜小花觉得不对劲,道:“学校还有几天就放暑假,等到放假再去嘛,啥子事这么紧急?”
侯厚德猛然间发了牌气,高声道:“那些老师经常请假,我守了一辈子纪律,就不能破回例?!”杜小花见丈夫一反常态,更加怀疑,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大妹遇到啥事了?”
侯厚德斥道:“你这个乌鸦嘴,胡说八道。”
在前往中心校的路途中,侯厚德脑海里如开水翻锅一般,儿子侯海洋、女儿侯正丽、准女婿张沪岭的身形交替出现,脑子得不到半点清静。他不停自我安慰:“女婿死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就不用多想了。儿子关在看守所生死未卜,我得到岭西去救儿子。”
来到柳河中心校,刘校长看到请假条,格外惊讶,拍了拍手中的粉笔灰,道:“就要放假了,不能等几天再请假吗?”
侯厚德态度坚决地道:“我这一辈子都没有为私事请过假,如今为了儿女的大事,要破例一回。”
刘校长还以为是侯正丽的婚事,笑道:“大妹要结婚,这喜酒我要讨一杯,我可是她的班主任。”他知道侯厚德素来以公事为重,没有特殊事,绝对不会请假,便不再问,拿起钢笔,刷刷刷写下“同意”两个大字。
侯厚德小心地将请假条折成了四方块,放在上衣口袋,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刘校长看着侯厚德的背影,追到办公室门口,道:“侯老师,记得给我一杯喜酒。”
侯厚德没有停步,回过头来说了声:“一定。”就继续住前走,从学校走到了场镇,又从场镇走到乡间小道。行走时,带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慷慨悲壮,虽然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乡村教师,为了儿女,他要到省会岭西去走一走。
路上遇到二道拐村支书段三,他脸色酡红,眼睛角角布满血丝,浑身上下散发出一吸浓浓酒味。侯厚德看见段三,心里忽地咯噔直跳:“段燕与侯正丽在一起工作,段三家里也安有电话,说不定他知道内情。”段三主动打招呼:“侯老师,到中心校去了?”
侯厚德试探着道:“我请了假,要到岭西去。”
段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喔”了一声,道:“你难得出去走走,早就应该到省城去转一圈。”此时,他已经接到女儿段燕电话,知道侯家发生大变故。段燕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在村里透出半点风声,因此他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两人打了个招呼就擦肩而过,各行各道。
侯厚德心思细腻,敏感地从段三表情细微处发现此异样,走过一段田坎,停下脚步,回头去看段三。段三恰好也回过头,两人对视一眼,眼神犹如触电一般,赶紧分开。
段三走到自家院外,弯下腰,伸出手摸摸大黄狗脑袋,大黄狗在二道拐素有恶名,咬伤人无数,可在段三手掌下显露出温柔的一面,睁着纯真眼睛,低眉顺眼地摇着尾巴。段三酒劲涌上来,站在院外,用手指抠了抠喉咙,“呕”的一声吐了出来。大黄狗欢快地跟在后面,使劲摇着尾巴。
侯厚德努力地将段三扔在脑后,快步走上小山坡。站在坡顶,蜿蜒的小河出现在眼前,小河旁边山坡上有一栋基本完工的别墅。别墅如针,深深刺痛侯厚德。他转移目光,看到二道拐小学飘扬的红旗。红旗在风中缓慢飘扬,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缩在一起。他的心里涌出离别乡土的哀思,离愁别绪如连绵的阴雨,格外令人惆怅。
侯厚德没有回二道拐,沿着小河岸边走到祖坟处。他在坟前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暗自祈祷:“祖宗一定要保佑大妹和二娃,全家人都平安。”
在离开之前,他蹲下身,将碑前的短浅杂草细细地清理掉。无数祖先用沉默的眼光注视着自己后代。侯厚德似乎感应到这一束束目光,在清理杂草的过程中,迷乱焦躁的心情渐渐平复。
回到家,简单收拾换洗衣服,侯厚德踏出家门。杜小花将丈夫送到柳河镇。他们这个年龄的夫妻不会把情和爱挂在嘴巴边,夫妻早已变成亲情,体现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之中。客车开来之际,杜小花抓住丈夫手臂,叮嘱道:“到了岭西,要给家里打电话,别怕浪费钱。”侯厚德故作轻松,说了一句玩笑话:“大妹家里有电话,不用我交电话费,我天天给你打。”杜小花觉得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但是她习惯性顺着丈夫,也跟着笑笑。
客车摇晃着终于来到了巴山县城,再从巴山到茂东。
在茂东车站购得前往岭西车票以后,侯厚德见开车时间尚早,出车站下车以后直奔新华书店。他在新华书店买了本《刑法》,买完《刑法》以后,看到书架上还有一本《刑事诉讼法》,他不知《刑事诉讼法》起什么作用,可是看到有刑事两个字,便没有心疼钱,买下了《刑事诉讼法》。在前往岭西的客车上,侯厚德聚精会神地阅读两本法律书。翻阅《刑事诉讼法》以后,这才明白无意中买到一本十分正确的书,从侦查到审判,所有程序在这本小书里都有明确规定。
从小至今,侯厚德读了很多古书,他在外人面前是个谦和君子,内心却骄傲自负。此时阅读《刑事诉讼法》,突然觉得几十年读了这么多书,居然不了解《刑事诉讼法》,自诩为“学富五车”当真荒唐可笑。
侯厚德阅读速度快,很快将《刑事诉讼法》看完。闭眼沉思,书中内容如排队士兵一样站成一排,陆续出现在脑海中。在车上学到的新知识对于解救儿子有大用,让他很欣慰。
下车以后,侯厚德从书中的世界回到了现实世界,他小心翼翼将书放进手提包,理了理衣衫和头发。岭西车站是省级大车站,嘈杂喧嚣,仿佛是充满妖怪的世界,让刚从柳河镇过来的他心绪颇为不宁。
等了几分钟,看见了女儿侯正丽和一位中年男子。与春节前相比,女儿整整瘦了一圈,神情憔悴,这让当父亲的他一阵阵心疼。
“亲家,我是张仁德。”在张仁德的印象中,农村人都是土头土脑的,自己这个农村亲家虽然衣服样式老旧,眼镜和发型土气,但是全身整洁干净,气质沉稳,土气中带着几分儒雅。
侯厚德观察得更加仔细,亲家张仁德表面上看起来正常,可是眼角有着细密血丝,神情间透着疲倦,从这个细节就可以看出张沪岭跳楼对亲家的打击,以及儿子事态的严重性,这让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将手里人造革手提包递给侯正丽以后,真诚地道:“亲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事,沪岭是个好孩子,我们全家都喜欢他。”作为饱读古书的仁厚君子,他第一句话没有问自己儿子的安危,而是首先安慰劝解对方。
一句话,让张仁德唏嘘起来,眼里蒙着薄薄的泪花,道:“也怪我们大意了,若是当时我们在他的身边,也不至于如此。天下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挺一挺也就过去。”这句话他一直憋在心里,没有敢在妻子面前说,今天第一次见到亲家,第一句话就是心里话。
张家失去了儿子,这让侯厚德感同身受,他尽量体谅对方,道:“亲家,我过来专门处理二娃的事。这事以后就不让大妹多操心,让她安安心心地在亲家家里保养。”
在前往客车站之前,张仁德和朱学莲发生过一次争论,按妻子意思,侯厚德住在张沪岭房子里,但是侯正丽仍然要住在自己家里。张仁德认为如此安排不近情理,侯厚德是巴山柳河乡下人,来到岭西人生地不熟,应该让侯正丽与父亲住在一起。朱学莲中年丧子,凡是与张沪岭有关的事情都格外固执,不管张仁德如何摆事实讲道理,坚持一个话:“我要照顾孙子,必须让侯正丽住在家里,一天都不能离开。”
接站时,张仁德最担心的便是侯正丽住在哪里,如今侯厚德主动提出此事,横亘在两家人之间的大难题迎刃而解,他连忙表态:“亲家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小丽。侯海洋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托了亲朋好友,争取最好结果。”
侯正丽同样如释重负,她如今不仅仅是侯厚德的女儿,还是张家的儿媳妇,是张沪岭子女的母亲,必须要考虑方方面面的情况。更关键的是弟弟被关在看守所,所有的事情都得依靠张家,绝对不能因为家庭小事影响与张家的关系。父亲良好的表现让她觉得很骄傲很有尊严。
侯正丽开着车,在前往张家时,经过了岭西市公安局东城分局。
张仁德介绍道:“这就是东城分局,侯海洋的案子由他们在办,我已经托了可靠关系,有什么情况会及时转给我们。”
侯厚德透过车窗注视着东城分局办公楼,这是一座修于八十年代的青灰色老楼,外表稍显破旧,大楼顶上飘着国旗,楼正中偏上位置挂着警徽,院子里停着几辆警车,有一群警察从门口进进出出。
东城分局副局长秋忠勇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刑警支队的得力干将。
在岭西刑侦系统,秋忠勇素有名气,去年被人诬陷,先后被停职和双规,此事引起岭西警界震动。一般情况下,被双规则意味着屁股上有屎,可是秋忠勇居然还真是清白,结果出来以后,他再次名声大震。岭西省公安厅考虑到让他继续留在茂东不利于开展工作,于是将其调入岭西市东城分局担任刑侦副局长。
此次调动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公安系统对秋忠勇另一种形式的安慰和补偿,第二层意思是想让这位敢碰硬的刑警坐镇东城,遏制住省城越来越多的刑事犯罪,提高刑事破案率。
来到东城分局,秋忠勇没有想到接手的第一件案子居然是侯海洋杀人案。
走到大门前,秋忠勇眼光从门前小车掠过,随即又落到后面的胖汉子老涂脸上,道:“做刑警必须要担水到井边,不到犯罪现场去看一看,心里不踏实。”
“老三贸易公司”是光头老三的公司,光头老三被杀后,“老三贸易公司”便关门了,大门被锁住,贴了两张大封条。前台柜子还在,美女已走,只剩下厚厚灰尘,一片残败景象。
秋忠勇站在前台,脑子里如放电影一般将案卷中的情景一一展现:侯正丽被打,侯海洋气冲冲地来到贸易公司,向前台询问了光头老三的去向,然后转身上楼。
?
秋忠勇问:“老涂,你与前台交谈过,侯海洋确实没有进入公司?”
胖涂点了点头,道:“前台接待和侯海洋的口供一致,侯海洋在前台与接待人员交谈以后,问清楚了光头老三的去向,便直接上七楼。”
秋忠勇没有多问,他在前台转了七八圈,拿出秒表,道:“我们上七楼。”
两人快步走上七楼,秋忠勇行动利索,上了七楼,不喘大气。胖汉子长了一堆肥肉,上楼以后,气喘吁吁,额头直冒汗水。
秋忠勇手里捏着秒表,道:“我们上七楼一共用了五十六秒,侯海洋人年轻,体力好,差不多也应该在这个速度,至少不会低于这个速度。”
胖涂双手叉腰,表示同意。
秋忠勇道:“上了楼,他是敲门进屋,还是按门铃进屋?防盗门是打开的?”
“据侯海洋交代,他上楼以后,发现防盗门虚掩着。”
“老涂,公安是在什么时候将侯海洋抓获?”
胖汉子想了想,直;“我记不太清,案卷上面有具体时间。”
“时间准确吗?”
“应该不太准确,他们抓住侯海洋以后,没有人看表,时间是回到局里后推测的大体时间。”
若是此事发生在茂东刑警支队,秋忠勇肯定早就要骂人了,他如今初来岭西东城分局,立足未稳,威信不高,不能照搬在茂东刑警支队的工作方法。
“被民警堵在房里后,侯海洋反抗没有?”
“没有。”
“当时警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进入的是经侦大队,他们找光头老三是为了高利贷的事情,偶然遇上。”
秋忠勇追问道:“据同志们说,侯海洋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既然他是这种人,为什么杀人后遇到警察就束手就擒?”
“当时经侦有好几个人,侯海洋没有办法反抗。”
秋忠勇摇头道:“这人若真是凶手,会有这么驯服,逻辑上讲不通,也不合情理。我们抓人时反抗最厉害的是毒贩,反抗的原因是毒贩被抓后判死刑概率高,他们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侯海洋当真杀了人,绝对要反抗。”
秋忠勇到现场走了一趟以后,总觉得侯海洋杀人的案子有些蹊跷。
凭着对女儿秋云的信仁,女儿看上的男子肯定不会是穷凶极恶之辈,若真是侯海洋所为,那肯定是激情杀人。可是从案卷来看,此宗谋杀案的杀人手段过于干净利索,是一刀致命,从这一点来看不应该是激情杀人。
在案发现场反复走可几趟,胖汉子老涂差点累散了架,秋忠勇让他一个人坐在前台柜前,他又拿着秒表朝七楼走去。
站在七楼防盗门前,秋忠勇想象着案发时的另一种可能:侯海洋怒气冲冲地跑上七楼,防盗门虚掩,他情绪激动,推开防盗门,抓住光头老三就打。此时光头老三已经被杀。他想离开现场,被公安堵在了屋里。
秋忠勇下楼,胖涂还坐在柜台上喘粗气,道:“秋局,你的体力也忒好,早就听说秋局是刑警的一面旗帜,今天见面,果然名不虚传。”
秋忠勇笑道:“老涂,我们都是老刑警,又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谁有几斤几两难道不清楚,别拍我的马屁。我倒是说句实话,你长得太胖了,既对工作不利,也对身体不好,再过几年,高血压、糖尿病、冠心病专门找你这种胖子,于公于私都得减肥了。”
胖涂无奈地道:“我也想减肥,可是喝凉水都要胖,实在是没有办法。”
两人离开案发现场后,胖涂将车开到市公安宾馆,在秋忠勇下车时,道:“秋局,住宾馆总不是办法,得想办法在省城弄个家。”秋忠勇道:“我也想弄一套房子,听局里同志说,房子早没了。”
胖涂发起了牢骚:“东城分局在各个分局中情况最糟糕,办公楼差,职工住宿差,你们当领导的人应该考虑到职工的利益。”
秋忠勇道:“这是一把手考虑的事,我想法再好也不管用。”
在市公安宾馆外的公用电话亭,秋云又给侯海洋打了好几个传呼,仍然如泥牛入海。
来到岭西这几天,秋云不间断地给侯海洋打座机电话和传呼,而侯海洋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没有任何消息。试着给广东侯正丽公司打电话,打了好几次都没有人接,只有一次电话接通,里面的人说了一串粤语,然后啪地将电话挂掉。这两天再打电话,电话已经不通。最初她格外气愤,现在则是一会儿深深地担心,一会儿深深地失望。
在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秋云回到宾馆。母亲赵艺还在房间里擦擦洗洗,听到开门声,立起腰,道:“宾馆房不好,没有厨房,一点都不方便。餐厅的饭菜用油太大,再这样吃下去,家里人都会长成大胖子,对身体一点都不好。”
秋云闷闷不乐地道:“宾馆餐厅的味道还凑合。”
赵艺道:“就算宾馆的菜不油腻,也不能长期在宾馆吃饭。你爸的工作性质特殊,生活完全没有规律,胃早就出毛病了,老是吃餐厅怎么行,又贵又不好吃,饭硬得像米一样。”
秋云心思没有在饭菜上,随口道:“那也要等妈正式调到岭西才能改善,若是你不调过来,就算厨房再好,爸也不用。”
赵艺道:“以前在茂东时,大家想调到岭西来工作,有些人还花了不少钱才调进岭西。在我看来,岭西和茂东相比,就是名声大点,其实一点都不好,出门就要坐车,东西贵得烫手。”
秋忠勇恰好走到门口,听到妻子唠叨,道:“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省会城市与茂东相比,医疗条件、教育条件要好得多。秋云研究生毕业以后,肯定要回岭西市,茂东那个小地方放不下我家的宝贝闺女。”说话时,看着一脸郁闷的女儿,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侯海洋。
秋云回到里屋,心神不定地坐了一会儿。
她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报纸。报纸的第四版是文化体育新闻,上面有一张大照片,是侯海洋参加茂东篮球比赛时突破上篮的镜头。她和侯海洋交往这么久,居然没有一张照片,更没有一张合影,思念时,便千方百计找找来一张带有照片的报纸。
照片上,侯海洋格外矫健,突破对手封堵时表情甚至有点狰狞,男人的味道透过纸面就扑面而来。每次看到照片,秋云心里就会格外难受,她将报纸放回抽屉,走到客厅,道:“爸妈,我到楼下去走会儿。”
秋忠勇挥挥手,道:“去吧,去吧。”
下了楼,秋云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在等传呼的时候,她再次想起侯海洋曾经说过的分手办法,若是连续十天都不回传呼,则意味着另一方想放手。
每每念及此,她的眼泪就流个不停,一遍又一遍将枕头打湿。
在家里,赵艺担心地道:“丫头心情不好,肯定是为了新乡的臭小子。丫头读了研究生,如果毕业以后非要和村小教师结婚,你说我们同不同意。”
候海洋因为杀人进入看守所之事,秋忠勇当成了机密,没有在家里透露半句,他不动声色地询问道:“你和丫头在一起的时间多,这一段时间她有什么异常没有?”
“我悄悄在观察她,最近她老是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还常常翻看传呼机,是那个村小教师送的传呼机。”
“你看过那个传呼机里的内容没有,最后一条留言是什么时候?”
赵艺道:“偷偷看过,有好些留言。最后一条留言是说要从广州到岭西办事情,以后就没有了。”
秋忠勇暗想:“按照常理来说,侯海洋若是要顶谋杀人,十有人九会给女友留点特殊讯息,小云现在这个状态,显然并没有收到特殊讯息。”
电话亭,秋云一次又一次失望,等了一个小时,她离开了公用电话,手里握着传呼机,在公安宾馆的小花园胡乱走着。走到侧门时遇到一个年轻女子,这个女子身材高挑,相貌清丽,眉眼里透出满腹心事,显很是忧郁,秋云从年轻女子身边走过,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得这个女子十分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走出侧门便是东城公安分局,是父亲秋忠勇的新单位。
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是秋云心目中的英雄,她对公安局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切,可是父亲蒙冤以后的种种遭遇,让公安局高大神秘的英雄色彩逐渐在心里褪色。
秋云走过公安分局大门,刚好遇到一辆警车开出来。警车停在她的面前,胖涂伸出脑袋,道:“秋云,要到哪里去,我送你。”
秋云忙道:“涂科长,谢谢,我就是随便转转。”
胖涂身边坐着高支队长,他回头望着站在门口的秋云,道:“这个女孩很漂亮,介绍给队里的单身汉。”
胖涂道:“你得问秋局长同不同意。”
“秋局长女儿?”
“嗯。”
“在什么地方工作?”
“以前是老师,考上研究生,还没有去读书。”
得知美女是研究生,高支队便没有了语言,道:“我们刑警队都是帅小伙子,个个精明强干,就是由于工作辛苦,老婆都不怎么样,像这些研究生就不会嫁给我们刑警。”
胖涂道:“高支队,局里真没有打算搞集资建房吗?现在刑警队大多数人都没有房子,没有房子,更没有人愿意嫁给刑警。”
高支队对此事很无奈,道:“秋局才来,对这事没有发言权。他现在是一门心思在侯海洋的案子上,这个案子抓得好,他就站稳了脚跟,否则又是过渡人物。”
胖涂道:“秋局到现场走了四次了,他心里肯定有想法。”他说话时,眼睛还瞅着秋云的背影。
秋云背影越来地小,最终淹没在人群之中。
秋云满腹心事,孤独地行走在岭西的大街小巷,她走过五金店,走过服装店,走过杂货店,走过百货商店,心思却始终停留在牛背砣。
“秋云。”从路边书店里传来招呼声,声音醇厚,很特别。
秋云还没有见到来人,光凭声音,便知道来人是大学同学卓玫。她停下脚步,朝书店里望,里面走出来的果然就是卓玫。
“秋云,你怎么一个人在岭西街道上闲逛?”
“卓玫,我爸最近门到岭西,我来买点小东西。”
两个年轻女子互相打量着,卓玫手里抱着两本书,穿着可以踩到脚底的最流行的墨绿色登山裤,高挑、漂亮、时尚。秋云身穿白色长裙,优雅中带着些幽怨。她们是大学同班同学,初上大学时,两人关系很不错,经常在一起散步聊天。到了大三,诸凡的出现让两人出现了裂痕,毕业时,各自奔了东西,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卓玫道:“我毕业后分到岭西大学,当辅导员,你在哪个单位。听说你分到了乡下,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秋云没有谈及以前的事,道:“我准备到厦门大学读研究生,开学就走。”
卓玫道:“你比我先走了一步,在大学里,没有研究生学历,上课的资格都没有。我准备开始考研究生,今天就是过来买书。”
秋云经历过研究生考试,多少明白其中诀窍,道:“在大学工作,近水接台先得月,应该问题不大。”
卓玫看着秋云略带着忧伤的神情,忍不住问道:“看你闷闷不乐的神情,是不是有心事,关于他的事情吗?”
秋云愣了愣神,才想起卓玫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诸凡的影子从来没有深入到内心,最多算是一个谈得来的异性朋友,否则她也不会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而到新乡。到了现在,温柔英俊的诸凡早就被强健英勇的侯海洋彻底代替,只留下若隐若现的淡淡影子。若不是今天偶然遇到卓玫,她几乎将诸凡忘得干干净净。
“毕业后,我们就没有联系过了,你和他有联系吗,他在哪里工作?”
卓玫摇头道:“我交男朋友了,不是诸凡。听说诸凡在岭西财税专科学校当老师,不过毕业过后就没有见过。”
大学时代,卓玫、诸凡和秋云玩了一次类似三角恋的故事。
具体来说,卓玫对诸凡是单相思,但是诸凡对卓玫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是不肯接受卓玫的表白。
秋云和诸凡属于关系比较亲近的朋友,但是还没有到恋人的程度,而对诸凡的多次表白,秋云有过犹豫,也曾考虑过接受诸凡,毕竟青春男女那渴望着与异性的交流,父亲出事以后,犹豫变成了拒绝。
卓玫和秋云的心结便在于此。此心结更多是由卓玫造成,卓玫能够放下心结,是两人此次见面后能够“相见甚欢”的主因。
卓玫快人快语,发出邀请道:“到我那里去坐坐,现在天天走在校园,可是没有一点学生时代的感觉。有老同学陪同,我们再去找找当年的感觉。”
大学毕业只不过一两年时间,给人的感受是距离校园十分遥远。秋云跟着卓玫走了十分钟,来到了岭西大学。
浓密的香樟树林后面是足球场,成群结队的男孩子在球场上奔走,充满着青春活力。秋云和卓玫沿着足球场边缘的石梯子散步,两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引得不少男生注视,一时之间,足球纷纷朝着石头梯子飞来,高大健壮的年轻人趁着捡球之机,跑过来近距离看美女。有人认得是学校的辅导员,赶紧回到人群中。
面对如此熟悉的校园场景,与曾经的大学同班同学谈谈别来之事,秋云阴暗的情绪似乎也有所好转。
卓玫手指着一幢四方楼,介绍道:“这是学校有名的单身汉宿舍,我们称为正方楼,我住四楼,就是最边上那个房间,窗台上养着一盆茉莉,很好认。”
四方楼确实名副其实,从视觉上来看就是四四方方的一幢楼,秋云觉得奇怪:“这个楼的尺寸未免太精确,似乎故意将线条突显出来。”卓玫道:“当年设计师认为单位就是一个又一个的牢笼,压制了人的思维,故意将四条线修得如此精确。”
秋云经历过巴山新乡的折磨,对场镇群众的想法有了粗略的了解,听到卓玫介绍,感慨道:“我们社会是两个世界,一个是城里知识分子描述的世界,另一个是场镇群众具体生活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完全不一样。”
“秋云,你能理解设计师的悲愤吗?”
“不能理解,只觉得是吃饱了撑的。”
两人交谈着走上四楼,岭西大学单身宿舍条件不错,一室一厅一厨一卫,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阳台上有一盆茉莉,绿油油的叶子没有一点灰尘,很新鲜。
卓玫泡了两杯咖啡,搬了两张椅子坐在小阳台上,自嘲道:“我读大学时特别迷恋诸凡,觉得他忧郁得很有味道,发疯一样单相思。” 秋云喝着咖啡,道:“现在放下了?”
“若是不能放下,就不会把你拉到家里来,说不定还特别恨你。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一身轻松。”卓玫认真地道,“我记得诸凡当时和你走得很近,后来怎么就没有深入?”
秋云道:“临近毕业时,家里发生了些变故。我爸被人陷害,差点进入监狱。真相大白以后,我爸就调到了岭西公安局东城分局。我爸若是出事,对我们家是灭顶之灾,谁还有心思谈恋爱,况且我和他真的没有什么。”
卓玫道:“当时我们两人有隔阂,就是为了他,想起真是不值。青春期,莫名其妙的单相思,神经病一样的开始和分手。”
卓玫的语言依然如往常一般犀利,迅速拉近了两个女孩的情感距离。
“秋云,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我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个人。”
“你怎么还和读大学一样,小资情调严重,再说几年,年龄大了,当务之急就是找个爱自己的人把自己嫁出去。浪漫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更别提什么忠贞不渝,男人嘛都差不多,条件不错就行了。”卓玫语言颇为玩世不恭,眼神有些雾蒙蒙的水色。
秋云眼光越过远处踢球的人,又翻过一株株的香樟树,她又想起了敢于为自己打架的那个人,又想起了给自己做简易卫生间的那个人,暗自问:“难道真的就没有忠贞不渝的爱情?”
侯正丽、张仁德和侯厚德在街边餐馆吃完晚饭。
张仁德道:“亲家累了一天,赶紧回家休息,改天我们两家正式见面。小丽不送我,我坐出租车。”
侯厚德道:“那不行,先送亲家,再送我。”
张仁德坚持自己的意见,拦下一辆出租车。侯厚德只得依了亲家,他站在出租车门前道:“大妹把我送到家,很快就回来。”张仁德在出租车上挥了挥手,出租车发动机轰响一声,猛地向前一蹿。
来到张沪岭家,侯正丽忙着为父亲铺床。心绪不宁的侯厚德站在阳台上,手里夹着半截烟,两天之内,手指被熏得明显发黄。侯正丽走到阳台前,用手扇了扇飘在空中的烟,道:“爸,少抽一支。你这样突然抽这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侯厚德狠狠吸了一口,他没有将烟头扔下阳台,而是拿着香烟屁股走进房间,在烟灰缸里按灭。
走进客厅时,眼睛不由自主扫向客厅正面的墙壁,墙壁上有一张双人彩色大照片,照片上,张沪岭西装革履,神采奕奕,鲜活得仿佛能从照片中走出来。照片中的侯正丽如花似玉,幸福笑容仿佛要透过相片飞出来。
侯正丽低头进门,根本不敢看照片。
侯厚德头朝上仰,将即将涌出来的泪珠赶了回去,原本一个万分幸福的家,因为张沪岭纵情一跳而崩溃,还牵连儿子进了大牢,他暗自埋怨张沪岭:“一个事业有成的大男人,为什么不能忍受一点点挫折?轻易抛弃生命,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爱人,对不起祖宗。”
在岭西,死者为大,侯厚德努力将点滴埋怨消解在心里,他走到寝室门口,道:“大妹,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觉得这张照片不宜挂在这里,天天看到照片,会对你的心情造成不好影响,不利于胎儿成长,我帮你收进卧室,好好地珍藏起来。”
侯正丽用依依不合的目光看着照片,道:“东西不能丢,可以挂到小房间里。”
侯厚德道:“空气中灰尘重,挂在外面的照片还容易毁坏,我去找点纸,把照片包起来。”
“爸,那麻烦你了。有一件事想和你说。我与沪岭虽然没有办结婚酒,但是有结婚证,是合法夫妻。”
“我知道,大妹,有什么话就说,在爸面前就别绕圈子。”
“刚才沪岭妈妈打电话,问我什么时间回去,我答应晚上九点左右回去。张家在岭西根深叶茂,要救弟弟,得靠张家。”虽然侯厚德早就表态要侯正丽住在张家,可是当真要将父亲一个人留在这里,她还是觉得很过意不去。她知道父亲最要面子,若是父亲倔强脾气暴发,不肯接受张家的救援,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侯厚德道:“与亲家第一次见面,我们就说好了。现在我找到水电气的位置,冰箱也会用,你别担心。我倒是有话给你说,住进公婆家里,和在自家屋里不一样。要孝敬老人,尊兄爱幼,特别是你这种特殊情况,千万要让着亲家夫妻,他们失去了儿子,心理上肯定受到创伤,要多多体谅他们。”
侯正丽作为女儿,从小崇拜父亲,进了大学校园以后,她有了新的参照物,眼界打开,思维开阔,渐渐发现父亲有很多缺点。但是,这一次父亲来到岭西,在危难时期表现了镇定、自制、勇敢的优秀品德,让侯正丽对父亲刮目相看。她发现父亲一直没有用空调,便拿出空调遥控器,做着演示,叮嘱道:“岭西夏天热,晚上关上窗户,记着开空调。”
茂东巴山县,少数条件好的人家开始使用窗式空调,但是像这种能用遥控的小型空调还基本上没有出现。侯厚德拿着空调遥控器,把老花镜拿出来,仔细看着上面的小字,不明白的地方就询问女儿。
父亲还是穿着那件门衬衣,洗得干净,衣领和袖口稍有些发毛发黄,显得陈旧,在柳河镇尚觉得与环境协调,到了省城就与周边人群的穿戴显得格格不入。侯正丽想起在衣柜里还有几件新衣服,这才走进了另一个许久都没有进去的房间。房间衣柜里面散乱放着一堆未开封的衣服,皆是为弟弟所准备。提起衣服,从衣服里掉出一个小黑包,她觉得这个小黑包很熟悉,又想不起里面装的是什么。
小黑包里面是好几个避孕套,上面有外文标签。侯正丽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这包东西是当时他们在国外旅行时所买。回国以后,这包东西离奇失踪,随便怎么找都找不到,如今无意间找到了这包东西,让她一下就想起了与逝去丈夫的缠绵往事。
擦干眼泪以后,侯正丽拿着衣服来到爸爸房间。侯厚德拿着空调遥控器,对准挂在墙上的空调,一丝不苟地调试着空调。
“这是给弟弟买的,爸穿上稍微大一些,暂时可以应付。”
侯厚德压根不愿意换新衬衣,可是明天要到看守所,晚上还要跟亲家见面,他这才勉强换上新衣服。在换衣服时,他取下了绑在身上的小包,里面装着两千元钱,小包紧贴着肌肤,被汗水浸透,里面的钱全部被打湿了。
关上窗,侯厚德将湿钱一张接着一张贴在桌子上,以便尽快晾干。他精心挑选了一些稍微干燥的钱,凑成一千元。
将钱放在要来的信封里,他才试着穿上新衣服。新衬衣稍长,扎在皮带上也就将就能穿。侯厚德饱读诗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脱下老旧得起毛边衣服,换上合身新衣,顿时变成一位儒雅的知识分子,和乡村小学教师形象相差甚远。
见到穿新衣的父亲,侯正丽眼前一亮,道:“爸,这身衣服很合身,气质也好。有的人穿了新衣服,就像是偷别人的衣服。”
“其实穿旧衣服还自在一些。”
“人是桩桩,全靠衣装。城里人眼窝子浅,最喜欢以貌取人,要办事还得穿好点,否则很多地方连大门都进不去。”
侯厚德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实则极度焦虑,他担忧地问道:“大妹,第一看守所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我可是听说看守所里面黑得很。”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第三遍,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侯正丽耐心地道:“看守所是省级模范看守所,所内设施最好,制度健全,看守所民警素质高。我见过看守所李澄所长,很有知识水平和修养。”
侯厚德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千块钱,道:“我打听过,看守所给每个人建得有账号,平时可以用来买东西。这是一千块钱,你给二娃去存上。”
侯正丽跟着张沪岭见惯了大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并不在意一千元钱,她将钱还给父亲,道:“爸,不用你出钱。在省城不比家里,出门就得花钱,这些钱你留着,我给弟弟打钱在看守所的账上。”
再三交代了寝室里各种设施,眼见着要到十一点,在侯厚德的催促之下,侯正丽才出门。在院子里,她回望着寝室,想着爸爸一人住在不熟悉的房间,心里非常不安,可是为了救弟弟这个大局,她没有选择,必须住到张家。
侯正丽回到张家时,张仁德和朱学莲都还没有睡,在客厅等着。见侯正丽进屋,朱学莲端了牛奶,递到侯正丽手上。
夜里,侯正丽再次失眠。
第二天,她七点就醒来,但是在床上躺到八点才起床。吃过早饭,开车接父亲侯厚德。
坐在女儿的小车上,与看守所越来越近,侯厚德感觉有一双大手紧紧揪住心脏,血液输送不出,浑身僵硬,连说话都变得困难。侯正丽专心开车,紧闭着嘴,不说话。将车停在看守所门前,侯家父女俩都不说话,看着前方的庞然大物。
看守所有四面高墙,墙上有铁丝网还有岗哨。家中没有亲人关在看守所时,看守所就是一个丑陋的冰凉的落后的建筑,路过行人甚至会觉得里面的人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很可怜。当家中人不幸走进了灰扑扑的四方墙时,四方墙就变了脸,高耸围墙顿时拥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威严,让人必须得仰望,让人感到单个人的渺小,让人知道自由的可贵和法律的无情。
侯厚德从来没有想到侯家人会走进四面墙,他生活在柳河乡下,处于穷乡僻壤,物质财富不丰富,却处处得到尊敬,与村民接触时有心理优势。此时来到省城岭西,住在价值不菲的商品房里,睡在没用稻草铺床的席梦思上,穿着名牌衬衫,换上据说是名牌的皮带。但是,他总是感觉自己是无根之萍,漂浮在钢筋水泥丛林里,这里的繁华永远属于城里人,与自己无关。
父女俩在车上默坐了一会儿,侯厚德学习过《刑事诉讼法》,知道在守所里见不到儿子,艰涩地道:“大妹,你去办手续,我就不下车了。”
在女儿即将迈进看守所时,他还是决定下车,紧走几步,追上了女儿。走进看守所大厅,女儿办理相关手续,他站在一旁冷眼旁观。警务人员审慎的目光,冷淡的表情,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他感到屈辱。如果不是为了拯救儿子,他肯定会拂袖而去。
存完钱,送了衣服,侯正丽和父亲一起走出看守所。坐回小车,在厚厚的铁壳包围之下,逃离了众多鄙夷的目光,侯厚德这才感觉心安。
侯正丽对这样离开看守所心有不甘,双手握着方向盘,考虑了十几秒钟,毅然决定与李澄联系,若是往常,她不会将见过一面的人当成朋友,如今她必须将只见过一面的李澄当做朋友,而且要当成好朋友。
为了照顾父亲的面子和情绪,她下车,用手机给李澄打了电话。
“李所长,我是侯正丽,还记得我吗?晚上有空没有,请你吃饭。”
李澄只与侯正丽见过一面,但是清楚地记得侯正丽的样子。女人与男人相比,在公共活动中具有相当的优势,一般情况下,雄性气质越强的男人越是喜欢优雅女子,而雄性气质强的男人往往事业比较成功。李澄对楚楚可怜又具有古典气质的侯正丽颇有好感,这是雄性男人对漂亮女性的好感。深层次的意识是性幻想和占有欲,表现出来则是好感。
从心底里,李澄愿意与侯正丽吃饭,但顾忌其身份,最终还是拒绝了美女的邀请,道:“下回吧,我有安排了,谢谢你。”
作为高学历美女,侯正丽很少被男人拒绝。为了救弟弟,她顾不得懊恼,因为李澄拒绝得不是太粗暴,她决定亲自去拜访李澄。她将后视镜朝下拉了拉,补了口红,然后对父亲说:“我到看守所找找李所长,看能不能请他吃饭。”
侯厚德下意识理了衬衣,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上次沪岭爸爸请他喝过茶,我们认识,你就不用去了。”
看着女儿化妆后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找看守所的民警,侯厚德脑门子直冲血,感到格外屈辱,可是儿子在看守所关着,所有屈辱都只能忍着。
侯正丽挺胸昂头再次进入看守所,前次进来她纯粹是犯罪嫌疑人的亲属,这次进来就不仅是犯罪嫌疑人的亲属,还是李澄的朋友。她边走边给自己鼓劲:“二娃现在是犯罪嫌疑人,并不是罪犯,我为什么不理直气壮去找李澄。”在大厅里观察了几分钟,她发现了左侧通往二楼的小木门。上楼时,高跟鞋跟在地板砖上敲击出清脆的声音。
李澄坐在办公室,听到外面走道上传来的脚步声,心道:“这是谁的脚步声?”
李澄对所里每个人的脚步声都了如指掌,今天这个脚步声的主人绝对不是看守所工作人员。听着脚步声,他在脑中迅速勾勒出来者的形象,“来者步频快,有力量,应该是25岁左右的年轻女子。她是谁,来找谁?”两个问题还没有自我回答,脑中莫名其妙地闪出那个忧伤女子。
李澄从警以后,就听说过“精刑警、强经警、马马虎虎监管警”的俗语,平时的接触也印证了这个说法,他就把看守所归入养老的地方。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正在事业高峰期,被不阴不阳地扔在了第一看守所。转眼间就来到所里四年,在他执政的四年里,第一看守所由混乱、肮脏变得规范、井井有条,成为省级文明单位。看守所被评为省级文明单位甚为罕见,至少在岭西还是头一遭,这让岭西公安局的分管头头很高兴,大会小会表扬了好几次。尽管获了不少殊荣,李澄仍然觉得留在看守所对自己并不公平,格外郁闷。
侯正丽来到了门口,见房门打开,轻轻敲了敲门框,道:“李所长,您好。”
来者果然是侯正丽,李澄是第二次与侯正丽见面,他知道自己对这位年轻女子有好感,或许是因为年轻漂亮,或许是因为令人仰视的高文凭,或许是对方楚楚可怜的优雅气质。
李澄清了清嗓子,道:“请进。”
侯正丽走上二楼时还在担心着李澄的态度,听到“请进”两个字,她知道自己冒失拜访不会太难堪。
“我刚才在大厅给弟弟侯海洋上了钱,送了衣物。”
“嗯。”李澄是第一次在这间办公室单独接待犯罪嫌疑人的亲属,他尽量让自己的态度看上去好一些,可是到了看守所这个地盘上,职业习惯让他变得严肃、生硬。
侯正丽见到李澄不冷不热的态度,又觉得心中无底,她抬头挺胸,用目光平视对方,这样就不至于显得太卑微,道:“我弟弟还没有满二十岁,很年轻,还请李所长关心,不至于受欺负。”
李澄笑了笑,让脸上绷紧的线条舒缓,道:“受欺负,侯海洋能受欺负?我找人问了他的情况,你弟弟性子够野,脾气够暴。”
“我们全家人都怕他经受不住压力,做什么傻事。”
“最锻炼人的地方除了军队就是看守所,经历过看守所,你弟弟就由小男子变成了男子汉。”
“我希望他平平安安,哪怕平庸一些都无妨。我一直坚信弟弟是被冤枉的,他胆子虽然大,可是头脑清楚,绝对不会去杀人。”
李澄有着职业警察的特有毛病,闻案心痒,问道:“你凭什么坚信,有理由吗?”
侯正丽表面上镇静,忙里忙外应对自如,可是内心深处充满着焦虑,她将多次在家里讨论的观点抛了出来:“光头老三与我们有生意上的来往,为了讨债,到我家来闹过一次,还动手打了我。我弟弟眼里揉不得沙子,跑去揍光头老三。”
李澄用指头敲了敲桌子,道:“这就是杀人的动机。”
“我弟弟空手出门,没有带任何凶器,他怎么会突然割了光头老三的脖子?”
“这一点最关键,凶器,凶器在哪里?”
“东城分局没有找到凶器。”
“没有凶器,就能定案?东城分局不会办这种糊涂案吧?”
“我弟弟是小年轻,若是激情杀人还说得通,可是怎么会弄得像个杀手,而且,时间也不对。”这个案子的细节,早有行内人向侯正丽作过详细分析,她一条一条记得清楚。
李澄一点一点陷入了案子里,最后在他在心里对此案判断,凶手十有八九另有其人。他办事索来稳重,并没有说出自己的观点,道:“我三看守所监管警,不具体管案子,刚才只是凭着你所说进行分析,作不了数的。我听说新来的刑侦副局长秋忠勇在省内是破案高手,是从茂东公安局调过来的,你可以找他。”
侯正丽便记下“秋忠勇”的名字,告别时,诚恳地道:“李所长,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能否抽个时间,我请你吃饭。”
经过交谈,李澄脸上没有冷硬表情,笑起来线条还挺柔和,道:“改天吧,‘岭西一看’是省级文明单位,严格执法的同时我们会人性化管理,看守所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配合东城分局破案。”
谢过李澄以后,侯正丽没有在办公室过多停留,告辞而去。
侯正丽离开以后,空中仍然飘着淡淡清香,李澄暗道:“我这是怎么了?对她的态度这么好,话也特别多,这可不像李澄的风格。”想着侯正丽落落大方的态度,暗想道:“侯正丽不愧是名校毕业的大学生,遇到这种事情还能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若是换了其他女人,要么畏缩,要么变泼妇。”
侯正丽进入看守所以后,侯厚德在车里坐不住,站在车旁边,朝看守所方向张望。在热浪袭击之下,大股大股的汗水从背上往下流,聚积在皮带处,将裤子和衬衣打湿了一大块。见到女儿出来,他急忙迎了上去,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侯正丽道:“李所长为人不错,看守所这块没有什么问题。弟弟在里面不会被欺负。像弟弟那个体格和性格,也不会被欺负得好厉害,在里面受点苦其实也没有什么,说不定还有好处。关键还是在案子,只有破案,真相大白后,弟弟才能走出看守所。”
侯厚德点头道:“当今之计,就是要让公安局抓获真凶。可是,这事我们只能眼睁睁等着。”他想用尽全力帮助儿子,可是岭西太大,让他失去了方向感,增加了无力感。他是柳河乡的小学教师,在乡村时常以书香门第自我安慰,也能得到乡邻尊重。此时来到高楼林立的省城,需要为了儿子奔走,他才发现现实是如此残酷,乡村教师的身份是多么不值钱,曾在心中支撑自己的书香是多么虚弱。
侯正丽道:“我刚才探听到一个信息,东城分局新调来一位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是茂东人,叫秋忠勇,他是一个破案高手。等会儿我请沪岭爸爸找一找关系,最好能联系秋局长,在一起吃顿饭,讲一讲我们的想法,说不定还有点用处。”她心里闷着事,说完之后,就去开车门。
从小到大,女儿心中最伟大的人就是父亲。此时儿子身陷囹圄,女儿根本没有向自己求助的意思,还要维护自己的脸面。无情的现实,让侯厚德格外难受。默默地坐上了小汽车,看着窗外街景向后而去,侯厚德体会到独在异乡的苦涩和艰难。突然间,他猛地想到“秋局长是从茂东公安局调来的”这个信息。
“大妹,你能不能找到茂东公安局的电话。”
“能。有事吗?”
“我有个学生在茂东公安局工作,好像在政治处工作,还是个领导,我找找他,应该能联系上秋忠勇。”
父亲平生最怕办事找关系,此时为了儿子,他主动寻找各种能够用得上的关系。人生有一种理想的境界叫做万事不求人,人不求人就一般高,可以傲视权贵和金钱。这种境界只能是理想境界,绝大多数人在社会生活中都得求人,很难真正清高。
侯正丽最了解父亲的性格和人生态度,听到他要主动去找关系,倒有些诧异了,随即又释然,如果为了救儿子都不肯放下面子,这就不是自己亲爱的父亲。
“爸,是你什么学生?”
“他在柳河小学读的小学。”
听到是这种遥远的关系,侯正丽便不抱希望,敷衍着道:“回家后,我再找茂东公安局的电话。”
侯厚德在脑中回想着杜杨的模样。虽然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他坚信只要自己提要求,杜杨肯定会帮忙。回到房间。客厅大墙没有了侯正丽和张沪岭的大照片,显得空空荡荡,让人感觉缺了点什么。侯厚德心思细腻,观察到女儿眼光一时看着那面空墙,就有意找事情分散女儿的注意力,道:“大妹,你帮我找茂东公安局的电话。”
侯正丽对父亲所说的关系很没有信心,她没有将怀疑表达出来,道:“电话很好找,等会儿给你。”
侯厚德在电话机前坐着,等待着女儿将茂东的电话拿过来。很快,侯正丽拿了一张纸过来,里面有两个号码,一个是茂东公安局办公室的电话,另一个是政治处的。
侯厚德郑重地拿过了纸片,他没有急着打电话,而是屏气凝神地坐在电话旁边,思考着应该怎么说话。侯正丽对这种人际关系不抱希望,不愿意看到父亲受挫,转身走到里屋。
完全平静以后,思路清晰起来,侯厚德郑重地提起了话筒,坚定而缓慢地按了公安局办公室的号码。铃声响起以后,侯厚德专注地听着,等到对方接了电话以后,道:“你好,请找杜杨。”
对方是一个硬邦邦的声音:“打政治处。”
听到对方电话的忙音,侯厚德自尊心受到了挫折,若不是为了儿子,他肯定会放弃与杜杨联系,如今为了儿子,他将所有的自尊心全部放下,拨打了政治处的电话。
“你好,请找杜杨?”
“找杜主任。你是?”
“我是他的老师。”
对方喔了一声,道:“我给你说政治处杜主任的电话,记一下。”
打通电话,响了好几声,才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我是杜杨。”
“我是侯厚德。”
“啊,是侯老师,难得,难得,真没有想到侯老师给我打电话。大妹都大学毕业了吧,二娃工作了吗?”
侯厚德直截了当地打断他的话,道:“杜杨,我有事情要请你帮忙。”
“侯老师,跟我别客气,只要办得到,一定办。”
听说二娃侯海洋因为杀人案子被关到了看守所,杜杨知道事情严重,急道:“秋忠勇和我关系很好,我马上开车到岭西来,晚上叫他出来吃饭。”
“谢谢你,杜杨。”
“侯老师,你说啥,这么大的事才来找我,在东城分局的时候就来,事情好办得多。”
放下电话,侯厚德从杜杨的态度中总算找到了一丝温暖,走到卧室门口,道:“杜杨晚上要到岭西,请秋忠勇吃饭。”他看着女儿迷惑的眼光,解释道:“杜杨是柳河人,小时候读不起书,经常在家里吃饭,那时你和二娃都还小,没有什么记忆。杜杨很聪明,当兵以后就进了公安局,刚才别人叫他杜主任,应该是茂东公安局的领导。”
侯正丽确实对杜杨没有什么记忆。
张沪岭出事以后,许多原先以为不错的朋友在事件前后态度反差之大,让侯正丽迅速品尝到人情冷暖,自此事件以后,她对人性持有怀疑态度。杜杨是父亲二十多年前的小学学生,她甚至没有听父亲谈起过此人,这种关系对弟弟的案子能有什么帮助,很值得怀疑。
联系上杜杨以后,侯厚德神情略显轻松,换下被汗水完全打湿的衬衣,新衬衣穿在身上总觉得有一种隔膜感,远不如穿习惯的旧衬衣舒服。只是,在柳河穿衣服是为了自己舒服,在岭西穿新衬衣完全是为了让他人舒服。
侯正丽给沪岭父亲张仁德打了电话,将晚上两家人的正式会面暂时朝后推。
朱学莲已经准备了在饭店吃饭时的衣服,闻言就发起了牢骚:“一个乡下人能有什么关系,能起多大作用。”
张仁德批评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乡下人?岭西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城里人,往上数三代都是乡下人。新来的东城分局副局长是茂东人,老乡找老乡办事,效率最高。”
朱学莲道:“侯正丽有身孕还跑来跑去,一点不安心,可怜我的孙儿要跟着受苦。”
张仁德道:“弟弟被关在看守所,当姐姐的能不着急吗?我多帮侯正丽跑一跑,本质上是帮沪岭的子女,你要理解。”
桌上的电话铃猛地响了起来,张仁德接过电话:“永刚,有消息吗?”赵永刚道:“有消息,不过是坏消息。”朱学莲见丈夫神情越来越凝重,便坐在丈夫身旁,把手放在丈夫肩膀上,等到丈夫打完电话,问:“怎么回事?”
张仁德道:“光头老三的父亲跑到省政法委领导办公室,掉着眼泪翻来覆去说——现场捉住的手上有血迹有动机的人难道不是凶手?让省政法委领导很有压力。他以前也是风光一时的领导,为了儿子跑到政法委去求情,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一点很要命。”
朱学莲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黯然道:“儿女出生就是为了折磨父母,只要生下来,一辈子就脱不了手。这个事暂时不要给侯家父女说,胎儿前三个月最重要,容易受影响。”
张家暂时封锁了让人沮丧的消息,侯厚德自然不会知道光头老三父亲跑到省政法委哭诉之事。就算知道,以他的社会关系和背景,知道此事也是于事无补,徒增烦恼。
侯厚德洗澡后换了新衣,便一直坐在电话机旁边等待杜杨传来的新消息,并且不开电视,担心电视发出声音会让人听不到电话铃声。到了下午五点半,电话铃声终于响了起来。
通话以后,侯厚德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快步来到侯正丽的房间门前,道:“六点钟到市公安宾馆,到了给杜杨打传呼,我们和杜杨要与秋局长见面,晚上一起吃饭。”
从商以来,侯正丽看到了太多尔虞我诈、见利忘义,闻言不禁有些感动,道:“今天才联系,杜杨晚上就请秋局长吃饭,看来他是真心为爸办事。”侯厚德平静地道:“杜杨是我的学生,帮助老师也属正常。”
侯正丽近日睡眠不佳,脸色灰暗。为了晚上能精神些,她抓紧时间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假寐。睡在床上,脑海里一会儿是弟弟的事,一会儿是沪岭的影子,让她不得安宁。听到父亲敲门声以后,候正丽从床上撑起身,对父亲道:“稍等一会儿,化妆以后,我们就出门。”
为了压制弥漫在身体每个毛孔的阴郁,她在镜前仔细化妆。在读大学时,她的化妆水平不高,妆化得很浓。后来跟着张沪岭出席了一些比较高级的社交场所,她才知道最好的化妆是有化妆的效果而没有化妆的痕迹。
出门后,见到父亲在客厅里转圈。
见女儿出来,侯厚德停止转圈,用商量的口气道:“大妹,今天是杜杨帮我们办事,晚上的生活应该由我们来安排,你说安排在什么地方?”
侯正丽道:“等会儿见了面,征求杜杨的意见。”
“岭西的大餐馆贵不贵?”侯厚德带了两千块钱到岭西,这些钱在乡下算是一笔大开支,到了岭西以后这些钱就如小雨落在沙漠里,转眼间就被吞噬得不见影踪,他想省着用,多给儿子在看守所上点钱。
侯正丽知道乡村教师只有一点死钱,根本禁不起这种用法,道:“吃饭的事爸就别管,我开有一个装修公司,目前是段燕在帮我顶着,生意差点,但是吃顿饭还没有问题。” 侯厚德宽慰道:“当初让段燕到你公司上班是明智之举,乡里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在顶上大用了。”
开车来到东城分局,按照约定,侯正丽将车停在公安宾馆停车场。侯厚德站在车边等待,侯正丽则到外面的公用电话打传呼。
公安宾馆楼上,秋忠勇和杜杨还在喝茶、聊天。
秋忠勇道:“看来你是真心想帮忙,大老远从茂东跑过来,那个侯海洋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杜杨道:“侯海洋的爸爸侯厚德是我的小学老师。当时我家里子女多,我在柳河小学读书,中午吃不上饭,都是带个红苕扔到学校的灶孔里。侯老师经常给我舀一碗带菜的饭,他们家里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就这样吃了五年。你看我这体格还算强吧,都是当年侯老师喂出来的。老秋,侯老师对我有恩,他家里出事,我肯定要帮忙,就像帮我父母一样。”
秋忠勇也是农家子弟,读过村小,他对杜杨的感受心有戚戚,道:“不管村小老师水平如何,他们始终是农村子弟的启蒙老师。侯家的家教如何,侯海洋的品德如何?”
秋忠勇调到岭西市东城分局以后,遇到的第一件大案子居然是女儿秋云在巴山县新乡学校的男同事,准确来说是男朋友,世事之奇莫过于此,让他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觉得神奇。
“侯正丽和侯海洋这两个小孩我都见过,家教很好,侯正丽还是读的名牌大学,要不是当时家里特殊情况,侯海洋肯定能考上大学。”
“杜主任不是外行,这个案子疑点重重,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固定证据,找出真凶。”作为一个父亲,秋忠勇不希望女儿和侯海洋走到一起,此事他在家里闭口不提。作为一名警察,他会全力侦办此案,为了女儿,同时也是警察的职业荣誉。
腰间传呼机响起以后,杜杨从窗边探出头去,看到了站在车边的侯厚德。
秋忠勇听到外面的汽车声,探出头去,恰好看到了岭西牌照的小车开了过来。
“走吧,吃顿饭,别弄得像个圣人,谁还没有亲朋好友。”杜杨与秋忠勇关系很铁,就把话题挑破。
秋忠勇走到阳台,对正在收拾房屋的女儿秋云道:“晚上杜叔叔请吃饭,我不在家里吃。”
“嗯,爸少喝点酒。”
秋云一直联络不上侯海洋,此时她逐渐相信侯海洋到了广州以后就变了心,故意迴避自己,这让处于热恋状态的她异常痛苦。随着父亲来到岭西,一来是可以帮助从来不做家务的父亲布置临时的家,二来可以散心。
秋忠勇随口问道:“你妈急着回去办事,没给你煮饭,晚上你在哪里解决,跟不跟我去?”
秋云道:“爸就别管我,几个分到岭西的校友,约在一起吃饭。”
在秋忠勇和杜杨出门时,她将客人送到门口,礼貌地道:“杜叔叔,我不陪你们吃饭了。”
秋忠勇便与杜杨一起往外走,上了车,杜杨道:“我记得秋云以前很活泼,现在还真……真是女大十八变,成了大姑娘。”秋忠勇知道杜杨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意思,道:“这跟前段时间我的经历还有点关系,她当时受了点打击,性格变得内向了。”
杜杨道:“当时发生这件事情,茂东公安局上下的意见都很大,老板到市委汇报过好几次。”
交谈着,杜杨和秋忠勇来到停车场。秋忠勇老远就认出了侯厚德。从相貌上,侯海洋几乎就是侯厚德的翻版,只是两人气质明显不同,侯海洋脸上线条硬朗,蕴含着—股野性。侯厚德虽是农村户口,身上透着文人气息,并非土得掉渣的社员。他的视线从侯正丽脸上扫过时,心道:“侯家的基因都还不错,儿子高大,女儿漂亮,只是略比秋云差一些,也算不错。”
秋云在窗台收衣服的时候,正好可以瞧见父亲,她看到父亲扭头朝自己看了一眼,便挥了挥手。
秋忠勇也朝着女儿挥了挥手。
侯正丽顺着秋忠勇视线朝窗边看去,一个抱着衣服的女孩站在窗边。她在公安宾馆曾经与这个女孩见过一面,此时才知道这个漂亮女孩是秋忠勇家里的人。
夜晚,侯海洋是新人,要值夜班,他被排到最后一班。
第一看守所监舍夜间值班一般分成4个班。每班一般2小时或者2个半小时,从9点半到早上6点半。在206室,除了鲍腾和师爷等6位上铺,有重病的人经鲍腾同意以后可以不值班。
监舍值夜班亦是有讲究的,值第一班是最舒服的,电视看完,第一班也就值完了,最倒霉的是最后一班,4点半开始,要值到6点半,基本上没有多少睡觉时间。
在206室里还专门设了一个报时员。人失去时间概念会变得很糊涂,而看守所又不准犯罪嫌疑人带表,鲍腾在206主政以后,特意制作了一个简易时钟点。时钟的原理来自古代的沙漏。鲍腾让劳动号偷偷送进两个矿泉水瓶子。在瓶上扎个洞,在《新闻联播》开始播放时就装满水,《新闻联播》放完,用水泥块在瓶上划一个印,这就是半小时的水漏。为了计时方便,装水距离延长一倍,就是一小时。
号里白天专门有人负责看钟点,每隔半个小时,他就得报出来。一瓶水时间报完时,立刻就用另一瓶接水,每天看电视时还要将时间校准,这样就可以基本上得到准确时间,夜里报时,则由值班人员完成。看守所值班是从晚上9点开始,嫌疑犯开始分成6班值班,一班约90分钟。上铺几个人都安排在前面几班,第一班都是由鲍腾来值,那时候电视机还没有关,电视看完,值班结束,不耽误睡觉。鲍腾为此还能说大话:“大多数监舍头铺都不值班,只有206室,我天天坚持值班,我都做得好,你们凭什么就做不好。”
在开始值班时,鲍腾将侯海洋叫到身边,道:“蛮子在101读的是速成班,基本功不扎实。你以后也是要做上铺当领导的人,要深入基层,多学着点,今天就值深夜班,是最后一组,跟娃娃脸在一起。”
鲍腾是因为冒充中央领导人行骗且诈骗金额巨大、情节恶劣而被送到了“岭西一看”,他为了冒充人大领导,找来了画报、电影,还看书学习。通过多年实践,他扮演官员的水平提高很快,常常以假乱真。他扮演的官员也由乡镇干部、县市领导一步步升级到省部级,最后阴沟翻船时,扮演了一位中央大员,骗得众多省部级官员团团转。扮演骗子时,他就很入戏,有时与其他官员交往时,身上带着浓厚的领导干部气质,经常忘掉自己是货真价实的骗子,而把自己真正当成了忧国忧民的领导,行走一方时,提出过不少真有水平的建议和指示。当案情公布以后。不少与其接触过的领导干部都大吃一惊,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第二反应就是欷歔不已。
他来到“岭西一看”以后,仍然如鱼得水,很快取得领导信任,也没有辜负看守所的希望,带出来一帮手下,将206管理得井井有条。他常说一句话:“管理是门科学,掌握了其中精华,到什么地方都可以横行。”
鲍腾对侯海洋的态度表示满意,问:“你知道晚上值班主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