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内侍争先恐后、目光灼灼地望向照微,彼此目光相接的一瞬,似有火星喷溅。
照微颜色未改,倒是接引内侍先变了脸。
宫中待久了,皇上与太后之间关系微妙,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昔日元后娘娘大行一月之后,太后娘娘就堂而皇之登堂入室,数月后肚子又争气地鼓了起来,一时风头无二。
恰在此时,身为元后嫡子的陛下被批命与佛门有缘,出宫前去慈恩寺修行。其中的猫腻,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奈何太后娘娘千盼万盼的孩子,生下来是个痴儿。宁王殿下十三四岁的年纪,心智却似总角稚童。
内侍想着,宁王殿下智迟,这倒是皇家的幸事,也是他们做奴才的幸事。若不然,嫡子与幼子斗法,可有他们这些下人受的。
唯一气歪了鼻子,又无可奈何的,当属太后娘娘。
彼此龃龉的二人,同时派人来请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小女史,当真是因为她魅力无边、惹人牵挂,还是……有意让她选边站?
若是后者,江女史无论先去哪边,势必会得罪另一尊大佛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江女史背后有大佛庇佑,尚能安然无虞,到时候苦的,可是自己这些下人咯。
所以,江女史会怎么选呢?内侍想从她脸上堪透一丝端倪。
私心里,他希望她去瑞康宫的。
比起得罪陛下,得罪太后娘娘的下场实在太过凄惨。
太后当年还是皇后娘娘之时,内侍在宫里不过是洒扫的小太监。他能高升,只因几位上司被太后捉去打板子、又丢出宫去。
虽然升了官,但是看着上司被褥里一滩血痕,内侍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有朝一日,那也会变成他的血。
太后凶名赫赫,宫中哀鸣不止,先帝却恍若不闻。甚至在国宴上公然夸她擅理宫务、处事严明,无人敢撄其锋芒。
相比之下,皇帝践祚五月有余,澹宁居服侍之人一片风平浪静,从未听说过有打杀仆婢的恶行。
宫人们的心里有杆秤——皇上是君子,太后是小人。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若是江女史选了太后,皇上不会为难什么。若是选了皇上,太后必会找人开刀。
两宫的大总管在这盯着,接引内侍不敢左右什么,只好暗自在心底反复默念。
太后,一定要选太后啊。
众人期待又忐忑的目光之下,照微轻启朱唇:“多谢两位公公特地跑一趟。一会儿,照微自会拜见太后娘娘。”
话音方落,竟听见身边的内侍如劫后余生,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好奇地望了过去。
内侍见她看来,回以一个生硬微笑,仔细看去,那微笑之中还有一丝怜悯。
他怜悯我什么?照微拧起细眉,似在思索。
对现在的她来说,选择皇上还是太后,这是几乎不用思考的问题。
——只能是太后。
她是江家人,而江应两家新结了秦晋之好,这是人尽皆知之事。
无论自己是否情愿,旁的人、甚至在太后娘娘本人眼中,她已经站上了应家的船。太后抛来的橄榄枝,她若不接,未来日子孤立无援,不会好过。
至于皇帝这个选择,照微一开始就不曾考虑。
她断无争宠之心,又有自知之明。而况,她若争宠,太后和应女史头一个要针对的就是她。以后的日子别想安稳了。
照微对名为路遥的公公平和一笑:“小女子初来乍到,尚不知怎么走去瑞康宫,还要劳烦公公帮我带路了。”
“模样不错。”上首的中年女子凝视了照微一会儿,威严的声音响起:“再行个礼给哀家看看。”
照微行了一礼,优容有度,暗合气韵。
“礼数也是个周全的。看来这次江家送了个好姑娘来。”太后信口称颂,不再年轻、却美丽依旧的脸孔上,不辨喜怒。
一听就是客套话。
照微得了赞誉,却殊无喜意,鸦睫之下眸色淡淡。
若按前世的关系来算,她应当是太后的侄媳妇,上辈子两人在宫宴上见过一面,太后还赏她一对儿红玛瑙手镯。
那时,她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两人会成为以婆媳之礼相见?
果真是命运戏弄、阴差阳错。
照微哂然一笑,又在记忆深处搜刮起与太后有关之事。
传言中,她前世的婆母张氏在靖宁公府作威作福、说一不二,见到太后这个小姑子就如同老鼠见了猫。足以见得,太后有多不好惹。
她城府之深,照微自认弗如。
因此,听见太后“听说你这样好的姑娘,差一点就成了哀家的侄媳妇”的咄咄质问,照微丝毫不觉意外。这样大的事不被翻出来,才是咄咄怪事。
她适时跪下,不疾不徐道:“太后娘娘明鉴。若非臣女成了应二公子与堂妹之好事,今日您也不会在此看到臣女了。”
双眸澄然如水,语调平静宁和,略无被质问的恐慌。
她也不需要恐慌。
没猜错的话,太后当是查清了来龙去脉。换婚一事怪不到她头上,她作为在理一方,无论如何都不必气短。
太后“哦”了一声,似是因她的冷静而讶异:“你的意思,倒是你主动与我应家结了善缘,应家才成全你入宫似的。”
语气如此,平白予人威严与压迫。
事实不就是如此么。照微想。
但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后娘娘是应玉京的姑姑,而非青天大老爷,她问这些,是为了敲打自己,而非主持公道。
“是非如何,您与臣女心中各有定论。江应结秦晋之好一事,木已成舟。照微入了宫,就是皇家的人,日子终归要向前看。”
一番话,看似寻常,却暗藏机锋。不仅委婉道出真相,又表达了自己不计较的大度,还隐隐透露出唯她马首是瞻的姿态来。
太后暗叹一声:好机敏的姑娘。
她端正身子,细细打量起眼前人。
这一打量,就不得了了。
霞姿月韵、纤秾合度。
蛊惑从未碰过女人的皇帝,绰绰有余。
太后当年就是凭借美色上位,深谙男女之事与帝王心思。眼前这姑娘的容貌身段、心性城府皆是一等一的,活脱脱的宠妃命格。
她先前的计划,是把人敲打一番,再按在宫里。无论老死还是病死,总归让她出不了宫,一辈子把秘密咽进肚子。
但在一番话之后,太后主意变了。
这般的良才美质,老死在深宫实在可惜了。把这孩子收服,让她辅佐羡阳、二人合力、把皇帝牢牢握在手心,岂不是更为合算?
她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殿门前传来的动静所打断。
澹宁居中,一片肃静。
宫女与内侍们屏息凝神,侍奉笔墨。
天子御笔朱批,流水般的命令井井有条传出,分毫不乱。
却在这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引得容琤抬头。他略无被打扰的不快,下意识望向来人的身后。
内侍的身后,没有江照微。
他神情漠然低下头去。修长而匀称的手执微微一颤,朱笔在纸上滴下一个红墨点。
那厢,内侍朔泰不顾额间的涔涔汗意,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陛下恕罪!奴才无能,未能请到女史。女史现下多半已在瑞康宫了。”
“嗯。朕知晓了。”容琤淡淡应了一声,再次阅起案上奏折。
熟悉的字迹再也入不了眼。
朱笔凌空,顿了半晌,未写下一个字。
他搁下笔,漆眸微阖,似在自言自语:“朕是不是许久没有去瑞康宫,给太后请安了?”
不等旁人回答就起身,意思不言而喻。
朔泰见状,连忙尾随而去:“摆驾瑞康宫——”心中却悄悄腹诽:许久没给太后请安?陛下您分明三日前就去过一趟!
帝王銮驾,向瑞康宫行去。
刺目的日光照在琉璃瓦上,璀璨夺目,令一切阴翳无所遁形。
黛墙碧瓦,随着玉辇而起伏连绵。容琤的入鬓剑眉先是紧紧拧起,复又松开,最终薄唇微勾,化作自嘲的一笑。
是了,她本是太后的人,他早就知晓的。
初来乍到,去瑞康宫拜一趟码头,也是天经地义。
饶是如此开解自己,容琤仍有淡淡遗憾。
若是当真如她所说,那日慈恩寺一见,仅仅是一场巧合,该有多好。
一刻钟后,帝王銮驾悄声驾临瑞康宫,容琤站定在正殿门前,殿中传来绰绰人声。他轻轻推开大门,对上两张错愕的面容。
太后诧异挑眉,飞快扫过容琤一眼,不满地“啧”了一声。她正要说到招揽江照微关键之处,被皇上突如其来的造访打断。
罢了,只能下回再说。
“……”
比起太后,照微的惊愕只多不少。她在见到容琤的那一刻,几乎当场愣在原地。
是他。慈恩寺误会他的男子。
他竟是皇上!
百般滋味萦绕心头,照微似忘记了礼数。海棠面容上惊愕未退,不曾垂首回避,就那样直勾勾对着容琤。
容琤似不经意扫过,下颌微扬:“这是何人?”
“这是方才入宫的江女史。”太后从他进门开始,就仔细盯着容琤清隽的脸,似是不想错过上面每一个细节。
但她失望了。他的神色始终冷淡,问了一句之后,再未分给江照微半点关注。更不用说为她吸引。
两人寒暄了半盏茶。
期间,无人提起照微一句。太后几次三番开口,皆被容琤岔开话题。
半盏茶后,“叨扰许久,太后乏了,朕改日再来。”容琤疏冷的目光状似不经意扫过照微:“江女史也走罢,莫扰了太后休息。”
照微鸦睫低垂:“臣女遵旨。”
两人告辞,离开瑞康宫。
照微本想快些离开,奈何走在皇帝前面,是大不敬。只好默默跟在容琤的身后。
眼见着到了皇帝銮驾前,二人正要分道扬镳,她的手忽然被容琤紧紧握住。
她下意识挣了一下,没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