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无量山中辛夷开花了,一树一树,点缀在苍翠的山色里犹如玉雕,疏朗高爽、洁净美丽,却似随时欲堕风中——就如花下即将年满十八岁的纤弱少女。
辛夷站在高高的石梁飞瀑边上,松开手,把承影投入了丛碧渊。
入水的时候,那把千古神兵激起了凛冽的声音,仿佛不甘地抗议着再度沉睡地底的命运——它在人世只停留了短短两年,不知道要再过多久才会再有人重新潜入深渊,把它带出水底重见天日。
她站在百尺高的渊边,侧耳听着底下久远的回响,确信这把古剑已经沉入水底,才转过了身。她知道林渡在看着她,于是咬着牙道:“我不练剑了。”
“好。”她听到他回答,不过是一个音节的距离——这个字刚吐出时远在数丈开外,但是当音节消散在风里时,她感觉到林渡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来不及退开,他已经拉住了她的手,紧紧地,仿佛生怕她也和承影一样掉下去,永沉水底。
“那么就不练。”他拉起她的手,而她的手指冰冷,“我们回去。”
她却站在石梁上不动,有些怨怼地抬头看他:“你怎么不劝我?”
“你说不练,便不练好了。”林渡的声音很柔和,“什么都由得你,还要如何?”
“那么我要从这里跳下去,也由得我吗?”她头一扬,问,绿罗裙在石梁上飞舞。
林渡没有说话,似乎只是微笑了一下。他嘴唇很薄,笑容温和中透出狷狂,足够令世间女子颠倒,语音却宠溺柔和:“辛夷,你马上就要十八岁了,别说孩子气的话——回去吧,晚了的话,就赶不上吃药的时间了。”
仿佛生怕她真的跳下去,他一直拉着她的手,倒退着从石梁上走回了地面。她的指尖如同冰凉的小蛇一样在他手里颤动。最终,她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小声地啜泣了起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问她为什么。
因为他心里明白:是因为白天收到的那封信。
陆峻要成亲了。他娶的,是鼎剑阁阁主的女儿,江南第一美人萧灵芸。婚礼时间定在发信时的三天后——而等信到达深山中时,这场婚礼已经在十天前举行。
当他把信念给辛夷听的时候,她没有说话,低着头用一块软布细细地擦着那把承影。他一边念着信,一边担心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她做出什么突兀的事情——然而辛夷纤细的手指非常稳定,虽然眼睛看不见,还是将这把长剑擦拭得照人眉睫,寒光四射。
他念完了信,辛夷没有说话,半晌只是问了一句:“那个新娘,美吗?”
他想了想,实话实说:“是江南第一的美人。”
“是第一啊……”辛夷的薄唇颤抖了一下,然后又紧紧抿成一线,令人忍不住想吻上去。终于,她低声又问了一句:“那么……你见过她吗?”
“见过,她远远没有你美。”他长久地凝望她的脸,轻声,“你才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孩,辛夷。”
“骗人。”她冷笑了一声,唰的一声将长剑收入鞘中,转头走出了无量宫,从绝壁上一跃而下,直接奔向了山后的丛碧渊,“骗人!”
“辛夷!”他跟在她身后,却追不上她的身形。
——这个十八岁的女孩虽然弱不禁风,身上却流着无量宫世代流传的血脉,即便是眼睛看不见东西,但听声定位,任意东西,依旧令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轻功高手相形见绌。
愤怒之下,她如同一只绝望的雨燕从悬崖上飞下,冲过那一道石梁,唰地站住脚,高高抬起手,将这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上古神器毫不犹豫地扔了下去!
林渡没有阻拦,只是在一边看着。
这把承影剑,还是陆峻临走时留下来的,扔掉也好。
中原武林上百年来盛传着一个说法:在无量山的最深处有一座无量天宫,乃世外桃源一般的武学圣地。凡是能潜入山下的丛碧渊,在水底取出这把承影剑的人,就可以向无量宫主提出一个条件。这数百年来,无数武林人从中原而来,闯入这莽莽大山,九死一生潜下水,就是为了取得这把剑。
——因为无量宫的《云笈十二诀》,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无上武学。
然而,当年陆峻却没有对无量宫主提出任何要求,在临走的时候,他只是将这把剑交到了辛夷手中,说了一句话:“好好休养,等着我回来。”
两年来,体弱的她经历了母亲远行、病发加重的折磨,几度在生死边缘挣扎,辛苦地坚持下来。而如今,两年约定未满,离开的人却已经另娶了旁人。
她扯着林渡的衣袖,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何必如此呢?”林渡叹了口气,回过身温柔地安慰她,“陆峻是诚信君子,他说过两年后归来,即便成了亲,也一定会如期赴约的。你稍微等一等——到时候有什么话再向他问个明白,岂不是强过在这里哭哭啼啼?”
“向他问个明白?”她喃喃,脸色却复杂,“问……问什么呢?”
是的,当初,他只是说要她等他回来,并没有说一定会娶她,甚至直到离开前一刻,他也从未清楚明白地表达过自己的情感。
或许,一切只是她会错了意,痴心奢望太多而已。
还有十五天,等到天心月圆的那一刻,才是两年之约的终点,也是她的生日。说不定,到时候陆峻还真的会依约回来,但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几天前的那一夜,洛阳的鼎剑阁灯火通明,高朋满座,又有谁会记得一个深山里盲人孤女的悲喜?
“回去吃药吧。”林渡拉着茫然的她往前走,“已经是最后几服了,一定要按时服用。”
“我不吃药。”她赌气地说,“太难吃了,反正吃了眼睛也不会好。”
“会好的。”林渡耐心地劝,似乎永远也不会生气,“乖,还有三天,要吃完。到时候,你就能看到自己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了……你难道不想看到自己有多美吗?”
“不想。”她将头一扭,“再美,他还不是娶了别人?”
“傻瓜,这是自幼订下的亲事,他是华山的少主,怎么能悔婚呢?”林渡叹了口气,“而且……听说青鸾花是新娘的陪嫁。”
“青鸾花?”辛夷忽然一颤,“是为了这个吗?”
“老宫主也说过了,要把你的病根治,就只能用鼎剑阁里的青鸾花。”林渡低声,“你很快就满十八岁了,那之前如果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你这一辈子就永远看不见了。陆峻他以华山少主的身份迎娶鼎剑阁阁主的女儿,也是唯一能得到这至宝的途径。”
“谁让他这样的!他……他怎么能这样?我宁可死了也不要什么青鸾花!”她忽然一跺脚,带了哭音,大声,“骗人,他,他明明是不要我了……什么青鸾花!他难道觉得这样比我瞎了会更好一些?”
林渡握紧了她的手,只觉那冰凉柔软的小手在手心剧烈地颤抖。
“还有我在。”他低声叹了口气,“我总是在的。”
“阿渡……阿渡!”她再也忍不住,抱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你答应我不要回中原,好不好?陆峻他说会回来,可一去中原就娶了别人……怎么办?他、他和娘一样,都不要我了!”
“别哭。老宫主只是远赴灵鹫山修炼《云笈十二诀》的最后一层罢了,迟早都会回来的。”林渡温柔地哄着怀里哭泣的少女,眼色却阴沉,“唉……看到你哭得这样伤心,我真恨不得杀了那家伙啊。”
仿佛是被他语气里透露的杀机吓了一跳,辛夷止住了哭声,低声喃喃:“不、不要杀他……我不想他有事。只是……我不要他的青鸾花了,也不想再见到他。”
“好。”林渡点头,“我知道了。”
“如果他还记得送花来,你也不要替我收,”她咬着牙,声音微微发抖,“我……我宁可瞎了,也不要他的东西!”
“嗯,我知道。”林渡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我们回去吧。”
一路上,她不再说话,拼命咬着嘴角,身体却抖得厉害。来的时候身轻如燕,回的时候却哭得全身都没了力气。他只能扶着她,吃力地从峭壁上层层攀援,最后落在了悬空的宫殿前,才把靠在怀里瘦弱的少女放下。
在这无量山的最深处,一道绝壁从天而降,光洁如镜。在离地数百丈的高处,绝壁有一道裂缝,宏伟的玉阶从深处探出,如神龙探首悬在半空,龙身却伸向了无量大山腹中,最深处有点点璀璨的光芒,“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那便是无量宫,江湖传说中的桃源圣地。
自从一年多前墨玉宫主离开后,未满十八岁的辛夷便是此地唯一的主人。
“少宫主,该吃药了。”看到他们归来,玉阶的尽头,贴身侍女微雨跪在那里,双手托着玉碗。碗里是青色的药汁,气味芬芳,然而入口却苦涩无比,喝完后全身发热,不啻酷刑。
“不喝!”她不耐烦地扭过了头,转身便走。林渡却拉住了她:“辛夷,听话,把它喝了。这九转玉芝非常珍贵,费了多少心力才弄到,不能浪费。”
“我不喝,”她扬起了哭红的眼,倔强,“我不要我的眼睛了!”
“说什么胡话!即便陆峻不要你了,你也不能不要自己的眼睛,还有三服药就到头了。”林渡的声音温柔而耐心,“你不想亲眼看看自己的模样吗?”
“不。自己看自己有什么好看的?”她冷冷道,怀着愤恨,“长得最好看的女子,也不是为了给心爱的人看的吗?”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脱口直承陆峻是自己心爱的人,林渡心里一痛,却依旧柔声:“那么,你就不想看看我的模样吗?”
这一次辛夷迟疑了一下:“阿渡的模样?”
“嗯。”他点头,“想不想知道?”
她捧着药,将脸转向他,露出好奇的神色来。
两年前,她独自在丛碧渊飞瀑旁静坐吐纳,听到了深渊底下他们两个人呼救的声音,便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将暴怒的黄金蛟赶开,拼了命地拉着他们两个人浮出水面。等醒来时,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因为过快地潜入水底,导致寒气侵入头颅,她的病情瞬间加重,那之后便再也没看到过东西。
她只记得他们的声音:陆峻的深沉寡言,以及林渡的洒脱俊逸。依稀记得陆峻曾经说起,在中原,林渡是一个非常受欢迎的情圣,倜傥英俊,说话风趣,温柔体贴,几乎没有一个女人能挡住他的微微一笑。
“嗯……我想知道阿渡的样子!”她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就为了我喝药吧。”林渡微笑,“好不好?”
“好吧!”辛夷皱了皱眉头,捧着玉碗,一口气将药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咽喉和身体都燃烧起来,不由得深深地喘息,往前踉跄走了几步,扶住了门框。
“这个药……是什么?和平常的不一样……”她喃喃,抬头有些无助地看着他,纯黑色的眸子里有鹿一样的惊惶,“为什么我,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很……很难受……头很晕……”
在她倒下时,林渡伸出手及时地将她横抱起来。
少女的身体在他怀里轻盈得如同一片洁白的羽毛,眼睛紧闭,胸口微微起伏,幽幽的体香袭人。他低下眼睛,深深地看着她的脸,眸子深沉而炽烈,紧绷的身体微微颤抖,似隐藏压抑着无尽的欲望,低声喃喃:“辛夷……辛夷。”
他俯下身将灼热的嘴唇印在她冰凉的额头上,久久地,似乎想将她的灵魂一并吸取。
还有三天……还有三天她就将彻底属于他了。
“带宫主去西阁休息吧。”他吸了一口气,压抑住了自己,将沉睡的辛夷交给了微雨,吩咐,“我要下山一趟,这两天你们要记得给宫主按时服最后两服药,不要让她出去乱走——如果我回来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是。”微雨不敢抬头,嘴唇微微颤抖。
自从老宫主忽然失踪后,这个外来的陌生人得到了少宫主完全的信任,渐渐开始把持了无量宫上下的一切。然而,在少宫主面前如此温柔体贴的男子,私下里却是严厉无比,侍女们稍有不周就会受到惩罚。
甚至,有些多嘴的姐妹已经永远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