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果然难走,很多地方遇到了塌方,道路阻断,不得不涉水从雾露河里走。等到了莫冈时,反而比原来的那条路多用了半天时间。当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回到那个山坳,看到远处的炊烟时,已经是斜阳夕照。
这一路上都没有再看到其他杀手出没,让苏微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往这个方向搜索的杀手小队在半途被她截住全灭了,并没有追到这里。否则这儿都是妇孺老弱,要是真出什么事……想到这里的时候,苏微的眼皮忽然一跳,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感涌上了心头。
“怎么了?”吴温林眼看家门在望,她却勒马不前,不由得有些吃惊。
不,那不是炊烟!而是……而是……
那一刻,她发出一声惊呼,跳下马,狂奔而去。
燃烧的是茅屋。院子里一片狼藉,门板倒了,篱笆也倒了,房间里乱七八糟,地上散落着各种东西,柴堆被弄得四散,连灶台都碎裂了——显然是整个房子被从里到外地搜索了一遍,几乎连柱子都拆了。
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之后,那些人放火烧了房子。
“重楼!”她失声大喊,冲入了熊熊燃烧的房子里,飞身掠上二楼,在滚滚浓烟之中撞开门。然而,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编织的花环散落在地上,被踩踏得稀巴烂。
那是蜜丹意编织的花环。
可那个小女孩,连同原重楼一起,再也看不见踪影。
这……这……她站在烈火燃烧的房间里,攥紧了拳头,指甲直插进掌心的肉里,血一滴滴地从指缝里滴落,她只觉得全身发冷,如坠冰窟。难道……还是来晚了?除了那一队被她歼灭的杀手,竟然还有其他的杀手早一步找到了这里!
大爷大娘,三个孩子,还有……重楼。
她始终,还是来不及!
不久之前,还是在这个房间,还是暂别时他的最后一个眼神,用调侃的语气说着要以身相许,如初遇时一贯的没口德,那时她嗤然冷笑,跃出窗户扬长而去,听到他在背后说“早点回来”——那一刻,她并不知道,那就是他们之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世间,又有谁会知道命运之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当命轮转动的时候,所有人随之相聚,起舞,而一到终场,曲声停歇,所有人就如提线木偶一样颓然而散。
甚至,都来不及好好说一句告别的话。
与其如此,还不如就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山腹里死去吧?那样,至少,他们会知道和对方说的最后一句话会是什么。
浓烟和烈火里,她茫然地想着,没有察觉自己的眼角有泪水长滑而下,嗞啦一声,在火焰里化为细小的白烟。她只觉得心仿佛也被烈火煎熬着。瞬间,大片燃烧着的屋顶轰然落下,迎头砸了过来。
“苏姑娘……苏姑娘!快出来!”模模糊糊中,听到有人大喊,“危险!”
然而苏微站在那里,眼眸里映照出炽烈的火焰,似是失了魂魄。身中碧蚕之毒的时候,虽知时日无多,她心里却怀着强烈的求生念头;然而此刻,碧蚕毒已解,她站在烈火之中,却是心灰如死,一瞬间竟然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姑娘……苏姑娘!快出来!”
楼下传来吴温林惊恐的喊声。他想冲进来,却被不断坍塌的竹楼所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站在那里的女子,渐渐也被火焰吞噬,却无能为力。
当从天而降的烈火吞噬了苏微的时候,千里之外的洛阳斜阳脉脉,夕照满楼。寂寂的白楼里,啪的一声,有人手中的笔忽然滚落在地。
“公子,怎么了?”研墨的赵冰洁微微诧异,抬起空茫的眼睛。
萧停云弯下腰捡起了朱笔,低声:“没什么,只是心里忽然一跳,有不好的感觉。”
旁边的女子沉默了一下,道:“也不知道苏姑娘如今怎样了。”
“是啊,已经是两个月多了——无论解没解毒,也该有点消息才对。”萧停云喃喃叹息,无法掩饰眉目间的担忧,“我连续派了好几批人去找,连石玉宋川这样的精英都派了出去,却都如泥牛入海一样毫无消息,也太奇怪了。”
“或许是遇到了截杀?那些对苏姑娘下毒的人,肯定不会让我们轻易找到她。”赵冰洁蹙眉,低声问,“拜月教那边,打听过了吗?”
“我派石玉去苗疆,第一时间就是去灵鹫山找的拜月教,”萧停云看着窗外,重瞳里有说不出的恼怒,“可是明河教主闭关已久,孤光大祭司云游外出,对方推诿主事的灵均不在宫中,难以决定,竟然将我们的使者拒之门外。”
“是有不妥。”赵冰洁脸色微微一变,低声,“拜月教和听雪楼,虽然三十年前有过一场仇杀,但自从迦若祭司和萧楼主定盟之后,相互之间也算友善——此次苏姑娘有难,来到他们的地盘,断无道理如此推三阻四。”
萧停云皱起了眉头:“关于孤光祭司的那个弟子灵均,你有多少了解?”
“很少,搜集来的消息基本都没有用。”赵冰洁想了一想,似乎也被难住了,许久只道,“这个人一直不曾在江湖上露面。即便是在月宫,也从没有弟子看到他的真容——只听说他经常不在宫中,一直到三年前孤光祭司退隐,离开中原去往海上寻访仙山,他才不得不担起了唯一弟子的责任,回到了月宫主事。”
“是吗?”萧停云低声,“听起来,倒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主儿呢。”
“如此便好了,”赵冰洁叹息,“可惜我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萧停云皱了皱眉头:“怎么说?”
“据我所知,虽然是自己唯一的弟子,孤光祭司对他一直有所保留。”赵冰洁默默道,“听说孤光祭司有一次勃然大怒时,对他下了一句评语,被教众广为流传——”
他蹙着眉头:“什么评语?”
赵冰洁顿了顿,一字一句:“‘天赋出众,可谓惊才绝艳,不逊于昔年迦若大祭司。只惜用心过于刻毒,恐不得永年’。”
“用心刻毒……不得永年。”萧停云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神慢慢凝聚如针。
“还有一句评语,”赵冰洁道,博闻强记地复述,“‘若不负天道,则为我教古今第一人;若堕入魔道,则三十年前那一场天劫,便是要重现了。’”
三十年前?萧停云一震,瞬地想起了勒马澜沧的誓约。
三十年前,听雪楼主为报杀母之仇,在统一天下武林后倾全楼之力远征滇南,而当时拜月教的大祭司,便是迦若。此战惨烈,萧楼主虽与靖姑娘联剑并辔,同去同归,却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经此一役,人中龙凤由此种下了芥蒂,隔阂暗生,终至他年自相残杀。
那一战后,双方立下了停战的誓约,如今已经三十年不曾有战事。
如果拜月教里如今出现了这样野心勃勃的掌权者,那么,这前代人血战换来的三十年太平,便是要由此灰飞烟灭了……
“听说灵均代替孤光祭司执掌拜月教以来,教民们都对其奉若神明。因为他多次正确地预测到了天灾,从火山洪水里救下了不少百姓,”赵冰洁蹙眉道,“在滇南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几乎都接近于神话,比如说他灵力高绝,预言过往将来无不灵验——甚至还说,如果有不同村寨同时向他祈祷,他竟然可以化身千万,去往不同的地方拯救教民。”
“化身千万?”萧停云却是不为所动,冷笑,“我看不是他修习有分身术,便是早已备好了不少替身,替他四处奔走,装神弄鬼。”
“嗯,虽然也可能存在着替身,但我觉得还是幻术的可能性最大。”赵冰洁叹息,“资料上说,灵均身为孤光祭司的唯一弟子,在术法上的造诣非常高超,而最擅长的便是幻术——他甚至可以不用结印,便可以无声无息地施展。”
“结印?”萧停云有些不解。
“施展术法总要经过一定的流程,越是重大的法术,过程便越是烦琐复杂——比如皇帝祈雨便有九九八十一道仪式,”赵冰洁淡淡解释,用双手比画着,“普通的修道之人,要施术之前也必须要通过念咒或者结印画符——用单手结印的人都已经罕有,而据我所知,那个灵均已经到了无须结印随时随地可以施展,瞬间令身边之人陷入幻境的地步。”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萧停云肃然,微微吸了一口气,“那么说来,岂不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瞬,都有可能陷入幻境而不自觉吗?”
“是。”她缓缓点头,语气凝重,“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么,和他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可能会是幻境。而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也都有可能会是不真实的。”
他沉默了下去,许久才道:“这天下,果然还有与武学一争长短的东西存在——昔年的大祭司迦若已经是传说中的人物,没想到今日拜月教又有高手辈出。”
“不过公子也无须过于担心,”听到他的语气,她不由得柔声安慰,“越是高深的术法施展之后耗费的灵力越是巨大,反噬也越厉害。面对苏姑娘这样的绝世高手,那个灵均只怕非全力以赴不能应对……”
“可阿微她现在中了毒!”萧停云打断了她,一拍桌子,“她身边没有血薇!”
很少见到从容文雅的公子有这样失态的时候,赵冰洁不由得微微颤了一下,咬紧了嘴角,半晌才低声:“那么,只能希望拜月教非我们之敌了……如果他们真的要杀苏姑娘,在洛阳也就毒杀了,何必还要等那么久?”
“是,此事疑云重重,不可轻断。”他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幸亏我已经说动四护法远赴滇南——希望在这之前阿微不要有事。”
“四护法已经远赴滇南了?”赵冰洁愕然,“怎么楼中竟然无人知晓?”
“此事极度机密,只有你我知晓,”萧停云蹙眉,压低了声音,“我前日去了一趟北邙山,亲自请求隐退的四位护法出手相助,此刻他们已然出了洛阳。”
她脸上神色微微一动,眼底似是掠过一丝凄凉的笑意。
“苏姑娘是血薇的主人,定然会有贵人相助、遇难呈祥。”她淡淡地说着,站起身来,扶着栏杆开始一步步往楼下走去,“既然四护法都已经出马,公子自然不用为此担心。只等三月后归来,血薇夕影便可再度聚首,号令江湖、再不分离。”
“但愿如此吧。”他淡淡道,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折扇,“你——”
话音未落,素衣女子却猛然一个踉跄,从白楼上直跌了下去!
“冰洁!”萧停云失声惊呼,闪电般地掠过去,俯身将她一把拦腰抱起——然而赵冰洁已经沿着台阶滚落了三四级,额头沿路撞在了扶手上,一片青紫色。
“怎样了?没事吧?”他急忙查看她的伤势,揉着她的额头,紧张不安,“你……你也来往白楼那么多次了,怎么还会摔倒?”
“没事,”她伏在地下,轻轻道,“不小心扭了下脚而已。”
萧停云扶起她,静默地凝视着她苍白宁静的侧脸,重瞳里似有波澜翻涌,忽然道:“冰洁,如果你心中不安,不妨说出来。我会听你说的每一句话。”
“冰洁心里平静,”她转过头向着夕阳,淡淡,“并无不安。”
“是吗?”他叹了口气,仿佛死心一样转过头,“那我送你回岚雪阁吧。”
他扶着她,从白楼最高层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赵冰洁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拒绝。她纤细苍白的手指被握在他的手心,如此温暖而熟悉,仿佛遥远的过去——十几年前,刚来到听雪楼的她未曾熟悉各处,眼睛又不好,经常不停地摔跤。在那个时候,十四岁的他就曾经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路走过去,如同一个小小的护卫。
只可惜,一切都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
生于黑暗中的她,是注定无法和他匹配的。被血薇光芒压过之后,她甚至再也无法和他并肩而行。当那个少女入主绯衣楼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从十几岁开始,作为听雪楼的主人,他就在等血薇。而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得偿所愿。
那是他的梦想和期待,也是他的野心和霸图。
男人所需要的,都不过于此吧?
赵冰洁淡淡地想着,被他牵着一路走去。她能感觉到夕阳照在脸上的温暖,然而视线里却已经感觉不到一丝光亮——原来,对她来说光明和温暖都只是一刹那,宛如烟花,只有黑暗才是最漫长的。
她唇角露出了微微的笑,握紧了身边人的手。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好好休息吧。”他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将她送入岚雪阁后,仿佛还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然而在黑暗里踌躇了片刻,最终是放开了她的手。
但在走出去后,却又回头默默看了她很久。
当岚雪阁的门被关上后,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他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耳侧,她默默地抬起手,在黑暗里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唇,如此寂寞,也如此空无——是的,那些话语,都还被锁在唇齿之间,终究未曾吐露半分。
她没有告诉他,自从用了那个神秘人给予的药之后,虽然未曾全部解毒,但自己的眼睛已经渐渐开始有了模糊的视觉——所以,能看得到台阶,也能看得到他最后的回眸和眼里的表情。
刚才他凝视时那种欲语还休的期待和悲哀,让她的心几近撕裂。那一刻,她几乎想把心里所有的话都向他倾吐。怕什么呢?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就把所有不能见光的秘密都曝晒于前,让那些肮脏血腥的往事和自己一同在阳光里死去!
然而,她最终还是咬紧了牙,将那些秘密咬死在唇齿之间。
在黑暗的岚雪阁里不知道坐了多久,赵冰洁才回过了神,用手指慢慢从袖子里摸索出了一个纸卷,细细地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字:
“第二次刺杀即将开始,请告知楼中人手布局。”
她的心猛然往下一沉,知道那只扼住她咽喉的手又要收紧了。
这十几年来,她永远都处于黑暗之中,处于生死不能的边界。无法忠诚,也无法背离。无法去恨,也无法去爱——那个如幽灵一样的家伙真是残忍啊……利用了她心里的恶毒和妒忌,却并没有杀她灭口,反而治好了她的眼睛。
可是,苟活着,用这双眼睛看到的,又是怎样的结局呢?
她独自在黑暗里坐了许久,全身木然,连衣裙皱褶的痕迹都一丝不动。僵硬的衣裙下,只有手指在细微地动着,一分一分,将那张卷起的纸条撕得粉碎。窸窸窣窣,碎屑如同雪一样,密密麻麻落了满地。
她垂下了头,从胸腔中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赵冰洁拉上了帘幕,点起了灯,拿起笔,抽出一张素白的信笺,很小心地写着回复,一笔一画,一丝不苟——
“四护法已去往滇南。吹花小筑亦空。静候指令。”
暮色里,有一只雪白的鸟儿扑棱棱地飞来,落在窗口,用朱红色的眼睛看着她。
她知道那是魔的信使。
赵冰洁站起来,将密信绑在了白鸟的腿上,鸟儿看了她一眼,放下了嘴里衔着的一颗丹药,转头展翅飞去,消失在夜空里。
她站在那里,默默地看了半晌,才将那一粒药丸吞入口中,然后回过了身,走向了岚雪阁的最深处。那里堆放着层层叠叠的古卷,记载着三十年前的江湖往事、武林掌故,除了她之外,楼里已经十来年没有一个人翻阅过。
她吃力地移开了书架,从最隐蔽的角落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匣子。用微微发抖的手拂去了上面的灰尘,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寸一寸地打开了它——
快十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打开这只木匣。
匣子里躺着一把莹白色的小刀,只有四寸长,在黑暗中如同一滴露水般晶亮。她抬起手,无声无息地抚摸着那把刀,眼神渐渐变得如同苍苔上的露珠一样澄澈而冰冷:刀上刻着“朝露”两个字,字迹和“夕影”一模一样。
刀名朝露。
没有人知道,这把才应该是和夕影成为一对的刀——是雪谷老人赐予门下两位弟子的宝物。其中一把在大弟子萧忆情的手上,成为号令江湖的至高无上象征;而另一把朝露,则赐给了最小的女弟子池小苔,很早就湮没在了历史里,随着它的主人在神兵阁内寂寂终老。
朝露夕影,刹那芳华,终难长久。
这个世上不曾再有人记得它,所有人记得的只有那一对人间龙凤,只有那一对血薇夕影——它和它的主人一起,被这个江湖遗忘,锁在这个寂寞的所在。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其实是有一把刀的。而且她和萧停云,其实是同门师兄妹,雪谷老人的第三代嫡系弟子。
她想起那个在神兵阁里孤独死去的、叫作池小苔的苍老女子。
没人知道,那个女子曾经在无数个黄昏和黑暗里,和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有过那样隐秘的交情,亦师亦友;更没人知道,在她临死之前陪伴在身边的最后一个人竟然会是她——这个被软禁在神兵阁里一生的叛乱者,甚至将自己的衣钵都传授给了她。
其中,就有这把朝露之刀。
“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传授你这些……或许,我只是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咳咳……我和你一样,永远都是无法介入命运的旁观者啊……”
垂死的人喃喃地开口,凝望着她,把自己的佩刀交到她手里。
“我知道你心里的事,但我不觉得你可以解决它。”
“握紧这把刀,等到痛不可当时,就以此做一个了断吧!”
——做一个了断?
如今已经是绝路,而痛,也早已不欲生。是否,真的到要动用这把刀的时候了?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微笑了起来,用纤细瘦弱的手指捧起了那把朝露,将苍白而柔嫩的脸颊贴上了冰冷的刀面,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世间,人心易变,是否只有这些冰冷的刀剑才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