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夜色熹微。
照微左手提着一盏灯,右手扶着桂月,穿行在夜色幢幢的宫禁之间。她细眉轻拧,似藏着千回百转的心事。
桂月似是看出她心中不安:“女史为何要忧心?”
照微恍惚片刻:“我未曾忧心。”
见桂月面露狐疑,她才勉强一笑:“好罢,我确实有些忧心。”
饶是见惯了她的美貌,桂月仍是被这一笑晃得心头微悸。宫灯中的烛火微黄,衬着莹如白玉的雪肤,别是一番惊心动魄的韵味。
“您这般美丽,皇上怎舍得为难?”桂月细声安慰:“您不是第一次面圣,和陛下可是早早在慈恩寺就见过的。见您受了小伤,皇上又送来膏药,如此悉心体贴,可是宫里独一份的。”
照微苦笑:正因为慈恩寺见过,才坏了大事。
若没有那惊鸿一面,她就像楚绪和曲菱,请安时只能得到皇帝不经意的一瞥,是宫中最寻常不过的风景。
哪像今日,皇上太后同时来请,一下子被推上风口浪尖?
只是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
“江照微。”远处飘来一个凛冽男声。
照微忽然一惊,她还以为皇上远在澹宁居中。没想到,就在远远一座白石拱桥之上,看见了他的身影。
流水细细,月色溶溶。水与月潺潺而动,浮光朦胧之间,容琤一袭玄色常服,负手而立,定定望着她。
似是长立于此,专门为了等她。
这个念头只在照微的心头掠过片刻,旋即被否定个彻底。她可是皇帝心中钦定的处心积虑的坏女人,不值得他费除了忌惮以外的心思。
皇上宠幸女子,放着身世清白的不要,何必找个与太后渊源深重的?
总不能是匆匆几面,当真被她魅惑住了吧?
照微摸了摸小脸。
祸水妖姬,她自认还当不起。
肩膀处传来一个力道传来,是桂月按着她细声嘱咐:“小姐快去陛下跟前见礼罢,莫要惹恼了皇上。记得万事小心,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照微无法,只好一边揉着腕间的青痕,一边给自己打气:你是皇上不喜厌弃之人,皇帝还特意把手腕捏青了,给你个狠狠的下马威。
找你伴驾,定是别有内情!
心里小声打着气,她终于恢复了平静。
行至桥上,照微才发现皇上的身后竟一个内侍也没有,全然孤身而来。
偌大花园小径,只有一盏灯、两个人。
容琤剑眉微拧,冷哼一声:“你真是要朕好等。”
传口谕的时候夕阳未落,等到人来月早就上了中天。他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心不在焉用完了晚膳、批完了折子、一本书看了一页就放下。
期间几次三番派人,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干脆上了路过澹宁居的必经的小拱桥,吹了半个时辰的夜风,才将将把人盼来。
听不出是喜是怒的声音:“连太后也不敢让朕久候,你倒好,竟然晾了朕这么久。”
闻言,照微就要跪下谢罪,却被容琤一把扶住:“在这儿跪什么。是想把朕送你的药膏用完么?”
照微一怔,看向白石小拱桥。在这儿直直一跪,第二天膝上定会留下两块青肿。
她抿了抿唇:“是,臣女多谢陛下体恤。”
一阵清风拂过,乌发飘扬,暗香在二人间浮动。
容琤低声道:“你方才濯发了?”
“嗯。臣女怕御前失仪……所以……”
其实不是她,是阿窈怕她御前失仪。阿窈一听伴驾二字就骤然兴奋,把她按在明镜前好生妆点,连长发也用水濯过一遍。
这也是为何方才耽搁了许久,她总不能湿着头发见人。
不知哪个字取悦了容琤,他唇边露了点笑影,直直看向月影下的美人。
云破月来,素衣飘逸,乌发雪肤。芙蕖花面不施粉黛,只在唇上点了一抹淡淡胭脂。神色清浅,似奔赴瑶台的清冷仙子。
恰在此时,照微也抬起眼,眸子澄然如水。
月色正浓,暗香浮动。
他心中一悸,凑近她云鬓乌发嗅了一嗅,低声喃喃:“是茉莉么?”
照微遽然一惊。
如兰似麝的气息喷吐在耳畔,心间似拂过羽毛般麻痒。照微来不及退步,就被扣住双肩,又一次被锁进男子怀抱。
如前两次一般,无路可退。
“是不是?”容琤追问。
无人瞧见,他藏在乌发之下耳垂,悄悄红了。
“……是。”
两人肌肤隔着一层衣料,依旧能感受到肌理的温热。照微努力从他怀中别开脸来,露出的一边已然飞起云霞。
这般近的距离,已是第三次了。
每一次,他皆紧紧握着软玉温香,毫无掩饰地占有。
照微很明白,上辈子应玉京和小妾厮混的模样她见多了,怎么可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皇上要她伴驾,一位男子邀请一位女子共度良宵,只有一种可能。
她再不能自欺欺人,认为其中另有隐情 。
感受着颈边温热的吐息,照微眼中决然一闪而过。她趁容琤不注意,用尽全力狠狠一推,把自己推出怀中。
旋即,双膝直直跪在白石板上,一声闷响:“容陛下恕臣女不敬之罪!”
心中的警兆告诉她,她绝不能任皇帝施为,否则会卷入更深的漩涡。
宫中最尊贵的两个人,一个对她状似有意,一个盼她献媚争宠。偏偏这二人关系不睦,是宫中人尽皆知的秘密。
若是遂了他们的心意,终有一日,她会成为斗法下的牺牲品。
“臣女……不愿伴驾。”
容琤的怀中陡然一空,只余清香萦怀。
他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含薄怒:“朕已经不计较你是太后的人,你竟不愿?这不是你求之不得的好事?”
照微眼中无奈之色浓重:“臣女虽与太后娘娘家中有亲,却殊无争宠之意。请皇上明鉴。”
这话她说了好几遍,皇上从来都不以为意。当然,她站在皇上的位置,看着人从太后宫里出来,眼见为实,也会觉得这话是信口雌黄。
但是,该说的还是要。
哪知,容琤面色彻底冷淡下来:“就算你没那个意思,那又如何?太后难道没告诉过你,朕是天子,这宫中皆由朕说了算,何时轮到你愿不愿?”
照微咬了下唇:“臣女……臣女只是区区侍书女史。”
可,此届女史本就是未来的宫妃,这是人尽皆知、却不会戳破的事。
这理由毫无说服力,他们都心知肚明。正因如此,容琤才明白,江照微到底有多么抗拒,不惜想出如此拙劣的借口。
“臣女……”
“够了!”
容琤眼含愠怒,捂住了照微一张一合的丹唇,生怕再听到气煞人的胡话。
又附在她耳畔低语,半是暧昧、半是威胁:“太后许给你什么荣华富贵,朕都可以许给你更多,你若是……”
逆料,他的冷声低语,被另一声惊叫覆盖。
“呜哇——皇兄——”
远处一个跳脱人影,如离弦之箭,向着小拱桥飞奔而来。
一路上惊起树梢的鸟雀纷飞,打破了静谧的寂夜。
人影到了石桥上,气喘吁吁。幼兽般湿漉漉的眼睛,一脸受伤望着容琤,好似他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
容琤对上他的目光,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容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是那样沉重、凄凉:“皇兄,你是不是要嫁给姐姐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是不是,呜呜呜。”
桥上的二人同时一僵。
对上照微不可置信的目光,容琤捂着她的手微微颤抖:“……又是谁在你耳边胡说!?”
容琏委屈:“小玉没有胡说啊!她说她嫁人之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说着说着就哭了。皇兄你为什么不哭?你是不是根本没有舍不得我!”
说到最后,他甚至理直气壮地愤怒起来,两眼烧起怒火来。
照微身形微颤,极力掩住勾起的唇角。对上懵懂可爱的宁王殿下,努力不笑出声,她已经拼尽全力。
但容琤与她挨得极近,那一点微不可查的颤意,仍是被他察觉。
恼意从容琤的后颈蔓延至脊椎骨,羞得他连指尖都发麻。
皇兄……嫁人……
他在照微戏谑的目光之下,仿佛无所遁形。
“宁王殿下……您跑慢点……”乌泱泱的仆从们姗姗来迟,定睛一看,他们好不容易追到的宁王殿下,竟然跑到了陛下跟前。
而陛下的另一边,跪着一个容色极美的女子……
云破月来,玉人相依。
一旁哭丧着脸的熊孩子,格外碍眼。
领头的仆从硬着头皮:“呃……宁王陛下,夜深了,您快些跟老奴回去吧!”
千万别打扰了陛下的好事啊!
哪晓得,容琏偏要和他作对似的,一下子搂住了容琤的腰:“我才不要!我今晚要跟皇兄睡!到时候皇兄嫁人,琏儿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十三四岁男子的力气不算大,但容琤一挣扎就发现了不对。
他使些力气可以挣脱开,但石拱桥延很矮。看容琏那个执拗劲儿,恐怕还没挣脱,就要掉进清波荡漾的池塘。
容琤:“……”
他沉静的面色终于破碎,咬牙道:“送他去澹宁居!还有把江女史送回长秋……送去澹宁居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