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的房间,早间就有晨光撒了一地,衣料摩擦的轻微声响里,玄已抬脚逐着光线走到窗下。
房间深处,鬼修今日穿了一身花纹繁复的红衣,头带精致的发冠,软骨头似的躺在软塌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好奇在樽青色的佛像上敲敲扣扣的。
没有刻痕的线将室内的两人划分到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廊下有清风扫了进来,吹走窗下的蒙尘,脑中长老的声音断开,玄已的心底已然清亮。
长老们离的不远,要不了大半日应该就能赶到,到时候许有场恶战,但鬼修被天雷劈得不轻,这个过程想必不会太久,最多一整日,他就会从这里离开。
僧人掐算着时辰,出神间,没注意到明暗的交界线悄悄往屋外移了几分,将他半身送回鬼修站的这方世界里,也没有注意到鬼修如蛇一般盯他的视线。
阴恻而又锐利,似是宣告没有猎物可以从她这里逃走。
***
沉寂的一室,最终由于鬼修没办法一直装睡、装晕躲避和阎岑的接触,鬼修拉着僧人溜到了街上。
逛街这事在僧人两百年的人生里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幼时的他是曾经渴望过塔外,好奇人间四季。
但那点好奇早已随着日复一日的修行冰封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等第一次从塔里出来,不管是暖阳、冰雪、繁花还是秋索,红尘俗事已不能挑起他多一分的注意,一切的,于他只不过浪费时间,耽误修行。
但因为链子的存在,出门这件事并不受玄已的控制,所以一开始,他便打定主意封闭五感,默念诵经。
但不知道是链子还是旁的什么原因,鬼修并不放他好过,拉着他进了一家又一家的成衣铺子,问他哪件好看哪件不好看,闹得他一个时辰过去,经文还停留在“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上。
他看不出来,亦答不出来,都是裹身的布料。
但不说个好歹出来,鬼修只会愈发缠他,耽他时间,但此话不能实说,他也不能违背本心诳语,百年鲜有所惑的佛子,被难住了。
阎心换好衣服,从铜镜后走了出来,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她脚步不轻,修为登天的僧人竟未有察觉。
鬼修一下子发现了好玩的事情,她故意挑了很多样式差不多的衣服、颜色差不多的胭脂让僧人看,看哪件适合她。
佛子自然看出她的戏弄,干脆闭了眼,鬼修哈哈哈大笑的声音在街巷留了一路,而她也像是打开了什么大门,愈加的想从僧人身上挖掘出来新的趣味。
漫无目的的走街串巷,佛子好脾气的接下她所有的刁难。
他想,最后的一日,便随了她。
终于鬼修玩够了。
“小和尚,你怎么这么贱呢?”阎心笑嘻嘻的,眸光一瞬不瞬盯着僧人的眼睛,“这么依着我,还是,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
僧众到的比玄已预想的时间还要快了一些,阎心说这话时,他们掩了气息和身形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以防佛子有什么计划,他们没有贸然上前。
佛子早有所觉,闻声捏着佛珠的手紧了一下,不由心叹她好生敏锐的直觉。
鬼修似乎只是随意一提,并没有顺着话茬说下去,反是问他:“你知道他们为何都杀不死我吗?”
因为没有找到她藏着的心脏。
先前她提过一次,玄已没有说话,只静静跟在她的身后。
“小和尚,若你找到了它,要记得用刀狠狠刺进去绞烂,莫要像上次手慢了。”
玄已没有要找出鬼修心脏的想法,他在想,这又是她的一次试探吗?
那边鬼修渐渐没了声音,玄已抬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她正盯着卖糖人的摊子。
糖人摊子前,四五岁的男孩盯着糖人,眼里都是馋光,他恳切看向家里的大人。
大人却粗暴的将他拖去了对面卖绒花的摊子,去给同行的女儿挑起了簪子。
男孩眼圈挂泪,又像是惧怕什么,不敢哭出来,委委屈屈跟在后面。
正是江家的两个孩子。
玄已以为她是看到了熟人,片刻,却听鬼修很轻的说了一句:“她会带着他回来买糖,说是爹娘让她这么做的,其实爹娘也是很疼他的。”
鬼修嘴角噙着笑意,对她说的话很是笃定的样子。
不一会儿,年幼的江湖果然带着弟弟回来,说着和鬼修差不多的话。
“真的很像,我姐姐从前也会这样对我。”
“爹娘其实并不喜我,因为我天资不高又总是顽劣,她看在眼里,怕我多想,对我所有的好都打着爹娘的名义,让我觉得爹娘也喜欢我。”
“小宝,是爹娘让我来带你去买,小宝,爹娘招我来问问我们小乖功课怎么样了……”
“小和尚,你知道吗?她选我活的时候,都是说爹娘让她照顾我的。”
“那时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姐姐那么聪明,她做的一定比我要好。”
鬼修垂着眼,看着地上鬼气弄出来的影子,闷沉沉的,像是陷在某个看不见的泥潭里。
她沉默了许久,掩住眼角的泪意,最后说:“她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一个人,我还没有想好。”
玄已看着鬼修周身笼罩着的白且蓝的光晕,她第一次露出这一面。
难过且真诚的。
玄已本不想接话,终是在鬼修提裙往回走的时候问了一句:“想好,是指如何面对你的姐姐吗?”
鬼修停下步子,从后方看到她乌黑的长睫闭了片刻,那是极力掩住情绪的样子。
僧人不擅长安慰别人,他试图从经文里找出两句宽慰的话,只听鬼修噗嗤笑出声。
“小和尚,你是不是信了?你真的很好骗,原来你吃卖惨的那一套,真的好蠢,哈哈哈哈哈太好玩了。”
玄已同先前被戏耍一般,只是好脾气沉默回应着。
“小和尚啊,心软可不好。”
鬼修意有所指,笑够了,又打着公平的旗号不依不饶让僧人也说几件他幼时的事情。
你自己都说那些话都是诓人的,又哪里来的公平。
但话总归是听到了,玄已想他小时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鬼修也不会感兴趣,便随意道:“贫僧在经塔的地下长大,教习的长老领贫僧识字之后,便开始修行,贫僧独自长大,与师兄弟交际少,并无人事上的琐事。”
这是系统给他编的身份吗?又不走美强惨人设,搞这么寡做什么。
阎心听得奇怪,心道小和尚莫不是随便编了一个框她。
他搞孤寡冷清秋人设,阎心偏要他热闹起来,也不管脑中那烦人的诵经声,箍着僧人的腰就往庙里飞去。
另一边迟迟没等到吩咐的僧众却有点着急了。
“佛子已经注意到我们怎么不过来?
“长老,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佛子的金身找回来了吗?”
就在这时,他们眼尖的看到了从他们头顶略过去的亲密身影,众佛修呆在原地怀疑自己的目力。
那是他们的佛子和罗刹女?
佛子没有反抗,佛子怎么没有反抗?!
佛修们一时失了言语,想追上去看看情况已是不能,只能暂些等着。
但瞧神色,这一笔账已先记到鬼修的头上,只等下次一道结算。
***
古寺清幽,猫儿悠闲趴在墙头,听着下方僧人诵经的声音昏昏欲睡。
“哐”得一声。
门口,厚重的铁门砸地。
墙头的猫儿受惊蹿上了高树,数十个小沙弥又怕又好奇探头看向门口。
只见一个红衣的艳丽女子,带着个白衣的僧人,煞气冲□□他们走了过来。
门口的大铁门,要三四个小沙弥合力才能关上,来人一看就是个修士。
小沙弥们吓到不行,忙连滚带爬找主持庇佑。
谁知脚下刚迈开步子,就被一股大力拽了回来,按回了各自的座位上。
红衣女子将僧人往他们中间一推,如霜的眸子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很是不好惹地开口道:“你们,陪他一起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