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夜晚。四更天。北靖王府。
密室中的灯火通宵不熄,北靖王在灯下注视着滴漏,脸色凝重地等待着什么。突然,西墙传来轻轻的有节奏的三声叩击,北靖王脸有喜色,霍然起身,转动了壁橱的把门。墙无声无息地移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站在地道出口处。
“办成了?”北靖王低低问,语声中有掩不住的兴奋与激动。
金承俊点点头,拉下面巾,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目光却亮如寒星——毕竟,要做弑君这件大事,无论谁都会高度紧张的。
“一切按计划完成,没有惊动一个人。”金承俊语音有些疲惫,从怀中取出那只药瓶,手竟有些颤抖。北靖王展颜笑道:“好身手,不愧为天山剑客。”
他如释重负地接过瓶子,随手一摇,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一瓶全用光了?”
这种毒药,只要吸入少许便可致人死命,为了刺杀,他才特意多准备了一些。然而这样整整一瓶都耗尽,也是出乎意外。
金承俊不答,在桌边坐下,静静凝视烛光,似是倦极欲睡,头颈竟几度垂落,突然勉力睁眼,望着他道:“希望你言而有信,一定要救出小寒。”
北靖王正色道:“莫非金兄还以为小王是背信弃义之人吗?思寒之事,小王自一力承当——若有背弃,愿天令我坐不稳这个江山!”
听得如此重的誓言,辉煌的光线下,金承俊苍白憔悴已久的脸上突地显出了奇异的光芒,微微一笑:“这样……我就放心了。”顿了顿,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封信,请三皇子代为转交小寒。”
北靖王一怔:“明天你们便会相见,为何……”
这时,他面色忽然大变,一把握住金承俊的手腕——那手已在不自禁地发抖!
“你、你……难道自己也服了这瓶毒药?”北靖王震惊之下,一时手足无措,忙一路封了他心口十几处大穴,以免毒气上攻,失声,“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金承俊淡淡一笑:“我……我给皇上用了足量的药,送他御龙殡天,剩下的……我全自己用了——你不介意吧?”
“这可怎生是好?这药没解药!”听得他亲口承认,北靖王一时怔住,“你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你怕我信不过你,要杀人灭口吗?我……我难道是这种人吗?”
然而,说到最后一句,他的气势也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不错,他其实就是这种人……如果金承俊不是自行服下了毒药,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消灭这个后患!
“皇子殿下……误会了。”金承俊脸色愈见苍白,连指甲也成了诡异的紫色,“弱兰死后……在下早已有弃世之意,如今…如今小寒已脱险,更是再无所念……”
北靖王连忙扶住他欲坠的身形,虽然明知自己已经要如愿以偿地君临天下,一切后患也就此扫平,但是看着这位垂死的绝世高手,他心中也一阵悲痛,目中垂泪:“金兄……你何苦如此?日后思寒若得知,你叫她何以自处?”
“小寒……她不会知道的……”金承俊挣扎着说道,指着桌上那封信,“把信交给她……以后请好好对待她!记住了……否则、否则我就是死了,也……”
他语声终于缓缓低了下去。
午时三刻。等了几个月,终于到这一刻了。
厉思寒在囚车中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又看了看快升至正中的太阳。她心中突然有些想笑——死亡,原来就是这样容易的事情?如此热闹,简直就像是看着台上做戏一样呢!
忽然路边人声嘈杂,人群中几十个平民正在哭叫着挤上来,为首一名老汉一手挽着篮子,另一手拖着一个女子,拼命挤开人群来到囚车边,攀着栅栏哭道:“恩人哪,你是个大好人!老天咋不长眼呢?”
“你是……”厉思寒奇怪地沉吟,一时却觉得眼生。
“俺家六口人在旱灾中还活下两个,全亏了恩人您呀!俺姓刘,您忘了?”老汉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跟着前进的囚车边走边拭泪。他身后几十个人齐声道:“恩人!您忘了吗?咱全是射阳县的百姓哪,前年那场旱灾……”
“还有我们,恩人!我们是从潮州来给您送行的!”
“我们是从川西一路赶过来的!”
那群人纷纷嚷了起来,连哭带叫,乱成了一团,跟随的差役怕出乱子,忙上前拦住众人,不让跟进场中:“下去,下去!穷鬼们,再乱叫可要全关进牢里去!”
“众位乡亲你们回去吧!”厉思寒怕百姓们吃亏,忙拼命摆手,“你们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哽咽。原本今日她是打算装得硬气一些,杀头不过碗大疤,绝不流泪示弱给那群官府走狗看——然而在这一刻,她再也无法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死而无憾:至少她已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是有回报的!并不是没有一个人理解她、站在她一边。这,便已足够了……
囚车已驶近了刑场,厉思寒狠狠心扭过头去,不再看百姓们一眼。
“等一等!”突地人群中有人喝止,发话的是个高大的布衣青年,他从人群中走出,向囚车走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同人犯讲。”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威严而淡漠。几名官兵怔了一下,随即大骂:“小子,你找死啊?你以为你是谁?”
那布衣青年不答,伸手出示了一枚玉玦。
“平乱玦!”几名官兵大吃一惊,立时闭嘴退到了一边——那是当今皇上赐给刑部的最高令符,可以号令各处衙门。
“厉姑娘。”那高大的布衣青年来到囚车前,轻轻唤了一声。
声音一入耳,厉思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撑起身扑到了栅栏上,颤声问:“什么?是你?……你,你的脸上……面具呢?”
不错,眼前这个俊伟磊落的高大青年,正是名震天下的铁面神捕!
那是一张世人完全陌生的脸,脸部的线条刚毅而英朗,唯一不同的只是左边脸上的肤色略白——她从没想过,他会以真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这是为什么?”她颤声问,“你摘掉它了?”
铁面神捕苦苦一笑,涩声道:“这样很好——现在,终于没人认识我了。其实……很多年来他们认识的我,一直也只是我的面具罢了……”
他举手,指尖轻轻移过额上烙的字,声音有一丝发抖:“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是对的——朝廷的律法并不代表绝对的公正,因为它不代表百姓。”他脸上又现出了极度苦涩的笑容,“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以后,我就是我,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人了,他也死了。”
他转身走开,厉思寒发觉他的背影已颤抖得不能自控——那一瞬,她觉得自己也剧烈地发起抖来,仿佛内心有无数声音呼啸着要涌出来。
“等一等!”在囚车重新行驶前,厉思寒拼命从栏中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周围的士兵忙上来阻止,可厉思寒已松开了手。血从他的腕上渗出来,血染了她原本苍白的嘴唇,红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出手救自己,因为在这一刻,生和死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抵达了他的心,他们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第一次达成了一致,交流了彼此的内心。
他站在人群里,捧着右手,看着囚车驶入刑场——他眼里没有任何哀伤,也没有任何不安,因为他早已得知昨夜深宫里的巨变,知道新皇将在今日登基,很快大赦天下的诏书就会随之到来。
他看着她一步步地离开,没入人山人海,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轻轻问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也一定很了不起的吧?”
“你会不会记住他们一辈子呢?”
——一声一声,反反复复地问。原来,那便是她最终的愿望?
在脑海中,在心灵深处,他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他终于转身离去,再不回头。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后几年中,他就像一去不复返的黄鹤,永远失去了踪迹。但有关他的传说仍是很多,却没有一个有凭有据。直到十年后,才有人亲眼在皇陵里看见过他。
他终究没有迈过心里的那道坎,没有经得起灵魂深处反复的拷问和置疑。
没有人知道,正是这个为盗的女子化成了一把剑鞘,禁锢了他的心灵——永远、永远地封印住了这把曾象征正义的利剑!
厉思寒是第一个行刑的,周昌怕夜长梦多,让刽子手先处死她。
但下斩的屠刀没有落下,因为圣旨已下——哲宗皇帝于昨夜病逝宫中,按其遗旨所嘱,三皇子北靖王朱燮爔即位,是为神宗,当即下令大赦天下,立刻派人飞马来到午门外,刀下救下将要行刑的一干犯人。
大赦令到处,厉思寒及十一位义兄刀下还生,众人相拥而泣。
当夜,厉思寒被密旨传入宫中,看着宫中冷月下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忍不住哭出了声:“猪一只,谢谢你!”她真心诚意地感谢他,愿意不惜一切地报答。让她最最感激的,还是他救了十一位义兄,这比救了她自身还让她铭心刻骨地感激。
“不要只谢我,也该谢谢你的承俊哥哥。”神宗皇帝忍不住轻抚她一头的秀发,叹了口气,把一封信递给了她。
看完信后,厉思寒很久没有出声,脸上阵红阵白,若有所失。
“信上说什么?”神宗皇帝忍不住问,他也很想知道那个剑客的遗言。
“承俊大哥说……他要孤身浪迹天涯,以忘记往日的伤痛。他叫我不必担心,也不用找他了。”顿了顿,又叹息了一声,她脸上露出了迷惘的神色,看着天际,“他还说,如果可能,想托你……托你代他照顾我。”
“那……你的意思呢?”神宗轻轻柔声问,生怕惊动了什么。
厉思寒抬头,看见皇帝的冠冕下那双眼睛,她忽地就明白了——也许以往那个咋咋呼呼的她会不懂,可如今的她,早已明白了这种目光的含义。
一种极其复杂的、温暖中又带着凄凉、欣慰中又有悲伤的情绪包围了她。
“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人了,他也死了。”蓦然,岳霁云走时那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响起——铁面死了?也许,铁面一旦摘下,也就代表了一个灵魂枯萎和死亡。
她一直渴望能在心灵与思想上与他弥补鸿沟,达成共识。一直渴望他能够理解她、认同她,但她也明白,一旦他接受了她的想法,世上便不会再有那个威严正气、铁面无情的人,没有那正义化身般的英雄。因为他自己也迷失了。
她所爱的那个铁面,已在这世上消失了……但是她的人生还要继续。
迎着年轻皇帝的目光,她沉吟了片刻,终于抵抗住了内心翻涌的浪潮,仍轻轻道:“多谢皇上……不过,还是让我多想一会儿,过一段日子再回答你吧。”
——是的,她并不死心!她,还是想再见他一面。
以后的一年中,大江南北,大漠苗疆,她几乎踏遍了神州在寻找他。她想再看看他,看看岳霁云,看看这个人身上还是否留着让她眷恋的东西……她想再次站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其实他昔年的所作所为,是不应该被全部否定的。
这世间的有些制度,虽然严苛无情,虽然会误伤一些人,会被另一些人利用,但是,它还是有它存在的必要——只要它能建立起一个稳定平和的世界,只要它能庇护大部分的百姓,那么,它就有存在下去的理由。
而他,就是那个舍弃了性命和感情,不顾一切来维护它的人;而她,却是那个站在秩序之外,用其他手段来检验和修正制度不足之处的人。
——他们双方,无论谁,其实都是对的。因为他们的心里,都是希望这个世道能够变得越来越公正,越来越平安,并为此付出了所有的力量。
这一点,其实就是她想要和他说明的。她不希望他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之中,就这样浪迹天涯地过完一生。他的人生,不应就止步于此。
然而,厉思寒从未找到过他,甚至也没听到任何他的消息。
也许,上天注定了她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时间只有短短三个月,那三个月的押解之途!
神宗熙平二年,宫中多了一位叫南雪衣的贵妃。
并非门阀贵族出身,容貌也不算艳压后宫,不知为何却深得皇上独宠,为其兴建了披香殿,封为西宫之主,而宠爱之盛更是凌驾于诸妃之上。
那位南贵妃的出身非常神秘,宫里传说纷纭,诋毁猜疑无数,隐隐透出她往日出身的不高贵。不过随身的宫女们却都挺喜欢这位南贵妃,因为她平易近人,没有架子。然而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妃子,平日谈吐虽开朗,可仿佛眉间总有难言的忧郁压抑。
更有人私下传言,说南贵妃虽得独宠,却不专房,皇上甚至不在披香殿中留寝。
神宗也先后宠过不少其他的妃子,她们也一个个貌美多才,行止动人,可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便又失宠,唯独长久眷顾的便只有这一位来历不明的南贵妃。
厉思寒看在眼里,在心里冷笑:宠爱是会过去的,特别是在这众星捧月的环境中,失去皇帝的关注,只是时间先后而已——而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得到长久的关爱,恰恰因为她并不是他真正的妃子。
稳定的环境、安适的生活,甚至可以秘密见见旧日老友,南贵妃的生活是极其奢华安逸的,几乎是天下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
可是……这就是他承诺的“照顾她一辈子”吗?
有时厉思寒不禁自问: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本来是无拘无束在天空里飞翔的鸟,却停留在了一个奢华的黄金笼子里。可她累了,也倦了,她已经不想再回到江湖——她是真正感激“猪一只”,也愿意寻找一个平静的港湾,就在他君临天下的怀抱中终此一生。
然而,尽管是倦了,她心里却还有隐秘的期许。
厉思寒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是铁面?他已不复存在了,她甚至没有对他真正表白过心迹。当初她是死囚,不能说;如今,她是贵妃,更不能说了。
她明白,在自己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或许只有在威海海滩上,那相对无言的一夜。
某一个深秋的夜里,厉思寒遣开了宫女,一个人在房中对着灯发呆。她入宫后已渐渐习惯晚睡,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静静地对灯想心事。一直独坐到了四更,她才准备就寝——但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她:窗外有人!
她推窗而视,准备呼人,却未料到是他。
外面风寒露重,而神宗朱燮爔此刻居然站在庭中,就那样穿过扶疏的花木,静静地看着窗口的她。
厉思寒心头一震,发觉他居然只穿了里层单衣,却未加外袍,她忙拿了一裘长衣,一按窗口,轻轻翻身跃入中庭。
“皇上,月下风寒露重,快加衣吧,身体要紧。”她边说边为他加上了外袍。
“小丫头,”神宗突然笑了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还是本性不改,一急就从窗口跳出来了?”
厉思寒面上一红,忙低头道:“皇上别取笑臣妾了。”
她想了想,又细声问:“不知皇上到来,所为何事?”
可神宗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厉姑娘,你在这儿过得开心吗?”
厉思寒盈盈下拜:“禀皇上,臣妾很开心。”
“听你皇上皇上地叫,真是让人不习惯。”神宗抬手扶住她的手臂,示意她平身,目光闪电般注视着她,“南贵妃,你可知欺君何罪?”
厉思寒愣住,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此话从何而来。神宗看了她许久,眼里神色转换,终于吐了口气,轻轻笑了笑:“别骗我了——你不开心的,朕看得出。刚才在梦里,朕还见你在哭来着。所以朕……就忍不住过来看看。结果看你在灯下坐了很久,倒也没哭,只叹了不少气而已……”
厉思寒心中蓦然一震,心中体会到他轻描淡写几句话中的深情,心中乍现一缕柔情。
她明白,神宗一定是在梦中见她不如意,午夜梦回,再也忍不住过来看她,又不愿惊动宫人侍从,才一个人飞檐走壁地匆匆过来的。
厉思寒不由得问:“皇上一路上没见着一个侍卫吗?”
“嘘——”神宗英俊的脸上突地显出一丝促狭的笑容,得意地竖起食指放在唇上,“你别忘了,以朕的身手,又岂能被守卫的侍卫发觉?”
威严霸气的皇帝突然间变得像个小孩子,对着她眨眼睛笑。
厉思寒心中感动。要知他以帝王之尊,居然要三更半夜飞檐走壁地偷偷来看自己的妃子,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一直以来,这个人,似乎都不像个皇帝的模样呢。如今坐到了金銮殿上,对自己的心意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改变。
她忽地想起了昔年的事,忍不住脱口:“朱屹之,你……”
“大胆,居然敢呼朕为猪一只?”神宗半开玩笑半认真,“南贵妃,你该当何罪?”
——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当年在京师大街上初见雪衣少女之时,满口的调侃。
厉思寒不语,只静静看着他,这刹那间,感激转成了爱。
神宗熙平三年春,南贵妃真正宠冠后宫。
从此后,神宗下朝后只去披香殿,两人或闲谈,或散步,兴致好时甚至会拔剑切磋一下武艺。当然,一向都是以南贵妃失败而告终,而神宗往往大笑而止,并兴致极高地亲手教她一些武学诀窍。
两人琴剑相谐,在宫中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厉思寒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她以为自己的一生经历过如此多的坎坷风浪,终于也能有真正的幸福,能与一位真心爱她而她也爱的男子,坐拥天下地过完一生。
而谁都没想到,她的一生竟以噩梦而告终!
那天用完早膳后,她一个人在庭中练剑,突然长剑从手里脱手滑落,指尖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厉思寒大惊失色,强自运气压住体内的不适,吩咐左右侍女快去找皇上来——她已感觉到了一种强大而又阴毒的力量,在侵蚀她的五脏!
毒,她中了毒!
“小寒,小寒!”从大殿议事中抽身返回的神宗心胆俱裂,抱着昏迷的她大声呼喊,然而她脸上淡淡的紫气令他如坠冰窟。
不错,他很熟悉这种毒,这本是大内才有的杀人无形的“木樨清露”!
当年,为了早日攫取到王位,明知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他却故意去贿赂,并且在思寒陷入险境的时候,利用了金承俊用此毒毒杀老皇帝,金承俊随后用其自杀——可如今,厉思寒竟也中了这种无药可解的毒!
是天谴吗?是天终于要惩罚他昔年的恶毒和不择手段?!
神宗一遍遍地用内力输入她体内,勉强护住她心脉,厉声呼叫御医,状若疯狂。在御医赶来之前,厉思寒终于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了。
神宗心神俱乱,只是抱着她说不出话来,泪流满面。是的,他曾那样地看重过手中的地位和权力,但是时至今日,他却甚至可以用所有的一切,向老天换取她的生命!可是,却已没有机会了……她的生命,就在他面前一分一分地枯萎,无可挽回。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她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而他是一只锁在金笼子里的凤凰。他们本不是一类人,甚至本不该相遇——可他却试图不顾一切地去抓住她,而她,最终也为他削去了羽翼,来到了这个笼子里与他一起生活,放弃了外面那一片高远的天空。
以她纯良的天性,本就不适合在这个阴险毒辣、危机四伏的后宫里生活。
——宫闱斗争的残酷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一直到死,厉思寒神智都很清楚,目光一直看着他,张开了口,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她努力地抬起手,慢慢摸索着他的脸颊,轻轻为他拭去了眼角不停落下的泪水。
“皇帝……不可以哭。”她突然轻轻说出了一句话,死灰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手便重重垂了下来。
神宗果然没再流泪。抱着宠妃的尸身,他整整三天没说一句话。
第四日,他一反常态,上朝议事,下令刑部追查此案。
一个月后,宗人府密查之后,齐皇后与萧淑妃被赐死,据说与合谋毒死南贵妃一案有关。齐皇后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朱燮爔当年也因为这个才立她为王妃,但他如今却不顾所有人的求情,于熙平四年六月二十日,用白绫缢死皇后、淑妃于披香殿。
熙平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神宗下旨追封南雪衣贵妃为皇后,谥号端孝贞慈皇后,宣布天下国丧,以皇后之礼将其丧于皇陵内,同时大赦天下以志哀。神宗不但亲自送殡,还在陵前素衣守墓待了三天,才回朝议事。
表面上,他仍平平静静地当着天子,有着三宫六院,歌舞不休,四海升平。可他常常会想起以前,想起在朱雀大街上的初见,想起她当时的娇憨任性,想起她的自立坚贞,也想起她坎坷多难的一生。特别是她在临死之时,那望着自己的目光,深情缠绵,却又伤心入骨,至今让他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神宗知道,他虽富有天下,可失去了比天下更珍贵的东西。
十年后,神宗病逝,年仅三十七岁,正当英年。根据太医诊断,竟是死于区区的风寒高热。只是他不请医治疗,也不运功驱寒,终致病情一步步恶化。
熙平十四年三月初七,神宗入葬于皇陵,与端孝皇后同穴合葬。
据说,在某一日的黄昏,有人在那儿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在默默祭奠,看身形很像已失踪很久的铁面神捕,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面具,所以,谁也不认识他究竟是谁。
-谁也猜不透他在王陵干什么,又是祭奠谁。
这也是关于铁面神捕的最后一个消息,那以后,江湖广大,天地茫茫,却是谁也没有再见过他了。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湿,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也许,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沧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