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吟了下,深不可测的眸子望着荣禄,接着道,“一要督着他些,二嘛,最好能将他拉了过来。你和那厮私交不错,我意思——”
交代了手上差事,看表时却已是未初时分,急匆匆打轿出城,在东宫门呵腰下轿时,恰听得不知哪间屋中自鸣钟沙沙连撞了四下,正是申正时分。奕四下张望了眼,但见门口早已停着几乘凉轿,沉吟下忙递牌子进了园子。
风吹树叶沙沙响动,和着知了的长鸣响成一片,静静的昆明湖水滑如滢滢碧玉。置身其间,奕但觉着天地草木和自己完全融成了一体,身上暑气亦是去得丝毫亦无。只偌大湖面不见片舟,显得有些寂寥肃杀。
“卑职给六爷请安了。”
“嗯。”望着刚毅身后颤巍巍的徐桐,奕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抬脚上前两步,淡淡笑道,“身子骨还硬朗吧?”“劳六爷挂念,卑职这还说得过去。”说着,徐桐躬身打千儿便欲请安,却被奕拦住:“罢了罢了,这些虚礼儿以后就免了。”“六爷心意卑职领了,只这礼却万不可废的。”徐桐说着终一个千儿打将下去。
“你这是准备觐见老佛爷?”奕边说边抬脚朝乐寿堂方向踱去。
“现下康有为等一些人公然叫嚣什么变法呀维新呀,卑职实在看不下去。”徐桐亦步亦趋随了奕身后,“所以为社稷计,特来请求老佛爷出面予以干预。”“依你的意思,”奕眉棱骨抖落了下,回眸瞅瞅刚毅,复扫了眼徐桐,道,“此事该如何处置是好呢?”
“六爷。”徐桐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康有为乃忤逆顽固之徒,但只驱逐,只能止一时,日后必又会掀起风浪。依卑职本意,当斩之以绝后患。”他咽了口口水,振振有词地接着道,“强学会聚众结党,越闹越不成体统。祖宗朝以来何曾允许民间结党议政,蛊惑人心。此风一开,天下何以太平?而那《万国公报》鼓吹变法维新,更是嚣张,这不明摆着向朝廷示威吗?卑职意思,也该查禁了才是。另外,便那些与会之人,亦当给予严惩。”
“你说得不无道理。”奕半苍眉毛紧缩成一团,直入仁寿门,绕过仁寿殿旁的德和园戏楼时方缓缓点了点头,说道,“那强学会、《万国公报》这阵子闹得人心惶惶,是不能再任着它发展下去的。只康有为和那些奴才们——”
“六爷,但与这些人留得一点空儿,还不知有多少人又要受其毒害呢!”徐桐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
“荫轩兄高瞻远瞩,怨不得老佛爷倚若臂膀。”刚毅嘿嘿一笑恭维了句,蒲扇般的大手往满是赘肉的脸上抹了把,向着奕说道,“六爷,此事关乎宗庙社稷大计,子良一路上寻思,还是荫轩兄的意思——”
“正因为关乎宗庙社稷大计,方不能不慎之又慎的。如今底下奴才议论皇上与老佛爷关系越来越僵的不在少数。更有些奴才每日里无心做差,专门探听这些消息,以期见风使舵、求得恩宠。这些想来你们不会不有所耳闻吧?这一茬接一茬的已是搅得人难以安宁,但重处了那些奴才,底下观望者势必闻风而动,各钻各的门路,如此一来差事谁还有心思去做?”见乐寿堂已入眼帘,奕说着收了脚,回首望着徐桐接着道,“这内忧外患一齐袭来,你说宗庙社稷还稳得了吗?”
徐桐半苍眉毛皱了下:“六爷所言……甚是。只康有为这些人一旦轻纵,日后祸患只怕比此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不也是权宜之计吗?倘他识趣收敛,那自不必说。但他不思悔改,依旧狂言惑众,再重处亦不为迟。再者说来,重处了那些奴才,皇上那边又何以交代?”奕说着淡淡一笑,“你不也与我说如今这当稳中求生存吗?”徐桐张望着远处湖面上十七孔桥倒影。他记得,这话儿他是说与奕的。只是轻恕了康有为这些人,他的心中依旧觉得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一阵微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波纹……徐桐长长透了口气,移目望着奕,叹道:“那就照六爷您说的,还以大局为重,先便宜了那些东西吧。”
奕暗暗吁了口气。他反对康有为“六经皆伪”的观点,他反对他所提出的“祖宗之法皆可变”的主张,而对于他所主张的设议院,更是深恶痛绝。但真要说重处康有为等人,他也不愿意,因为他知道,如此一来,光绪势必与慈禧水火不容,而斗下来的结果,必将于光绪不利,这是他不愿看到的。而且他毕竟操办了多年的洋务,他深深知道昔日的煌煌天朝已然一去不返,而要重现辉煌,扬威天下,则非变不可。当然,这种变只能是在祖宗之法所允许的范围之内的变。
“六爷,您这琢磨什么呢?”徐桐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奕。“我……我这寻思进去如何回话呢。”奕失笑,轻咳两声收神道,“老佛爷脾性,我说话恐怕是没有多少分量的,待会儿还望你能劝言一二才是呐。”
“六爷言重了。只于宗庙社稷有益的事儿,卑职自不敢推辞。”
“有你这句话儿,我这心里踏实了许多。好了,进去吧。”
“六爷请。”
玉兰、牡丹、西府海棠并着许多叫不上名儿的花在庭院中盛开着,阵阵花香随风扑鼻,沁人心脾。横匾黑底金字“乐寿堂”三字在斜阳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更映得四下金碧辉煌,惬意无比。只四下里静悄悄的,便个鬼影亦无。三人在庭院花木前怔怔立着,退也不是进也不能,足足袋烟工夫,方见得角门处一个太监伸着懒腰蹑手蹑脚地奔西耳门过去。奕遂轻步赶了过去,问道:“老佛爷歇晌还未起来?”
“嗯——”那太监似乎刚睡起来,眼角眼屎儿堆了大块,模糊的双眼眨了半晌方看清楚,忙不迭打千儿请安,“奴才给六爷请安。不知六爷——”
“罢了。”
“哎哎。”那太监这方抬袖拭了拭眼,“晌午端郡王爷进园子,老佛爷一时兴大,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话儿,这不刚歇着不久。六爷您这——”见刚毅、徐桐过来,那太监打千儿请了安,接着道,“六爷您这可是奉了旨进来的?”“屁话!”刚毅边揉着发酸的腰肢,低声骂道,“不奉旨能进来吗?!别他娘的木橛子似的站着,快去收拾间房子。他娘的,这腰怎的又隐隐作痛,莫不是要变天了?”徐桐低声喝住那太监,有意无意地仰脸看了看天,说道:“六爷,但真要为着这事儿,卑职意思还是在屋外候着好些。这万一——”
“要这奴才在那边张望着,一有动静咱便赶过去,怎的就会有事儿?”
“还是在檐下候着吧。”奕说着循抄手游廊径自轻步踱了前去。刚毅眨巴着眼,见那太监两眼直直地望着自己,抬腿一脚踹了过去:“看你奶奶个——快去端几杯冰水送过来。”说罢,方没奈何慢腾腾跟了过去。
在西暖阁亮窗下止步,凝神细听,一丝声息亦无,众人互望一眼,正寻思着该不该开口道安,身后橐橐脚步声传了过来,回首看时,却原来是荣禄。“卑职见过六爷、荫轩兄。”荣禄躬身向奕、徐桐压低嗓门道了安,只望眼刚毅轻轻点点头算是问候,“这是怎的——”
“都来了吗?”话音未落地,里边慈禧太后声音响起。奕身子瑟瑟抖了下,轻咳两声道:“奴才奕、徐桐、刚毅、荣禄奉旨见驾。”
足足盏茶工夫,里边慈禧太后方自干咳一声开了口:“都进来吧。”深深吸口气又徐徐吐将出来,奕扫眼三人,躬身头里进了屋:“奴才给老佛爷请安!”说着,“啪啪”甩马蹄袖便欲大礼请安。“罢了,都坐着说话吧。”慈禧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虚抬下手说道。
“奕,皇上是什么意思呢?”慈禧太后伸手掠了下鬓角,问道。奕发泄堆积在胸中厚厚的郁闷价暗暗吁了口气:“皇上已恩旨与英德借款,只其中有些细节,还待奴才与——”
“我不问这个。李鸿章呢?皇上怎么说?”
“皇上已谕旨李鸿章为贺冕专使。”
“是吗?这可真有些想不到呐。”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起身蹬鞋在临清砖地上悠悠踱了两步,“我听着这阵子京里不大安生,可有这么回事儿?”“奴才蒙老佛爷圣恩,战战兢兢,不敢稍有懈怠,万幸京师内外目前尚算平安。”荣禄沉吟着回道,“只这段时间以来,一小股心怀叵测之徒,聚众结会,号称‘强学会’,借强国富民之名,植党营私,鼓吹士民干政,且刊印《万国公报》四处发送,弃祖灭法,扰惑人心,流弊不堪设想,若不立予查禁,势将危及社稷安全。今有《万国公报》数份及御史杨崇伊托奴才呈与老佛爷折子一道,请老佛爷圣鉴。”
“杨崇伊那奴才说些什么?”慈禧太后信手翻了下,问道。
“回老佛爷,杨崇伊弹劾强学会私立会党,结党营私,《万国公报》借宣扬西学之名,鼓吹维新变法,煽动民心,动摇国本,请旨严禁。”
慈禧太后眼角余光一直瞅着奕:“奕,有这事吗?”“回老佛爷,确有此事。”奕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奴才这进来,正要——”
“这么巧呀。我这要不问起,你怕还不闻不问吧!”慈禧太后冷哼了声。
“关乎社稷安危之事,奴才万不敢疏忽大意的。”奕知她又欲借题发作,索性顺水推舟,说道,“只奴才一时失察,罪不容赦,还请老佛爷降旨,将奴才差事——”“你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插口道,“动辄便要革了你差事。怎的,你以为我不敢吗?!”
“奴才不敢。奴才——”
“得得,好听话儿我听多了,不稀罕你这几句。说吧,这事你打算怎生处置?”
“此事——”奕深邃的眸子望眼慈禧太后,沉吟良晌,躬身回道,“依奴才意思,这强学会、《万国公报》不管怎样,都应予以查禁。”“既如此,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慈禧取烟枪按烟点火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吐烟圈缓缓道,“那些该死的奴才呢?你寻思着该怎生处置?”
“底下奴才搅和进去,本当……依例治罪的。”奕额头上密密细汗闪着亮儿,定神小心翼翼道,“只……只入会奴才不在少数,且其中又不乏朝中一二品大员。目下局势维艰,再不能起任何波澜了。所以奴才寻思,老佛爷便开恩与他们条悔过的路儿——”
“六爷此言差矣。正因着局势维艰,这方该从严从重处置,以儆效尤。”荣禄躬身插口道,“这些奴才,心早就野了,但与轻恕,必留无穷后患!”
“奴才只这般想的,究竟怎生处置,尚请老佛爷圣裁。”说罢,奕眼角余光扫了下徐桐。“老佛爷,奴才也因着这事进来的。”徐桐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说道,“依老奴愚见,六爷言语甚是有理。吏治败坏,堪用之才寥寥,这些奴才其行虽说可恶,但其心却仍有可悯之处,且其中多可委以重任之人,设若皆予重处,时局恐更加艰难动荡。”
“依你意思,这都罢了?”
“与他们条活路,对目下时局实利大于弊。倘其不思悔改,再行重处亦为不迟。”徐桐半苍眉毛抖落了下,沉吟着开了口,“自然,若皆免罪,亦不足以警下。奴才意思,这俗话说蛇无头不行,只将康有为那厮加以惩治,其他人自会收敛。请老佛爷明断。”慈禧太后两手把玩着茶杯,半晌没有言语。
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然隐了地平线下,无际的天空上麻苍苍一片,似乎真的要变天了。荣禄凝视着慈禧太后,忍不住开了口:“老佛爷,斩草不留根,但免了他们罪名,日后必留无穷后患的呀!”
“仲华这只贪图一时之快。”奕轻轻一哂,说道,“那么多奴才都处置了,这差事谁人去做?总不成你一人都担着吧?”
“去了他们,我不信这差事便玩不转了!”自恃有慈禧太后撑腰,荣禄并没有将奕太放在眼里,闻听冷哼一声道。
“你——”
“罢了!要斗口舌都到市井上去。”慈禧太后睃眼二人起身踱了两步,“此事我寻思了,就依徐桐意思。但愿那些奴才能仰体圣意,一门心思都放了差事上。”她顿了下,似乎在思索着,少顷,复道,“不过,康有为那厮屡屡狂言惑众,实属冥顽不化之徒,不重处万万不行的。”
“奴才亦是这般寻思着。”奕眉棱骨抖落了下,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着低头道,“那奴才深受皇上不次深恩,本该濯心涤肝报效朝廷,却……却每每蛊惑人心,扰乱朝局,动摇国本,非重处不足以警下。”说着,他偷眼扫了下慈禧太后,“只是奴才寻思着——”
“怎样?”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下。
“奴才寻思着如若真将那奴才重处,怕皇上那边——”
“你想得倒还挺周全呐!”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奕足有移时,冷冷道了句,似乎在寻思着什么。半晌,方嘴唇翕动着欲言语,只这时间却见一太监在门外踯躅着,遂问道,“有什么事儿?”
“回老佛爷,瑾主子进园子了,您看——”
“这屁大个事都办不了?去,要她先在外边候着。”
“嗻。”那太监犹豫着,支支吾吾道,“老佛爷,步兵衙门有位姓陈……陈的千总说有紧要事儿,要见荣六爷——”慈禧太后丢眼色给荣禄,虚抬手欲挥退那太监,只却又止住,“德和楼那边准备得怎样了?”
“奴才方叫人过去看了,说还得半个时辰光景才能收拾妥帖。”
“一群废物!告诉他们,半个时辰收拾好!”说罢,慈禧太后方虚抬了下手。奕内心惶惶已是热锅上蚂蚁一般,陡听得瑾妃进了园子,一颗心更猫抓般翻腾不已,兀自满腹狐疑、胡乱揣测间,但听橐橐脚步声急促响起,忙又强自定住心神。
“老佛爷。”荣禄边躬身打千儿,边奏道,“奴才手下方才报告,康有为那厮业已离开了京城——”
“甚时候?!”
“约莫申正时分,便奴才进园子那阵儿。因有翁相爷陪着,又没有旨意,底下奴才未敢拦阻。”荣禄细碎白牙咬着,“老佛爷,奴才这便派人追了那厮回来!”慈禧太后两眼眯成条缝,来回踱着碎步,偌大个屋内静寂得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花盆底鞋在临清砖地上橐橐响着。众人目光碰着磁铁价都凝注在了慈禧太后身上。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阴了下来,浓重的黑云压在死气沉沉的颐和园上,压在每个人的心上。远处一声炸雷响起,慈禧太后似有所思地凝视着窗外,半晌轻咳一声开口道:“既然那厮已经跑了,就不用追了——”
“老佛爷,此番若轻与了那厮,只怕后患无穷呐。”
“该怎生做我心里有数的。”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骇人的冷笑,“罢了,荣禄、刚毅留下,你们都下去吧。”
“嗻。老佛爷安详,奴才告退。”
目视二人退出乐寿堂,慈禧太后似乎有点疲倦,回到炕前复褪鞋躺了,望着窗外只是出神。忽地,远处天际间一声沉沉的雷声传来,紧接着便听得雨点打得树叶一片山响。良晌,慈禧太后移眸荣禄身上,问道:“袁世凯那边怎样?”“嗯——”荣禄兀自胡思乱想间,闻声忙收了心神,躬身道,“回老佛爷话,那奴才较之胡燏棻犹胜几筹,短短几月光景便将新军训练得——”
慈禧太后双眉攒在一起:“这很好,是吗?”
“老佛爷放心,那奴才心里雪般亮堂着呢。奴才担保,断不会有事儿的。”荣禄话音方落地,刚毅嘴角抽动下开了口:“那厮心里可鬼得很呢!老佛爷,皇上方委了那厮做直隶按察使,看情形——”
“这是真的?!”
“皇上旨意已经廷寄过去了。”刚毅细碎白牙咬着厚厚的嘴唇,“老佛爷,这奴才唯利是图,手上那七千定武军更是心腹大患。为安全计,奴才以为当趁早将那厮调了开去。”慈禧太后凝神盯着殿角,轻轻摇了摇头,说道:“现下还不能这么做。”
“老佛爷,皇上委他要职,其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若不早做防备,日后必——”
“编练新军,是万众瞩目的事情,况他做得好好的,没来由调他职,成吗?”慈禧太后悠然踱着碎步,“即便真想法儿将他调了,那些兵不还在吗?皇上再派个奴才接管,情形还不是一样?唯今之计——”她沉吟了下,深不可测的眸子望着荣禄,接着道,“一要督着他些,二嘛,最好能将他拉了过来。你和那厮私交不错,我意思——”
“奴才回头再书信与他——”
“不,你亲自过去。”慈禧太后语气斩钉截铁,“天津是紧要地儿,王文韶那奴才我不大放心,就由你接了他差使。”
“奴才这一去,京师岂不空虚?”荣禄攒眉道。
“这我自有安排。”慈禧太后高声吩咐备轿,又道,“你只将那厮看住,便是大功一件。对了,顺便捎信儿与莲英,要他速速回京来,我这身边离不得他。”说罢,慈禧太后抬脚欲出屋。“外边风凉,老佛爷您再披件袍子。”荣禄于榻上取大红绸夹袍轻轻披了慈禧太后肩上,边亦步亦趋跟着出屋,边说道,“老佛爷,奴才这……这还有件事儿……”
“什么事?”
“奴才底下人报告,近日里有些义和拳拳众在京师摆摊子练把式,不少愚民都纷纷要随了他们学那刀枪不入、装神弄鬼的本事——”
“这不是很好吗?”慈禧太后呵腰上轿,冷冷一笑道。“老佛爷有所不知,这些歹……这些拳众非只要灭洋,他们还要反……”荣禄在轿窗前躬身打了个千儿,犹豫着说道,“反咱大清朝呢。”
“嗯?”
“奴才不敢妄言。奴才手下有个山东的把总,他今日省亲回来,说鲁境内这些拳众叫嚣着要‘反清灭洋’的。京师重地,倘与这些人钻了空子,后果实不堪设想。”荣禄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奴才已吩咐手下盯着了,老佛爷您一句话儿,奴才这便将他们悉数拿了。”慈禧太后阴郁的眸子寒光咄咄逼人:“这是真的吗?!”
“老佛爷不信,奴才回头让那厮进园子,老佛爷您一问便——”
“不用了。”说罢,慈禧太后花盆底鞋在轿底跺了两下,“起轿吧。”
虽则凉风瑟雨、电闪雷鸣交相侵袭,德和楼却依旧是一派火树银花不夜天景象,沿抄手游廊下每隔一米便是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迷乱。高逾七丈的戏楼子对面的颐乐殿内,一个个宫眷命妇打扮得花枝招展,垂手侍立、窃窃私语,时不时将满是羡慕的目光投了瑾妃身上。
瑾妃上身玉色大褂绣着金线梅花,一双金莲蹬着花盆底鞋,见众人目光聚在自己身上,心里直说不尽的欢欣,道不完的喜悦,慈禧老佛爷亲与贺寿,这等荣宠,便皇后亦不曾得到过,而她,一个为慈禧太后所不悦的妃子,却得到了!此时此刻,她已经被眼前这等境况完全陶醉了。
“瑾妹子。”皇后静芬静静坐在一侧,两眼怅然若失,复夹着丝丝不安地凝视着蒙蒙雨帘,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一动不动。一道闪电狂怒地将刺眼的光激射出来,她的身子不堪凉意价瑟缩了下,“皇……皇上这阵子怎么样?膳食还进得可口?”
……
静芬略略抬高了声音:“瑾妹子,你这想什么呢?”“唔?唔——”瑾妃尴尬一笑,略躬下身子,笑道,“没……臣妾没想什么。皇后娘娘可是有话儿要交代?”静芬轻咳了一声:“我方才问你皇上这阵子情形怎样,膳食还进得可口。”
“皇上……皇上较往日清瘦了些,膳食进得可口不可口臣妾便不晓得了。”瑾妃淡淡一笑,“臣妾虽在宫里,可现如今也和主子娘娘没甚两样,难得见上皇上一面的。”
“现下这外边情形扰人,皇上以国事为重,实在是咱大清朝的福分。只他那身子骨本就不怎么硬朗,身边又没几个得力的奴才为他分忧,我真担心——”静芬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和珍妹子一定要仔细着些侍候才是。”瑾妃脸上笑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咽口唾沫说道:“臣妾倒有这个心的。只甭说如今难得见皇上面儿,便见了,皇上也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臣妾能怎样?唉,不怕主子娘娘笑话,臣妾有时还真有些羡慕你呢,眼不见心不烦——”
“又说傻话了不是?那么多事儿要皇上处置,他这难免——”
瑾妃轻轻一哂:“真要事儿忙,皇上还有的空儿往妹妹那边?”
“这——”
瑾妃扫眼静芬,怅然叹道:“臣妾及不上妹妹容颜,又没有妹妹那份讨皇上欢心的能耐,皇上自然不欢喜臣妾的了。”静芬凤眉微皱,仿佛不认识价审视着瑾妃,半晌,方自开口说道:“莫要胡乱猜测——”“臣妾怎敢呀?”不待她话音落地,瑾妃花盆底鞋在临清砖地上橐橐响着,插了口,“皇上应允臣妾在宫里摆宴的,可早起推晌午,晌午推下午,臣妾原本以为皇上事儿忙,可谁晓得他后晌又去了妹妹那边。主子娘娘您说说,这是臣妾胡乱猜测吗?”
“瑾主子说的可都是实话儿,奴才先时进宫都亲眼看到的,主子娘娘。”端郡王载漪将身上油衣丢了随身常侍,边躬身打千儿向静芬请了安,边说道。
“嗯?!”
“奴才说的可都是实话儿,绝不敢有一丝一毫欺蒙主子娘娘。”
“你说够了吗?!”见两厢宫眷命妇探脖儿向这边张望,静芬冷冷喝止了载漪。“奴才……”似乎没料到静芬如此言语,载漪愣怔了下方回过神来,“奴才这……这不也是为咱大清社稷着想吗?主子娘娘您千万莫生气,就当奴才甚话儿都没说,成吗?”说着,他抬手往自己嘴巴上抽了一下,“主子娘娘,您看都这光景了,老佛爷还会——”
“老佛爷说过来便过来。你都准备好了吗?”瑾妃插口道。
“主子放心,奴才这早准备好了。”
正说着,福禄堂班主贾信拾级过来,躬身打千儿请了安,道:“爷您把点的戏单子赐下来,小的好叫底下人预备着。”载漪点点头从袖中掏出张纸递了过去。
贾信望眼载漪,期期艾艾道:“爷,这前边几个都是常演的戏,也没甚难的。只后边这出,小的底下没人能接得下来——”“这不用你的人。”载漪摆了下手,“去跟戏子们说,太后老佛爷立马便过来,叫拿出精神来好好卖力,但老佛爷和主子们欢心,少不了你们好处。”贾信笑得两眼眯成了条缝:“爷您尽管放心,这回我亲自下场。对了,爷您这出是放最前边呢还是——”
“还用我说吗?放后边,那是压轴戏儿。”载漪躬身打千儿,向静芬、瑾妃道了声,“主子们说着,奴才那边瞧瞧去。”说着,自侍从手中取油衣披了肩上,边下阶边问道,“那和尚进来了吗?”
“刚得到消息,那和尚因事回了山东——”
“回了山东?”载漪漆黑眉毛紧锁,“那降神附体戏儿谁去做?这我可都回了老佛爷的!”说罢,脚底生风急急奔了戏楼。一时便听外头传呼:
“老佛爷驾到!”
一群宫眷命妇听这一声,唧唧喳喳的私语声立时平静下来。少顷便听纷沓脚步声起,众人忙一头叩下头去:“老佛爷吉祥!”
“都起来吧。”慈禧太后拾级而上,在正中雕花蟠龙椅上坐了,扫眼众人,道,“七格格呢,身子还没好?”静芬怔了下,低眉回道:“格格卧病在床,臣妾寻思着这天冷飕飕的,便没唤了过来。”“这倒也是。”慈禧太后说着点点头道,“好了,咱们看戏。”
她这一说,众人立时便都肃然入席看戏。“老佛爷,”瑾妃在左首陪坐,满面春风地躬身道,“臣妾这位儿,是不是该往后挪挪?这样子叫奴才们瞅着——”慈禧太后脸上泛起一丝笑色:“就这样。前阵子错怪了你,今儿这一来与你添寿,二来呢,也算给你弥补——”
“老佛爷您可千万莫这样说,如此不折臣妾阳寿吗?先时都是臣妾的不是,惹您老人家不快,您不再怪罪臣妾,已是万幸的了。”瑾妃忙不迭起身道。
“行了,坐着吧,是谁的不是我这心里清楚的。”慈禧太后从静芬手中接香蕉轻咬了口在嘴里嚼着,心情似乎好转了些,笑道,“今儿你是正主儿,咱们好好乐乐,你想进什么,自个要奴才安排便是。”“虽说今儿是臣妾生日,只老佛爷您这一来,早已给我添寿了。”瑾妃斜签着身子坐了,“臣妾这也祝老佛爷您千秋千岁、万寿万年。”
“什么万寿千秋,自打盘古开天以来,有谁活过这个数儿?”慈禧太后嘴里说着,只两眼却已笑得眯成了条缝。不大工夫,对面楼上鼓板铮然响起。
一出出按点的戏唱,乌烟瘴气的倒也十分热闹。慈禧太后先时郁闷似乎早已抛了九霄云外,有话没话儿地和瑾妃说笑着,只苦了一边的静芬,生性不好戏,却又不得不陪着坐在一侧,好不容易捱得曲终,但听慈禧太后干咳两声,望眼瑾妃道:“你等着瞧,这好的还在后边呢。”半晌不见动静,慈禧太后转脸喊道,“载漪!”
“奴才在。”
端郡王载漪早在抄手游廊下站着,闻声碎步儿过来,躬身请安轻声奏道:“老佛爷,奴才……奴才办事不周,请您老人家恕罪。”
“起来,这大好日子,跪着做甚?!”
“奴才……奴才不敢。”载漪趣青额头紧紧贴在地上,“老佛爷,那和……和尚后晌回了山东,奴才这……这事先不晓得……”慈禧太后冷冷哼了声:“不晓得?你这存心要奴才们看我笑话吗?!”
“奴才该……该死,老佛爷恕……恕罪……”
“除了这话儿,你还会说什么,嗯?!”慈禧太后两眼闪着绿幽幽的寒光,“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那秃驴走了,这降神附体就你揽了吧!”
……
众人目光早自戏楼上移了过来,一时间,嗡嗡声此起彼伏。载漪脸色惨白得一具僵尸也价。正没做理会处,静芬起身蹲了个万福,轻声说道:“老佛爷息怒,这大喜的日子,为着这点事儿气坏了身子骨不值得。依臣妾意思,不如便换个戏。”瑾妃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了下亦道:“老佛爷,主子娘娘说得甚是,您就恕了郡王爷吧。这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谁能没个闪失?更况这种大局面,郡王爷也是头回儿张罗,您说呢?”
“五十多的人了,这点事儿也办不了,真是废物一个!”慈禧太后冷冷一哂站起了身,“御膳房那边置备得怎样了?”
“回老佛爷话,就等您一句话了。”
“皇后,我那边还有些事,这就你支应着。瑾妃随我过去一趟,我还有些话说。”说着,慈禧太后举步下级,一侧太监见状,忙不迭撑了油伞。睃眼载漪,慈禧太后冷道一声,“你也过来!”便乘轿返了仁寿殿。
“载漪。”静芬望着兀自发怔的载漪。
“嗯?嗯——老佛爷——”
“老佛爷已经去了,你也赶紧过去吧。”
“这——嗻——”
漫地而铺的临清砖在灯光照射下闪着亮儿,静芬弯月眉紧锁,踯躅踱着碎步。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一股潜在的逆流正渐渐地向她袭来。
上了慈禧太后的明黄软轿,瑾妃只觉心里喝了蜜一般甜。这等殊荣,几人可有?“轿桌上的点心你随意进些,先填填肚子。回头房里再好生用膳。”慈禧太后淡淡笑着,于碟中拈了块甜糕在嘴里细细嚼着,“皇上今儿与你做什么乐子了?是在御花园消遣还是去了北海子?”瑾妃一下子从快乐窝里摔了下来,苦笑着泪水禁不住顺颊淌了下来:“皇上国事都料理不过来,哪有时间陪臣妾?”
“这怎的了,皇上他欺负你了?”
“没……没有……”
慈禧太后审视着瑾妃,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一动不动。走得稳稳的轿子似乎颠了一下,慈禧太后端杯的手一抖,茶水顿时溅了出来:“混账东西,怎生抬的轿,嗯?!”
“回……回老佛爷,已经到了……请老佛爷、瑾主子……”
“知道了。”
慈禧太后揭帘扫眼窗外,这方觉已至仁寿殿前,心有所感价长吁了口气,说道:“罢了,有话屋里说去,先擦擦脸儿,这大喜的日子奴才瞅着甚看相?”说罢,先自起身出了轿。
西厢房内早已备好了一桌膳食,虽比起素日用餐是逊色了许多,只却也琳琅满目、色味诱人。净手坐了,慈禧太后淡淡一笑道:“现下这情形艰难,只能俭着些了,你也别嫌弃。”
“臣妾感激还来不及呢,怎敢嫌弃?老佛爷——”
“好了好了,既然不嫌弃,那就快这边坐着吧。”慈禧太后举箸点着菜,说道,“这些都是前门大栅栏那张孝掌的勺。那张孝你还记得不?就是大前年宫里做满汉全席的那个矮胖子。来,尝尝味道怎样?”说着,她径自搛了口菜在嘴里嚼着,见瑾妃犹自一脸阴郁,遂又道,“过去的事儿就再莫要想了。皇上那少了你的,我这替他补上还不成吗?这阵子情形不比往日,皇上那么多正事儿要处置,你们该多体谅着他些才是的。”
“嗯。”瑾妃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声调悠长地叹息了一声。“孤灯相伴的日子不好过,我体会得来的。只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我这几十年不照样过来了吗?”慈禧太后深不见底的眸子转了两转,沉吟着说道,“再说,你和珍妮子比你皇后主子不知要好多少倍呢。”幽暗的光亮下,瑾妃脸上掠过一丝苦笑:“那都是妹妹,臣妾这……这虽……”不知是觉着失言,抑或是别的什么缘故,她说着戛然止了口。
“怎的了?嗯?”
“臣妾一时走……走了神,没什么的。请老佛爷恕罪。”
“瞎话。”慈禧太后似笑非笑地嗔了句,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你心里想着什么我猜得出来的。唉,女人呐,若没迷人的姿色,那命里注定是要吃苦的。”她说着话锋一转,“只这有姿色却心术不正者,自古便没一个落得好下场的——”
瑾妃身子电击价哆嗦了下:“老佛爷,您这是——”
“历史便是这样的。你也读过不少书,难道不明白吗?”慈禧太后隔窗望着外边苍茫的天空,“不过你但放宽心,我这不是说珍妮子的。她为人做事虽说时不时地出格儿,只究竟年纪小。”说着,她移眸凝视着瑾妃,“我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选你进宫的。”瑾妃眉棱骨抖落了下:“老佛爷不知是——”
慈禧太后轻轻摇了摇头:“你这性子太厚道了些,待宫里只会吃亏的。若你也像你妹妹那性儿,泼辣着些,兴许就会好过些。”一股凉风透帘进来,满屋烛光倏地晃悠了下,慈禧太后长吁了口气,又道,“不过你也不必难过,这日后有我为你做主儿,不信谁还敢欺负你。”
“老佛爷……”瑾妃激动得泪花在眼眶中转了转,顺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头道,“老佛爷洪恩,臣妾没齿不忘……”慈禧太后笑着虚抬了下手:“罢了,说这些话儿做的甚来?快快起来坐着。”听着外间廊下脚步声,慈禧太后干咳了声,“是载漪吗?”
“是奴才。”
“进来吧。”慈禧太后扬脸吩咐了句,轻轻拍了拍瑾妃细嫩的小手,“我先时进了些甜食,你能吃就多吃些,不要拘束。”说罢起身要漱口茶,在炕上盘膝坐了。片刻光景,端郡王载漪低首进了屋,微抬脸望眼慈禧太后,“啪啪”甩马蹄袖跪地请安:“奴才载漪奉旨见驾。老佛爷万岁、万岁、万万岁。”慈禧太后没有言语,只按烟点火一口接一口吧嗒吧嗒地抽着,偌大的屋中霎时间静寂得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绿幽幽闪着瘆人寒光的眸子盯着载漪足有移时,慈禧太后方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问道:“载漪,你可知罪?”
“奴才知……知罪。”载漪身子秋风中树叶价瑟瑟抖着,语不成声地回道,“奴才办事不力,败了老佛爷、瑾主子兴头,求老佛爷开……开恩,就恕了奴才这回吧。奴才下回再……再也……”“你瑾主子大喜日子,你这堂堂郡王爷,竟闹出这种事儿,怨不得奴才们底下都说你这全沾了——”说着,她戛然止了口,接杯咕嘟咕嘟漱了口方接着道,“看你主子面上,这事儿我就不追究了——”
“奴才谢老佛爷不罪之恩。奴才谢主子娘娘——”
“我这话还没说完呢!”慈禧太后冷冷一哂,插口道,“你说那些拳匪都做什么来着,嗯?”载漪思量着,慢吞吞字斟句酌道:“回老佛爷话,那些人都在杀洋教士、毁洋教堂——”
“还有呢?!”慈禧太后虚抬下手示意瑾妃在一侧杌子上坐着,“他们不还反咱大清朝吗?!你不知道,嗯?!”载漪身子猛地一抖,忙不迭叩头道:“老佛爷明鉴,那些人先始是……是……只如今都已归顺我朝。老佛爷若不信,奴才——”
“我就是不信!明儿你亲自去山东打听打听,他们究竟是怎样些人儿,再进来回话。”
“老佛爷,奴才……奴才绝不敢欺瞒您的……”
“你是不敢,只是你那脑子却和猪脑子一个样儿!我真不晓得就你这熊样怎能养出那般玲珑剔透的孩子!”慈禧太后似乎耐不住胸中郁闷,花盆底鞋在临清砖地上橐橐响着,在载漪身前踱着碎步,“回去将那些奴才统统都与我赶出京城!”
载漪伏在地上,一张脸直涨得脱了毛的猴屁股一般,嗫嚅道:“老佛爷,这事……奴才意思还是……”
“嗯?!”
“老佛爷,”载漪大半辈子窝窝囊囊,好不容易抓着这枝儿,总想着能风光一场,哪料得这等下场?只就这样收场心里又觉着不甘,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半晌,终忍不住大着胆子道,“这些拳众许真有异心,但他们那一身本事端的不俗。设若能让他们归顺朝廷,非只能免去诸多烦恼,更于国事大有益处。宋时不就有个唤宋江的歹人,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对抗朝廷——”
“亏你还记着有宋江这么个人儿。只那是大宋,现下可是大清!”
“是是。奴才意思是说——”
“行了,你那点心思瞒得过我?!”慈禧太后冷哼了一声,说道,“与你两日工夫,过后若再让我听着那些人在京里蛊惑人心,你差事可就做到头了!”
“老佛爷谕旨,奴才敢不遵从。只这事犹有回旋之余地,老佛爷但与奴才些时日,奴才定要他们——”
“得得。与你些时日,这京里不定闹成甚样呢。道乏吧。”
“老佛爷——”
“我这不与你处分,你心里不舒坦怎的?”
“不不不。老佛爷歇息,奴才告退。”载漪说着起身打千儿向瑾妃道安,急急出了屋。看他那般狼狈样,瑾妃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瞧瞧他那样,哪还像个王爷?”慈禧太后亦禁不住莞尔一笑,“我真疑心他被人戴了绿帽子,不然俊儿怎的那般机灵,而他却是木橛子一个。”
瑾妃搀着慈禧太后在大迎枕上躺了,道:“老佛爷说笑了。其实郡王爷在外边做事可精明呢。他这都是见着老佛爷您心里紧张,少不得出差子的。”“我是老虎,吃人吗?”慈禧太后说着轻吁了口气,“我知道奴才背地里捕风捉影、说三道四议论我的不少,只在这位儿上,心不硬能行吗?那可是要亡国的呐。”
“外边有奴才大逆不道说老佛爷闲话的,只那少数几个人儿。大多数奴才还都是能体谅老佛爷您的苦衷的。”瑾妃斜签着身子坐了床沿上,说道。
“那你呢?”
“臣妾自然也是大多数奴才心思,只……只是不知老佛爷您信不信得过臣妾?”
慈禧太后嘴角掠过一丝笑色:“信。似你这乖妮子,我能不信吗?”兀自说着,她忽地愀然叹了口气,“只有些人却不能体谅我这苦心。像皇上,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大,可如今他怎样?我这真叫作茧自缚呐。”瑾妃眼睫毛眨了下,望着慈禧太后小心道:“皇上只是性子急了些,其实他心里待老佛爷您还是十分感恩的。”
“这我知道。皇上之心仁孝诚敬,原本也无可挑剔的。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身边那么多人挑拨,能不与我生隙吗?这人呐,还是小着些好。想想他幼时,那是何等的可爱。唉——”耳听得屋角金自鸣钟连撞了九声,慈禧太后淡淡一笑,“大喜的日子,却没来由说了这么多扰人的话儿。好了,不说了。宫里情形怎样,还好吧?”
“托老佛爷福,一切都好着呢。”
“这便好。”慈禧太后点了点头,“你主子娘娘我这一时半会儿还离不得,宫里你姐妹两个多与皇上分担着些。对了,珍妮子这阵子还好吧?”
“妹妹这阵子身子骨一直不大舒坦。”
“可要太医瞧过了?什么病儿?”
“臣妾也说不清楚,不过太医院每日都有奴才过去的。”
“你们也真是的,就不晓得告我一声?”慈禧太后叹道,“回去要奴才们悉心侍候,需什么尽管向内务府要,回头我让奴才与他们说一声。对了,七格格屋里那个陈嬷嬷很是会侍奉人,回头让调过去。”
“哎。”瑾妃答应一声起身蹲了个万福,“臣妾这里代妹妹谢老佛爷了。”
“一家人还谈甚谢不谢的?”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这事儿你只要奴才们悄悄地做,莫让他俩晓得是我意思——”
“老佛爷这是——”
“要他俩晓得是我的意思,不定还不领我这情呢。如此我这老脸往哪儿搁?日后宫里边有甚动静早早知会我一声。别人上年纪了都指望着能享享天伦之乐,我不敢有这份奢望,只希望能尽尽一个做长辈的责任,免得日后没脸去见祖宗。”说着,两行泪水顺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瑾妃怔怔地望着,此时此刻,她忽地觉得她原来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阴险、狡诈、狠毒,恰恰相反,她是一个仁慈的、充满爱心的可敬长者!
“老佛爷。”一个太监轻手轻脚近前,躬身打千儿呼道。
“嗯?嗯——什么事儿?”
“回老佛爷话,刚传过话来,七格格去……去了。”
“什么?”不知是真的动了感情,抑或是做作,慈禧太后愣怔下放了声儿出来。瑾妃一边劝着,眼眶中泪水已是走线儿般淌了下来,足足盏茶工夫,慈禧太后方自止了声儿,“本想着借你的喜给她祛祛灾,哪曾想还……还是留她不住,这……”
“老佛爷万万节哀顺变。”瑾妃嘶哑着嗓音哽咽道,“若您有个好歹,格格她西去路上也不能安心的。”慈禧太后接毛巾揩了把脸:“本想多与你聊会儿,解解闷儿,只这——天也不早了,今晚你便住园子里,好歹皇上明儿也要过来的,你们一道儿回去吧。我过去看看。”说罢吩咐备轿。
“老佛爷,臣妾陪您过去——”
“你这一天没个空闲的时候,早些歇着养养神儿,不然明儿撑得下来吗?去吧。”
“那——臣妾告退。”
望着她渐渐模糊的影子,慈禧太后嘴角泛起一丝阴冷的笑色。
“老佛爷,轿子备好了,您——”
慈禧太后深邃的眸子凝视着黑沉沉的院落,长长透了口气道:“不去了。”
“老佛爷——”
“走都走了,这过去能拉她回来吗?”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