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至今都没想明白,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开门放一个奇怪的人进来。
他像鬼上身了,恍恍惚惚的就给她开了门。
好像,她原本就属于这里,而他开门是顺理成章的事一样。
直到那人僵直着身子走进来,他才骤然回神,惊骇莫名。
还不等他做些什么,那鬼魅般的人却直直倒下来,一头栽在雪地里,无声无息,好似一具早已冻僵多时的焦尸。
小方哪见过这样的事,这会儿已子时半,雪停了,风却起,呜咽着如鬼哭。
他浑身打着哆嗦,从怀里掏出的火折子却怎么也点不着灭了的灯。
黑洞洞的寒冷雪夜,那全身裹在黑袍里的怪人更像是一个勾魂的阴差,让他吓尿了裤子。
今夕是大早上才知昨儿夜里府里发生的这件怪事,她斥了来报的小厮一句:
“荒唐,这样的事不报我,不知什么人也敢放进来,若出了什么事你们几个脑袋也不够担的。”
昨夜小方吓个半死,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好撞见提灯巡夜的张伯,便跌跌撞撞摔了几跤,硬是把人拉过来。
张伯吃了酒,有些上头,正是困得很,只以为是个乞儿,也没听清小方说什么,便摆摆手和小方将人丢在了柴房,叫明儿一大早开了门赶出府去就是。
“真是,张伯是府里的老人了,办事也这么没分寸。”
柴门被打开,小丫头护着今夕后退了步。
“姐姐小心,这地方可脏了,都是灰。”
天光刺破空气扬起的灰尘,照亮了柴房。
今夕的视线落在唯一一段阴暗处。
那是个全身裹在黑袍里的人,看身形应该是个女人。
她仰面倒在脏乱的柴火垛里,一动不动,若非胸膛还有些轻微的起伏,任谁都以为是一具尸体。
柴房里冷得很,但比外头好,能避风雪。
今夕看了两眼:“她也命大,既然没冻死那算好事,叫个郎中来瞧瞧,若没事,给二两银子把人趁早打发走吧。”
“姐姐心善。”跟在身后的婆子说着正要去,忽然一旁的小丫头叫了声,“她……她刚才动了一下!”
“她是活人,自然能动,作甚么一惊一乍的,我去瞧瞧。”
今夕说着人走进了门。
外头的光亮一下子暗了下来,她的影子投在那人身上,与之重叠。
地上那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侧躺在地上佝偻起身子,几乎要缩成圆形。
她的嗓子大约是坏了,连咳嗽都是嘶哑的,好似费力的紧,每一声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今夕被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惊了下,好在她本身是个稳重的,也未失态,只瞧那人咳成这样反而生了怜悯,于是吩咐婆子:“去倒杯热水来。”
话音刚落,那怪人却猛地扑到门边,抓起外头的雪就塞到了黑色面纱之下,像饿死鬼般大口朵颐着。
丫头小厮婆子等人都吓了一跳,还是今夕稳得住,让众人不要乱动,只等她平静下来,她才轻声问:“你怎么样?”
那人身子喘了几口气,颤了下,撑着地缓缓坐起来,靠着脏兮兮的墙,望着今夕。
她的手臂朝今夕缓缓抬起又无力地垂下,最终发出含糊不清的两个字:
“今夕……”
今夕眼皮跳了下,这怪人竟一口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真叫她莫名瘆得慌,难道是她哪门子亲戚来投奔来了不成,可也不该叫她府里的名。
眼前这人抱着膝盖发抖,似乎在哭,但她浑身被黑袍裹的严严实实,实在叫人判断不清。
婆子站到门口,手里端着热水:“姑娘,水。”
今夕接过,慢慢递到那人面前。
“……先暖暖身子。”
那人颤抖着手去接,可手抖的几乎拿不住杯子。
今夕握住她手,帮她将杯子拿住,缓缓递到嘴边,隔着黑袍将水洇了下去。
那人似乎缓了过来,呼吸逐渐减缓。
今夕又疑惑不解地问了遍:“你认识我?”
仿佛风声里传来的呜咽:“今夕……今夕……”
这回听得清楚,这人的确叫的是她的名字。
她便:“你是何人?怎么认得我?”
呜咽声戛然而止,面前人忽然平静下来。
她沉默了很久,沉默到今夕差点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她像是扯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嘶吼,但声音小到只有今夕能听见。
“我是颜诺。”
今夕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她瞪大眼愣愣地盯着眼前人,透过黑色的薄纱,看见了一双极为熟悉的眼。
不可能!
她猛地站起来,后退了几步,心跳也加快了。
小丫头忙探头进来:“姐姐怎么了?”
今夕回过神,冷静下来:“没事,柴房有蟑螂。”
“蟑螂!”小丫头被吓了一跳,赶紧后退了几步,又在门口结冰处滑了一跤,被婆子扶起来笑几声。
这些嘈杂灌入今夕耳中,才让她彻底清醒,她暗暗掐了下手心,怪自己疑神疑鬼,这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何况只是一对眸子。
“哪来的疯子!”
她喝了声,吩咐婆子,“满口胡言乱语的,别叫她吓着主子们,将她绑起来!”
“呵呵呵——”
面前人发出怪声,又哭又笑似的,只让人听出有些哀戚的意味。
但见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才又开口,倒是恢复了理智与逻辑。
“我是颜三小姐的故友,七年前她随颜二公子出城游玩遇见歹人,就是住在我家的,那时颜小姐说,若我有难处,可来寻她,现在我来了,却要将我赶走,难道三小姐要恩将仇报?”
七年前……
今夕怔了怔,这事是真的,而且知道的人不多。
自家姑娘从小也不是让人省心的,二公子更是如此,颜将军常年不在家,大公子又忙于公务,于是二公子常带着妹妹溜出府去。
有一次更是走了很远,直直出了京城,谁知遇上了一伙歹人,两人又没带侍卫,差点出事。
所幸遇上一家猎户相救,当晚便在其家留宿,翌日才与府上寻了一夜的侍卫会合。
那次把大夫人着急坏了,那会儿大夫人才刚嫁入府不久就出了这样的事,自责不已,觉得没有尽好一个嫂嫂的责,甚至郁结于心生了场病。
于是姑娘和二公子都被大公子狠狠骂了一顿。
姑娘倒还好,只是训斥哭了,二公子则被大公子鞭笞又罚跪,生生留了阴影,从此再不敢胡闹了,若是出城必定带着侍卫。
“你是那猎户家的人?”
“是,我叫……”
黑袍女子低低颤着声儿,“我叫……”
“颜诺”两个字在她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我叫阿诺。”
她缓缓抬头,黑纱后的眼注视着她:“今夕姑娘的名字也是颜三小姐告知我的。”
今夕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方才真是叫她吓到了。
“这样冷的天,姑娘只怕还没起呢,你随我来吧,我找个客房让你先待着暖和暖和,既是姑娘的恩人故友,咱们家自然是要厚待的,不过,恕我多问一句,缘何作此打扮?”
“一场大火。”她只说了四个字。
“明白了。”
今夕叹了口气,也没揭人伤疤,吩咐旁站许久的小丫头领她下去,她自己则赶紧安排府上其他事去了。
阿诺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视线又逐一扫过面前很快散去的众人,以及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眼泪忽地不受控地掉。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黑袍下的双手,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才抑制住发抖。
今夕,何夕。
她闭上眼。
那哀哭声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姑娘,姑娘……我此生也就这样了,就让我守在这里吧,我从小就被卖进府里头,家里爹娘都没了,只有几个远房亲戚,都是吸血吃肉的主儿,我不与他们一处,颜府就是我的家,大夫人就是我最好的主子,她如今没了,不该连替她守孝的人都没有啊……”
“姑娘,你要好好的,老爷和两位公子都还在,姑娘好好活着,一家人总有团聚的一日……”
“……天子是姑娘旧识,不会迁怒姑娘的,姑娘可绝不要做傻事,无论怎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今夕给您磕头,求求您了……”
“……我跟你说话呢。”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将她猛地拉回了现实。
阿诺重新睁开眼,瞧见一张放大了的有些眼熟的小丫头冻得红扑扑的脸。
小丫头搓手哈气:“发什么呆呢,这里冷死了,还有蟑螂,你跟我去吃点东西喝点水,休息会儿吧,等咱们姑娘起了,你先去见了大夫人,再去见姑娘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晚梨,是大夫人院里的二等丫头,刚刚跟你说话的今夕姐姐是大夫人身边的一等丫头,大夫人身边还有何夕姐姐,她们都极好的人。”
小丫头边在雪地里小心走着边跟她说话。
“大夫人也极好,一点都没有主子架子,有时候还跟我们一起玩牌呢。”
晚梨,阿诺默念了几遍前世未记住的名字。
她慢慢走着,走得很稳。
这具油尽灯枯的躯壳里仿佛注入了新的灵魂,又有了生气。
她每一步都踩在颜府的地面上,这里是她的家。
纵然大雪掩盖了诸多景致,可这府里的亭台水榭,回廊楼阁,她闭着眼都熟悉的不得了,她上辈子曾在这里待了二十年,直到出嫁。
走过抄手游廊,穿过枝桠掩映的垂花拱门。
她停下了脚步。
“怎么不走了?还没到呢。”晚梨盯着这个奇怪的人。
阿诺盯着前方露出的一角屋檐发怔。
茗澈院。
是她的院子。
院里左右各有一株红梅和一株腊梅,都是绝佳难得的品种,是九岁那年二哥特意寻来送她的。
墙边长满了湘妃竹,则是嫂嫂让人种的。
每到夏日,会在她窗前投下斑驳的竹影,风拂过时,竹影晃动很像是流淌的水墨,真是奇景。
即便这样的大雪天,也是青竹依翠,红梅傲雪。
她真想去看看,但此刻——
“她”就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