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诺,颜诺……”
阿诺低喃着这个属于她的名字,忽然失去气力般瘫在地上。
她曾经是一遍遍念着自己的名字,才找到回家的路,这是从十年后的地狱里亡者复活的唯一路标。
“你……你怎么了?”
颜诺虽有些害怕这个奇怪的人,但见她虚弱地跌在地面,仍不免关心起来。
她弯着身子,乌黑的长发垂落身前,像小溪一样淌到阿诺身上。
阿诺费力地撑坐在地上,看见窗外的一缕一缕地光照进来,好似与发丝编织交缠,于是她忍不住抬手穿过她的发梢。
颜诺以为失态,赶紧将垂落的长发捋到身后。
阿诺便顺势用手抓住她的手腕,惊得她低呼了声。
咚咚咚——
是青宛在敲门,语气难免焦急。
“姑娘,怎么了?”
颜诺忙道:“没……你们先别进来。”
阿诺盯着眼前的颜诺,粉腮雪肤,墨发半垂,因刚哭过而发红的眼尾又多添了一丝楚楚可怜之态。
她几乎看痴了,她从未这样端详过自己。
“你……你抓着我做什么?”颜诺紧张兮兮地问。
大而明亮的眸子宛若清澈的湖泊,却倒映着一个浑身裹在黑暗里的丑陋的影子,像从湖底仰头窥探阴私的厉鬼。
怪不得我会害怕。
怪不得她会害怕。
纵然害怕,她还是没有逃开去。
当年她那再寻常不过的纯善如果落在如今的她眼里,已成稀世的珍宝了。
正因如此,她才知,随便打着一个几年前恩人的幌子,就一定能顺利见着她自己。
阿诺缓缓松开手,声音柔和下来。
“别害怕我,颜诺。”
一颗泪珠掉落在她手背上,颜诺赶紧抬手擦拭眼眶,嘴硬道:“我不害怕,我觉得你没有要吓我。”
阿诺望着她,忽然低笑了声。
动不动就掉泪,还真是以前的她。
她现在不仅是在照镜子,还是在照一面表面古旧内里崭新的铜镜。
好像她从来不够了解自己。
她攀扯她的肩膀,将她拉近自己,附在她耳旁。
嘶哑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响着:
“颜诺,我告诉你我是谁,我同你一样,但又不一样,我知道所有关于你的事,甚至包括你心底一切的不与人说,但你不必怕我,我是来帮你救下颜府的。”
日光下,颜诺的脸色有些微白。
“我听不明白……”
“你自然是不明白,但你尽管相信我跟你说的所有话,因为不可能有人做到完全了解你,这本身就难以令人信服。”
“可是你说救颜府……”颜诺被这话吓到了,眼里弥漫上水雾,“颜府怎么了?”
阿诺问:“我若跟你说,你信我吗?”
颜诺咬着唇摇头。
她看见她撑着地面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很担心她下一刻会一头栽在地上,但她没有,虽然虚弱,却仍站得很稳。
“颜诺,裴晏送你的坠子你带在身上的吧?”
颜诺瞬间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你……你怎么?……”
一股冷气从脚底直直蹿上了天灵盖,她几乎是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靠着门,手抚上腰间的位置。
阿诺的目光定在那藏于荷包内的坠子处。
“这是裴晏的生母留下来的坠子,是她头一次封位分时被皇上赏赐的,他愿意将这个送你,的确是存了与你定下婚约的心思,只是——”
她没说完,也说不下去。
之后的事太过惨烈,她还不具备宣之于口的勇气。
颜诺大脑一片空白,方才消解的惊惧又随着她这话卷土重来,她快要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能颤着苍白的唇问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这些事甚至裴晏都没与她说过,他只说回来见她时,会与她当面解释的。
阿诺平静道:“我说了,关于你的一切事我都知晓,包括你尚未知晓的。”
她望着颜诺逐渐惊慌发白的脸色,那是十年前的她完全没有经受过的冲击,她直到被裴晏赐婚给顾行远之前,都没有离开过颜府,她被父兄嫂嫂保护地很好,最多的眼泪不过因儿女情长的事,为裴晏的失信而掉的。
“如果还不信的话,你可以继续问我。”阿诺道。
“问你……”
颜诺颤了下,挂满眼睫的小水珠像秋日草地上的露水将落未落。
她轻声:“我想知道,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颜府……颜府到底会怎么样?”
“你可以尽情想象一个最坏的结果。”
最坏的结果……颜诺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见的一幕,那时她跟着颜知溜出府玩,一路走到了京城西市。
颜知说西市的人是最多的,自然也最热闹,那里的贩夫走卒多的不得了,还经常有其他西域的商人来来往往,很是新奇。
但那日她怀着极大的兴致去,却兜着满心的恐惧回来的。
回来之后,还吓得生了一场病,害得二哥被爹爹打了十五板子,也在家躺了好些天。
那日他们从拥挤的人群挤进去,满心以为好多人聚在一起是在瞧什么好玩的热闹,却未曾想,第一眼见到的是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大刀,锋利的刀口被正午的烈日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
紧接着人群爆发出一阵唏嘘,一股极浓的血腥味蔓延在空气里,混着烂菜叶子臭水沟的气味,让人作呕。
她没有直接看见那幕场景,因为二哥及时遮住了她的眼。
但连二哥也不知道,那带着腥味的甚至还有些温热的血点,溅到了她的脖子上,以至于她久久不能忘怀那种黏腻的触感。
她当时脑袋嗡嗡作响,害怕地说不出话来。
好些日子以后二哥才悄悄告诉她,被斩首的是京州府下辖的丹南县县令,他犯了大错,皇上震怒,判他死罪,他们家的男丁全部流放充军,女子则充为官妓。
最坏的结果……还有比这更坏的结果吗?
颜诺的眼泪决堤,掩面哭泣,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来流淌到地面上。
阿诺静默地望着她,从前竟也不觉自己这般爱哭。
她上前轻轻拥住颜诺,温声道:“丹南县县令在出事之前甚至还来颜府拜谒过,你是见过他的,但人生的际遇变幻往往就在一瞬间,在那之前,谁也预料不到。”
颜诺惊愕抬眸,眼泪无声滑落。
丹南县县令这事她方才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在脑海里闪回了而已,这个人仿佛真的能看穿她所思所想的一切。
“我说了能。”阿诺的声音突兀响起,使得颜诺战栗了下。
她从阿诺的怀中赶紧退出来,眼都红肿了。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叫,阿诺。”
“阿…诺,你会占卜玄术?”颜诺仍心存侥幸,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这样理解不至于让你那般紧张,那也可以。”
阿诺盯着她的眼,认真道,“我知道你一时半刻不会信我所说的话,但我只说一句,只有我才能帮颜府避过灾祸,所以,我必须留在这里。”
颜诺嗫嚅:“这事得告诉我嫂嫂。”
“不,除了你,谁都不知获知此事,你记住,颜诺。”阿诺沉声,黑纱之后的目光似乎能烫伤人。
“颜府上下包括父兄与嫂嫂的命,此刻都捏在你手里,无论使用何种办法,你都必须让嫂嫂…让大夫人同意我留在颜府。”
颜诺面无血色,听到这话后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纤细如玉的手。
偌大一个颜府,好端端一个颜府,父兄与嫂嫂的命,怎的突然都捏在她手里?
连缚鸡之力都没有的她又要怎么保护颜府呢——
世事荒唐,荒诞,真令人毛骨悚然。
但她重新抬起头时,眼神却变得坚定。
她将拳头捏紧收在身前,朝阿诺重重点了点头。
“好,我一定能做到!”
明媚的少女长身玉立于光下,稚气未脱却自信坚强,灿灿似骄阳。
阿诺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捏紧了裹身的脏污不堪的黑袍,此刻她沉浮在深渊里的心忽然骤缩了下。
在十年前的自己面前,她已如此阴暗形秽,像那阴沟里的淤泥,连仰望一眼太阳都觉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