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弟弟!弟弟!”
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幽暗而充满血腥气息的“大欢喜洞”里爬行,低声地呼唤着。
那声音甚是稚嫩,听得出不过是个几岁大的男孩,当中透着深刻的恐慌。
男孩手足并用,爬过堆叠在山洞里的许多尸体,走到其中一个洞穴。那儿壁顶开着一个大孔,难得的阳光投射在男孩身上,映出他那奇特的先天身形:右边肩头关节高高隆起了一大团,就像长着一个坚硬的大肉瘤。
正因为这副天生不平衡的畸形身躯,男孩走路的动作一拐一拐地跌碰,不时要用双手帮助撑地爬行。
“弟弟……”男孩继续轻声地呼喊着。心里虽然焦急,但他不敢叫得太响。
——要是让那些提着长剑、结着道士髻的男人听见,他就死定了。
男孩走路时紧紧咬着下唇,方正的脸庞展露出一个四岁孩童不应有的刚毅。他一直在忍着痛楚:拜这副身躯所赐,他就像衰弱的老人一样,膝盖经常受压生痛,要靠父亲定时给他敷药镇住;可眼前是一场积起尸山血海的激战,哪儿还有敷药的余暇?男孩只能强忍。
“屏儿,你要忍耐。”某一天,当父亲在他颈项旁边纹上物移教的三角符刺青时,曾经这样对他说:“你是神明选中的孩子。只要挺得过这种痛苦,将来就会成为凡界世人都畏惧的战士。”
男孩牢记着父亲这话。膝盖的疼痛仿佛真的减轻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记极微弱但熟悉的声音。
短促的哭声。
男孩如发狂般猛扑向声音来处。那儿躺着一名战死的物移教徒。他附耳倾听。
“呜……”
男孩确定没有听错,双手去掀尸体。
那教徒虽不算健硕,但少说也有百来斤,男孩的身体还不及尸身的三成分量。他暴瞪着细小的眼珠,脸庞都催谷得通红,双腿蹲坐得低低,依着教里的叔叔平日所授,尽量运用腰腿的力量,并传达到胸肩臂腕之上。
就如昆虫能够推动比自己重许多倍的食物一样,男孩猛吐气息,那具被长剑刺穿胸膛的死尸,竟然真的被他掀翻了。
而弟弟果然就给压在尸身底下。
重压骤去,那男婴顿时哇哇嚎哭。
婴孩没有被尸体压得窒息,原来全赖他一条右臂,横架在眼睛上,因此虽被压着,口鼻处仍有少许可供呼吸的空间。
只见男婴的这条右臂,竟比左臂长了好一截,中间多生长了一个关节,其怪异的程度更甚于兄长。
男孩已甚疲乏,还是一把将弟弟从地上抱起,把脸贴在弟弟的额上。
“不用怕……没事了……没事了……”男孩一时心里宽慰,马上流下眼泪来,高声叫喊:“爹!在这里!在这里!”
不一会儿有一个如猿猴的身影飞纵奔来,踏过地上的血泊,发出湿润而令人害怕的脚步声。
男孩一眼就认出父亲。事实上父亲那副样子很难认不出来:他的脸除了须发和眼目嘴巴外,所有的皮肤都布满了符文的刺青,密密麻麻恍如一副乌青色的面具——不同的只是这副面具会动,也有表情。
父亲飞快到来,张开双臂,一把就将大小两个儿子都抱在怀中。
男孩手里抱着弟弟,同时感受着父亲温暖的胸膛。那股安慰的感觉,仿佛将洞穴四周的血腥气味都驱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父亲这时才将手臂放开,伸手去检查小儿子的身体,特别是那条古怪的长臂,确定他骨节皮肉皆无恙,这才完全安心。
男孩在一旁瞧着父亲。父亲总是以这副温柔爱惜的表情,投向他们两兄弟。可是男孩同时也没有忘记,父亲对待他们的母亲,还有其他一众妻妾时,总是露出冷酷如鬼魔的脸孔,就像把她们视同没有生命、只供差遣使用的器具一样……
男孩想:这么极端的两种情感,怎么会同时存在一个人心里?……
“屏儿,干得好!”父亲一手抱着弟弟,另一手牵着他:“你知道吗?你们俩就是我一切的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你们长大成人——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换!你们有一天必定以这神赐的躯体,在这凡界里掀起巨大的风暴!你们就是我奉献给真界神明最大的事功!”
男孩没有听明白父亲的话。他的眼睛却因为畏惧而瞪大了。
因为他瞥见,父亲身后出现了光华。
清冷而狭长的刃光。
武当长剑。
父亲正说完那番话,也感觉到背后强烈的杀气。但他毫无畏惧,仍然抱着牵着两个儿子,缓缓向后转过身来。
只见那儿站着一个长发披散的高瘦身影,手中双剑一前一后,沾满鲜血的刃尖直指着父亲,前剑尖锋距离他喉颈不足五寸。
武当剑士叶澄玄,他藏在乱发下的白脸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仍然锐利,但内里闪着有如受惊野兽的惧色。剑尖不由自主在微微颤抖。
他正在寻找脱出“大欢喜洞”的道路,却在尸丛之间遇上这三父子。此刻唯一阻止他双剑刺下去的,就只有那对幼小的孩子。
父亲双膝屈曲,朝着叶澄玄跪了下来。他同时将大儿子拉到跟前,又把怀抱的婴儿双手向前捧起来。
——仿佛要将这两兄弟献给武当。
“我乃锡日勒,今带同儿子锡昭屏与锡晓岩,甘心向武当派投诚,乞求拜入山门!”
锡日勒说时,满是刺青的脸坚实如铁,并无半丝惊慌动摇。
叶澄玄瞪视锡日勒好一阵子,又瞧瞧那对身体怪异的男孩,最后缓缓垂下双剑。
“带我出去。”
锡日勒上武当山后,继续为掌门公孙清研究由物移教夺来的各种奇药,更经常亲身测试药效。
三年之后,锡日勒一次误服丹丸,失心发狂,残酷杀害武当山上十多名男女役工,之后仰天吐血,心脉破裂而死。
二月的微寒早春。
荆州府江陵县城里的街道,一片生气跃然。难得没下雨的大晴天,各种贩子全都冒出来大街上摆摊叫卖。茶店和酒馆塞满了春季沿江来往的客商,他们大呼小叫,催促店家把酒食送来,然后热烈地交换各种价码情报。
如此繁盛的街道,自也少不了各种不正经的勾当:在人丛间混水摸鱼的小偷;借故找碴敲竹杠的无赖;到处勒索商户的地方帮派;看看热闹也逗逗街上良家妇女的浮滑浪子;卖假药和开赌摊的骗徒……城街内溢满一股既危险又刺激的气息。
这时有一伙共五个汉子,走在江陵县城最宽阔也最繁忙的东头市大街上,穿插于如鲗人群之间。街道左右两边满是城里有名的饭馆客店,伙计们见这几个人衣着光鲜,自然卖力向他们招手,但五人都未理会。
走在最中间的那中年男人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得像壮熊一般,身穿一袭剪裁甚合身、质料上乘的蓝染云绣长袍,顶着丝织冠,左手中指戴着一只翠绿的玉戒指,一看就知所值不菲。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心意门弟子、原西安“镇西镖行”的主人颜清桐。
跟随他身边那四人,两个是他从前的心腹镖师;另两个更要慓悍健硕的男人,则是南昌宁王府派给他的护卫,二人皆是剧盗出身、杀人不皱眉的家伙。四人手上各提着包藏兵刃的布袋行囊。
颜清桐自从去年西安围攻姚莲舟一战后,因为被当众揭破了下毒手段,名声扫地之余,更害怕遭武当派报复,一夜之间就放弃“镇西镖行”的家业逃亡——如此果决,可见颜清桐这人虽然心思卑劣,但做事还是有点气魄。
他却没想到,西安之战原来早就被一股武林以外的势力暗中监视,而那势力竟然是远在江西的宁王府!
颜清桐当天黄昏才一出了西安城,就被两个男人半途截住,吓得他以为武当弟子找上来了;待得听见二人自称是宁王府参谋李君元的使者,才松了一口气。
听到宁王府有意招纳,颜清桐那一刻激动得几乎就地跪下来叩头。他刚刚失去了经营多年的镖行生意,在武林上又名声大损,仓惶逃亡间已是不知何往;堂堂朱姓亲王竟就在这时刻向他招手,这简直是难以相信的幸运!
——我还以为,今天已经倒尽了八百辈子的霉……
当时颜清桐由关中往江西路途遥远,可也惊险无比,竟然被少林寺的那个臭和尚圆性盯上了,更一路就追踪到九江城去!幸好最后还是将他摆脱,安全顺利抵达南昌,在李君元引荐下谒见宁王。
“颜大当家……”李君元与颜清桐谈话时,仍是用他昔日身为镖行主人的称号,语气甚是尊重:“阁下虽一时名声受累,但在武林上见多识广,更是名门之后,他日我们王府与武林中人打交道,大当家必然帮得上忙。”
颜清桐本来就猜出七、八成来,如今听了李君元的话就更加清楚明白:宁王招他,是为了吸纳武林高手为己用。
——至于将来“用”在什么地方,那就更不必明说了……
颜清桐在南昌安顿后,马上遣人送信回西安,联络镖行心腹旧部,护送他的家人妻小到来。如今聚在颜清桐身边的昔日镖师好手共有十三名,也算重整了自己的势力。
入仕王府数月来,颜清桐以南昌府为中心,广为招集武林以至江湖黑道里的好手,有时甚至远到邻省去招募人才,全心全意为宁王府护卫军充实战力。他虽然因为西安之事蒙了污名,但毕竟出身于“九大派”之一的心意门;他本身又是走镖押货起家,江湖上人脉颇广,亦拥有厉害的交际手腕。更重要的是他熟知武人的心思习性——这正是李君元这等外行人最要倚重的地方。
在颜清桐的游说下,已有百多名武人和黑道好手投入王府效力;另有许多虽未被招入军,颜清桐亦已向他们送礼打好关系,将来宁王府果真起事出兵,他们将多半来附。这些人等虽然都不是武林里的一线高手,但相比从前只靠招集匪贼,现时南昌护卫的实力确是提升了不少。
——宁王贿赂大量京官,虽已令招军一事名正言顺,但毕竟还得避免引人注目,常设的人数不能太多,于是想到以武者及剧盗为主力,行精兵之制;当今朝廷兵事废弛,从前建立的卫所直辖军,经年来逃亡者众,仅存虚籍,实际上地方守备主要靠募用民兵,操练甚少,若以此精锐好战的狼虎之兵迅速突击,必如摧枯拉朽。
颜清桐的贡献大受王爷嘉赏,但他绝对不敢松懈,仍在努力招募强者,向王爷展示自己的价值。只因他才加入王府不久,突然就来了一个非常厉害的竞争对手——那个号称“波龙术王”的巫纪洪!
——这姓巫的又是武当派的家伙……武当啊武当,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啦?
巫纪洪武功之强,就连颜清桐都感到惊讶。每次在王府里碰见他,颜清桐都总不住奉承巴结;背地里则天天咒骂,并且苦思有何对策,能够为王爷多吸纳一些真正的高手,以免风头都被巫纪洪跟麾下女将霍瑶花抢去了。
这一天颜清桐到来江陵,正是因为听闻近期荆州一带的江湖上,冒出了一个神秘高手,因此要亲眼看看斤两如何,是否另一个值得游说的目标。
颜清桐久经江湖,深知像这类在黑道打出名堂的狠角色,名过其实的大有人在,许多都靠夸大战绩威吓对手,比如说自己斩过多少官兵、从哪座大牢逃脱出来之类;也有的经巷里坊间口耳相传,被渲染成神魔般的高人,什么日行千里、刀剑不侵的传说都有,结果真人现身,本事连传闻中十之一、二都没有。
可是颜清桐上个月只为王府招纳得四人,而且武艺都稀松得很(至少颜清桐那疏于练习的“心意三合刀”就够打发他们),教他更急于寻找像样的强手——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即使比不上波龙术王那疯子,至少要跟姓霍的婆娘有的打!
颜清桐一行人甫抵荆州府域,他就向当地相熟的江湖朋友打听——过去“镇西镖行”的镖车也常在这儿经过。一问之下,得知传闻中那高手应某帮派之邀将要去江陵助拳,于是颜清桐也匆匆赶来。他再多花些银两在城里打招呼探听,更加确定那人真的来了。
——姓陈的,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这时在东头市大街,其中一方扬起了骚动。颜清桐急忙带着手下过去看看。
人声鼎沸之间,呼喊声乱成一团,最初完全无法听得清楚,后来才渐渐辨得出人们正在争相叫着:
“来了!鬼刀陈来了!”
坐落在东头市大街马井里的饭馆“悦东楼”,那两层高楼的外头已经被人群围满了。
他们都想争睹:近来在湖北道上突然冒起的这个“鬼刀陈”,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围观的人里,多半也是地方帮会的无赖流氓。近月江陵城里两个角头老大:斑四爷与赵黑脸,为了搬卸船货的利益已经打过好几场架,人们都关心到底谁胜谁负;现在听闻赵黑脸竟然花重金请来鬼刀陈助拳,更加是绝不可错过的高潮戏目,这群好事之徒,就如苍蝇见了血一样。
自从横行荆、湘的女剧盗“狼娘”霍瑶花数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本地江湖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般瞩目的人物。有的人甚至从邻近县镇赶过来观看,哪怕只见着这鬼刀陈一眼,也算不枉。
颜清桐挤在人群之中动弹不得,很是不耐烦。四周的人都在交换关于这鬼刀陈的传闻。
“我听说这个陈爷确实刀法如神,一拔刀出鞘,嚓的一响,三颗人头同时都往上飞!”
“你有亲眼见过吗?”另一名流氓皱着眉反驳:“跟我听来的不一样。”
先前说话的人不服气:“你倒说来听听。”
“我听说,鬼刀陈确实刀不离身,可是他到现在连战连胜,打倒许多高手,却一次也没拔过刀,用的是拳法!他那手拳,就像变戏法一样,旁人看也看不清,对方就倒了!”
“呸,乱说!哪有人号称‘鬼刀’,却不拔刀的?”
“那是说他的刀用了很多刃下冤魂去炼,等闲不拔出来……”
“这个我也听过……”旁人插口。
众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关于鬼刀陈的武艺如何,已经出现十几种说法。
颜清桐过去从没听过“鬼刀陈”这么一号人物——或许应该说,就算听过也不会记得。江湖上叫“鬼刀”、“神枪”、“神拳”之类外号的人多如牛毛,就连寻常街头卖武艺的也爱这般自夸,没什么稀奇;陈又是大姓,更不可能让颜清桐联想起当地武林什么有名的人物或家族。
然而荆州一带是大江水路要地,航运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滋生黑道帮派甚多,斗争颇烈,颜清桐过往走镖至此也要万分谨慎。这鬼刀陈能在这里打响名堂,就算不是一流高手,至少也有些过硬的本领。
这时人群突然惶恐地分开两边,让出一条通道来。
“要命的别拦路!”新来了一群人,当先一个小伙子呼喝着。在场的城里人都认出来,正是斑四爷的手下。
只见那码头苦力出身、如今已是江陵一方恶霸的斑四爷,健硕的身躯穿着丝毫不合衬的高贵衣冠,带着大伙手下,排众往“悦东楼”大门走去。
在场较具资历的道上流氓,看见跟随在斑四爷身后那些人,简直看傻了眼。
“那……那不是洪家兄弟吗?”颜清桐听见旁边一名流氓低声说。
“什么?砥石村的洪家兄弟?”另一人惊讶地呼叫。
只见斑四爷身后有两个一般模样的汉子,身材厚得像两颗圆滚滚的石球,才二月天气却都穿着短衣,展开衣襟露出满是伤疤的胸膛。这对出身城郊砥石村的洪喜、洪乐双生兄弟,天生就气力过人,在村子早已是人见人怕的小霸王;后来又双双拜入了虎牙山猴拳门,学得一身硬功,成了当地有名的打手,常常收钱为土豪出力。他们四颗岩块般的大拳头,不知打歪过多少人的鼻子。
众人再看跟在洪氏兄弟后面那几副脸孔,更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个瘦猴似的中年人,颈项挂着根铁链,两段短铁棒从链子两端垂在胸前,正是江陵县城南市街里有名的黑道打手铁扫子李;另一个衣衫脏得像乞丐、破裤子从膝盖下露出光光两条黝黑毛腿,人人认得是专门在庙会强讨路钱的苏八脚;腰挂皮革带子,上面插着解腕尖刀与破骨屠刀的壮汉,是在东头市做买卖的关屠子,两年前才来县城,人人都传说他在别的县镇背了三条人命在身;最后是一身八卦绣图长袍,背带着长剑的冯道人,也是今年才在荆州府一带道上吃饭的人物,曾是绿林翦径的独行大盗,有人说他会妖术作法,更有人说他学过鼎鼎大名的华山派神剑……
这几个连同洪氏兄弟共六人,都是城内以至邻近地方最负名声的江湖高手,人人视为地煞凶星,如今斑四爷为了对付鬼刀陈,竟不吝啬地一口气全请来了!
“不得了……”旁观的人都在惊叹。但那六个煞星的表情毫不在乎,神情仿佛就只是来“悦东楼”喝酒一样。
斑四爷的十来个亲随手下前后开路,让四爷和六人顺利走进了大门。“悦东楼”里也早就有斑四爷和赵黑脸的手下在守候,待四爷等人进去后,又把其他想看热闹的人拒诸门外。
“你们看……”颜清桐听见旁边一人指向大门说:“赵黑脸的手下,看见这些爷们到来,脸都白了……嘿嘿,我看这次赵黑脸只请一个鬼刀陈,是太过托大啦……”
颜清桐刚才也留意经过眼前的那六个好手,心里已在盘算:要是鬼刀陈只是徒负虚名的家伙,我就转而招募这几个,也算不虚此行……
他向手下镖师使个眼色,那镖师会意,掏出钱袋来挤到酒楼门前,跟其中一个看门的汉子搭话,又向他掌心塞进一锭银子。
守门人把银子收进衣里,再打量一身华服的颜清桐,原来恶狠狠的脸容立时软化为笑脸。
“这位颜爷是远来的贵客,要来做见证的,招呼他上楼去!”
所谓有钱能通神,颜清桐等五人顺利入内,两个镖师又再掏钱向门里看守的众人打点。
颜清桐进得楼下大厅,只见塞满都是斑、赵双方手下。他久历江湖,这种场面也见过不少,深知帮派如此相约群斗谈判,必早已向衙门使了钱,这里方圆数条街道里,恐怕都看不见半个差役官人。最可怜的自然是这“悦东楼”的老板——可是面对这些恶霸强豪,又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颜清桐再上一层楼,看见那二楼厅子里已然摆起了阵势。
刚上来的斑四爷跟六个强手,占据着东首靠窗的两张大饭桌。那六人都是不好惹的人物,聚在一块儿,更散发出一股教人窒息的气势。
洪氏兄弟、铁扫子李跟苏八脚都是一脸不耐烦,只想快点打完架,收了报酬的余数就走;关屠子则一脸阴沉,手掌不离腰间刀柄,他在这市集有家生意不错的店子,并不缺钱花,来打架本就因为手痒想杀人;至于冯道人坐得跟那五人稍远,左右看看他们,脸色有点不悦,似乎不满意斑四爷同时找来这么多人。
六人脸容虽似乎轻松,但暗地里全在打量坐在对面西首厅角的家伙。
那边自然就属赵黑脸的阵营。左脸颊上长着大片胎痣的赵黑脸,看见斑四爷请来大票煞星,既恨得牙痒,心里也有点虚怯。
“韦兄弟,这个……有问题吗?”赵黑脸以沙哑的声线,悄悄问同桌一个小子。
那年轻人名叫韦祥贵,看来年纪二十五、六,脸皮俊白,身子消瘦,半点不像会打架的模样,此刻却是气定神闲,拿着酒壶自斟自酌。
“赵老板……”韦祥贵喝了一口微笑说:“只要你亲眼见过我这兄弟打架,就绝不会这样问。”
厅旁还有几桌人客不属任何一方,其中有的从衣饰可知是城里豪商和有名望的人物,看来是担任这一战的见证人。颜清桐跟手下混到他们中间,然后才仔细去看他这次远来江陵要见的那个人。
那坐在赵黑脸和韦祥贵之间的男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宽阔青色斗篷,斗篷的头罩仍然盖着,掩去了大半面目。他身材不高,但肩背显得甚壮厚,背后斜挂了一个长长布包,看来确是柄大刀无疑。
——这就是鬼刀陈?
颜清桐片刻不停地注视他。鬼刀陈却只静静坐着,面对刚出现的六个对手,没有丝毫反应。
——是自信?还是已经被吓得不敢动了?
双方既已齐集,赵黑脸清清喉咙,站起来朝斑四爷放话:
“斑四,那码头生意的事情,我们依约,今儿就在这里解决!”
斑四爷也站起来,自信满满地朝赵黑脸笑笑,正要发言,却被一记声音打断了。
一记大大的呵欠。
来自那斗篷头罩底下的嘴巴。
“我来是为了打,不是听废话。你们什么约定的,我才不管。”
那青白色的身影猛然跃起来,无须任何预备动作,一下子就从坐姿跳上了跟前的饭桌,双足落在桌子中央,把碗盆踢得翻飞。
他身后的韦祥贵抱着手里酒壶和杯子,后仰闪避飞溅的汤水,不住在哈哈大笑。
在场众人讶异莫名,仰头瞧着站在桌子上的鬼刀陈。
一般江湖帮派如此相约斗武,都是因为群战死伤花费太巨,或者不欲惹官府不满,才用这方法解决纠纷,故此事前必要有一套见证立约的规矩,亦可让任何一方在开打之前见机投降;可是鬼刀陈全不把这江湖惯例看在眼内,说话毫无江湖人应有的气度,反倒活像个好斗的顽童。
斑四爷那边的六个高手全都被鬼刀陈此举触怒,狠狠地盯着那青衣身影。
鬼刀陈缓缓将头罩拉下来,露出一头没有结髻的长长乱发,跟一张年轻而野性的脸。
锐利而充满挑衅之色的狂热眼睛,往下俯视六人。
“就只这些吗?一起上吧。”
又是另一句令人讶异的话。
然而此刻在人群之中最惊讶的一个,却竟然是颜清桐,他全身冒着冷汗,嘴巴张大得足以塞下自己的拳头。
因为这个“鬼刀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上一次,还未足一年之前。
西安·“盈花馆”。
锡晓岩在武当山的最后一夜,是两个月前。
寒冷的黑夜中,他闪着一双亮如兽目的眼睛,从唇齿间透出一阵阵雾气,在伸手难以见物的树丛里奔跑,登往武当山南麓一片坡岩。
他背负着爱用的藤柄长刀,右长臂如平素一般,以袖子和黑布带抱束在腹间。在这又暗又崎岖的山坡密林里,他却未用左手辅助爬行,全靠一双健腿平衡和前进。
他穿着一身“兵鸦道”黑制服,整个人犹如融入了黑暗;唯独左手掌心,正轻轻捧着一块雪白的物事,微微反映枝叶间透来的月光。
锡晓岩把左手端在胸前,谨慎地捧着那东西,足下却无半丝停滞,大步迈腿踏上一层又一层的岩石,响亮的足音把林间入睡的鸟儿都惊醒了。他这攀跃的身姿,充满了一股刚劲的动能,就唯有捧着东西的左手却轻柔软绵,把踏步间的摇荡颠簸都卸去,仿佛这条手臂跟身体分开了。
他穿过树丛,双腿猛地一跃,壮硕的身躯带着飞散的枝叶升起,一气着落坡顶的岩石上。
面前只剩一片豁然开朗的星空。
锡晓岩迎着寒冬的夜风静止喘息,细细雨点打落他血气旺盛的脸上,瞬即化为蒸气。
好一会儿后他才垂下头来,看看左掌里捧着的东西。
星月光华映照下,可见他掌心里托着一方豆腐,兀自因风吹而颤抖。经过这一大段的奔跃旅程,豆腐竟无破裂崩散。
锡晓岩咧齿而笑,将豆腐往嘴巴塞进去,一口就吃光了。
“成了……”
这个捧豆腐爬山的练法,并非武当前辈所授,而是他自己想出来,以考验自己能在最激烈用力的活动间,左边的肩、臂、腕、指仍能保守松柔的分寸。
自从回到武当山这大半年,锡晓岩就全心全意跟随尚四郎与几位会“太极拳”的“镇龟道”师兄,学习化劲柔功,以补偿右手“阳极刀”偏于一极之不足。
为的当然是有天能够打败荆裂。
锡晓岩用衣服擦擦手上的豆渣,在岩石上立开马步,迎着明月与星光,又再练起“太极”化劲的势法来。在腰胯带动下,手掌在黑夜中划出一个个无形的圆弧,再变为螺旋,化作缠丝……
练功时得心应手的喜乐,充溢着他的心灵。
一幅暴烈的影象突然闪进了脑海。
刃光。血红。
锡晓岩的左掌从柔一变为刚,刹那猛然一拳击打在足下岩石上,于黑夜间发出一记沉响。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练武不是只为了自己快乐!
而是为了斗争。
锡晓岩感觉身躯像被烈火燃烧。心里浮起了已逝兄长的脸容,还有他常常复述父亲的话。
“我们要成为世人都不敢直视的战士。”哥哥这样说:“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命运。”
可是哥哥在还没有完成那命运之前,他的命却先给一个人断绝了。
那个男人。那张讨厌的笑脸。
锡晓岩每一次想到他,都把牙齿咬得勒勒作响。
——然后还有那男人身旁的红衣身影……
锡晓岩多么希望,这两个人此刻就在自己跟前。然而办不到。姚掌门在西安当着那许多人面前,亲下了五年不战之约;回到武当山后,他又再次明令,这段日子里众弟子不得下山寻战。
锡晓岩左手紧紧抓着衣襟。这袭由师兄陈岱秀亲手为他缝制的“兵鸦道”制服。如今无法下山南征北讨,穿着这套黑衣又有什么意义?他知道“兵鸦道”里的众多同门,有许多人跟他一样感到苦闷。只是没有人比他更强烈。
——我明明不该窝在这山里……
他深知自己苦练的柔拳已有成绩:与尚四郎练习推手摔拿时,他只凭单手也能相持许多个回合;要是将右拳的刚劲亦配合运用,尚四郎肯定招架不住。
有一次副掌门师星昊亲身过来武场观看他们修练。师星昊瞧着锡晓岩好一会儿,然后不徐不疾地说:
“也许再过几年,要换位了……”
师星昊那张破裂的嘴巴,说出来的这句话声音有点含糊。可是在场每个武当门人都听得明白,一一瞧着锡晓岩。
师星昊这是承认了:锡晓岩具有挑战副掌门之位的潜质!
得到师副掌门如此肯定,锡晓岩自然兴奋不已,但同时也令他更焦急要与荆裂再战。
——我有这个把握!
相比那复仇的一战,什么挑战副掌门之位,对他无足轻重。
此刻锡晓岩俯视下方幽暗的山坡。心里一把声音不住在怂恿:
——下山吧!
他想到武当派的戒律。在求道的路途上,不管是谁阻碍你,也必得越过他。
即使那是掌门,或者武当派本身。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雨息。云散。月色更亮。
锡晓岩一想通,心头蓦然一片清朗。就如他面前这片夜空。
什么都不用回去拿了——除了背上这柄刀,还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
他甚至打消了临行前往兄长坟墓告别的念头。
——他会明白的。
锡晓岩豪笑一声,就往下方山林跃进去。
他知道武当山脚周边的几条道路,都有樊宗等“首蛇道”同门把守。那么我就穿越最难走的山野下去吧!若仍是碰上他们,就看他们拦不拦得下我来……
锡晓岩就是怀着如此单纯的心思与欲望,踏上出走武当山之路。
——结果那一夜锡晓岩安然下山,并未被人发现。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同一个晚上,樊宗正在跟踪着侯英志,故而没有巡视锡晓岩所经的那片山脚。
离开武当山三天,锡晓岩发现了一件事:闯荡江湖,只带一柄刀子是不够的。
为躲过武当同门追踪——虽然不肯定他们是不是这么在乎——他避开武当山方圆几十里的城镇,一直在走野路。
餐风露宿,锡晓岩最初满不在乎。
——身上连个馒头都没带,那又如何?大不了就在林子里打野兽吃!
然后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会打人,不代表你就会打猎。锡晓岩自小在武当山长大,除了拼命练武之外,什么活儿都没有学过,完全不知道狩猎的技巧;主力锻炼刚猛硬功的他,亦没有“首蛇道”同门般踏步无声的轻身功夫,反倒是一身罡气外露,走在树林里,远远已经把飞禽走兽都吓跑,别说要走到刀锋可及的距离,就连掷块石头都办不到。
那几天他就靠胡乱摘些野果充饥,吃得肚子也发酸。这时候他才明白:从前在武当山饭来张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走了三天,锡晓岩终于出了树林走到大路,刚好碰上一队带着手推车与骡子、结伴而行的客商。赫见这么一个背带长刀、一身泥巴的大汉跳出来,客商还以为遇着翦径强人,纷纷举起随身的刀棒准备对抗。
此刻跟在森林里时状况正好相反:锡晓岩要“猎杀”这十几个客商,实在跟捺死一堆蚂蚁没什么分别。
——可是武当派的武功,不是这么用的。
——那是用来对付强者,或者至少自命强者的人。
看着这些商人惊慌得颤抖的刀棒,锡晓岩做了一件从来没想过会做的事情。
他向众人伸出手掌。
“给我一点粮水好吗?我饿。”
客商们都松了口气,把刀棒垂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刚才悬在一条多么幼的丝线上。那根“丝线”,也是锡晓岩身为武当武者的底线。
在临别之前,其中一个已经头发半白的老商人,忍不住走向正在狼吞虎咽的锡晓岩,拍拍他的肩膀。
“年轻人,卖掉这口刀子,回家老老实实的耕田去吧。”
到得东面的谷城,锡晓岩一身沾满污泥的“兵鸦道”制服,已经看不见原来颜色,混在城里人群中,看来就跟乞丐流浪汉无异。
为免惹人注目,他将袍子撕了一片,包裹着背后露出的刀柄。
锡晓岩根本不知道荆裂和虎玲兰他们去了哪儿。他只是想,上次分手是在西面的关中,那么他们现在多半到了东面或南面去。
上次出征西安,是他首次出远门,而且一路上也有师兄带引,天地之大,他心里无半点大概,现在如何去找荆裂,实在是全没头绪。走这几天路已经如此艰难,他不晓得该怎么再走下去。
口袋没有半文钱,在谷城里饿了大半天,锡晓岩心里开始萌生出各种念头。他好几次在卖小吃和水果的摊子前徘徊,心里在不断说服自己:
——看见想吃的东西就去拿,这可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
他悄悄把手掌伸向一颗梨子。
然而就在这时刻,街道上人群一阵哄动,许多男子都往同一个方向涌去。锡晓岩不明所以地瞧过去,一时已忘记了偷梨子。
后头有个人跑过来,快将碰上锡晓岩的背项。锡晓岩敏锐的感应并未因饥饿而削弱,转身左臂一划,一把擒住那人衣襟。
只见手中是个跟他年纪差不远的家伙,身材瘦削,青白的脸并没有因为突然被抓而惊愕,却显得很焦急。
“放开我!我要去赚钱!”青年用力想挣开锡晓岩的手掌,却像被锁在铁枷里,动弹不得半分。
“出了什么事情?”锡晓岩看着人们奔跑的方向。那群人跟这青年一样,都是一堆文不成武不就、却又不安分的无赖泼皮。
“去打架呀!”那青年大叫着说。
一听“打架”这两个神奇的字,锡晓岩好像脑袋被一盆暖水迎头淋下,顿时舒泰开来,忘记了饥饿的痛苦。他的手指不自觉放松,那青年一把挣脱,继续往前走去。
锡晓岩连忙也跟着这青年上前。
众人聚集在一家米号的门前。一个中年男人高高站在条凳上,被几重的人群包围,他左右看看四周,就如市场上买菜的人挑货一样。
“三十个!”那男人举起三根指头说:“这次张老爷要请十个!”
锡晓岩站在人丛里,疑惑地仰头瞧那男人。先前的白脸青年正好站在他旁边,看锡晓岩的模样知道他是新来谷城的,于是解释说:“是城里‘陆通号’的张老爷,要跟别的帮派打架,雇人去撑撑场面。这个吉叔专门当仲介。”
锡晓岩打量一下青年的身材。青年知道他想什么,摆摆手说:“这种场合,只是摆开人马,大多不用真干;要是真的开打,躲到后头就好了。没有比这更容易赚的钱。”
那中年男人吉叔已经挑了好几个汉子,其他的人纷纷举手呼喊,希望吸引他的注意。
吉叔在人丛里瞥见锡晓岩。锡晓岩虽然不高,却有一股跟在场众多无赖截然不同的气质,吸引了吉叔的眼睛。
“你!”吉叔指着锡晓岩呼喝:“背后那柄是刀子吗?”
锡晓岩点点头。
吉叔招招手,示意他被选中了,唤他进米号去。
“一起的!一起的!”白脸青年却在这时一把揪着锡晓岩衣袖,向那负责招打手的吉叔猛地挥手,又暗中向锡晓岩露出哀求的眼神。
锡晓岩看看他,耐不过他的请求,也就再次朝吉叔点点头。
吉叔见锡晓岩的仪表,肯定能令张老爷满意,心里很想招他,无奈就说:“好吧!一起都进来!”
白脸青年喜滋滋地推着锡晓岩往前走。
锡晓岩一向不喜欢被人如此碰触;这个瘦弱青年也跟武当山的同门很不相同。但也许是这几天太过孤独的关系,锡晓岩对青年没甚抗拒,由得他催促着自己向前,排开人群向米铺走进去。
“我叫韦祥贵,吉祥富贵。”青年笑着问锡晓岩:“你呢?”
锡晓岩不想把真实姓名随便告诉一个刚相识的人,想了想就顺口胡诌说:
“我姓陈。”
正当江陵城街头因“鬼刀陈”来临的消息而闹得沸腾时,没有多少人注意,有个女人孤身牵着马在街道里走过。
霍瑶花以厚厚的披风掩盖了婀娜身段,头发和下半脸亦用大巾包覆,只露出一双长长的美丽眼睛。这身风尘仆仆的粗糙衣袍,加上手牵的马儿挂了行囊,让人以为是从西面远来的客商。
——鞍旁有个看似装着什么货物的长长锦盒,内里当然是收藏着她爱用的大锯刀。
霍瑶花跟着人群,同样往“悦东楼”的方向走去,只是她脚步不徐不疾,神态也不如其他争睹“鬼刀陈”的人般焦急。
“到底是个怎样的家伙呢?……”霍瑶花走着时心里不禁问。
她这次一路从南昌跟踪着颜清桐回到湖北故地来,自然是受了波龙术王巫纪洪的命令。
“你替我去看看,那姓颜的在搞什么。”巫纪洪那天忽然这样向霍瑶花说。
“那家伙?……”霍瑶花不解地扬了扬眉毛。颜清桐虽说受宁王府参谋李君元器重,但论武功智谋,皆不可能威胁波龙术王,何以术王会将他放在心上?
“这种小人,虽然成事不足,但卖弄起小聪明来,作梗败事的本领却不可小觑。日后我们要与他共事,多了解一下总有好处,荆州是你老家,正好就由你去看看。”
霍瑶花面有难色。剧盗出身的她,在荆州一带树敌甚众,包括黑白二道,如非必要,她可不想轻率重访。
术王看着她的脸色,又说:“何况你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吧?”
他这句话饶有深意,霍瑶花听了,渐渐明白他的意思:术王特意要她去荆州,不只是考验她的忠诚,也要她磨励一下精神。
对波龙术王来说,霍瑶花就是一条豢养来咬人的恶犬,当然不能让她的犬齿变钝。自从托庇在宁王府羽翼下,这些月来霍瑶花都是患得患失,没有了昔日术王麾下“护旗”的锐气,这点绝对逃不过巫纪洪的法眼。
巫纪洪心思再厉害,也不会想到霍瑶花精神不振,是因为思念着荆裂,还道她因为在王府太过安逸,因而战志怠惰了下来。
霍瑶花听出术王意思,也就不好推托,领命独自跟踪颜清桐而去。
回到了荆州老地方,霍瑶花的心情确实好起来了,回想从前为寇横行江湖的日子,何等的逍遥自由。
——也许,我可以就此离开……
旅途上霍瑶花不只一次生起逃走的念头。
——然后,就去找他……
可是每次她都只对着自己苦笑摇头。她没有这样的勇气。霍瑶花深深知道,波龙术王憎恶叛徒到了何等程度。尤其在梅心树、鄂儿罕和韩思道都死去之后,假如她也叛逃,不难想象波龙术王将如何疯狂追猎,就算要他放弃王府的一切,也肯定在所不惜。
——而要逃避前武当派“褐蛇”刺客的咬噬,更是世上极少人有把握做到的事情。
孤身走在天空地阔间,霍瑶花仍是感受到那条无形的锁链。
不过霍瑶花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她这数月来已经戒除了对“昭灵丹”和其他物移教药物的依赖。现在人在外头,不必像在王府里常常要假装服药瞒骗术王,她更感到轻松。
今天跟着颜清桐进入江陵县城,霍瑶花格外提高警觉。从前她在荆州府里作过许多弥天大案,杀害的差役捕盗,算上脚趾头都数不完,官府里的海捕文书积厚成寸;荆州一带更是她师门楚狼刀派的根据地,她当年弑师出逃后,又诛杀过好几个追杀她的同门,这段血仇对方绝不会轻易忘却……
一想及此,霍瑶花又把头巾拉得更低。她并不害怕与仇敌战斗,只是那并非她此行的目的。
她牵着马儿,继续随着众人沿街而行。颜清桐也往那边去了,虽然已消失在人丛之中,但霍瑶花并不担心会跟丢:她看见街上这般阵仗,就知道颜清桐要找的人已经来了。
霍瑶花对此事也甚为好奇。她本就出身于荆州武林,深知这儿名门大派甚少,黑道绿林里的真正高手也寥寥可数——否则她一个女子也不可能从中冒出头来。到底颜清桐来找的是个什么家伙?
——可别又是个名大于实的混账臭男人啊……
霍瑶花走到“悦东楼”外,瞧见包围着高楼那好几层的人群。
四周最拥挤的这一刻,霍瑶花反而敏感地发现不妥。
有人正在监视她。
布巾底下的樱唇不屑地微笑。
——终于找到来了吗?……
这刹那,上头发出一记隆然巨响。下方的人群合和发出轰动的惊呼声。
“悦东楼”二楼朝东的一面窗户被撞破,一个黑影猛烈飞堕而下。
没有人看得见,关屠子是怎样撞穿了“悦东楼”的窗户跌出去。
一切就如变戏法一样。
当“鬼刀陈”——也就是锡晓岩——从桌子一跃而下,跳入对敌双方之间那片空出的地方同时,坐得最接近的关屠子,已然暗中拔出腰间皮带上的一双屠刀,无声无息欺近过去,要趁对手还未站稳就施以突袭。
关屠子进攻之际,他那本来就轮廓深刻的脸,更显得可怖阴森。他抢先进攻,并不因为是六个好手里最勇敢的一个,纯是因为他渴望刀子染血。
——巷里间的传闻没有错,关屠子确是背着人命,不过数目远超过人们所知。单是搬到江陵来的两年里,城内有五宗无头命案,其实正是出自他手,死者中更有女人和小孩。他本就是个嗜血的杀人狂。
关屠子那一刻已及锡晓岩身前,右手的砍骨刀从上猛挥而下,左掌里的尖刀则同时狠狠刺向锡晓岩腹侧。关屠子虽只练过一些粗浅武艺,但自年少就屠宰为生,天天拿刀子干活,所锻炼出来的劲力和协调,可不输于武林刀手。
就在无人看得清的瞬间,砍骨刀已然从锡晓岩身侧掠过,同时下方的解腕尖刀则深深刺入关屠子自己的肚腹里——他左手兀自握着刀柄,就像突然自刺一刀!
锡晓岩躯干再一耸动,关屠子就全身向后倒飞,轰然撞破后面的窗格,直堕街心!
外面传来群众的惊呼。
紧接而来是洪氏兄弟和苏八脚。洪喜与洪乐二人,在关屠子发动的同时已经掀翻桌子抢上去,要捡个现成便宜:关屠子若是得手,他们就在“鬼刀陈”身上多揍几拳,好沾些功劳名声;关屠子要是失手,“鬼刀陈”也必然分神,他们左右四拳夹攻,对手定必招架不了!
这对双生兄弟合作已久,自然心意相通;那乞丐似的苏八脚却也跟他们一般心思,同样要来抢击,正好就在两兄弟之间攻入!
然而三人都料想不到,关屠子竟在半次呼息之间就被杀败!
——这“鬼刀陈”,何方神圣?……
既已跃入战圈,再无选择余地——像他们这种黑道打手,都是靠那么一点不要命的名声吃饭。三人只能硬着头皮,全力向“鬼刀陈”攻击过去!
洪氏兄弟跟苏八脚,本来还互相嫌弃对方争功碍事,此刻却全神贯注地合作:洪喜从左侧以一记鞭拳挥向锡晓岩的耳朵;洪乐在右扭腰转身,用横拳勾击他肋骨;正中央的苏八脚踢起毛茸茸的右腿,穿着破麻鞋的足掌朝锡晓岩下巴袭去!
——苏八脚本是湖南丐帮弟子,跟随帮中长老学过不少武艺,尤其擅长腿击,这记前跃踢出的“飞砂脚”火候可见十足。他因好色被逐出丐帮,只好北上来到荆州,平日靠着威吓与硬功夫,强索人家钱物过活。
三人攻势配合甚妙,两拳一脚将锡晓岩身前及两侧都封死,除了后退别无他途。这正是三人盘算:至少击退“鬼刀陈”于一时,看清他的路数再说!
——可是看在锡晓岩这个武当“兵鸦道”精锐的眼里,这三招合击之势,破隙大得就像沟河一样。
锡晓岩不退反进,斜步抢到右面洪乐的左侧外门,肚腹一缩侧转,那勾击来的中路横拳只能掠他腰腹而过;他同时左掌往下圈拨,一把拍在洪乐这记横拳的手肘外,掌根乘着腰胯的转势推送!
——锡晓岩先前已用过“太极”化劲,配以关节扭擒之技,将关屠子猛刺来一刀借力反送回其肚腹,顺势一招“肩靠”发劲将之撞飞;这近来苦练有成的柔拳一经施展,锡晓岩意犹未尽,又再运用起来。
洪乐那横拳击空,其势未停,却发觉肘处传来一股劲力顺水推舟,将他的拳劲向旁猛送,洪乐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强烈的旋涡之中!
他无法控制,就被自己的拳头带着旋转,足下失去平衡,身体向横摔出,正正撞向飞踢而来的苏八脚!
苏八脚本来正大大跨腿高踢,未料洪乐突然失控冲来,那记夹带着洪乐本人拳劲与锡晓岩掌力的横拳,不偏不倚击在苏八脚胯下要害,苏八脚发出惨呼同时,洪乐的身体又跌入他怀中,两人扭撞成一团!
另一边的洪喜鞭拳扫至,然而锡晓岩早就不在原地,身在那位置的换成了摔跌中的洪乐,洪喜猛拳收劲不及,狠狠击打在弟弟后脑上,洪乐抱着苏八脚,人仍未倒地,却已先两眼翻白昏死!
洪喜拳头还未收回来,又感到胸口衣衫一紧,被五根指头猛力擒扯,紧接左腿遭敌人以足内弯一扫,身体就如人偶,毫无反抗之力被投摔出去!
洪喜只觉天旋地转,还没看清对手在哪儿,却感到头颅传来一记尖锐而火辣的剧痛,跟弟弟一样失去知觉!
原来那是第五人铁扫子李,他想趁混战从后偷袭“鬼刀陈”,全不管误伤己方,挥起铁棒小扫子就攻过去;锡晓岩以他猛兽般的感应警觉了,抓着洪喜施一记绊腿摔跤,将他扔向铁器来袭的方位,以洪喜的脑袋挡下那记狠狠的扫子,洪喜的头壳顿时炸出一丛血花!
铁扫子李一击未得手,重整已沾血的小扫子,呼呼在身前舞起连环花样,那高速挥动产生的破风之音,甚是惊人。
他对自己这赖以成名的奇门兵器甚有信心,这铁棒花一展开来,身前就如多了一道伤人的铁壁,即使不能克敌,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锡晓岩放下失神的洪喜,垂着左掌站在铁扫子李前面,鼻头跟那扫子铁棒掠过之处相距仅仅寸许,挥舞生起的急风吹动了他前额的头发。如此接近地面对这力足开碑裂石的凶器,锡晓岩却毫不动容。
四周众人看见连环倒了一地的三个恶煞,吃惊得连呼吸都停顿。他们此时知道,外面的传闻是真的:这个“鬼刀陈”,对敌果然从不拔刀,只靠拳法——而且只用单手!
瘦猴似的铁扫子李确实身手灵巧,双手交替变转下,将小扫子玩得出神入化,滴水不漏。
铁扫子李正全神留意“鬼刀陈”的动静,准备把这扫子一步步向对方压迫时,却突感面门一阵冲击,鼻子刹那间有如炸了开来!
四周的人都看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只见“鬼刀陈”仍旧垂着左手站在原地,刚才身影只稍动了一动,铁扫子李的鼻子却已被打折喷血!
锡晓岩这招全无花巧,靠的就只是超人的速度与眼力,一记不用转腰坐马、纯靠肩、臂、腕挥摔出的短拳,准确无误地直打进小扫子挥舞的空隙,又极迅疾地收回拳头,犹如火中取栗而不伤一毫!
——这种“先天真力”的过人神速与手眼相应,像铁扫子李、洪氏兄弟等寻常武夫,一生也不可能练得出来,也不可能想象得到。
——上天就是如此不公平。但也是无人能改变的事实。
铁扫子李被这一击打得晕眩,高速挥舞中的小扫子再也控制不住,反砸到他自己肩上,骨头登时裂了,他吃痛惨叫倒地。
这几招交手电光石火,就连刚才双方翻倒桌子后堕地的杯碗,都还没有停定下来,这二楼饭厅的地板上就倒了四个人,一面窗户穿开大洞。
厅里围观的众人感觉,像在白日之下看见了幻觉。
这时一人双膝跪下,正是一身华丽道袍的冯道人。只见他早将背后长剑解下,却没有拔出来,而是双手捧起过顶,献向“鬼刀陈”。他的道袍里渗满了冷汗,平日傲慢的表情不知消失到哪儿去,垂着头不敢正眼瞧“鬼刀陈”。
——冯道人的师父,确实曾是华山剑派弟子,几十年前因为捱不了清修苦练而下山求去,改名换姓,在市井里靠着些皮毛道术为生;冯道人十五岁拜他为师,本来只为了学驱鬼作法混一口饭吃,不料竟有点学剑的天分,凭一套半华山剑法,在江湖道上游食多年,确没有吃过什么亏,还打出了点名堂来。
——可是他知道这次遇上真佛了。那一点点华山剑,比不上这人一根毫毛。
锡晓岩看看躺在地上那四人,又瞄了瞄冯道人,脸上显得兴味索然,随便挥挥手。
冯道人自觉有如在鬼门关前走过,急忙将剑恭敬放在地上,又猛地叩了一个响头,带着一额头的青瘀仓惶奔向楼梯去。
他走在阶梯时,心中仍禁不住苦思:这般人物,怎么可能走到这种地方来?……
——这里明明不是属于锡晓岩的世界。
冯道人并不是第一个从“悦东楼”开溜的人。
在“悦东楼”的后街,颜清桐跟两个镖师手下没命似的奔逃,另外两名护卫也快步紧随。
刚才锡晓岩跟关屠子交手前,颜清桐已趁着众人目光被吸引,拉着手下悄悄溜走;此刻虽离开了“悦东楼”,他还是半步没慢下,再走两条街才敢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倚在墙角上,偷瞧后面是否有人追来,眼神中充满了惶恐。
墙壁的石砖都被他背脊的冷汗染湿了。他胸腔里的心无法压抑地猛跳,好像随时要炸开。
随行那两名镖师,同样早在西安就见过锡晓岩这位武当派高手,脸色此刻也跟颜清桐一样白得像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那次西安大战,颜清桐是向武当掌门姚莲舟下毒的主谋,这事更被当场揭破,要是锡晓岩看见他必无幸免——颜清桐至今都清楚记得锡晓岩这头怪物,那铁拳与霸刀当日如何震撼各大门派。
跟随颜清桐那另两名盗贼出身的王府护卫,对颜清桐三人的举动不明所以,正想发问时,颜清桐突然背项发劲,从墙壁猛地弹起来,壮躯扑向两人,左右手同时施展心意门的“鹰捉”手法,抓住二人的喉颈。他毕竟是心意门总馆“内弟子”出身,出手之迅疾非这些寻常盗匪所能抵抗,二人被捏住咽喉,痛苦难当。
“不许说。”颜清桐一脸阴森,以低沉的声线一字一字向他们告诫:“今天看见的一切,回到南昌后一句也不许对人说!明白吗?我们今天白走了一趟,见不着这个‘鬼刀陈’!”
武术上的招式有所谓“刚”与“柔”之别,大体的说法是:以力量和速度主动压制对手者为之“刚”,以技巧卸力而后发制人者为之“柔”。但假如加以深究则可明白,两者其实并非一种客观的严格区分,天下并无“绝对刚硬”或“绝对松柔”的武功,只是有的门派或技术打法较偏于其中一者。正如太极阴阳为一体,刚柔也是一种相对的概念。
人体一切活动靠肌肉收缩产生力量,要收缩有效率,肌肉自然先得放松。尤其武术招式的“发劲”(即爆发力),要求在极短促的时间里产生最大力量,肌肉必先异于寻常地放松才可能做到——换句话说,刚的力量与速度,实乃产生于柔。例如少林拳技以大开大合的刚劲著名,但入门功法却是锻炼身体筋骨柔软的“易筋经”,即是这个原因。
同样道理,柔也离不开刚。有了最巧妙的化劲卸招功夫,当制造出攻击机会时,若没有转柔为刚的爆发,则如入宝山空手回,甚至因为失机而反为对手所乘。由此可见,武术的攻防招势,无所谓纯刚或纯柔。
因为柔法往往讲究较细微的动作和感应技巧,不少人误以为它比刚法更“高级”;而刚猛的招式则较容易令人联想“粗拙”或“蛮力”,许多人心里不免有所贬抑,甚至认为柔必胜刚,其实皆是大谬。运用刚法一样有其技巧,比如有的拳法擅长硬打硬进,其实内里讲究身体骨架姿式及以最佳角度直接破势,同样是要用脑袋的功夫。柔能制刚,刚同样可克柔,视乎比斗时双方的对应。
因此武术上有理想境界谓之“刚柔并济”,不是说每个招式发力都半刚半柔,乃是指一个武者随时“能刚能柔”,因应敌人动静及状况,变换自在。此境界就像水一样,时而化为猛烈浪涛,能覆舟裂石,时而如流水渗地,入于无间,是为极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