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汀,顶层。
“娘诶,什么世道...”白止徽翘着脚,弹了一下桌上的小瓷盅,“一个花楼老鸨都用得起黄地青花了?”
“黄地青花是什么?”宁茴捧着这小茶杯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门道,遂凑过去问自家师兄。
陈询眼神纯真:“不知道,应该是很贵的东西吧。”
谢惊堂瞟他一眼,有意无意地轻刺了一句:“晕散苏麻离青纹,发色艳,釉质润,青花上上品。”
和多为乡野出身、行事朴素的剑回楼弟子相比,谢惊堂可是实打实的仙家贵公子出身,就算是黄地青花这种人间御瓷,在谢氏也不过就是个给谢小公子抛着耍的玩意儿。
不过,他倒是没觉得不认得青花瓷的品种有什么,只是单纯看陈询这土小子不大顺眼——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反正肯定不会是因为明鹊!
陈询一愣,然后淡淡对谢惊堂笑了笑:“...原来如此,多谢谢公子告知了。”
这人态度倒叫他像一拳打棉花上,讨了个没趣儿。谢惊堂轻哼一声,不自在地把头扭回去了。
宁茴:“不懂什么什么花,但感觉带走应该能卖不少钱。”
此话一出,他们面前被五花大绑还堵了嘴的鸨母突然“呜呜呜”地在椅子上扭动起来,被白止徽踹了一脚。
“闭嘴!吵死了,再吵把符纸贴你脑门上!”白少爷修长的指节夹着五张符,得意地在她面前展示了一下,“现在你为鱼肉,还是乖乖听话的好。”
鸨母立即安静了,像个阴暗的地雷一样坐在椅子上,用一双吊梢眼怨恨地盯着他们。
“找到啦!”方才一直埋头在书柜里找什么的小谚和云娆朝他们招招手,“在这里!”
只见少女白嫩嫩的手心上托出一本金红色封面的厚厚账册,上书三个笔画缠绵的大字——
【点花卷】。
宁茴:“花卷?什么花卷?”
白止徽翻白眼:“是‘点花’卷罢!”
多半是因为这楼里姑娘的名字都是以‘花’命名的,因此有了个这么文绉绉的名字。
账册往桌上一摊,上千个姑娘的花名、本名、小像、特长、生平和卖身契都整整齐齐地拓在上头,其眼花缭乱之程度,简直令人惊叹。
云娆:“楼里好像没有这么多姑娘吧?”
小谚:“不,这些不全是如今在楼中的姑娘。”他指尖在书页上滑动着,“你看,有的姑娘名字是鲜红色的,页色鲜艳;有的是灰白色,整页也都是灰暗色调。”
他翻了几页,眼尖地看见鲜红的“雪怜”二字,再往后翻十页,“宛蓝”的两个灰字赫然在上。
雪怜不就是昨晚那个跳“胡旋十八转”的?
明鹊在旁静静站着,开口说了来到此间后的第一句话:“红色是活着的,灰色是死的。”
众人皆是恍然悟色,反应过来以后,又是悚然一惊——整本“点花卷”,有大半竟全是灰白色,那些容貌鲜妍、各有风姿的姑娘被漆黑的墨笔在刺眼的白纸上细细绘出,绘成了一本铺满艳色的‘生死簿’。
方菱抚摸着这本卷册,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柔软与微微的温度,却是微微皱起眉。
明鹊留意到方菱抚在上头的指尖一僵,不由凑近去看,发现这本“点花卷”不知是用什么样的纸张制成的,仔细看去,连一点纸浆的纹理脉络也没有,丹青绘在上头,或粗或细,运笔自如,竟是一点不洇。
见其他几人一脸懵然的样子,她与方菱对视一眼,俱是似笑非笑。
这“纸张”,明鹊倒是熟悉得很。
她指尖在书页上轻点两下,那账册就如风吹页一样快速翻动起来,鲜红灰白在侧面流动起来,像血色淌涌,几百页眨眼而去,像略过了多少花楼女子草率的一生,最后,落在几近结尾处的一页空白上。
“来吧。”明鹊自认笔力不行,‘退位让贤’般一拱手,竟是将谢惊堂让到了前面。
少年一愣,咳了一声,似乎有点紧张、又似乎是有点犹豫:“...真的,要吗?”
他表情虽是尴尬,但终究还是乖乖提起了笔,毫端吸饱了墨汁,刚在书页上落笔一个“言”字,那墨迹就像被书页吸去了一般消失无踪。
少年一怔,身后的明鹊就抻出个胳膊,十分自然地捉住了他另一只手腕,指尖凝气成刃,在他手上开了一个口子。
“用血。”她言简意赅。
其余几人神色顿时微妙起来,自然不仅仅是因为面前这两人过于熟稔的动作,更多的还是因为明鹊方才那句话。
什么“纸”是墨写不上,却只能用血写就?
“...人皮啊。”云娆神情不虞地瞟了老鸨一眼。
这花楼倒是阴邪得很。
谢惊堂也不深究,利落地换了支笔,蘸了蘸手腕上泛着淡金色的血液,行云流水地便是落笔三字——
“谢惊堂”
他为人少年意气、铮铮傲骨,一笔字写得也是铁画银钩,遒丽至极,不得不说是笔好字,看得出是下过功夫的。
少年长横回钩,利落提笔,一回头看到明鹊专注看字的眸光,不禁有些小得意地勾起唇角,将剩下的生辰八字和年龄等一应添上了。
来处自然是瞎编的,倒也算信手拈来,可轮到要画小像的时候,谢惊堂的动作就突然变得有些迟缓了。
“我不会画画。”他提提落落半晌,干脆将笔一搁,耍赖般羞恼地让开位置,“谁会谁画。”
“是吗?”宁茴嘴一瞥,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笑,“是不会画,还是画不下去手啊?”
小谚叹声接过笔,站在桌前,却也是起起落落半晌不能下笔。
谢惊堂哼笑道:“看来前辈也于丹青一道学艺不精嘛。”
“哦,那倒不是。在下只是有点画不出来。”
他边小声说着,肩膀一下下颤动起来,云娆伸手将他顺垂的墨发一捋,才发现他憋笑憋得脸都红了:“就是...想象不出。”
笑容不会消失,但会转移。比如现在,就在明鹊一声令下“先更衣再画”之后,谢惊堂脸上的笑就转移到了其他人的脸上。
几个姑娘立即桀桀怪笑着向谢惊堂扑过去:“过来吧你——”
谢惊堂:“你们给我等等等等——啊——!”
......
其余三个男子连带着一个明鹊坐在外头。
明鹊: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种等内子梳妆的感觉...
她立刻甩了甩头,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脑袋。
一旁的白止徽撑着下颌,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能行吗?”
如今这个局面,还要倒回两炷香之前,他们刚在大堂把老鸨绑起来的时候。
云娆提出了一个计划:走卧底路线,从八人中挑一人混入花楼女子之中,从内外部联手夹击“章鱼怪物”。
计划倒是不错的,只是人选就比较难抉择了。
云娆、宁茴、方菱几个小姑娘委实是凹不出妖媚做派,抬手扭腰的时候有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幽默感,而明鹊虽然看着风姿成熟些,但将那风尘女子袒/胸/露/乳的薄纱诃子裙一拎出来,众人的脸色都是不约而同地一抽。
“不行,不能让姑娘们去。”小谚严肃道,“卧底不可避免要与不知情的恩客接触,又不能轻举妄动,只能任他们上下其手。怎么能让她们冒这样的风险?”
谢惊堂倒是难得赞同谁,在一旁疯狂点头。
明鹊哼笑了一声:“行。”
“行”的意思不是放弃这个计划,而是...让这几个男的选一个出来反串。
可陈询和小谚实在太高,白止徽虽是清瘦身材,但样貌生得实在是不似女儿家,于是最后——
......
一个身着淡紫诃子、臂挽披帛的冷艳“少女”站到众人面前的那一刻,白止徽生生把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少女”长眉凤眼、肤色胜雪,墨发半挽在肩上,细碎的刘海下,一双琥珀宝石似的淡色猫儿眼似怒似嗔,白皙若刻的下颚微微抬着,纱衣下锁骨两痕,纤腰一束,长腿在裙侧若影若现,看着颇有种高岭之花般不自知的勾人。
只是,这位高挑“美少女”的肩膀委实是有些太宽了,胸脯也是一片扁平,披帛下的手臂肌肉线条崩得清晰分明,站着的姿态更是怪模怪样,像是身上粘了虱子,一会拉拉抹胸,一会扯扯裙角,青丝遮掩下,两个尖尖的耳朵泛着粉色,似是羞赧极了。
“这位是,紫藤姑娘,给各位公子见个礼,来!”云娆的脸都笑红了。
“师姐!”谢惊堂拧着眉,对她龇起一张抹着亮晶晶口脂的薄唇,看上去不仅没什么威慑力,反倒有些娇俏。
明鹊歪着脑袋看他半晌,突然撇过头去,少年不好意思地揪着袖角瞅她,却只见她雪白的侧脸上弯弯的眼角。
“喂!”他皱起脸,大声嚷嚷,“谁都能笑,你不许笑!”
他可是看她不想穿那样的衣服,才勉强答应这个计划的!
“哎哟,自信一点,要有个大姑娘的样子!”宁茴拍了一下少年微微苟起的背,“你这样怎么演花楼新头牌啊!”
“新头牌”谢惊堂:“.......”
这是什么很光荣的事吗?!还需要他昂首挺胸?!
......
紫藤姑娘,本名谢惊堂,沧霞城醉花汀继雪怜之后,又一朵冷艳的高岭之花。
这个消息放在哪里都是相当炸裂的,尤其是在这个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拍卖夜。
一到夜晚,这里又成了权贵来去、椒兰横斜的销金窟,金块珠砾、鼎铛玉石、弃置迤逦,全然看不出白天那样灰败阴冷的样子。
台上的鸨母拈着长长的烟斗,搂着白狐裘回过身来,却不是原来那半老徐娘的模样,反而是一张圆圆的少女脸庞,杏眼眼角点了胭脂,看上去媚态横生。
她的身边,立着一位高挑纤瘦,面目怠漠而旖丽的紫衣少女,正是那位今晚被拍卖初/夜的“紫藤姑娘”。她站在花台之上,被烛火光影与腾腾雾淞萦绕着,朦胧之下,惑人美丽,不可方物。
可是,台下的恩客们并没有留意到那位鸨母的变化,甚至舍得暂时将视线从那美丽少女的身上移开。
因为他们的全部的注意力一时都被台下那位不知来历,却又出手阔绰、富贵通天的紫衣公子吸引而去。
台边三声惊天锣响,高声的宣告如雷贯耳,凝成一线,钻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今夜出价最高,惊鹊公子,一万金——”
作者有话要说:惊鹊公子一掷千金为哪般?为哪般?为哪般?
宁茴演老鸨的时候穿的狐裘是从白止徽身上扒下来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结尾小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