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传来铁链拉动的声音。
一条黑影高速飞至,着落在燕横背后的屋顶上,形如大鸟蹲踞。只是一双翅膀,换成了左弯刀与右长剑。
黑夜里也可辨出那头花白的发髻。
飞虹先生。
他以飞爪的铁链荡来,一蹲上屋顶也不停留,利用屈膝所蓄之力朝下跃跳,双刃直取波龙术王!
——平日这种情形下,练飞虹必然忍不住说一、两句笑话,但此刻毫不浪费时间就乘势追击,只因他从身形动作就断定,眼前敌人非同寻常,没有轻忽的余地。
练飞虹左手“日轮刀”、右手“通臂剑”,挟全身飞纵之力,分别劈斩波龙术王头颈与胸肩!
波龙术王的高大身体却出乎意料的柔软,扭身侧首闪过横斩颈项的一刀,同时长剑挥掠,抵抗中路劈来的剑招。只见他身姿歪斜扭曲着,单臂出剑却非常轻松,身手协调和灵活程度全未被身高所碍,那奇长的手腿,反而有助他在困难的姿势中发力。
波龙术王一挡架之下,已知练飞虹功力远较燕横深湛。他并未反击,却施起步法横走,那走姿非常独特,但横移的速度竟不逊一般人向前疾奔。
这走姿本甚趣怪,但练飞虹哪里笑得出来,只管往波龙术王身侧追击过去,“日轮刀”垂直朝他砍劈!
刀降至半途时,练飞虹左手却一抖,并且松开五指,下劈的弯刀变成向前轮转飞射,正是崆峒派著名的秘技“飞法”!
波龙术王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奇技突袭,旋飞的刀锋已在面前,他猛叱一声,长剑挥过,极准确地击在弯刀上,更将那刀反打回练飞虹的方向!
练飞虹侧身闪过,心头一凛。
——此人武功,在我平生交战的对手里,绝对在五名之内!
弯刀阻截了练飞虹的追击,波龙术王再横踏两步拉远距离。
这时燕横稍缓得一口气,身上的伤痛都袭来。许多处像裂开来,下颚的鲜血流渗满颈。他用力吐纳镇住那痛楚。
——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敌人还在眼前。
燕横拔足,却感到双腿仿佛千斤般重。他以绝大的意志起动,奔到旁边的房屋,一跃将钉在门顶上的“虎辟”拔回来,回头瞧向正在一追一退的练飞虹与波龙术王。
他想起不久前飞虹先生的话。
——现在是打仗。想一想让他活着,会有多少人给他害死。
墙壁上那个鲜血涂成的凄厉“死”字,仿佛闪现眼前。
燕横咬牙奔上前助战。
练飞虹一边以“通臂剑”向波龙术王追击,一边又使“花法”的快拔技巧,左手两指从后腰拈出另一柄飞刀掷出。但在波龙术王眼中,这“送魂飞刃”早已用老,他轻松地又再闪躲过,步法也未受阻,练飞虹始终没能追到伸剑可及的距离。
波龙术王面容甚奋亢。自从成了武当派叛徒,流落江湖这些日子,虽说在江湖上纵欲放肆甚是快意,却再没如在武当山时一样,天天有强手对剑磨练,像这般份量的敌人,五年以来从未遇过;今夜一遇就是两个,那沉寂多年的武者之血又再沸腾起来。
——难怪鄂儿罕和韩思道,要牺牲五十个弟子才走得脱……
这时他竟还有余暇,朝练飞虹勾一勾指头。
“来呀!”
波龙术王说时不再横移,身子突然后转,连挥两剑,将一家房屋的紧闭木门劈破,继而纵身低头闪进了屋里。
练飞虹焦急地向门里追进,只见波龙术王已不在屋子前院,前方的另一进大门也给劈开了,内里传来男女的惊恐叫声。
练飞虹马上再追入去,左手同时拔出腰间的乌黑铁扇,张开护在面门前,以防对方黑暗中偷袭。
只见屋子厅里只有一盏孤灯,昏昏黄黄地照出挤在里头的二、三十张淌汗脸孔。
波龙术王就在人丛中央,手里银剑这时也随着灯光映成金黄色,另一手抓着一个年轻妇人的头发。
——原来这晚为了戒备照应,王守仁吩咐县城里的居民尽量聚集在一起过夜,因此这所较大的屋子里,挤了附近居住的共四户男女老少。
这些围在波龙术王四周的人质,现在都不再喊叫——当惊恐到了极点时,反倒叫不出声来。
练飞虹握着铁扇和长剑,直盯以人丛为掩护的强敌,一时不敢贸然进攻。
另一条身影紧接就在厅子后门处出现,正是燕横。他架着“雌雄龙虎剑”守在门前,同样地投鼠忌器。受伤加上紧张焦急,燕横胸膛在不住起伏喘息。
“这里不好玩。”练飞虹这时再次露出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态,对着波龙术王笑嘻嘻地说:“地方太小,碍手碍脚的。我们出去再痛痛快快地打。”
“不。这里才好玩。”
波龙术王露出跟练飞虹同样不正经的笑脸。
他二话不说,就将剑锋架到手上那少妇的颈前。少妇发出极端凄厉的恐惧尖叫——就是在城东虎玲兰听到的叫声。
波龙术王左手拉着她的头发,右手握剑就像宰鸡般一拖。尖叫中止了。
练飞虹强装出来的笑脸,瞬间皱成一团。他本来不忍看,但强迫自己去看。
愤怒如猛火燃烧。
热血洒到众多人质的脸上和身上。几个孩子在哭号,其他人惊得不住在擦血。那死去少妇的婆婆立时昏倒。
练飞虹和燕横一前一后怒瞪着这邪恶的敌人,心里再次认定了一件事:
——必定要把这伙妖怪统统杀死。一个都不能留。
波龙术王提起仍在流血的女尸,仍然咧嘴大笑,双眼瞪着练飞虹。
“你看!不是很好玩吗?”
他说着,一把将尸体往练飞虹面前猛力抛出!
那头“人犬”受过物移教的药物长期调制,体质特异,此刻虽已身首异处,利齿仍然紧咬着荆裂的袍袖不放。
荆裂一边疾跑,一边再次挥动已染满鲜血的南国鸟首短刀,将右手衣袖割去一大片,那“人犬”的头颅方才甩脱。他右前臂险险被那“人犬”利牙刮破,幸而并未被噬中筋骨。
荆裂右手随即亦拔出袍底下的雁翎刀来,垂着双刀往出谷的山路全速奔去。
路上又有两个术王众,他们醒觉有敌人来犯,已然在荆裂面前举起兵器。
荆裂踏跳向右,先避过左面杀来那人,右面的术王弟子赫见荆裂疾扑过来,急忙中还未发动手上铁棍,荆裂的左手刀已斜下挥落,削中他膝弯后的筋腱,那术王弟子惨呼仆倒。荆裂也没空再补一刀,继续向前奔逃。
他无暇回头,却听见后面由梅心树带领追赶的术王众,响起一股奇异的尖音。
荆裂想起早上在县城时,韩思道吹过那木哨。
——是召集同伴,并且催激众人进入作战状态的警号!
前方那片山门空地,果然马上人声鼎沸。
前后追夹围攻,超过百人。
荆裂唯一逃出的机会,就是趁前方这些人还未确定状况,抢先杀出那山门!
一踏出空地,可见熊熊火堆映照之下,那六、七十人皆已站立。有少数还没有从狂欢中完全清醒,但大部分都已经提起兵刃,朝着哨音所发的方向望过来。
荆裂心念一动,奔跑时尽量低垂着头,让散发掩盖面目,又把左右双刀都降下,贴着身上的五色衣袍下襬,好使不太显眼。
“有敌人!”荆裂一边跑一边呼叫,声音装作很害怕:“在里面!在寺里!”
守山门的术王众骤然听闻警号,本就心乱,看见荆裂穿着同门的五色衣袍,身上又有血渍,好些人信以为真,提着刀斧兵刃朝禅寺的方向跑去,与荆裂擦身而过。
荆裂以此骗过了十几个人,都已跑到他后头。他正要找机会混入最密集那人丛时,跟前却有一个术王弟子生疑,仔细看荆裂的面目。
“你是……谁?”他以刀尖指向荆裂问。
附近几个术王众都注意起来,也随之往荆裂看过去。
荆裂知道已到极限,蓦然加速前冲,雁翎刀与鸟首短刀左右开弓,乘奔势一掠而过,已经将那用刀指他的人,连同另一名术王弟子砍倒!
惨叫与怒喝同时如潮响起。空地所有人都瞧向荆裂所在。
荆裂奔跑时乱发飞扬,状如猛狮,双刀在前交舞开路,近在前头的术王众纷纷走避,有一人躲不及手部中刀,兵刃跟三根手指同时飞脱!
荆裂不顾一切,双目紧紧盯住前方只有不足二十尺远的山门。
术王众虽然人多,但仍未合成防守堵塞之阵,他看见还有一条可以杀出去的路线,只是已经越收越狭窄。
——只要过得这关卡,外面就是无尽黑暗的山麓树林,敌人难再追捕。
然而就在这时,后头传来一记中气充沛且极有威严的暴喝:
“封住山门!”
荆裂知道,必然是那头身穿黑衣的“老虎”梅心树无疑!
这喝令一响起,荆裂即见眼前唯一的脱出路线,已经迅速被移动的人群掩盖消失。
荆裂紧紧咬着牙。山门如今就在前头十尺之内。他高举双刀,意欲强攻硬闯。
但密集排列在前头的二十几名术王众,即时将手上刀枪刺出,迎击冲来的荆裂。
任荆裂如何勇猛,一人之力亦难以抵抗这许多兵刃结集攻击。他能在无数的凶险旅程中活到现在,靠的是对情势冷静判断,这瞬间已知道硬闯不行,在刀枪及身之前及时煞步转身,往右边闪躲开去!
那右侧正有一个术王弟子,想趁这机会挥刀截击荆裂,但荆裂的转身之势不停,双刀挥舞,身子有如一个围着利刃的陀螺,那术王弟子腰身立时破裂喷血!
紧接再有术王众从后追击而来,荆裂知道一刻不可停下,以步法左旋右转,两柄刀卷起血风,又有三人接连惨叫倒地!
可是这无法改变眼前的劣势。梅心树带着“清莲寺”那头五十多人,此刻也都赶到了,与原本守在空地的术王众合流,成包围之势,不断向荆裂收窄逼迫!
术王众见荆裂的刀势厉害,有些拿着长枪、朴刀、棍棒之类长兵器的,就聚合排列在一起,同时向他作远距离刺击!
荆裂用厚重的雁翎刀猛力横扫,给架开的两柄长兵,跟其他兵刃撞成一团。
但他始终无法将所有敌人刀枪都一一抵回去,身体只好再退几步,渐渐朝北面深谷的崖边接近。
逾百人分成三面,在荆裂跟前包围了好几层人丛,已经没有半点空隙。
如此巨大优势之下,加上早就受到药物和烈酒的催谷,拥在前头最凶悍的多个术王弟子一拥而上,要把荆裂砍成肉泥!
荆裂在那刀丛之间一刻不停地走动穿插,身体继续两边旋转闪腾出刀!
两条断肢飞到空中,四人向后仰倒。荆裂的五色彩袍腰身处多了道破口,鲜血涔涔!
第二浪攻势紧接又至,从左右两边各有四、五人向荆裂进击。他们见荆裂终于中刀流血,那举着兵刃冲杀的神态,更见奋亢。
荆裂正好转到一个火堆旁,立时低身沉腰,使一招“南海虎尊派”的“铁盘脚”,猛扫在那燃烧的柴堆上,木柴纷飞向左边攻来那伙人!
他们见火焰飞袭面前,皆愕然止步,惊呼着闪躲抵挡。其中一人被柴枝击中眼目,眉毛都烧着了!
荆裂顺着踢击的转势回身,面向右边攻来四人。最前头是个身材魁梧、手上举着利斧的大汉,荆裂先一步冲到他面前,沉下马步,同时把雁翎刀向上竖直抱在身前,左手短刀压住雁翎刀背辅助,全身加双臂发劲,将刀刃如波浪推出,正是跟戴魁所学的心意门“五行母刀”之首:“崩刀”!
雁翎刀猛撞在大汉的斧柄上,威力之强,竟直接就把斧刃的后头撞入他胸口,大汉登时骨裂吐血!
这心意门“崩刀”的要诀,就是用上全身整体之劲而发,招式甚是刚强,再加上荆裂本来就一身横练怪力,那股余劲将大汉身体撞得飞起,跌往后面其他三名术王弟子,四人倒成一团。
荆裂自“清莲寺”外头一直逃到此地,眨眼已经在沿途杀伤超过十人,其过人勇猛,就连吃了迷幻药的术王众也感心惊,一时再未敢发动第三浪进攻。
荆裂背向黑暗的山崖深渊,双刀左右大张举起,凛然面对三面的百倍敌众,那轮廓深刻的脸孔,坚定犹如铁石。
这是否平生遇过最恶劣的战况?他忘记了。
荆裂只知道,每一次活下去,靠的都是绝对不移的信念。
他凭着感觉知道,腰间所中那一刀伤得不算深,无碍战斗。
——就踏过一百条尸体,活着回去吧。
这时他面前的人丛间,却响起一种奇异的锐音。
只见那头的人都分开来。一人举着右手,在头上呼呼旋转着一条铁链,那声音有如寒冬的烈风般令人战栗。
正是梅心树。他左手提着其余的铁链,掌间反握着弯弯像兽牙的匕首。那匕首的柄头圆环,与铁链相连接。
在他头上挥转的铁链,末端也同样扣着一模一样的弯匕首。那风声正是刃锋高速切割空气而产生。
——这种长链配合两头弯刃的奇门兵器,荆裂前所未遇。
他瞧着梅心树准备发招出击的专注样子,还有他那一身黑衣。
他蓦然明白,为何这家伙予他特殊的感觉。
“武当派‘兵鸦道’?”荆裂从齿缝间吐出提问。
梅心树只露出浅笑作回答。
铁链在毫无先兆下脱手。
那弯刃挟着梅心树不断高速挥动铁链所储存的能量,飞击而来这疾势,比弩箭还要惊人!
荆裂难撄其锋,矮身向旁翻滚,才躲得过这越空而来的遥距攻击。
——此人比那一百人还要难应付!
梅心树这招链直射一击不中,右手猛将之拉扯回来,同时左手已经释放出铁链另一头的弯刃,双腿划个弧步,身体急转一圈,左手过头如掷石般挥出,第二柄弯刃又带着链子,这次不是直射,而是像鞭般垂直劈落九尺外荆裂的脑门!
这一记荆裂来不及闪躲,只得横举雁翎刀去迎挡!
相碰之下,铁链如蛇,绕缠着刀身。
荆裂猛拉欲取回雁翎刀,但梅心树熟用这铁链劫夺兵器之法,早就沉下马步,双臂运劲,全力拉扯铁链!
梅心树身材不输荆裂,荆裂又只用单手握柄,一时抵抗不住,整个人被他拉动了一大步。
——这家伙好强!
假如正常一对一决斗,荆裂这时应该不与梅心树角力互拉,反倒要顺势冲前作近身搏斗,抵消梅心树远距离铁链攻击的优势。
可惜这战法此刻行不通——两人之间,还夹着无数术王众。他如乘势前冲,只是将自己送入包围的敌丛里。
术王众见荆裂一边兵刃被封,又被梅心树拉得失去平衡,怎忍得住不冲上去占这现成便宜?转眼就有七柄刀剑向他招呼。
荆裂知道,多了梅心树这强敌,要正面冲破敌阵,已经完全不可能。
——有另一条路的。只要他下定决心。
荆裂蓦然抛出雁翎刀,加上梅心树的拉力,刀刃水平急飞,迅速没入冲来其中一人的肚腹!
荆裂放弃兵刃,又可脱身。他一边挥舞着左手的鸟首短刀拒敌,一边向后退却,不一会儿已站在山崖边上。
梅心树只感意外,收回铁链同时,也跑向前看荆裂在玩什么把戏。
荆裂站到最边缘,术王众都已迫近,到达踏一步就伸刀可及的距离。他们一个个眼睛在黑夜中发亮,有如盛大的狼群。
隔着人丛,荆裂与梅心树对视了一眼。
梅心树露出可惜的表情。
——即使是从前在武当山,这样的对手也不多……却没有跟他单挑决斗的机会……
他瞧着荆裂已经贴近到后方的悬崖边缘。
——难道他不想被擒,宁愿……?
可是直觉告诉梅心树:眼前这个斗胆孤身探敌的男人,是无论何等恶劣景况都不会放弃求生的人。
荆裂展示出每次冒险时热血沸腾的灿烂笑容。
他足底向后轻轻滑移。身躯立时从黑暗虚空中消失。
梅心树愣住了。
——真的跳下去了?
术王众同时发出低呼,呆站当场。
“拿火把!”梅心树奔上前的同时发出命令。
三个术王众捡起地上燃烧着一端的木柴,赶到梅心树处,伸出上半身向下照看——
只见荆裂滑下之处,下面七、八尺深的崖壁正牢牢插着一个乌黑的铁枪头,连着一根长铁链。那铁链正紧紧扯着,但看不清更深处吊着些什么。
一个术王弟子将木柴扔下去。
火光掉落十数尺深时,终于照见一个身影:
齿间咬着短刀的荆裂,双手紧紧拉住铁链,两条腿踏在壁上!
——好家伙!
火把掠过落下,荆裂的身影再次消失。但梅心树已把握刚才短暂一刻,牢记了荆裂的位置所在,马上放出手中铁链,蓄劲要把弯刃向下挥击。
同时下方的黑暗里,却有一物挟着破风声逆射而上!
梅心树的发招被打断,向旁移步闪躲。
他身边一个术王弟子胸口霍然多了一枚鸳鸯钺镖刀,他惨呼带着血泉朝后倒在崖顶。
梅心树一声怒喝,这才朝下发出铁链弯刃!
却感觉只击中虚空。
其他人也拼命向着下方的黑暗处轮番发射毒袖箭,但都不确定有没有命中。
更多的火把聚来。这时终于照得见了:
钉在崖壁上那条铁链,空空如也地轻轻左右摆荡,已然不见人影。
虎玲兰左手五指,抓住插在她左腰眼的刀尖。
她挥舞那柄沉重的野太刀已多年,锻炼出掌指过人的握力,在这极危急时刻,发挥了保命的作用。
霍瑶花的锯刀刃尖,仅刺入她腰身三分,未能再进一毫伤及内脏。
腰间和指掌都割伤,虎玲兰的衣衫被血湿透了。
霍瑶花这记楚狼派致命刀招“牙勾刺”,竟在最后关头被虎玲兰以肉掌拿住锋刃,略呆了一呆,继而双手握着刀柄扭动,欲将虎玲兰手指统统绞断,再乘势把刀送入她身体!
虎玲兰忍着伤痛,受伤的五指全力紧握,那刀刃竟未能在她掌中转动半分!
霍瑶花把力量都押在这一刀上,瞬间竟没察觉,双方已经到了能够近接肉搏的距离。
虎玲兰右手单握野太刀,以柄头当作凿子般狠狠击打霍瑶花!
这变故甚快,霍瑶花的刀被虎玲兰五指封住,走动不得,那柄头猛撞在她头颅左侧!
霍瑶花眼前世界一切,像在瞬间燃烧起来,全化为一团强烈的白光。
她如野兽嚎叫,捂着头飞退,并把锯刀拉离了虎玲兰身体。
虎玲兰按着腰间伤口,单手握刀戒备,但见对面的霍瑶花眼珠跳动,神情非常古怪。
野太刀份量虽重,但虎玲兰在受伤之后匆匆自保出手,劲力并未贯足,也打不中太阳穴,霍瑶花理应不致受重创。
然而她不断后退的脚步跄踉摇摆,仿佛她站着的地面,变成了风浪中的小船甲板一样。
无数幻像在她脑海生起:眼前的虎玲兰好像变成足十尺高;那野太刀燃着蓝色的火焰;四周的暗街中亮着种种旋转的色彩……
原来她服了“昭灵丹”才战斗,激烈的动作带动血气,那药力运行得又急又猛,效果就等如她平日服药的两倍般强烈。这“昭灵丹”刺激和提升服药者的感官反应,当然有利于打斗,但同时也令人脑袋比日常敏感,突然受到撞击震荡,头脑被过度刺激,立时产生出无数幻觉来。
——当年武当派攻灭物移教后,夺得了许多珍奇的药方,“昭灵丹”也是其一。好些物移教的奇药都有提升人体机能、帮助战斗的强大功效,但是武当派经过一段时间试验后,大部分都放弃使用,原因之一就是产生了太多这类不可预期的恶果和弱点,在分毫失误都可能致命的高手对决中,往往得不偿失。
霍瑶花陷入疯狂状态,比日间那些被催眠的术王众更甚。她时而表情惊恐地胡乱挥刀,时而怪叫大笑,嘴角流涎,双目游移不定。
这看来是将她当堂诛杀的大好机会。但虎玲兰自己也失血不少,左手指掌更受伤无法握刀。霍瑶花虽疯,那走动和乱舞大刀的动作仍然甚猛,虎玲兰一时未决定是否该乘机进击。
这时霍瑶花戟刀指向虎玲兰,嘴巴颤抖地说:“你……你……”不知道她眼中的虎玲兰又幻变成了什么怪物。
她突然就咬着唇回身,一口气全力奔逃,消失在黑夜街道之中。
霍瑶花身手快疾,虎玲兰即使未受伤也难于追截,只好作罢。她这时稍稍解除了战斗戒备,腰眼的剧痛马上袭来,身体其他各处刀伤也都像在燃烧。
她首先检查血淋淋的左手,被那刀尖割得很深,已经无力紧握,幸好还能活动手指,大概未伤及筋腱,可说幸运。
虎玲兰拖着沉重的野太刀,仍然举起艰难的步伐,向着刚才发出惨叫声的城中央走过去。
她每次想加速奔跑,就感觉腰部的刀伤有一种撕裂的痛,始终提不上气力来。
虎玲兰仰着冷汗满布的脸,瞧向前方黑夜远处,心里为每个看不见的同伴心焦如焚。
那被杀的妇人年纪不大,身子轻盈,但少说也有几十斤,波龙术王却只用一条长臂就把她抛掷出去,力量甚是惊人,尸体的黑影疾向练飞虹面前笼罩!
换作飞来是别的物事,练飞虹可以随时一击将其扫开,或是闪身避过,让它自行飞撞到墙壁上。但此刻飞来的是一具无辜死者的尸身,练飞虹一时不忍,就用握着铁扇的左边手臂和肩膊,以巧力将之接抱入怀。
这正是波龙术王的计算——他知道这些“侠者”,就爱做此等无聊的事。
波龙术王用尸体的黑影作掩护,以最轻的脚步迈进,手中剑平平低刺正抱着尸体的练飞虹腰腹!
练飞虹是何等老江湖,自然知道对方这一手用意。他向来不拘小节,没有迂腐到宁愿捱剑也要保住一条死尸的地步,心里喊一句“得罪了”,移步侧转,用怀中尸身的腰背吃了那刺剑。同时练飞虹右手轻舒,一记崆峒派“通臂剑”刺出,反击波龙术王咽喉!
波龙术王本来就无心与他近战,一剑不中已迅速倒退,又回到那群人质之间,露出“你奈得我何吗?”的笑容。
练飞虹左臂将尸体轻轻卸到一旁,盯视这个外形和行事作风皆诡奇的妖匪之首。
像波龙术王这种人物,非常罕见。飞虹先生过去在甘肃剿灭过不少马匪,其中就算是武功最强、恶名昭著的匪盗,其造诣都绝难与名门大派的武者相较,更遑论到这个层次。
武道修行本来就要求习者极端专注,而且一心追求高深武功的人,对于物欲都会变淡,反倒着紧自己的名声与尊严,又怎会沦为盗寇?
然而这个波龙术王,却完全陶醉于自己的肆意恶行之中。
波龙术王瞧着练飞虹,眼神充满挑战意味。
“你不过来吗?那我来了!”
他说着时腿却未前进,只是随手一挥剑,身边一个男子的颈项就被割了一记。波龙术王这剑顺势挥前,剑尖将那划出的一滩血带出,遥遥射向练飞虹眼睛!
练飞虹侧首闪过,心里却甚焦急:波龙术王随手又杀一人,若再不果断动手,不用很久屋子里的人质就要死光!
他大步踏出,崆峒剑极准确地伸入人丛之间,直取波龙术王胸膛!
波龙术王闪身避开,练飞虹本可以马上将剑变横抹继续逼迫对方,但却被人质身体所阻,剑法的连招被迫中断。
相反波龙术王完全不用顾虑这些,一剑斜挑反攻,又割过一个人质的肩头而来,直袭练飞虹颈侧。练飞虹因附近都是人,不敢大动作挥架,只能谨慎地以最小幅度的招式架挡这挑剑,无法乘机反击回去。
在这狭窄人多的屋里,练飞虹的武功无法发挥,因他最擅长的崆峒派“花法”换接兵刃和“飞法”投掷兵刃,都需要较开阔的地方才能施展。
波龙术王则以强硬的“武当势剑”接连出击,每剑都带着无辜者痛苦的惨叫和飞溅的鲜血而来。
练飞虹本来就没有战胜这人的绝对把握,此刻更是心神大受干扰,只能一味防御;有时更要兼顾人质安危,分神将挡在剑招前的无辜者推拨开去。
两人此消彼长,波龙术王一记劈剑,练飞虹险险躲开,却仍被锋刃削中右上臂,马上见红。他们在这场景下的战力差距,此刻变得甚明显。
要是换作别的武者,当下必然先抽身退走,顾不得这些不相识的人死活;甚或认为这干人质反正迟早要牺牲,不如索性放手一搏。
但他是“火狻猊”飞虹先生,不是别人。
——如果见死不救的话,那我们干脆不打这场仗好了!
练飞虹心意坚决,竟放弃了长剑,将铁扇交到右手上,同时架起穿戴着铁片拳套的左掌。他低身窜入人丛中,以张开的铁扇保护上路头脸,准备近身用崆峒“八大绝”的“花战捶”拳法制服对手!
——假如能够进入短打缠斗,波及人质的机会必然大降。
波龙术王的武当轻功身法却比他更快,马上转到一名男子身后,一把将他推向练飞虹面前,堵塞了他出拳的所有门路;术王继而把长剑从男子腋下刺过,暗袭练飞虹左心胸!
波龙术王剑法本就快,这剑尖更从人身后而来,练飞虹发现时只余极少时间反应。他举起左拳,拳套上的铁片将刺剑仅仅架高了一点点,让心脏要害躲开了,但剑尖还是没入了他左边锁骨上方的肌肉!
波龙术王一刺即收,剑尖带血拉出。这剑只入了肉三分。
本来可以刺得更深,甚至一举废掉练飞虹的半边战力。
只因这一刻他要回剑向后方防守。
“雌雄龙虎剑”那形貌相异的一双刃锋,从后平排直刺而来,以急攻解除练飞虹的困境!
波龙术王微笑着回身,横剑一气把两柄剑都架住了,同时伸出右足一踢,一个男孩肚腹被他蹴中,吐着血整个人飞往燕横!
燕横怕误伤男孩,急忙收剑,左臂横伸接住了他!
波龙术王的剑再割伤另一名人质,带血的锋芒直袭无法防避的燕横!
另一头练飞虹也不顾左肩的伤,挥手以“乌叶扇”削向波龙术王那长腿的膝后弯,欲以此救助燕横!
——铁扇的边缘锋利如刀,如准确削中关节筋肌,即废去波龙术王的身步法。
但波龙术王再次回身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
——他攻击燕横那剑根本是虚击,心里早就在等练飞虹过来——波龙术王深知道这前后两个敌人,武功深湛多变的练飞虹才是难缠的一个。
波龙术王的长剑,以最直接但巧妙的角度,朝着练飞虹挥出的手刺过去。
练飞虹的“乌叶扇”动作,等于自行撞向波龙术王的剑尖!
“武当形剑·追形截脉”。
练飞虹不愧是“九大门派”前掌门,几十年修练的战斗反应没有白费,在剑尖触及腕脉前一分处还能扭腕避开,没让剑刃命中致残的要害。但剑尖仍然沿他右前臂割开一道几近尺长的深刻破口,热血如雨激射!
练飞虹这最后的扭动并非仅仅防守,同时也是蓄劲——在右臂不听使唤之前刹那,他腕关节剧烈一抖,沉重的乌黑铁扇以崆峒派“飞法”平平旋射而出!
波龙术王收步闪身,扇刃还是在他左大腿割开了一道浅浅伤口。
今夜连番战斗以来,他首次流血。
——亦是五年前离开武当山,成为“波龙术王”之后的第一次。
波龙术王眼睛瞪得极大。燕横再次从背后攻来时,他仿佛看也不看,长臂挥剑往后,就再次挡去“雌雄龙虎剑”的攻势。
他明明满身都沾了他人的血,可是当看见自己流血时,神情激动得颇是夸张。
——因为在弟子眼中,他形同这现界地上的魔神。
——神,是不可以流血的。
练飞虹捂着伤口深可见骨的右臂,不得已退开去,左手捡回地上长剑,仍然指向敌人。
就算这条右臂给砍去了,他也没想过要逃避这场战斗。
——这是支撑练飞虹六十二年人生的武魂。
另一边燕横身上创口虽未如练飞虹般深,但受伤之处更多,一身血污的他,仿佛从地狱打滚过回来一样。
但他架起“雌雄龙虎剑”的锐气,并未折损半分。
波龙术王看着这两人。已经很久没有遇过具有这种意志的敌人。
其实即使正常情况下比斗,波龙术王以一对二也未必会输;此刻利用这屋子和人质之利,就更立不败之地。可是现在竟然挂彩了,他不禁想:
——难道今夜对我不吉利?
他本来就笃信物移教,虽然自信受到神明的眷顾,但这天接连遇到出乎意料的强烈抵抗,不禁也怀疑起自己的运势来。
波龙术王想着,竟就大声念诵起物移教经文来。他声音本来很好听,但念经时整张脸夸张地扭动,语声怪异。
燕横和练飞虹虽一句未听懂,却也听出其中那扭曲的意志。
——这家伙似乎真的信那什么物移教,而且确以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按神明的意旨行事。
练飞虹不禁想:这种疯子,比一般只为财帛女人的匪盗要可怕十倍……
波龙术王念着经,突然又再挥剑,砍得一个县民身首异处,作为向神明的献祭。
燕横和练飞虹互看一眼,知道不可再等下去,两人心意相通,一同朝波龙术王挥剑进击!
“找机会就逃出去!”练飞虹同时向人质呼喊。
练飞虹的“八大绝”本来就左右手皆要求练得精纯,此刻以左手使“通臂剑”,剑势一点不输右手。
然而练飞虹听到燕横的打斗声后飞赶而来,紧接就是连续的追逐打斗,对手又是波龙术王这样的高手;加上受伤失血实在不少,他因年老而气力衰退的弱点,此刻渐渐呈现,出剑速度显然比初交手时慢了一些。
波龙术王前后转来转去,以“武当形剑”的截脉法,将两人的来剑都逼开去。这“形剑”本来主要是单打独斗才奏效,但他身负“首蛇道”级数的轻功步法,两边应付裕余。
“走?”波龙术王怒叫一声,竟能再抽空一剑,将一个正要拔腿逃生的妇人后心刺穿,马上又回剑来挡住练飞虹的攻势。
——若非如此残暴,他的剑招身法足堪以“潇洒”形容。
练飞虹鼓尽余勇,左手剑激起炫目的剑花来!
正是崆峒派擅长虚实互变的“花法”。
练飞虹出剑同时发出呼叫:
“穹苍破!”
燕横一听那刚猛中却带沧桑的喊声,瞬间感觉有如是已逝的恩师何自圣向他发令。
师父生前最后使出那华丽剑招的影象,顿时闪现脑海。
身体有如反射般自然模仿。
波龙术王正被练飞虹“花剑”所惑,一时使不出“追形截脉”来,眼角却瞥见阴暗的背后,敌人的身影跃起空中。
还感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气势。
灯火反映那迅疾而灿烂的金光。
燕横全身腾空的力量,完全贯注于“龙棘”之上,那劲力的传达何等顺畅,身剑合一,发出了今夜最猛烈的一剑。
波龙术王首次感到生命受威胁。他断然不顾练飞虹,转身迎对燕横。
燕横气息吐尽。
担负着屋内二十多条性命的“穹苍破”,剑势如游龙卷浪,已及波龙术王跟前两尺!
波龙术王挥剑迎上那束金光。
假如他是叶辰渊的话,这刻毫无疑问会像对抗何自圣时一样,以“太极剑”的“引进落空”去接这式“穹苍破”。
但他不是。虽然在武当派时,他已具有佩戴胸口“太极”标记的资格,其实只在山上修练了一年,他的“太极”造诣还未到那个精纯的地步。
因此面对如此猛招时,他还是没有完全信任自己的“太极”,最后选择以更有把握的“武当势剑”挡架这一剑。
先前的战斗,他的力量一直远远凌驾燕横,故此对正面硬接很有自信。
但他低估了燕横的意志所产生的能量。
金属相交一刻,波龙术王为那强劲的压力而讶异。
“武当势剑”的挡架崩溃了。握剑手掌虎口处因为那冲击而破裂出血。
他侧身欲以步法卸去那“穹苍破”之劲,但“龙棘”上的劲力极急,先一步破坏了他的平衡,左膝受不住那压力,屈曲跪地!
——膝头落在地上的瞬间,波龙术王脸色大变。
身在空中的燕横,仍以剑招余势压住他。
练飞虹眼见波龙术王首次失势,实是反胜的千载良机,无奈之前为了替燕横制造出招机会,那“花剑”已经耗去残余气力,这时欲乘机追击,动作却已太慢。
眼看燕横剑势将尽,波龙术王只要捱过,又可恢复平衡站起来——
一条细小的身影,穿破屋子东侧的纸窗而入。
哑黑色的剑锋无光,却夹带凌厉破风的锐音刺出!
波龙术王突见第三个敌人出现,危急中已无暇分辨来者有多强,果断地放弃与燕横相抵,借被压的跌势倒地往旁翻滚开去!
“静物剑”的尖锋,仅仅刺中波龙术王的头顶,黑色头巾脱落激飞!
波龙术王圆滚滚的光头右侧,现出一道血痕。
今夜二度受伤,他无法看清此刻形势,也不理会了,接连就以轻功地蹚法再滚两圈,逃出屋门去!
他出道以来从未如此狼狈逃走,滚出屋门之后,才在月光下的前院空地跪定。他以长剑斜举头顶,摆出朝四方戒备的夜战架式,以防再有其他敌人夹击。
定下神来,波龙术王赫然看见,守在院子大门外有六、七条身影,一字排开挺立,个个手里提着已然出鞘的三尺青锋,月色下寒芒闪耀。
——还有这么多个剑士?……
刚才从纸窗杀入屋相助的,自然就是童静,她与燕横双双抢出屋门来,练飞虹也随后出现。三人四剑,包围在波龙术王的另一边。
燕横和童静刚刚剑招得手,气势正盛。尤其童静,本来就不知天高地厚,又没见过波龙术王先前的身手,只知自己只出一剑就伤了对手,逼使其狼狈滚逃。她牢牢盯着波龙术王,神情充满信心。
波龙术王看在眼里,却以为她是因为来了大批强援,才会如此得意。他不禁在前后两边的敌人之间瞧来瞧去。
大门前那七人,都只是很随便地垂剑而立,并没有摆任何架式。其中有个四十出头、文士打扮的男人,更是连剑也未拔出,只轻轻将手掌搭在腰间剑柄,脸上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
波龙术王一时看不出底蕴来。他再打量童静,只是个十几岁的娇滴滴姑娘,刚才突袭一剑,速度功力却都不弱。
然而此刻波龙术王心头最大的阴影,不是别人,而是燕横。
这年轻剑士,短短交战间,竟一再发挥出令他失算的实力——燕横的“穹苍破”,不只击溃了他的有利形势,也动摇了他的绝对信心。
——假如连新来的这七个人,全都有这般剑法……一共十个……
——还有阿花,去办那么一点小事,却迟迟不过来……必有变故……今夜果然诸事不顺,神明不佑吗?……
波龙术王站起来,摸摸头上的伤口。一夜间连伤两处,许多年没有如此。
他眼睛紧紧盯着燕横。刚才硬接那猛烈的“穹苍破”,手掌被撞得破裂,他伸出舌头,舐舐虎口处流出的鲜血。
“我会回来的。”波龙术王又再恢复疯狂的笑容:“并且把庐陵的人都杀光,供奉给真界神明。”
语声刚落,他那高瘦黑衣身影即晃动,两步就跑到院子侧的围墙,左手轻轻一伸攀到墙顶上,借力一跃已然越墙不见。
童静欲上前去追,但后面的练飞虹伸出血淋淋的右手,搭着她肩头阻止。童静这时才看清,飞虹先生原来竟受了这样的伤,立时明白为何不要去追。
院子里十人都伫立了好一会儿,确定波龙术王再无返回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
那七名“剑士”,自然正是王守仁和他的六个门生。
王守仁放开腰间剑柄,脸容仍旧镇定——虽然他深知,刚才敌人要是向这方发难,他们七人皆极可能瞬息间就被杀。
黄璇等六个儒生,这时衣服底下都是冷汗,他们把剑还鞘时双手发抖。
——但是他们刚才表现的勇气,却救了这里许多人。
先前童静去寻练飞虹协助虎玲兰,但练飞虹已经出动去救燕横,结果只遇见王守仁。王守仁因知城内有变,已急召众门生聚集,继而听到打斗声,也就一起来相助。
“待会儿什么姿势都不要摆。只是拔剑站着。”
王守仁预先如此吩咐门生。因他听荆裂说过,高手只要看一眼对方动作姿态,就能分辨其武功高低,要装胸作势就得什么都不做。结果这一着“空城计”,在这极凶险情形之下奏效了,真得捏一把汗。
燕横瞧着王守仁,微微点头致意。王守仁在这情形下,竟敢如此挺身虚张阵势拒敌,胆气和智慧都教人佩服。
燕横接着又垂头看一看手中的“龙棘”。刚才发出了那记甚具火候的“穹苍破”——虽然还没有师父“借相”的功力——他心里甚是兴奋,一身的伤痛也都忘却。
屋子里的生还者都哭嚎起来,既因受惊,也为了死伤的家人。院子众人听了都是黯然。王守仁命门生快快进内帮忙救治伤者。
童静正用布巾为练飞虹右臂包扎止血。看见她关切的神情,练飞虹身虽痛,却展颜大笑起来。
这时童静才省起:“兰姐她那边也有敌人!”高叫着就再次拔剑奔出大门去。
燕横和练飞虹顾不得一身是伤,也都随同追出街上。
三人在街中往东只走了一小段,远远已经看见,灯笼照映处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虎玲兰单手把野太刀搁在肩头,微拐着步伐,也正在向这头跑过来。
世上没有事情,比生死激战之后看见生还的战友,还要让人宽慰。
四人不禁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响彻这血腥气味飘扬的黑夜。
一名经过专精修练的真正高手,其力量远远凌驾于世人,假如将武功用于民间作恶,甚至沦为匪盗,是极为可怕的事。但事实上这样的例子却甚少,一般有武功底子的盗贼修为都不高,背后有多个原因。
武道修练虽然并非宗教信仰,但也有相似之处,同样是对个人境界的追求。因为心灵极端集中在这追求的过程,长年的修行多数会令人对物欲变淡。在专注的高手眼中,金银财宝,往往比不上武功进步更令其兴奋。
武者和武林门派不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当然也并非全无世俗的欲望。世间的名利权位,最令武人关心的一样倒是名声,绝不会轻率让门派的牌匾污损,尤其武功高强的名门大派,更不会容忍有弟子走上歪路,累及本门。而且武林门派本身不事生产,收入是靠着地方上的民间奉献,还有拜师的束修礼金,用以支撑营运一门一派所需,这些都直接与门派的名誉好坏有关。
还有一个武林中人不会宣之于口的原因:门派本身就是武力集团,在朝廷眼中始终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只是因为武林的活动往往局限在自己的圈子内,为政者才默许其存在。为免惹起朝廷不满,各门派有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尽量不涉世事,即使出手也多是主持正义、讨伐匪盗或者调停民间纠纷。假如利用武力去敛财行恶,甚有可能自取灭亡,甚至连累其他门派,绝为武林所不容。
因此像霍瑶花这样修为的武者,成为了大逆不道的弑师剧盗,已经是极为罕有的例子;而像波龙术王这种等级的邪道高手,更加是凤毛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