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落成的帝王寝陵,明堂辟雍。
一座白玉雕琢的神龛上,华美繁复的衣饰重重堆砌,几乎让她感觉自己是一个雕像——实际上,她也即将成为一座石像。
在神官念完了咒语、自己喝下了圣水之后,她将会渐渐石化,成为一尊千年不变的雕塑,守在帝王墓道的入口,手执长明灯,等待传说中的帝王“转生”到来的时刻,为他开启地宫通往阳世的大门。
宏大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所有参与大葬的人都退到了墓外,进行最后封墓前的祈祷。她无聊地四顾,看着这个不啻为旷世工程的燮开国皇帝的死后地下陵园——
地上,是水银做的江河和石砌的山峦,象征着九州大陆;
顶上,是雕刻着的漫天星斗,苍穹变幻;
墓室一共分三进,两处享殿,燮王的金棺远在最深处的内室里。
那样大的地方……却只有他们两个人。果然,无论生死,都是一样的寂寞啊。
炎凌,如今,我是真的来这里陪你了,你可知道?
我们在紫宸殿里共枕十年,因为寂寞而彼此拥抱取暖,却始终不曾触及过对方的灵魂。但,在我们之间,必定是有着顽石一样坚固的福缘吧?生前不能彼此放过,连死后还要纠缠至永远!
她茫然地看向墓道入口外的天空。天还是没有亮透,星星如同无数的眼睛,远远近近地俯视着她,静谧而神秘。那一瞬,她心里陡然有空茫的情绪,竟不敢再仰望,转开了眼睛。
“燮仁孝贞静贵妃”。她看见了神龛台座上刻着的一行字。那是她的谥号,是那些灭亡了她故国、掳掠了她的燮国的人,在最后给予她的隆重赞许。
“哈哈哈……”花蕊夫人讽刺地笑了,然后感觉到脚上的麻木,一丝丝的,从足尖往上升起。那是咒语的效力开始发作,将渐渐的让她化为一尊冰冷的雕塑。麻木蔓延得很快,她低头,看着手上的肌肤一寸寸的变得僵硬和寒冷,有如坚玉。
以后,这双石化的手,将永恒不变地执着那盏长明灯。
她最后一次抬头,看向北方的天空——那里,星辰照耀下,是她多年未回的故国。
父王,舞霓,还有……暗羽。
多想再看一眼啊……哪怕那一眼之后,便是永闭地底。
看着星空,她渐渐不能呼吸,因为麻木已经蔓延到了胸口。然而,她的眼睛却定定的看着星空的某一处,片刻不离。那里,漆黑的空无一物。
“有敌来犯!有敌来犯!”
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然而,却听见墓道外的人群忽然起了巨大的骚动。金柝声响彻内外,跑动声、叫喊声,乱成一片。
头部还能转动,她费力的看向墓外,忽然怔住了。
无数的雪白羽翼从天而降,落在墓外的广场上,一落地就和燮国的守卫军队展开了激战。当先一位男子,收敛了背上漆黑的双翅,用剑杀出一条血路,沿着墓道奔了过来。
哒、哒、哒……他的脚步回响在墓道里,每一响都恍如梦寐。
“暗羽?”花蕊夫人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越奔越近的人,仿佛像是在做梦,“真是你……是你来了吗?……还是、还是我又做梦了?
那个人越过明堂上的水池,过来一把拉起了她:“馥雅,快走!”
她笑了,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手腕,看着他在瞬间僵住。
“是转生咒,没有用了……暗羽哥哥。”她抬眼看他,轻声回答。
她的双手冰冷如玉石,在他的手中保持着僵硬的形态。暗羽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俯下身,想把半石化的她、连同玉石的莲花座一起抱起!
然而,玉石的台基连着陵墓地基的岩石,丝毫不动。他连续发了几次力,都无法撼动。暗羽脱口怒喝,拔出剑来一阵疯狂地砍,坚硬的黑曜石基座上却只留下长短交错的印痕。
“不要白费力了,暗羽哥哥,”她微笑着抬眼看他,“你赶快回去吧——封墓石就要落下来了。”
“馥雅……馥雅!”他抱紧了她,眼角隐约有泪光。
十年了,那是他第一次拥抱自己的未婚妻子,然而她的身体冰冷而僵硬,犹如石雕。他知道,她是将要被永久的封印在这里了……千百万年,化为石像伫立。
短短的一瞬,回忆忽然如同潮水一样无穷无尽地涌来,将他迎头淹没——
“哎呀!父王,有个哥哥在前面!”
“哥哥,你娘死啦!……去很远的地方了。不过没关系,雅儿可以陪你玩啊。”
“暗羽哥哥,你在军队里的时间比陪我的还多!不许不许!也不许你和舞霓在一起!……呜呜呜,不许你去军营!陪我玩嘛!”
——那是记忆中被娇宠坏了的、粉妆玉琢的小公主。
“暗羽将军,除非你能从敌人手中救出被遗留下来的族人,不然我是不会和你回昶国的——如果他们被遗留在燮国,那么我也要留在这里,尽我所能地保护他们。”
“簪子,请转赠舞霓。”
——然而,十年后“花蕊夫人”所说的话,竟然已经是如此的不同。
这中间,她又经历过怎样大起大落。
“馥雅,对不起……对不起。”忽然间,他明白了她经受过的痛苦和煎熬,再也忍不住地对这个昔日的刁蛮公主感到了怜惜和敬意——原来,十年以来,她也一直在为了昶国战斗,和他一起!一直挣扎于自己肩头的责任和道义,他却忘记了在彼岸她的努力。
听得那三个字,花蕊夫人笑了起来——他,终于是明白她了吗?
她一生所努力追求的,无非是能与他并肩战斗。只是,他是男儿,是战士,尽可以拔剑浴血上阵杀敌;而她没有舞霓那样的天分,空有倾城之貌,却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尽到一个公主对家国的职责。
“不必说抱歉。”麻木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然而她挣扎着,笑着回答:“暗羽……对于一直在战斗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停下来,深深喘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如果……如果觉得抱歉,那么,请答应我一件、一件事情吧……”
“说吧。”看见她苍白的脸色,暗羽简短的回答,“我什么都答应你。”
花蕊夫人轻轻笑了,看着遥远的天那一边,用轻到几乎如耳语的声音,在他耳边喃喃:“请、请你一定要……活着返回昶国去和舞霓团聚……让她、让她当你的妻子……对她好。”
那一瞬间,他心痛到无法说出话来——舞霓?原来,那个娇憨跋扈的小公主早就什么都知道!但即便如此,她却依然还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原谅了他们。
她从六岁开始就和他在一起,十六岁的时候准备成为他的妻子,然而他却背弃了她,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别的女子。她一直没有埋怨,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为昶国努力,在敌国用十年的青春岁月,换取了让族人逃过燮王炎凌的铁蹄蹂躏。
二十年了,她什么都没有说,不曾埋怨,也不曾屈服,甚至没有再流露过一丝小儿女的情怀。她仿佛是把昔年的感情全数埋葬在心底了,就这样陪着那个铁血帝王同衾共枕。
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呢?
她也真是忍得,就这样绝望而沉默地坚持着,生生地将心烧成灰烬!
“答应、答应我……”全身已经僵硬,她转动唯一可以动的双眼,殷切地盯着他,仿佛看着二十年前风雪中的那个少年。
他沉默着,慢慢点头,唯有泪如雨下。
她微笑了起来——有些东西只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内,过了那段时间就没有它存在的意义了……在记忆中美好的东西,就让它只存在于记忆中吧。
她终于可以解脱。
视线都已经渐渐模糊,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天际那个空无一物的角落,哪一颗才是她已经黯淡的司命星辰?她微微苦笑——忽然,不知道是奇迹还是幻觉,她看见那个角落的某一处闪出了亮光,然后,有一颗星星拖着长长的光,坠落了下来——
“暗羽,暗羽,你看!那是、那是我的星星……”用尽最后的力气,她微弱的笑了起来,喊道,“那是我的星星啊……”
暗羽抬头,看着墓道外面的天空:那些象征着命运的漫天星斗,冰冷的俯视着大地,不知道哪一颗才是馥雅所说的星辰。
忽然,他不敢再低头。
怀中的人已经没有了呼吸,彻底的寂静了。
那一瞬间,他的泪水落在石像冰冷的额头。“馥雅……馥雅!”他再也难以自抑地将头埋在她如雪的秀发里,因为极其强烈的感情而全身颤抖,失声痛哭——这种感情在瞬间甚至超越了爱和恨,仿佛一道闪,在心底留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就这样抱着她,一起在这冰冷空旷的地宫里永远长眠。
“大哥,大哥!快出来!”混战中,封墓石缓缓落下,外面传来了羽扬焦急的呼唤。
——他的弟弟,竟然也不做声地跟着过来了吗?
“你要是不出来,我也就不出去了!”他听到他在外面大喊,“陪你一起死在这里算了!”
在最后一刻,暗羽终于站了起来,不再看怀中的石像,却将一直揣着的那支结发用的玳瑁簪,轻轻插在她的发间。然后,转身离去,不再回头。是的,他要好好地活下去,回到海峡另一边的故国,迎娶舞霓,繁衍后代……他一定会守住这一生对她的唯一诺言。
万斤重的封墓石擦着他身形落地,炽热的铜汁灌了进来,浇铸严密了每一条石隙。
所谓的天人永隔,大概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