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
“江姐姐这儿的茶真是好,碧色通透,入口回甘,真是让人不舍得喝,喝一口少一口。”楚绪捧着茶盏,掩唇笑道。
“是啊是啊。”曲菱点头,满是赞同之意。
不过,她的动作丝毫看不出不舍,扬起头把滚烫的茶汤一饮而尽,末了用手指揩掉唇边的茶叶,仿佛下一句就要吼出一句“痛快!”
楚绪忍不住笑:“不愧是抚远大将军的女儿。”
照微抿唇,也扬起细细笑意。
将门虎女,毫不掩饰的率性天真。
果真可爱。
曲菱甩了甩头:“我太渴了,谁让这茶解渴,一时没忍住罢了。”
“嗳,阿菱你在我们面前这样也就罢了。在皇上…还有太后娘娘跟前,可不能失了礼数。”楚绪低声嘱咐道。
“啊,哦。”曲菱呆愣愣点头,不知有没有把话听进去。
三人喝了茶,寒暄了一阵,一时竟然冷了场。她们分别出身于文官、武将、勋贵之家,门庭迥异,所受教育亦不同。更何况照微还有一段流落的经历,更非寻常闺阁小姐。
照微从来不是掌握局面之人,眼见着曲菱也没这个意识,楚绪只好硬着头皮挑起话题。
偏偏,她挑了一个让人尴尬的。
“江姐姐,听说江姐姐前儿受了陛下和太后娘娘的赏,不知有什么宝贝,可否今日给我们开开眼?”
曲菱抬头,眼里写满好奇。
照微眉头拧了一下,复又松开:“巧了,前几日为姐姐们备了份见面礼。等下一起送上来,还望姐姐们不要嫌弃。桂月——”
“这是哪里的话。”楚绪摆手。
“我不会嫌弃姐姐。”曲菱摇头。
桂月总在最需要她的地方出现,不一会儿,就端着两个锦盒而来,分发给楚绪和曲菱。
楚绪让侍女接过放在一旁,曲菱则直接掀开,拿出里面的东西:“哇,是镜子!好看!”
八瓣菱花镜,背刻月宫秋桂、神女望舒。镜面光洁如新,映出曲菱纯稚漂亮的小脸,和颊边浅浅的梨涡。
她一下子把镜子搂在怀里:“谢谢姐姐,我太喜欢了。”
楚绪见了,也来了兴致。见照微不在意,她也顾不上失礼,从盒子里摸出一件青玉翠竹节小镇纸,触手生凉。
楚家乃是寒门科举出身,她耳濡目染之下习了读书写字,也算才女。只是家资不丰,顾不得置办这些风雅名贵之物。便是她父亲用的镇纸,也比不上手中这块精巧贵重。
不必说,楚绪也喜欢极了。
她把镇纸在手上摩挲了好一会儿:“内造手笔,果真是外面比不了的。皇上可真是爱重姐姐,连镇纸都送得这么精致,真叫我们好生羡慕。”
曲菱瞪大了眼睛:“唔,这不是内造啊,我二兄就有一块差不多的。”
楚绪:“啊?”
照微一顿:“……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
楚绪愣愣地“哦”了一声,末了泛起苦笑:“从前没见过世面,倒让姐姐妹妹看笑话了。”
照微还想再说什么,就见一旁的桂月对她使着眼色,似是暗示些什么。
果然,一个男声飘然而至:“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众人连忙放下手中物什,一齐行礼道:“见过陛下。”
容琤一一欣赏过她们脸上惊讶或是懊恼的神色,在照微波澜不惊的小脸上多停留了片刻,才道:“起吧,不必多礼。”
说完,就坐上了照微原先的位置,下颌轻抬,示意空了的茶盏。
照微:“……”
好气。不仅让她没有位置坐,还要自己给他奉茶。
照微拿起茶壶,手略一松,故意洒了两滴水在茶盏之外,无声抗议着内心的不平。
哪晓得,落在容琤眼里,他意味不明笑了一声,施施然拿起茶盏,轻拨翠叶:“江女史的手还是要稳些,险些洒到朕身上了。”
照微气急,把茶壶重重一搁,发出沉闷的响声。
暗里交锋,落在旁人眼底就是亲密无间。
楚绪只觉得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膜,笼罩在上首那一男一女之间,旁的人一点也插不进去。皇上自进了门,温柔而专注的眼神就一直落在江照微身上,没有分给她们半点。
她面色冷淡下来,半晌又支起个温柔款款的笑:“回禀陛下,方才江姐姐送了见面礼,臣女和曲妹妹都喜欢得不得了,臣女正感谢着姐姐的心意呢。”
这是回答容琤来时的问话。
容琤看着照微:“你倒是会收买人心。”
照微凉凉道:“陛下要是有心想收买两位姐妹,自然一样能收买。说不定,比臣女收买得更到位些呢。”
容琤怔了片刻,笑了睨了照微一眼。
她的话说到这份上,身为堂堂一国之君,还能不送出些好东西不成?看来这姑娘,是有意让他出一回血。
他只好开口,各赏了楚绪和曲菱些玩意。
曲菱乐得拍手。楚绪咬了下唇,缓声谢了恩典。
未免照微再拿这两位做什么文章给他挖坑,容琤直言不讳:“朕与江女史还有些话要说,你们都在宫中,想聚也不拘于这一时。”
曲菱和楚绪对视一眼,齐声告退。
桂月也先行退下。
长秋宫转眼冷清,偌大的小花厅只余两人。
容琤施施然端起照微给他倒的茶,微抿了一口:“你方才是故意的。”
“什么?”
“方才那楚姑娘说,镇纸是内造手笔的时候,你是故意揭穿她的。”
照微说:“陛下竟来得这样早。”
她话中的未竟之意,容琤看得分明:陛下来得这样早,偷听了许久,进门的时候还要故意问一句“在说什么,这样热闹”,真是够假惺惺的。
他咳了一声:“原本那时就想进来的,只是好奇你会如何回答,不自觉停了一步。”
“不过,你竟然揭穿了她。在朕眼里,你可不是有意惹人难堪之人。”
“她如何招惹你了?”
照微抿唇不语。
不错,她确实可以圆场过去,只要默认那镇纸是内造,就不会让楚绪难堪。可是,她仍然选择了让两个人都难受的那个回答。
内里的原因,她也心知肚明。
她不喜楚绪说话时,三句里有两句提到皇上对她的爱重。话里话外有种隐秘的窥探感,让她十分不适。
不过,容琤对她的有意设计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照微不打算对罪魁祸首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
她不软不硬顶了回去:“她招惹了我,皇上能为我做主?”
容琤笑了,不是讽笑或者哂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朗笑:“那是自然。现在所有人眼里,你都是朕最中意的女史。有人惹了你不快,朕惩罚于她,有什么奇怪?”
当然,在他心里这是不仅是宫人的看法,亦是事实。
一个招惹了她的人,有什么不能惩罚的。
照微活了两世,磨得平静如水的脾气,轻易被眼前的男子激起波澜。
她深吸一口气,冷淡地别开脸:“楚女史并没有地方惹我不快。方才是臣女说话疏忽罢了。过后,自然会向她赔罪。”
容琤见人暗怒,也见好就收:“朕折子批了一半,抽个空过来看看你。待晚上再召你伴驾。”
照微“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陛下这些日子已经召了她几次,但没有真正对她做什么不轨之事。看在澹宁居的膳食和事后的丰厚赏赐上,照微勉强忍气吞声。
但是这并非长久之计。
太后看向她的目光一日比一日疏冷。现在没对她做什么,无非是在静观其变。等到她那位侄女入宫之后,短暂的平静会真正被打破。
照微知道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但是当它真的来到时,仍是措手不及。
容琤离开后的一刻钟,阿窈带着消息匆匆前来。
“小姐,方才接引内侍说,应女史和越女史要一齐入宫了,就在明天。”
澹宁居每到晚间,仆婢们自动退避三舍。
他们知道,新帝不喜人近身伺候。与女子共度良宵时尤甚。
是以,戌时三刻,照微径自踏入澹宁居,无人阻拦。
她推开书房的门,对面书案上的奏折拢成一堆。黄花梨鹿角椅子上的人拿着一本书闲闲翻看,烛火映在他如玉的脸庞上,安逸得要命。
他听见动静,放下书:“来了?”
“嗯。来了。”
“传膳么?”
照微摇了摇头:“我暂时不饿。”
她满腹的话想对容琤说,真正见到人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明日,应家女史就要进宫了。这消息连自己都知道了,难道皇帝还会被蒙在鼓里?怎么可能?
更何况,他今日是特地走一遭长秋宫,吩咐她今夜伴驾……
明日,会不会生出传言:陛下爱重她胜过太后亲侄女?
照微闭了闭眼睛:“掩人耳目,陛下好手段。”
“只是用多了就不新鲜了。”
容琤对她忤逆的姿态视而不见,不如说他早有准备。
“手段不在新鲜,管用就是。若是你与朕当真发生些什么,是不是就不算掩人耳目,而是眼见为实?”
照微被噎得说不出话。
容琤不欲与她争吵,轻轻牵起她的手,带了点讨好的意味:“传膳罢。今日朕特意吩咐了,都是你爱吃的菜。”
照微长叹一声,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人忽然推响了书房的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个美丽端方的女子。
楚绪款款而来,步履典雅而优容。她看见容琤眼前一亮,正要盈盈下跪。忽然看见他身畔的另一个女子,吓得深深抽了一口气。
她战战兢兢行礼:“臣女楚绪……听内侍通传,前来谢陛下赏赐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