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从前的我,可能做梦也没想到,有天我会苦思冥想,想怎么样去见苏悦生。
我跟苏悦生认识这么多年,他的脾气性格,我也清楚一二。
分手是他提的,后来我还为了贺源斌的事耍了一套心眼儿,虽然苏悦生最后还是帮了我,但以他的个性,那真是这么多年来最后一点情谊,我们俩是真完了。如果没有贺源斌的事,我现在估计还能想想法子,可我把最后一点情谊都用了,苏悦生是真的不会见我了。
我喝完乌鱼汤睡了一会儿,今天闹腾得我精疲力尽,我想所有的事明天再说吧。
我睡下不久程子良就来了,他没让护工叫醒我,但我睡得很浅,他一走进房间,我就觉察了。他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坐下来,我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最后,他问我:“为什么要出院?”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姐姐今天去过医院。”
程子良默然无语,我柔声说道:“你姐姐是真的挺疼你,对你好。当年的事就不说了,就到了今天,她还宁可骗我说是苏悦生害死我妈,就不肯把你拉扯进来。”
程子良又沉默了良久,说道:“你全都想起来了?”
我“嗯"了一声,程子良终于笑了一声,但那笑意里透着的难过,我简直不用耳朵都听得出来,我刻意不去想任何问题,就把自己当成一棵树,如果风雨大作,一棵树能怎么办呢?不过就是硬捱着罢了。
程子良说:“你心里到底还是为着他的,当年的事,纵然我姐姐做得过份,可是要不是苏悦生,你妈妈也不至于出事。”他直视我的双眼,说:“七巧,你爱他,是不是?”
我没有作声,他长久而沉默的注视着我,我硬起心肠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其实只有我的倒影,浅浅的,灰色的小人,那样虚幻,变化莫测,像是水里的烟云,轻轻一触就会化为乌有吧。他最后站起来,说道:“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挽留他。他一走,我全身的劲都颓下来了,整个人像是被抽了筋。以前我总觉得斯嘉丽那招很管用,我不能再想了,明天再说,等明天我再想这个问题吧。但现在斯嘉丽的万用灵药也不灵了,我即使不想,也知道自己心里痛得在哭。
程子良压根都不知道,我其实什么都没想起来,不,还是想起来一些,但那些全是零碎的片断,我压根没法拼凑出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程子慧来看我的时候,我说谎了,我模棱两可的套着她的话,我不知道程子慧有没有上当,她是否看出来我的伪装,她的话我半句也不相信,但程子良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不追究。
放过谁,也不能放过杀母仇人是不是?
我只好反反复复对自己说,首先,你要好起来,你要好起来,才能够继续迎战这个狗屁的世界。
如果这个世界不曾温存对你,那么怎么办?
战!
我拼命养伤,吃一切稀奇古怪的药材和食物,按时做复健。我在家里处理公事,我努力用忙碌来淹没自己。吃不下就硬往下咽,睡不着就安眠药,哪怕最后活成行尸走肉,我也得尽快好起来。
等我真正痊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冷了,濯有莲已经开了暖气。姑娘们照旧穿着袒胸露背的小裙子,丰姿绰约。
我虽然怕冷,但一进办公室,又暖又香的热浪往身上一扑,赶紧把风衣外套脱下来,只穿薄薄一件小黑裙。
阿满在办公室里等着跟我报账,说完公事,突然又想起来,从桌子底下拎给我一只竹编的小篓:“我妈做的酸笋,说你爱吃酸笋汤,特意让我带给你的。”
我眉开眼笑,接过去就恨不得将那竹篓抱在怀中:“替我谢谢伯娘!”
阿满打量我两眼,说道:“这才像个样子。”
我嗔怪的反问:“什么话!”
“前阵子你那样子,跟变了个人似的,这两天可算缓过来了。”阿满很欣慰似的,我叹了口气:“大难不死,好歹是从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
专业术语并没有唬倒阿满,他反倒也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还以为你好了,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你问题大了。”
“我能有什么问题?”
“那你心虚什么?”
我正想反驳说我哪里有心虚,可是一转脸正好看到墙上镜面中的自己,光芒饱满的水晶灯,照得人纤毫毕现,脸色苍白,眼皮浮肿,再浓艳的妆容都遮不住那种憔悴之意。我吓得像一只猫被踩到尾巴般跳起来,把阿满也吓了一大跳。我急急拎起自己的包,“哗啦”一声将里头的东西全倒在大班台上,拼命翻到化妆包。
太可怕了,我往脸上喷了半瓶精华,也没觉得皮肤状态好点儿,阿满站在洗手间门口,抱着双臂看着我忙乎。
我对着镜子左右端详,无比焦虑:“怎么办?好难看!要不要去美容院急救一下?还是换个牌子的护肤品?”
阿满说:“你伤才刚好,气色差点是正常的。”
不漂亮,毋宁死!
苏悦生第一次听见我这样说的时候,轻描淡写的说:“再漂亮,将来还不是要老。”
那时候我说什么了?
哦,老那么遥远的事情,就不要先想太多了。
那时候我正当韶华,别说老,连明天是什么样子,都懒得多想。
一想到苏悦生,我就心情恶劣,我放下精华,问阿满:“最近赵总有没有来过?”
阿满问:“哪个赵总?”
我看着阿满,阿满只好说:“赵昀没有来过,倒是齐全,今天还订了个包厢呢。”
齐全来,欢喜的是陈规。可是这欢喜又有什么用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偷偷窃喜的片刻欢娱,也不过像烟花,瞬间升起,“蓬”一声照亮整个天空,那一刹那的目眩神迷之后,就四散开去,转瞬溶入夜色,无影无踪。
有时候视网膜甚至会欺骗我们,它总是会让我们即使闭上眼睛也仍旧可以看到那璀璨的弧光,其实是因为视网膜有轻微灼伤,才会有这样的幻觉。
就像爱情一样,你目不转睛,就容易受到伤害。
我按住额角,仔细想了一想,虽然一直逃避,我却要知道,我一定要知道,怎么样见到苏悦生。
这是一个困局,没有人帮我,我必须自己走出来。
我决定还是去找赵昀,当然,得装作是凑巧的样子。
我也没想到是真凑巧,阿满妈妈进城来,是因为阿满新添了小侄女。感念老人家一直待我特别好,所以我特意去儿童专柜给小宝宝买礼物,没想到一上楼,远远就看到了赵昀的司机,我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已经扫到赵昀的背影。
真是苍天有眼!我心里一欢喜,脱口叫了声:“赵总!”
赵昀一转过身来看见是我,不知为什么唰一下脸色都变了,我这才看到他旁边还有个孩子,总有七八岁了,男孩,虎头虎脑,搂着他的腰,神态十分亲昵,转过头来,正好奇的看着我。
一瞬间我心里转过了百千万个念头,赵昀那可是钻石王老五,身边带着大美女不稀奇,可带着这么大一娃娃,这是什么路数?
好在我虽然脑袋动过刀子,却没留下犯傻的后遗症。我连忙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我转身刚想走,赵昀却叫住我:“七巧!”
我只好回头,有几分尴尬的望着他笑。
赵昀很自然的向我介绍:“我侄儿,小灿,这是邹阿姨。”
“阿姨好!”
“诶!好乖!”
我对孩童毫无经验,说了这句话之后简直思维卡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应酬这位小少爷才好。卡了半晌,才笑着说:“碰上了正好,阿姨正在买礼物,小灿喜欢哪样玩具?阿姨买给你。”
“谢谢阿姨!”小灿彬彬有礼的拒绝了我:“阿姨太客气了,我不要礼物。”
似乎觉得这种态度让我窘迫,小绅士又补上一句:“谢谢阿姨,我真的不需要礼物。”
我只好讪讪的说:“真乖!”
平时对着人我也算口齿伶俐,不知道为什么对着个毛孩子总觉得无处下手,大约这孩子看着活泼可爱,实质上却礼貌地拒人千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疏离和冷漠。这么一想,我凝神打量,别说,这孩子的气韵颇有几分像赵昀。难不成真是他的私生子?
我正在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赵昀说道:“真别客气,这孩子不怎么喜欢玩具,这次出来是带他买几件衣服。”他稍微停顿了一秒,突然说:“来,帮忙挑几件。”
我打起精神,挑了几件衣服,小灿也不试穿,只就着店员手上看看,就点头或摇头。
小小年纪气场十足,我越看越觉得这孩子一定出身很好,才这般不显山不露水,其实格外骄矜。