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快要说起欧阳昆仑的那段往事的时候稍事盘桓,转头述说着红莲同我之间倏忽燃烧起来的一切。我还记得当时我是如此写的:““老头子”没想到的是居翼要上山东不为别的,祇为了邢福双说过的八十四颗沉河的佛头。这,也才引出了欧阳昆仑从拍花贼手上救出个小女孩儿的眞人眞事。关于此事,得从我那彭师母身上说起。怛是我非先绕回头说红莲和孙小六的事不可。”
那是因为红莲乃至彭师母所得知的关于欧阳昆仑的一切都过于简略——她们从来没有像一个专门研究中国历代战争史的史政编译局公务员那样认识过欧阳昆仑。而身为国防部史编局里一个官卑职小的研究者,家父从未见过欧阳昆仑——或者应该这么说:家父一直怀疑他见过欧阳昆仑,但是苦无实证——显然,要弄清楚这疑惑成为一个占据他思索、情绪乃至影响了他的人生目标和态度的重大任务。我甚至可以如此断言:恐怕正是为了弄清楚他是否同欧阳昆仑有过一面之缘,他才在民国四十二年经人介绍,进入国防部任举的时候,自愿到史编局干一个介乎抄写手和工友之间的临时雇员。又在尔后历经无数次公务人员任用及升级考试,从“禾头委”经“草头荐”而“竹头简”,一步一步、一级一级爬上他退休之前的“简任一级编审”的职务。也正是这个近在咫尺、生养我三十多年的、大半生耗在故纸堆里率领占人上战场行军布阵的老人,让我发现了我一直以为只有在离家千万里以外才有可能挖掘到的动人故辜——那些散落在人世间充满悲欢离合的秘密。这个发现的起点,可以从孙小六在青年公园摆下“天遁阵”的那几天重新说下去,我和孙小六在那个阵里待了几天,祇在吃饭和上厕所的时候踩着一定的步伐,沿着一定的路线和方位进出一回——如果到了时辰交接的当口,就要约略做些改变。我祇知依着孙小六的吩咐切实做去,既不知道那样歪头踮脚地走路有什么道理,也不知道如果不那么做的话会出什么纰漏。然而,我是一个对“故事”极其认眞的人——虽然那时的我小说写得极做作、极庸俗,但是不可否认:我非常容易被任何人的任何言语所打动;只要那人肯给我一个故事。
孙小六在那几天里给了我几个可以用“说不完”称之的故事。第一个故事里有个大牙爷爷—!让我假设他就是汪勋如。第二和第三、第四个故事里也都少不了那些踪迹飘忽,行事神秘的老头子;祇不过他们的出现分别在孙小六七岁、十,一岁和十七岁上——换言之:孙小六已经能稍知人事,甚至很懂点儿事了,是以后来这三个老头子便益发鬼祟,非但在孙小六面前不肯彼此直呼对方的名字,他们甚至不愿意出示本来面目,脸上总罩着一层棉、麻之类材质的面纱,或者是菜市场里地摊上常见的妖怪面具。民国七十一年的第四个老头子自始至终以一种新上市的套头皮膜子面目出现,那皮膜子的脸和当时的美国总统里根一模一样。孙小六向我缕述这三个人如何将他诱骗、拐架之后授以奇门绝技的时候,所用的称谓都是:“第二个爷爷”或“纱布爷爷”、“第三个爷爷”或“面具爷爷”,以及“第四个爷爷”或“里根爷爷”。“纱布爷爷”一样是把孙小六囚在重建之后的新生戏院里——而且这一次“纱布爷爷”自己放了一把火,没伤着人,火势也迅速控制住,不到一个小时就扑灭了。可是戏院又不能开张,而“纱帘爷爷”则可以安心在里面传了孙小六一大套“奇门遁甲术”。
在初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不时地会插嘴打断他,告诉他“我所知道的奇门遁甲”祇不过是一种和算命、占卜或星相之学相似的东西,哪里会有汁么神通。孙小六则不时地这样答我:“我有时也不相信,我现在也不愿意相信,可是我们随时都可能陷在一个阵里,祇是自己不知道罢了。我们如果不知道自己陷在哪个阵里,又怎么可能不相信到底有没有那个阵呢?”
关于“纱布爷爷”、“面具爷爷”和“里根爷爷”与孙小六之间的那三个故事,我必须留待说到我和孙小六大逃亡的时候再作交代。现在我得跳过它们,直接说彭师母的部分。
不知在阵里待到第几天——反正是连“里根爷爷”如何调教孙小六拳掌腰脚功夫的一段也说完了的那天清晨罢?我们几乎整夜不曾阖眼,已经非常之困倦了,忽然,孙小六瞪起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朝东南边一条泥步道上一指,然后用极轻极低的一种近乎气音的发声方式跟我说:“那边、那边,树底下,那、那是不是师、师、师父?”
我顺势看去,见树下果然有那么三、四个人,背对我们两个人站个不丁不八的步子,两脚跟不时还踮一踮、又踮一踮的老头儿果然像是彭师父,祇不过他比彭师父胖大许多。棉布无领白线衫和外罩的毛背心也不是彭师父平时穿着的衣物。最不像的是那人的脖子上似乎绑了一圈半黑不黑、半蓝不蓝,有如刺青般的纹绳——彭师父身上没这痕记。但是,他手里的一只空鸟笼却正是彭师父“他在阵外,我们在阵里,”我说,还擂了他肩膀一拳头:“就算是彭师父,不是也看不见我们吗?而且他比彭师父胖那么多,大那么多。你怕什么你?”
孙小六耸耸肩,道:“没办法,怕惯了,怎么都怕的。尤其是那鸟笼子,我一看见那鸟笼子牙巴骨就打架。”
他说的的确是实话——大胖子和那些人说什么我听不见,而孙小六的两排牙齿格格叱叱胡乱打哆嗦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然而不到一秒钟,我也打起哆嗦来。那是因为原先站在大胖子对面的一个人闪闪身,向一旁挪了半步,露出一张脸来——一张我见过两次,再也忘不了的脸——是那四个猪八戒里的一个,几天之前的那个夜里唯一没被孙小六打倒的那一个。
偏就在这一刻,孙小六低低叫了声:“完蛋!时辰到了,来不及了。”说罢,拉住我的衣袖就地一滚,我们便双双匍匐在一排矮墩墩的水泥树桩后面,扑鼻罩面而来的是他身上(或者也有我自己身上)的汗酸垢臭,我才想起:从住院那天起算,我已经有一个多礼拜没洗澡不说,连手脸都没沾过水了。孙小六自然也一样,可他没忘了喷出:口又一口的臭气低声告诉我:此刻正是七点。卯末辰初,是时辰交接点,不立刻调整几颗松果的位置,阵就渐渐破了——不消说:树底下那些人不多时就会发觉:在他们眼前这一片又高又密的黑松原来只是幻觉,里头竟然是个儿童游乐场,还有两个肮脏、狼狈的逃犯。正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修补这阵,我们只好尽可能地蜷缩身子,利用那些完全是设计给小孩子身材玩耍的地形地物,躲一尺、藏一寸、挪东移西,好容易半爬半滚地溜到滑梯柱子底下,才松了口气——或者该说:才逃出彼此浑身孔穴之中所蒸出来的恶劣气味。
“你想师父看见我了没有张哥?”孙小六依旧颤抖着:“他看见我了吗?”
我想了想,脑子里蹦出来另一番念头——如果红莲所说的没错:彭师父就是我解出来的字谜里的那个“知情”的“岳子鹏”,而和他正说着话的猪八戒这样死纒烂打地盯着我,所图的也和那字谜有关,那么彭师父恐怕才是个藏头露尾的关键人物,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再者:从背后影儿望去,那提鸟笼子的大胖子少说有彭师父两个宽,孙小六之所以直把他认作彭师父,不过是因为长期过度的恐惧,和一只也许看来有几分相像的破鸟笼子。如此说来,倘若我没有办法克服孙小六的恐惧,就祇能像个缩头龟一样窝巴在这又矮又小的滑梯底下,憋着尿、忍着异味,且不知要磨耗多久。但是,如果能使孙小六镇静下来,勇敢起来,凭那个猪八戒,和他身边那两个老得像痨病鬼似的瘦子,外带这提鸟笼的大胖子,应该都不是孙小六的对手。于是我假意探了探头,仔细朝那树底下觑了一眼,道:“那不过就是个死胖子,根本不是彭师父。”
“不可能——师父的鸟笼我认得,它也从来不离手的。你再看清楚张哥。”这一回我祇好微微侧出一只眼睛宽的脸,忽然想到个诡主意,于是一边看去、一边狠声吼了句:“岳子鹏!”
在吼那一嗓子之前,我并未缜密地盘算过,那样吼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一个简单的假设是:彭师父并不是像红莲所说的:“就是岳子鹏”,而树下那胖子也不是彭师父。那么,对眼前那几个人来说,那一声吼祇如大街上传来的小贩叫卖吆喝,或者一阵即令尖锐刺耳却距离遥远的紧急煞车,入耳可以毫无意义。再者,如果树下那胖子就是彭师父,而彭师父不是岳子鹏,则照说也不该引起什么反应。甚至可以这么说:我吼那么一声,原本并未期待对方会如何。然而,奇怪的事发生了——
树下所有的人都微微变动了一下原来的姿势,且停止了先前的对话;但是也祇两、三秒钟(甚至还不到)之久。大胖子并没有回头,倒是猪八戒和另外两个已经老得不象话的痩皮猴看来力持鎭定地轻轻移转视线——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有着非常熟巧的默契;他们的视线虽祇一扫瞥过,但是方圆三百六十度覆盖无遗。祇不过我侧身角度太低,吼得又突然而急促,没有暴露出确切的位置。就在那么扫视一遍之后,他们居然一语不发地朝猪八戒身后的方向开步走去。换言之,!大胖子迈步径往前行、两个瘦皮猴分别朝左右转去、猪八戒则扭头疾走,四个人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孙小六这时伏耳贴地,猛地一怔,笑了笑,道:“怎么走了?张哥,你会念咒?你刚念什么?”
我一把把他推开几尺,道:“不只你会些邪门外道的玩意儿,你张哥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告诉你!走。”
“去哪里?”
“去哪里?”我站起身,拍拍灰土尘埃,道:“去洗干净你这一身酸皮臭肉。”
我们离家并不远,可是我不认为回家是安全的——起码还有一个把我的生辰八字都弄得一清二楚的猪八戒就在附近——至于这个“天遁阵”就算还顶用,我也不想再待在里面发霉了。此外,我私心还有一个绝大的疑惑悬而未解:树下那胖子和彭师父,乃至于岳子鹏,究竟有什么牵扯?不明白这一点,比一个星期没洗澡还要教人不舒服。于是我扯起孙小六的袖子,以一种近乎威胁的语气,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不跟我来,万一在外头东晃西晃,眞碰到彭师父的话少不得要挨一顿臭打。还不如随我走一遭呢。”
“张哥你要去哪里?”孙小六有些犹豫,肘子往后扯了两扯。脚“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说。
我们在那个已经破相的天遁阵里又磨蹭了不知多久,直到孙小六终于鼓足勇气,才瞻前顾后地离开青年公园,来到彭师父和彭师母的家,也是我们全村小孩子总会来受一阵子训、挨一阵子打,可什么也学不成,最后祇能蹲个马步的武术馆。从后门溜进去,就是洗澡间。平时附近人家的男孩儿们经常不打招呼,自行从纱门外把扣钩撬开,拉上帘子,开了水龙就能/澡。彭师父、彭师母向例不闻问,因为自来水不値什么钱,耐得住用冷水来洗澡的多半也不怕谁窥看;是以这洗澡间成年价人满为患。练拳的洗澡是正理、不练拳的也常冒进来搅和——据说是为了给自己家里省几文水费。总之,你要是在路上遇见什么人脖子上挂了条毛巾,就准是武术馆蹭澡洗的浑蛋,错不了。
所以这个占地很有几坪大的洗澡间成为我成长岁月中不可或缺的一个记忆场景——长年湿滑而倒影着惨白日光灯管如蚕蛆蠕动的水泥地面、时刻挥之不去渗人心脾的美琪牌药岂气味从排水口蒸腾而上直达没有天花板的屋顶托架、向西向南开了两扇小小方形气窗透进来的天光之中飞舞着无以数计的浮尘,以至于纵横盘走于墙沿和梁柱之间到处殷出水渍铁锈的自来水明管,它们属于我的十三岁到十八岁之间、当时看来了无生气且窒人欲死的抑郁青春,算是在家和学校之间勉强可以供人短暂盘桓的避难所,意味着其实令人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的巨大命运覆盖之下一个小小的喘息角落。我的几十个师兄和几十个师弟都在这里学会抽烟、说脏话、褪下包皮、讨论如何在初夜时避免被女人那两片阴唇夹伤或夹断的技巧。
在这个洗澡间里进出的不下数十百人,倘若以人次计算可能不下几万次,大伙儿共同用掉的水可以注满好几座游泳池,洗掉的污泥烂垢应该种得活彭师母前院的好几畦菜蔬。可是一旦过了某个年龄、或者说过了某个阶段,所谓的师兄弟们在街头巷尾或者更远的外地不期而遇之际,没有谁会提起这个地方——即使我们偶尔还想到“越活越回去大侠”和他越活越回去的老伴儿,话题也总是在彭师父不许人露功夫上打个转悠,停止在“其实他什么也没教给咱们”的老词儿上。在和孙小六分别站在那两管灰铁皮莲蓬头底下冲着冷水的时候,二十五岁的我第一次觉得:我们大概全都遗忘了这个地方。在匆忙逃离青青期而不暇回顾的时刻,我们仍像一群玩着捉迷藏的孩子,在短暂到不及一瞬之间背弃了那曾经蔽匿了我们不止片刻的小小角落。
“多久没回来了?”我感慨地跟自己这么说,又打了一遍美琪药皂:“有七、八年不止了罢?”“我还好。”孙小六冒出这么一句来。
“什么?”我瞥了他一眼——这小子的的确确可以说已经长得很大了。令人惊讶得有些陌生。“我常回来洗澡的,其实。”孙小六闭着眼冲水,准准地把一块药皂隔空一尺撂回那个老式的塑料网碟里去,微笑着继续说道:“张哥你刚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道理我太清楚了;师父从不到这里来,我知道的。”
“你是说就连你“不见了”的时候其实也常回来洗澡?”
“当然。”孙小六勉强从水帘里睁开;只眼,彷佛非常迷惑地盯着我,道:“不然教我去哪里洗?那些把我搞去学手艺的爷爷都上上海澡堂,我不成——澡堂多臭你知道吗张哥?你一进去就好像泡在臭豆腐缸里,埋在一百万只香港脚底下。还是回来洗好,回来洗如果赶巧了师父不在家,还有故事可以听。”
“故事?”我也从水帘里朝他瞇着眼望去。
“对啊!”孙小六关了他的水龙头,浑身的肌肉看似不经意地朝四面八方一隆挺,登时百千亿万个毛孔里喷涌出一片白雾也似的蒸汽,蒸汽散处,他身上的水也干了。他一面穿衣服、套裤子、一面十分狐疑地问道:“你没听过师母说故事么张哥?我脔!之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