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着身体,缠着呼吸,因为看不见,其他的感官分外灵敏,也就越发让人留恋,舍不得松手。
怀中人睡得很沉,丝毫不曾觉察到他来了,沈浮闭着眼睛,嗅着她身上幽静香甜的气息。
假如现在她醒了,假如她轻言细语地跟他说话,那么,他就能再次回到八年前,回到他永远回不去的过去。
这可耻,却又让人忍不住沉沦的,软弱。
沈浮紧紧闭着眼,那些被反复回想,反复咂摸的记忆,不可抑制地再又出现在眼前。
柔软甜香的小姑娘站在岸边,你踩到水里了,很危险呀。
孤独狼狈的小姑娘坠在悬崖边,怕得声音颤抖,你别过来,你眼睛看不见,很危险呀。
他生平头一次有了拼上性命也要去做的事,他跪在悬崖边紧紧抓住她,乱石和枝杈划破他的手脸,他不觉得疼,她哽咽着劝他放手,他不肯放,他永远也不会放,那一刹,他想,便是死,他也要与她死在一起。
他终是救起了她,她腿上被乱石划破了伤口,她顾不得收拾,她要先给他擦血,他僵硬地坐着,感觉到她细细的手指抚过他的脸,她温热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滴落在他手心。
有很多天他都不舍得洗手,不舍得抹去她留下的痕迹,他生平第一次,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眼梢发着热,沈浮用力抱住姜知意,紧跟着又猝然松开。
那回不去的八年前,那么相似的感觉、说话,就连她腿上的伤口,都在诱惑着他。
在黑暗中起身,低着头看她,狼狈又可耻。
他早该死了,那个柔软的小姑娘孤零零一个人在地下,一定很害怕吧?他早该下去陪她的,可他却还苟活在这世上。
似是觉察到枕边空了,姜知意翻身,无意识地呢喃了几句,沈浮心中一跳,肉身几欲脱离意志的掌控,挣扎着想要再次拥抱她。
这让人不齿的,软弱。
沈浮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这可耻的软弱,让他在大醉后与她有了第一次,让他在挣扎中娶了她,又让他在成婚之后,一次次亲近,一次次沉溺。
他可以找借口说是为了对她负责,可以找借口说是姜嘉宜临终前的托付,可他骗不过自己,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藏着的是他可卑的私心,他留恋她,留恋在她身边时,那个仿造得几乎以假乱真的,八年之前。
沈浮走出卧房,门前,轻罗和小善一脸紧张地守着,沈浮看她们一眼:“若是正院过来吵闹,只管锁门。”
他今天落了赵氏的面子,他了解这个亲娘,赵氏是必要找补回来的,只要他一走,姜知意就不得安宁。
他不可能时时守在家里,唯有让她锁了门,不放赵氏进来,才能清静。
他之所以帮姜知意,并不是出于丈夫对妻子的关爱,而是觉得他们母子之间的龃龉没必要连累她,毕竟,他曾答应过姜嘉宜,要好好照顾她唯一的妹妹。
两个丫鬟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吩咐,一时都怔了,轻罗先反应过来,连忙应道:“是。”
沈浮离开时,胸口闷着,自我厌弃的感觉汹涌着疯长。
赵氏那一句骂,让他想起了太多从前的事,拥抱姜知意的短短瞬间,又让他想起了太多眼前的事。
他和姜知意,到底算是什么?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碰她,他厌弃软弱,却在软弱的驱使下,一错再错,错到如今。
甚至连第一次,那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夜,有几个片刻他也模糊认出了她是谁。可是他,没有停。
轿子突然停住,沈浮听见有人叫他:“沈相。”
仆从打起轿帘,沈浮抬眉,看见了一张刻骨铭心的脸。
医女白苏,与姜嘉宜长得那么相似的白苏,拦在道边。沈浮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直到她忐忑不安地低下头。
太像了,今天她没有穿雪青衫子蜜合色裙,她只是一身深青色的医女服饰,可那张脸依旧跳出了周遭昏沉的夜色,清晰无比地呈现在他眼前。
沈浮看着她,她身段纤细弱不禁风,她肤色带点不健康的苍白,她颊边有个若隐若现的梨涡,像,真是太像了。
“大人,”白苏抬眼,说话的神态也与姜嘉宜一模一样,“我想了很久,昨天在御园里我不该跟您说那些话,都是我不好,我刚进太医院,许多规矩都不懂,做事也欠考虑,大人,我错了,我……”
星光给她娇嫩的脸庞披上一层轻纱,夜色中泫然欲泣的少女是那么让人怜惜,尤其她还生着这么一张脸。沈浮沉默片刻:“无妨。”
“真的?”白苏惊喜,“大人不怪我吗?”
笑意浮上两靥,颊边的梨涡越发明显了,沈浮见过这张笑脸,八年前在姜家的田庄外,姜嘉宜便是这么微笑着看他。
沈浮怔怔地看着。
“大人?”白苏没等他的回应,又问一声。
沈浮收回目光:“无妨。”
“谢大人宽宏大量!”白苏福身行礼,眉梢眼角,带着天真温柔的笑,“我做错了事,很想做点什么来弥补,夫人这两天身体可还康健?若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我略通按摩之术,以前也曾服侍过宫里的贵人,大人若是不嫌弃的话,我愿为夫人按摩。”
夜色寂寂,唯有她的声音轻轻响着,沈浮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丞相官署:“进去说话。”
“我可以进去吗?”白苏又笑了,梨涡凹下一个甜美的圆,“方才我去门口找您,卫兵说闲杂人等不得擅入,赶着我走。”
轿子再又抬起,轿帘半卷,沈浮的声音不高不低:“你可以进去。”
轿子往前走着,白苏跟在旁边:“大人觉得我哪天过去给夫人按摩最合适?不过林太医眼下在老太妃宫里,听说这几天都不能离开,我一个人去的话会不会不合适……”
沈浮半闭着眼睛,从睫毛底下,看见少女纤细的身影夹在官轿漆黑的影子里,拖得很长。
***
姜知意被叫骂声吵醒了。
门窗都关得很严,可那尖利的声音依旧挤了进来,高高低低地骂着,是赵氏。
骂得很难听,姜知意听见了丧门星,不下蛋的母鸡之类的词,都是赵氏从前骂过她的。
突然从沉睡中惊醒,姜知意还有点恍惚,不明白这深更半夜赵氏为什么突然找上门来:“这是怎么了?”
“听着好像是老太太跟相爷拌了嘴,心里不痛快,”这边与主院消息不通,轻罗也是听了半天赵氏的叫骂,私下推测的原因,“不过相爷临走时吩咐说老太太若是来闹就锁门,刚刚老太太一过来,婢子就让她们锁了门。”
姜知意心里咚地一跳:“他回来过?什么时候的事?”
“两刻钟前,在姑娘房里待了一会儿,”沈浮进门后便屏退了下人,轻罗也不清楚他在房里做什么,“很快就走了。”
他分明说过这几天不回来,为什么突然回来,还来了她房里?她吃了药睡得沉,什么都没觉察,他没叫醒她,一个人在做什么?屋里虽然一切摆设都跟从前一样,但他一向敏锐,若是仔细翻检,肯定能发现她偷偷收拾过东西。
姜知意紧张起来:“他有没有翻过屋里的东西?”
轻罗也开始紧张,拼命回想方才屋里的动静:“应该没有,没听见声响……”
“作妖的狐媚子!”赵氏的骂声突然抬高,穿透夜色,“尽日家勾引男人,勾得男人连亲娘老子都扔在后头,天杀的狐媚子!”
姜知意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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