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弦刮过耳畔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动听。
龙拜默默把长角弓垂下来,看也没看远方空中那中箭坠下的猎物。一名少年部下已经驱马前往收拾了。
“这野雉吃得也有点腻。”蹲在旁边石头上的吴朝翼没精打彩地说着,拍拍附在绑腿上的泥尘。
“大概明天就到了。”龙拜把长弓交给随从,抚摸着唇上的须。“回去漂城后,我请你喝酒。”
吴朝翼耸耸肩。比起一年多之前,他的脸胖了不少。攻城兵时代锻炼出来的一身肌肉已经有点松弛,尽管经常指挥马队押送盐货,可是毕竟已失去了往日在前线扑杀的紧张感。
“说回去就回去吗?也得二十来天呢。”吴朝翼解下腰间的竹筒,打开塞子轻轻呷了一口,然后递给龙拜。
龙拜接过来嗅一嗅。“你这筒子造得还不错!这他妈的暑天,这么久了,酒味还没有变。”接着也喝了一口。
“这东西是从前在行伍里学会制法的。”吴朝翼接回那竹筒。他四面瞧瞧山野的风景,烈日下的树叶和长草绿得发光,五十几个部下都躲在树荫底下乘凉休息,树干旁的马儿不安分地发出轻嘶。“这教我有点想起打仗那时候……”
“是啊……”龙拜点头。“不过比当年轻松多啦。那个时候,我们不过是任人家差遣的小卒……”
两人相视一笑。自从一年多前于润生进军首都之后,龙拜和吴朝翼渐渐亲近起来。虽然大多时候总是各自出差——吴朝翼负责押运“丰义隆”的盐货,龙拜则主理私运物资往南藩——但只要同时在漂城,总会约在一起喝酒玩乐。
虽然仍是担任吃重的岗位,可是比起在首都开辟新战线的镰首和狄斌,他们在“大树堂”的地位明显是逊色了,只能算是守在二线的后勤。两人并不抱怨,过去卖命的日子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手底下又握有一定的权力。在“丰义隆”的旗帜保护下,押送的工作轻松得很……在道上混的人,还能求什么呢?
——尤其是收到叶毅的死讯后,他们表面上没有说什么,可是心底里不免有些庆幸……
“说起来,我们很久没有一起押货了……”吴朝翼说着,瞧向停在空地中央那辆大马车。
有十几个“大树堂”的部下仍然抵着阳光,寸步不离地守在车子四周。
“要出动我跟龙二爷亲自出马的,这‘货物’可真了不起啊。”
“当然了。”龙拜走近吴朝翼悄声说。“‘他’的价值,大概抵得上我们半个‘大树堂’的生意啊……”
马车门这时打开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他,可是,马队里所有人还是不禁注目那步出车门的高大身影。
龙拜走上前去,恭敬地拱了拱手。在漂城,他已经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可是每次面对这个人,龙拜仍是难以抑制地谦卑起来。他却没有感到难受,这个人绝对有这样的资格。
“有什么需要吗?”龙拜略垂着头说,没有正视对方双眼。“是不是太热了?”
“从前三天三夜穿着铁甲,也都熬过来了。”陆英风大元帅说着时,双眼眺视远处的山峰。“车子总是坐不惯。只是下来舒展一下而已。”他说时左手摆动着,手上握着一卷书。
“请忍耐一下,明天就到了。接头的人现在必定已在苏城等着。”
“苏城……好怀念啊……你去过吗?”
“以前送货时去过一次,满不错的地方。”龙拜微笑回答。“那儿的河虾比漂城的鲜得多。”
“我上次踏进苏城,已经是十九年前。”陆英风的视线仍停在远方。“带着八万兵马,接受乱军献城投降……想不到今天……”
“今天能护送元帅再到苏城,是我的荣幸。”
陆英风转头瞧着龙拜锐利的双目,然后略一点头。
马蹄声响,少年部下揪着一只大野雉策马回来。猎物上的黑色箭杆,随着蹄步上下晃动。
“我刚才从车窗看见了。”陆英风用书卷指指那野雉。“你从前是什么军阶?”
“步弓手,在先锋营。”
“可惜,要是当年我知道万群立是你射死的,最少也给你当一个裨将。”
龙拜耸耸肩。“箭法再好,在战场上也不过杀几十人吧?”他示意那部下把箭头拔出来交给他,他检视着沾满鲜血的铁镞。“可是在太平盛世,我的箭却找到了更有价值的用途。”
陆英风沉默着没有回答,心里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
龙拜也没有再说话,他内心的感觉很复杂。这次“送货”是老大下达的重要命令。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号称“无敌虎将”的男人,无论去到哪儿都要带来死亡。
大量的死亡。
“起程吧。”陆英风回身步向车门。“我想快点看见苏城的城门。”
龙拜点点头,挥手示意部下们准备再上路。
“我在京都的府邸里,有一把很好的弓。”陆英风在门前又回头。“待我回去那一天,假如它还在,我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